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慕容萩并沒有認出楚雲若來。
事實上,哪怕是楚雲若的親爹親娘親弟弟當面,這會兒也未必能認得出她來,更何況一個只有幾面之緣還這見過她男裝扮相的三皇子。
且不說流放路上的艱辛,在衛所雖說比其他軍奴的日子好過一點兒,可一樣要做不少事,後來去山林中打獵找草藥,楚雲若自己沒覺得也沒照過鏡子,可事實上她的變化之大,已經完全不似原本那個清秀俊逸、靈氣逼人的小神童了。
一開始的臉黑是抹了黑泥草灰,後來……就算不用抹,臉色也從白皙清透吹彈可破,變成紅棕色粗糙幹裂還有些脫皮,嘴唇幹裂,頭發亂糟糟,眼神裏滿是疲憊和警惕,哪裏還有原本養尊處優培養出來的清雅風姿。
更何況,慕容萩看到她時,她正昏迷不醒地被完顏真戎抱在懷裏,高大的漢子緊張地護着“媳婦”的模樣,可憐巴巴地向衆人求救,讓周圍的人看着暗暗發笑。
慕容萩只是掃了楚雲若一眼,就沒在關注這個瘦小的“蠻人”媳婦,而是将視線落在了完顏真戎身上裹着的皮毛上。
先是吩咐手下,“給他們請個大夫來。”
然後和顏悅色地對完顏真戎說道:“你身上的皮子,是自己打獵所得嗎?”
他身邊的雲州副将,在雲州已有十年,跟女真和北蠻人都打過不少交道,也會些簡單的女真語,當即便替慕容萩傳話。
“皮——你自己打獵的?”
完顏真戎茫然地點點頭,又用漢語生硬地重複說道:“救命——”
看到他半舉着的瘦小女子,慕容萩點點頭。
“給他另外準備身衣服,再給他五十兩銀子,加上請大夫買藥,換他身上的獸皮。再問問他,願不願意到本王帳下從軍,若證實他有搏虎之力,便給他一個百夫長當當。”
說罷,他就走了。
剩下的事,自然有手下去安排處理,他只是一時心血來潮,聽聞沈氏商隊将黑石炭運來後,賣給軍鎮,賺了不少錢,很是讓他心痛了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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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沒想到下面軍鎮的官兵和百姓對此反饋良好,甚至對他這個新任燕王感激不盡,幫他很是收攏了一大波人心。
對于沈圖來說,用從南方運來的糧食換到了晉地的黑石炭和鹽引,再運到燕雲和遼東換了不少木料和藥材皮毛,将這些東西運回去之後再賣出去,這一來一回,所獲之利,一點兒也不比出海遠洋少。
當然,獲利的基礎是每次交易都能夠順利進行,其中任何一環出現問題,那都不是能賺多賺少,而是直接血本無歸的問題。
好在這次有三皇子一馬當先,讓晉地官員敢怒不敢言,到後來沈圖也給他們留下不少利潤空間,确保大家都有得賺,才能有下一次交易,長長久久的合作,對沈氏來說遠比三皇子竭澤而漁的一錘子買賣要好。
畢竟,無論是太子妃還是老當家,都已經打算在遼東開辟一塊新的田莊,勢必不能少了黑石炭和鹽鐵等物,在那邊建設起來之前,還得依靠關中這些成熟的場礦,把人都給得罪完了以後可不好繼續做生意。
原本在遼東,本地的一些部族大多生活在山林之中,以打獵為生,他們的祖先據說也是從關內遷過去的游牧民族,故而對種地的手藝不精,打獵倒是一把好手。
他們經常到邊城軍鎮用獵物和皮毛草藥來換取糧食和瓷器鐵器茶葉布料等生活物品,故而也懂一點漢語,雖然不能寫字,勉強能聽能說。
以往也有行商到遼東販貨,可他們販來的大多是價值高的鹽茶和絲綢等物,平民能用得起吃的起的黑石炭和大米,如此物美價廉量大管飽的,這還是第一次見。
沈圖還帶來了不少糧種,因為遼東的夏季短暫,冬季漫長,便嘗試種一些生産期較短的旱稻和小麥。
他還特地從關中和燕雲招募了一些沒有田地的佃農,許諾在遼東開荒,前三年的口糧都由沈氏提供,開出來的荒地産出,六成歸沈氏所有,四成歸佃農,三年後按照大昭的開荒令,這些土地本該歸沈氏所有,而沈氏只取一半,另一半歸佃農自有。
如此一來,他們不用擔心開荒期間的口糧和住處,也不用擔心農具和水源,只需要踏踏實實種地,三年後就能擁有屬于自己的土地。
要知道,歷朝歷代,其實都有頒布開荒令,但真正能實現開荒的農民卻少之又少。
一則是因為開荒前期的投入太大,普通流民根本無力負擔。很可能地還沒開出來,收獲期還沒到,一無所有的流民已經快要餓死。這種情況下,自己開荒種地,還不如給地主打工,至少還能活下去。
二則是因為古代的生産力低下,開墾荒地的效率和産量低得可怕,沒有三五年精耕細作養熟田地,很難靠開出的荒地養家糊口。
如果不是沈青葉特地設計和安排人打造了一批新式農具,沈圖真不敢保證開荒的收益能夠抵銷前期的投入。
他原本答應的很勉強,若不是沈萬年借此機會安排人連帶晉地的一些黑石炭場都悄悄收購下來,能夠跟他們這邊形成良好的供應鏈,他真是不敢接這麽重的擔子。
一個不好,怕是要将先前販糧賺的錢都給賠進去。
沈青葉還給了他一份圖卷,讓他在遼東搜集太子平日所需的藥材,為了運送這些藥材和木料,她還決定自己出資,在遼東興建一處港口。
在三皇子安頓藩地事務時,沈青葉已經将興建港口的奏折由太子報給皇帝,皇帝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禦筆親批,朱紅玉玺蓋印,這大連港的名號,就此定下。
沈圖親自到大連去看過之後,對自家大小姐更是敬佩不已。
大小姐足不出戶,只是看輿圖,就能選到一個如此風水寶地,可見天不亡沈家,以後只要有大小姐在,沈氏定然會變得更強更好。
此地地處遼東半島南端,背靠遼東大片沃土和森林,面朝渤海灣,與山東半島隔海相望,從這裏到山東的青州港,船運能比陸運節省七成的距離,以沈氏船隊,在這片海域幾乎是無敵的存在。
這條航線的利潤,沈圖在腦子裏稍微一算就能想象得到。
越想,就越佩服老家主和大小姐的遠見卓識。
沈氏的危機,不光是老家主,他們這些大掌櫃也心知肚明。
若僅僅是商場上的争鬥,他們還能出點力,可面對皇家這樣的龐然大物,在這個時代,他們根本無力抵擋,更不可能去反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哪怕大小姐成了太子妃,老東家被封為侯爺,可在那些王公貴胄眼中,他們依然是商戶出身的卑賤底層。
加上太子的身體堪憂,一旦有什麽事,沈氏便是傾家滅族之禍。
沈圖先前并沒有對慕容萩完全說實話,他的确是被沈萬年所救,立誓終身為沈氏做事,以報救命之恩。
但他并沒有說,他原本是江南一海商世家子弟,族人當初曾襄助江南王,與大昭軍為敵,在大昭一統天下後,清算下來,将他們抄家滅族,只有他那時正好跟着沈萬年出海見識,僥幸逃過一劫,後來便幹脆改名換姓,跟随沈萬年遠航,再不敢回江南故居。
哪怕他明白這是成王敗寇,卻也難以放下仇恨,為大昭做事。
對他而言,沒弄死三皇子報仇,已經是看在沈家的面子上,看在他還能幫着沈家賺錢打掩護的份上,那厮居然還想着要他投靠,簡直是做夢。
借着三皇子的親筆信,跟唐肅遠搭上關系後,沈圖就迅速地開始在遼東軍鎮跑馬圈地,準備開荒屯田,等明年開春化冰之後,沈氏的船隊就會從南方帶來大批的新式農具,在那之前,他必須帶人做好所有的前期準備。
還得保證這邊能用的人手都安安穩穩地活過這個漫長的冬季。
至于那些已經被發配到最北方衛所的楚家人,讓他們活得越久,受得罪越多,才能深刻反省他們當初犯下的過錯。
他這邊忙得熱火朝天,沈青葉也沒閑着。
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想種地先開荒,要先開荒先造犁。
荒地最大的問題,是土地板結,荒地不光缺肥少水,還有無數野草和深埋地下的草籽與農作物争奪營養。
所以一般開荒,先燒荒,燒完野草,再用鐵鎬鐵犁翻地,将草木灰和犁開砸碎的土壤混合起來,撿走裏面的石頭,土壤要翻得越深越好,先犁後耙,盡可能将深層土和腐殖質混合充分,土地才有足夠的肥力保持水分,便于農作物生長。
在這第一步裏,無論是犁地挖土,還是翻地耙土,工作量都非常大,工具的好壞,直接決定農夫們開荒的速度。
每一次農具變革,都會帶來巨大的變化,生産力提高,糧食産量提高,人口也随之增長,這看似不起眼的小小農具,卻是關系到國計民生的關鍵物品。
沈青葉雖然沒幹過農活,卻也聽說過華夏農業的輝煌戰績。
以世界上9%的耕地,養活了全世界20%的人口,其中雜交水稻的貢獻固然不小,農機農具同樣也是不容小觑的重要力量。
可知道歸知道,真正想改變,卻十分艱難。
無他,古代的鹽鐵專營中,私鹽還有人敢販運,官商勾結亦是屢見不鮮,這鐵器卻是嚴格管制,在官府登記的黃冊中,每家每戶有多少鐵器都記錄在冊,別說菜刀柴刀鐮刀鐵犁,就連鐵鍋都會被記下來,以防私藏鐵器,圖謀他用。
要知道,這些鐵農具,平日裏犁地割麥,鋤草耙地,可換個地方,用來殺人砍人,跟切瓜切菜也沒多大區別。
沈青葉就記得,農具中的鐵鎬,還有鐵镘和鋤頭,都曾經有過“殺人鎬”“砍頭镘”“殺虎鏟”的外號,殺氣之重,可略見一斑。
早期的農民起義,揭竿而起,是因為那時農民們很少有鐵農具,兵器遠不如官兵,成功的機會也微乎其微,最終大多是由地主階級奪取了領導權。
真正從農民成為皇帝的,少之有少。
大昭皇帝算是其中最成功的一個。
從底層出身,所以他深知底層的生存不易,也知道農民起義的力量,故而在開國之初,就要求輕徭薄賦,對官吏要求極為嚴苛,嚴禁官吏對農民盤剝貪污,定下了貪污五兩銀子以上就淩遲處死的酷刑。
他還曾經命人将一個擅改黃冊侵占民田,折合貪污了七兩銀子的小吏,讓人将他貪污的銀兩折合成銅錢,合計七千多錢,便讓人生剮了七千多刀,幾乎成白骨,慘叫了一整日方才斷氣。
當時觀刑的百姓可謂萬人空巷,群聚于刑場,見到如此慘烈的畫面,竟無一人懼怕,甚至看到劊子手每割一刀,就跟着歡呼一聲。
那些曾經被小吏欺負過的百姓,甚至願花錢從劊子手手中購買被割下的血肉,當真是恨之入骨,生啖其肉,生飲其血,方能解恨。
而朝中的文武百官,尤其是那些文官,算算自己的俸祿,一個個都心有戚戚焉。
錢少事多刑罰重,一不留神就掉腦袋,這大昭的官,真不好當。
皇帝卻憑借這一次公開處刑,震懾了百官不說,還贏得了民心民望,讓百姓們知道皇帝心系百姓,俱是感激不盡,再有官吏敢欺壓百姓的,就有人敢于上告,而不是忍氣吞聲地被折磨得家破人亡。
這些底層的百姓,只要給他們一條活路,就是最好的百姓,不到活不下去的時候,根本不會去謀反作亂。
在當今大昭皇帝看來,真正對皇位和政權有威脅的,是那些世家大族,那些勳貴将帥,他們手中有錢有兵,更懂得如何才能奪取政權,權謀之術,他們比誰都懂,甚至會利用皇室中人,分幫結派,打着從龍之功的名義,幹得卻是瓦解皇族的勾當。
沈青葉和沈萬年也是讨論多次,才決定借助太子之手,向皇帝提出改良農具的建議。
這農具,是沈青葉努力回憶在後世見過和聽過的農機,讓沈氏的鐵匠鋪按照她所畫的圖打造而成。
考慮到這個時代的鐵器缺乏,煉鐵技術尚不夠先進,她并沒完全借鑒後世的耕耘機,而是參考了宋代的踏犁和犁刀,這是在曲轅犁的基礎上做的改進,更有利于深耕和調整耕幅,而且輕巧便利,方便轉向,哪怕沒有耕牛,需要的人力也比原來輕省許多。
沈萬年安排人先用新型農具在京城外實驗開荒,讓老農和新手都親自操作,不斷改良,以求做到操作簡單輕省,不但能深耕荒地,還能粉碎土坷垃,平整田地等等,借助工具和牲畜,盡量減輕農民的體力勞動,才能開墾出更多的耕地。
皇帝還親自帶着戶部和工部的人前去實地觀看,看到一個瘦弱的老農獨立操作就能讓鐵犁深入泥土,所過之處,土地被鐵犁翻耕出來,向兩邊滾落,翻起的土被犁頭推到兩側,地下的草根被斬斷翻出,留下一道筆直的犁溝。
用新型鐵犁翻過的土地,犁出的溝又深又直,不僅可以用牛耕地,一般的馬也能拖動,甚至人工腳踏,雖然多費點力氣,也不是不行。
如此一來,耕地的效率提高,開荒就不再是紙上談兵,而是切實可行的計劃。
皇帝看到那鐵犁都有些眼熱,忍不住說:“若是當年我們家中有這等鐵犁,也不至于在荒年餓死了爺叔和幾個兄弟。這東西好,一定要讓全大昭的百姓都能用上這樣的好東西!”
有了皇帝的金口玉言,太子親自監督落實,沈青葉也跟着忙乎了大半年,才将新農具的推廣計劃傳遍全國,借此也給自家的農莊打造了一大批農具,與明春的糧食将一起運往遼東,以保證在開春前青黃不接的日子,讓那些開荒的農民能夠吃飽吃好,用上新農具開荒。
同時,沈氏商行也在北方大量收購牛羊和馬匹,這次是完全經過了皇帝的審批,甚至還由錦衣衛的密諜跟着沈氏商隊進入草原跟牧民們進行交易。
他們帶去的大量茶葉和鹽,用來交換牛馬,運往遼東作為開荒之用。
皇帝曾有令不得殺耕牛為食,以保障農民種地所需的耕牛,盜牛和私自殺牛都是重罪。
可就算這樣,全國上下的耕牛加起來,也遠不足用。
更何況還有許多農民根本養不起牛,只能靠自己的人力去一點點開墾田地,可以說是真·當牛做馬,辛勞一世。
因為沈氏此次采購的并非訓練有素的戰馬,那些老弱病殘的驽馬同樣收購,就讓草原上的各部族以為來了冤大頭,迫不及待地大甩賣,紛紛将族中多餘的馬匹都交易給沈氏商隊,換取對他們來說不可或缺的鹽茶等生活用品。
商隊還帶去了精致的琉璃制品,讓那些草原貴族一看眼都直了。
尤其是幾個設計獨特的琉璃佛像和狼頭,是沈青葉讓人根據他們的信仰和喜好定制而成,成本只有她和琉璃工坊的人知道,售價卻高得幾近天價。
一個彌勒佛像就能換來數十匹好馬,一個狼頭甚至可以換上百匹驽馬或牛。
當沈氏商隊的人趕着上萬匹牛馬浩浩蕩蕩地從西北途經北邊軍鎮,一路朝遼東方向前進時,所有看到這幅情景的軍鎮統領都震驚了。
若不是沈青葉和太子求得皇帝的禦筆手令,只怕半道上就被人攔截下一大半。
就這樣,為了盡快過關卡,商隊的掌櫃還是送出了不少人情,方能趕在開荒之前,将這些牛馬送到了遼東。
轟轟烈烈的北大荒開發運動,就此展開。
最近比較忙,盡量保證日五,能多寫就多寫多更,還請大家多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