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秦兆敲開鎮北侯府邸的門扉,他等待片刻,方有侍從前來給他開門。

那侍從見到是秦兆,他的眼睛立刻亮起來,恭敬說道:“秦大人,您來了。”

自從鎮北侯走後,這兩三月之間,秦兆借由給虞依教書的緣由,時常出入此間府邸。這侍衛姓張、喚做張鳴,在京都這間宅邸已經守着多年,自從沈嬌住在這後,他便跟在了虞依身邊,當小少爺的随身侍從,現下他見秦兆已經很熟悉。

而此時張鳴對秦兆的态度熱切,原因自然不是秦兆來此處頻繁,而是秦兆手底下的官吏擺平了他家中難事。

這些對于張鳴來說是天大的恩惠,雖說這些事情并不足以讓張鳴為此背叛鎮北侯,卻是能讓他主動為秦兆探聽些消息,例如說——

張鳴一邊帶路,一邊說道:“殿下走後這些日子,夫人都少有出門。”

秦兆沉默不語,似是靜靜聽着。

張鳴不知道秦丞相是否滿意自己的消息,他思考着上面人給的提醒,又說道:“我打聽過,聽他們說……侯爺的信件遲遲未來,夫人一直等着,焦心萬分,夫人的病情也因此反複了。這些日子,見她們端藥給夫人,夫人也未喝完。”

張鳴想到,那都是些精貴的藥材。

秦兆開口問道:“什麽藥?”

張鳴似乎一下子被問住,他仔細想着,從先前見到的被倒掉的藥渣中,依稀辨認出幾味,現下便是與秦兆一一說來。

待到張鳴說完,秦兆“嗯”了聲,說道:“我知曉了。”

張鳴打了哈哈,又頓住腳步,說道:“秦大人,到了。那奴婢就不進去了。”

秦兆點頭,忽然說道:“等等。”

張鳴頓住走出一半的步子,回頭看秦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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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兆好似遲疑片刻,說道:“……今日能否有機會、讓我與夫人見一面。”

張鳴猶豫起來,他擺手道:“秦大人、這不和規矩——”

張鳴嘆了口氣,說道:“不是我不肯為您搭線牽橋,只是夫人這幾日,也不出來走動。更別提……”要見一個外人了。

秦兆說道:“他不見我、但我想去看看他。”

秦兆淡淡掃了他一眼,那幽深的黑眸中情緒不明,卻是看得張鳴心慌慌的,他連聲道:“是、大人。若有機會,我便帶您過去一

見。”

秦兆推開門扉,走進小世子的屋內。

虞依坐在書桌前,捧着一本書,裝作大人一般有模有樣地讀着,見秦兆來,他忽要起身,又想起沉穩大氣二字,在椅子上坐立難安。

秦兆的眉眼冷淡,不笑時頗有威嚴冷酷的感覺,加之外界的傳聞,叫虞依越發害怕這冷酷無情的夫子來。最初分明是他求阿娘選着

秦兆做自己的老師,可是當親眼見過幾面後,虞依對這個怪人又是忌憚又是害怕,倒是後悔起來當初的決定了。

秦兆坐在書桌旁,燭火因為他的落座而劇烈地搖晃了一下,他開口問道:“上次布置的書文你可看過?”

虞依應了一聲,點頭道:“看過。”語罷,他慌慌張張地舉例了些書中所寫內容。

只是虞依說完,秦兆卻遲遲沒有說話。

虞依有些怕,他面對虞承宣時也沒有這般怕過——明明傳聞中鎮北侯在外殺敵無數,秦兆在當上丞相前不過書生——虞依心想,畢竟

虞承宣是他爹,他自然是不必怕的。

可是想到這個,虞依卻記起來春狩間從沈嬌處聽到的事情。

虞依不由得擡起眼,仔細地打量起秦兆來,打量完了,他兀自搖頭,覺得不像。哪一點他都長得不像秦兆的……好吧,其實是有一些,大抵是那有些涼薄的眼神,看得虞依有些心驚膽戰。

秦兆卻在此時開口:“有何疑問?”

虞依頓時有些口不擇言,道:“我、我想知道我阿爹到底是……不對——”

虞依的話頭收住,他不講下去,而是咳嗽了一聲,轉而講起來學業上的問題。

秦兆眼神專注,用筆點着宣紙為他作答,語言簡潔明了,似乎沒有受到虞依方才慌亂中脫口而出的話語的影響。

虞依漸漸也沉下心來,聽他講課。

秦丞相其實算作暗中來訪,講課時間不過半個時辰,卻讓虞依如圖醍醐灌頂,捧着書籍說道謝謝夫子。

秦兆“嗯”了聲,起身打算走,忽然走至半途,停下。

虞依轉過頭,聽見秦兆問及日後。

虞依有些興奮,說道:“我想和阿爹一樣征戰四方!”他與誰都這麽說,府邸的大多數仆人也都見到先前時候虞依由虞承宣帶着騎馬

射箭的場景,聽到虞依說起這志向時都是連聲誇贊。

只有秦兆聽聞他說,冷冷回道:“莽夫。”

虞依熱切期盼的心情一下子失落下來,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獨自想着,越想越覺着委屈,不由得擦起淚來,哭了半晌,他去找秦兆的身影,才發現那人早就走了。

虞依記仇得很,見秦兆走了,還是兀自将秦兆說得這話記下來,他心想到,自己的阿爹才不是莽夫、自己也不是!

虞依想到,以前自己哭了,阿爹就會來安慰,只是眼下虞承宣在北疆,也不知道何時回來。

他擦幹了眼淚,猛地從椅子上跳下來,準備去找阿娘。

然而在他之前,秦兆先行去了。

張鳴等候在屋外,見秦兆出來,便是一臉笑意地湊上去,說道:“這不巧了、您今日過來,夫人正好有閑事出門了。我帶您過去。”

秦兆點頭,他的心中忽生出些歡喜,臉上的神情卻是沉靜的。

鎮北侯的府邸不大,繞過一處長廊,秦兆就隔牆聽到了沈嬌的聲音。

到了此處,秦兆朝着張鳴打了手勢,示意他下去。

張鳴朝着他露出讪笑,很快就跑走了。

秦兆伫立在牆後,他靜靜地聽着那邊的動靜,想象着那人現下該是何種模樣。

這雨後初晴豔陽天,沈嬌收到了第一封從北疆來的信。

信是有人快馬加鞭送過來的,交到沈嬌手中時,叫沈嬌迫不及待地拆開來,手指往上面撫過,覺得筆墨還沒有幹。

實際上那只是他的錯覺。

沈嬌看到第一句,虞承宣所寫的,一切安好。

沈嬌笑起來,連日的煩悶都一掃而空,他從床笫間起來,赤着腳推開門扉。

晌午的光穿過枝桠投射下來,落下硬幣大小的光暈,樹影婆娑,景色正好。

圍在他身邊的侍女們都簇擁過來,伺候着。

沈嬌淺淺梳洗過,就出去,自從虞承宣走後,他好久沒有出來走動了,眼下叫人提了鳥籠,随自己出去走走。

他還拿着那封信,準備慢慢地看、仔仔細細地看。

沈嬌由人陪着走到院中,鳥籠放在石桌上,他坐在石桌旁的秋千,一手拉着繩,一手拿着信紙。

鎮北侯說道到了北疆,連夜整兵,遇上蠻夷前來突襲。

戰事具體的發展沈嬌并不能得知,他只從中讀出些血腥的氣息,總之,虞承宣說道他無事、也打退了蠻夷的進攻,甚至打到了對方

的國土上。

現下還需要時間整頓一番,虞承宣在信中說道,應該能趕在七夕前回來。

沈嬌算算,那時間還有數月有餘,看來北疆的麻煩也不是真的如同虞承宣在信紙中寫的一般容易。

沈嬌的眉頭蹙起來,他的眉眼間透露出憂思,又有些愁容不掩、脆弱易碎的美感。

不過,沈嬌想了想,還是微微揚起嘴角,他應該相信虞承宣。

侯爺那般厲害,會回來的。

一陣風拂過,秋千微微晃着,沈嬌坐于其間,搖着雙腿,他看起來很是天真稚嫩,因而堅定地相信着鎮北侯給予的承諾。

秦兆方才站于轉角,被牆擋住了視線,現下他稍稍走了幾步,看過去,才見着沈嬌。

細細算來,秦兆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這些日子難熬。

沈嬌好似方才大病初愈,臉上透露出病态,又在陽光的照射下染上熏紅,看起來很是柔弱。

秦兆屏住呼吸,只靜靜地看着沈嬌,他的眼神卻無比貪婪、渴慕。

忽然,秦兆發現了什麽,他的臉色逐漸陰沉下來。

秦兆看見了沈嬌的手掌放在他自己的小腹上、輕輕揉着,再細細看那人的小腹竟然是微微鼓起。

這一幕如圖晴天霹靂,當空而下。

秦兆攥緊了手掌,難以掩飾心中的憤怒,即使他的憤怒全無道理——畢竟現在,沈嬌已經不是他的妻了。

他又能多管什麽呢?

他甚至只能躲在陰暗處,偷偷地看一眼沈嬌,連上前去搭話,或許也會被厭惡。

秦兆收回視線,他甩了衣袖,轉身離開了。

待到翌日來時,張鳴給秦兆開門,卻是搖頭告訴秦兆,“今日夫人去祈福了,小少爺也被帶去了。”

秦兆此時才想起來這事,早些時日鎮北侯府托人捎信進丞相府,說過此事,可是秦兆昨日分神太多,未曾記起。

秦兆沉默片刻,問道:“他們何時去的?”

張鳴說道:“剛走。”

原來來時那輛轉角經過的馬車,便是沈嬌的。

秦兆閉上眼眸,深吸了口氣,待到睜開眼時,他将提着的食盒交給張鳴,說道:“給夫人。”

張鳴不敢打開看,問道:“大人、這……”

秦兆說道:“是藥。他身體不好,是補藥。”他強調般說給張鳴聽,卻好像在說服他自己。

張鳴隔着盒子也聞到了氣味,都是些名貴的藥材特有的氣息,他的手掌上還能感覺到滾燙,想必秦丞相是極為用心的。

只是這麽想來,就有些古怪了,秦丞相為何要對他家夫人這般上心呢?

可來不及張鳴多想,秦兆便走了,他乘上馬車,叫人疾馳而去,似乎是去追那先前走掉的馬車了。

沈嬌一行去的是太昭寺,路途甚遠,沈嬌在路上泛起倦意,手支着腦袋小憩片刻。

所幸運的是虞依乖巧,雖然正值愛鬧騰的年紀,但是他不吵不鬧,直到沈嬌醒了,才過來挽着沈嬌的手,說道:“阿娘,有人跟着我

們。”

沈嬌撩開簾子,朝後方看去,見不遠處,确實有輛馬車遠遠追着,只是沈嬌的心思不細,未想過許多,只說道:“大抵也是來太昭寺

上香祈福的。”

虞依“哦”了聲。

稍後,馬車停泊在了寺院入口。

沈嬌牽着虞依的手跳下去,進去的地方是寺院廂房,從前沈嬌在這裏住過一陣,而祈福的大殿則是要繞着山路走一段,在往上些。

沈嬌于是便帶着虞依慢慢走着,他的腳步不慢,虞依卻是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于是沈嬌索性松了手,讓小孩先跑着上去。

有婢女跟着虞依,沈嬌不是很擔心。

沈嬌自己則是徐徐賞着山間景致,沿途而上。

只是身後傳來的、另一人的腳步聲也是一樣的慢。

沈嬌忽然回頭,見那遠處的人影怔住、将欲躲起,不叫他看見。

沈嬌眯起眼眸,喚道:“秦兆。”

秦兆不躲了,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下。

出乎意料的是,沈嬌此次格外的平靜,見到秦兆,沈嬌只是微微點頭,問秦丞相也是來上香的?

沈嬌好像已經能夠淡然處之。

可秦兆不能。

秦兆看着沈嬌的眼睛,想從中看出些懷念、喜歡……可惜什麽都沒有,這一刻,秦兆心想,如果那眼神是恨的,也好。

可就是那平淡的眼神,叫秦兆格外地不甘。

只有快要忘卻他來,已經全然不在乎了,才會是這樣的眼神。

秦兆突然想到,沈嬌現下這般看他,确實是因為那人所有的心神,都用去擔心鎮北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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