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是啊!”

沈青葉應得坦坦蕩蕩,毫無遮攔,兩眼放出的,都是屬于金燦燦的元寶之光。

“不光是缺人手,那些女工大多出身貧賤,我得包吃包住,還得給她們養好身子,才能幹活。就這樣,還有不少女工打小幹活磨粗了手,碰不得好料子,一摸就刮絲,只能幹些粗活。”

“那些犯官家眷就不一樣了。她們學過琴棋書畫,女紅也比那些農婦要精細得多,正好可以做這些上等的羊絨料。”

“父皇您瞧瞧,這種最細軟的羊絨圍巾,一條的就能賣出一頭牛的價錢呢!”

“當真?”皇帝起初還不以為意,甚至有些鄙夷地聽着她算賬,直到聽到這句時,忽地兩眼放光,扯過她所指的那條“圍巾”,入手輕軟如棉,柔滑勝絲綢,細膩溫暖,手感出乎意料的好。

只是團起來不過這麽巴掌大的一條圍巾,竟能抵上一頭牛的價錢?

他不信。

一頭牛一日能耕五畝地,能抵上兩三個壯勞力,這一條小小的圍巾,能擋住多少風?還不如剛才那條護腰,捂得他後腰處暖烘烘得十分舒服。

哪怕登基當了皇帝,山珍海味吃着,绫羅綢緞穿着,全國各地乃至海外番邦的奇珍異寶不計成本地送來,皇帝骨子裏依然是當初那個因為吃不飽飯去乞讨都差點餓死的泥腿子,所有珍奇寶物到了他這裏,都會在他腦海中自動折算成當初他最想要的那頭老黃牛的價值。

在他的邏輯裏,這麽一條不當吃不當穿的小圍巾,如何能比得上一頭牛?

“當真,”沈青葉點點頭,她沒好意思說,若是遇到識貨的有錢人,換十頭牛都很輕松,遇上不識貨的皇帝,她也只能望向皇後,期盼地問道:“母後覺得如何?”

皇後将那條薄薄的羊絨圍巾按照她介紹的方法系了一次,又當做披肩試了試,這會兒随意地搭在小腹上,在上面輕輕撫着,神情略有些恍惚。

很久以前,她的手也很粗糙。

第一次收到皇帝送回家的绫羅綢緞時,連麻布衣衫都是穿到破得無法再補才換的她,激動地摩挲着那流雲般光滑閃亮的絲綢,結果就因為手上的老繭刮起了毛,抽絲刮花了布面,讓跟着這些戰利品一起被送回來的奴仆看到,都忍不住露出驚詫和鄙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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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前,她還是個每日需要下地勞作,劈柴燒飯,織布裁衣樣樣都得親力親為的農婦。

在那之後,她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後,再也無需親自動手,就有宮女替她洗漱淨面梳頭更衣,真·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再用各種宮廷秘方保養着,這十年下來,她反倒養得比原來還顯得更年輕了一些。

手上的老繭在藥水的浸泡下軟化脫落,每日再用各種藥膏敷着泡着,一雙曾經粗糙得會刮花絲綢的手,如今細嫩白皙,連摸着這等精細的羊絨圍巾也毫無挂刺感,皇後如何能不心生感觸。

聽到沈青葉的解釋,她也不由心軟了幾分,微微颔首,“是好東西,就是如此耗費人力,為免有些過于奢靡。”

沈青葉笑道:“這是自家的紡織作坊産的,自産自用,算不得奢靡。不過,要賣到海外或是西域時,那價錢自然不能低了。”

皇帝滿意地點頭,“不愧是沈萬年的女兒,這算賬和賺錢的本事,真是沒人能跟你比啊!”

“不過,教坊司的犯婦若是給了你,你倒是省下了女工的工錢,可教坊司的開支就沒了收入補貼……”

太子忽然上前一步,正色道:“啓禀父皇,兒臣昨日翻看去年和前年禦史的彈劾奏章,其中有三百七十八份彈劾官員及國子監監生宿娼狎妓,涉及人員多達七百餘人。”

皇帝聞言大怒,“這些國子監學生和官員,不思為國效力,既然有心流連歡場,那還做什麽官?你既然查了,那這些人可曾嚴懲?”

太子點點頭:“這些人已接受懲處。只是兒臣以為,既然朝廷有令,官員及監生舉人不得狎妓宿娼,那又何必設教坊司管理官妓?若無官妓,則更能明令嚴法,禁止官員狎妓,教化之風,尚需從根源抓起。”

“這……”皇帝皺起眉來,“若是如此,豈不是便宜了那些貪官污吏?一人犯法,禍及全族,尚不能阻止這些狼子野心的貪欲,若如此放過家中女眷,豈不是更容易讓他們大膽犯案?”

“更何況,那些女眷也未必無辜。揚州知府收下的賄賂銀子,其中有一半都是他的老母和夫人所收,甚至還借着父母妻兒生辰之名,大肆斂財,如此惡行惡狀,族誅都算便宜了他們!”

他越說越氣,想起當初自己老家的那個知縣,就曾經借着老母的六十大壽,讓全縣的百姓都送壽禮,少一點就多加派徭役賦稅,生生逼死了他的父兄。

在他看來,犯官和家眷都是一體的,既然一同享用了贓款和百姓的血汗,那就該一同受罰。

皇後聽到此處,也不禁皺了皺眉,仔細打量了一下太子和沈青葉。

太子“就事論事”,并未提及要如何懲處犯官女眷,可太子妃就毫不掩飾地說要用這些犯婦在工坊做工,省下的工錢則可上交給國庫,兩人一唱一和,顯然早就已經做好準備。

兩年的彈劾奏章都找出來看一遍,哪怕有東宮屬官相助,對太子來說,這工作量也不小。

皇後在心底暗嘆一聲,看他們這架勢,若是不準,肯定還得想其他辦法,勢必會增加太子的工作量,讓他本就病弱的身體再加勞累……

“陛下,其實太子妃的提議不錯。犯官家眷的确應當受到懲罰,不過若是讓她們去紡織工坊做苦工,能織出這等高價布料,以此贖罪,用自己雙手賺來幹幹淨淨的錢,總好過去賺那些髒錢。”

“對她們來說,去做苦工的刑罰,或許比在教坊司更甚呢?”

“這倒也是。”皇帝沉吟了一下,摸摸胡子,轉頭望向沈青葉,“既然如此,那些女犯給你也不是不行。只不過,她們應得的工錢,不得少于其他人,需按月上交國庫,如何?”

這等于是讓女犯出來勞改打工,賺得錢還歸朝廷。不過這樣,也總好過她們被罰入教坊司為官妓,受盡淩辱,賺得皮肉錢養活那些官員,還要被他們各種嘲諷歧視一樣。

沈青葉當即應下,“父皇放心,除了她們的工錢都上交之外。兒臣還以內務府名義占了紡織廠兩成份子,每年的利潤分紅,正好給父皇母後添點新裝。”

“本宮哪裏用得着花你們的錢。”皇後不滿地說道:“你賺來的銀子,就多尋些人去采買些好藥,用來給太子補身要緊。”

“多謝母後。”太子連忙行禮致謝,“這是青葉的一片孝心,還望母後笑納。否則兒臣便是有再多靈丹妙藥,用着也不得安心。”

皇帝也點頭拍拍皇後的手背,滿意地笑道:“孩子們孝敬你的,你就收下好了。若是有進獻來合适太子用的,你再賞給他們也不遲。”

皇後終于“笑納”了沈青葉送上的“份子”,皇帝也答應了安排教坊司這幾日清點人手,将那些官妓都改為匠戶,送去在南郊的沈氏紡織工廠。

兩人此次觐見的目标基本達成,回到東宮時,相視一笑,卻都覺得後背發涼,渾身無力。

沈青葉心下唏噓,感覺這一家子人見面,明明是父母子媳,天下最親近的關系,卻連說話都得三思而後言之,還得仔細想想對方每句話裏有沒有更深的意思,小心自己說的話會不會犯忌諱,讓人感覺就是一個“累”字就能壓垮了人。

太子在這種環境下,承受這種壓力,還能長成這樣,已經算是不容易了。

“這次的事,多謝殿下了。”

哪怕已經結為夫妻,沈青葉想到太子去翻看的那幾百份奏折,還是鄭重地向他道謝。

太子卻苦笑道:“你我本是一體,何須言謝。只是有些事希望你能提前告訴我,我也好有個準備。”

“明白了。”沈青葉點點頭,“下次一定。”

可在心底,她還是忍不住暗暗嘆息。

這次,的确是她操之過急,步子邁得大了一點點。

可那也是因為看到沈氏商隊在草原上收購牛馬時,大量的羊毛被簡單粗暴地制成羊毛氈,不光膻臭難聞,還粗粝刺膚,連保暖性都遠不如棉服,就讓她感覺無比的心疼,這浪費的,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

好像從知道這個世界的沈青葉也是自己之後,她的性子就開始越來越像沈萬年。

但凡看到能賺錢的商機,被人錯過,就好像他們糟蹋浪費的都是自己的錢一樣,格外得心疼。

正好那些拖家帶口的流民到了邊關拓荒,青壯男子有的是活幹,光是水利工程和開荒造房就讓他們一點空閑都擠不出來,這些洗羊毛紡線織布的工作,就自然而然落在了那些女眷身上。

在邊城的女子,能夠活着已是不易,也沒有在南方州縣那麽多禮教規矩,不能抛頭露面,不能與外男見面接觸……有這樣的機會,沈青葉不抓住才對不起自己呢。

她也想過善後問題,只是沒想到,太子從一開始的驚詫意外,對她有意讓女子“晚婚”甚至“不嫁”的反對,到最後依然沒有阻止她,甚至還主動設法去找資料幫她說服皇帝。

對于一個生長在古代,接受封建正統禮教教育的男子而言,或許做到這些已經不容易。

可她想要的更多。

穿越也好,世界融合也好,既然來都來了,又有首富之女+太子妃這樣便利的身份,不為這個世界的女子做點事,只盯着自己宮裏的那點事兒,豈不是真成了一條無用的鹹魚?

這次的“勝利”,在太子看來,或許已經是他讓步的結果。

可在沈青葉看來,這才是開始。

她忍不住笑了笑,忽閃着的睫毛下,眼中的光芒閃爍着,像只剛剛偷吃了一整只雞的小狐貍。

“殿下,你說四弟這次出海,我們要不要去送他一程呢?”

“為他送行嗎?”太子起初點了點頭,可看到她那狡狯的眼神,總覺得哪裏不對。

給人踐行是十分正常的事,不至于讓她露出這種表情,除非是她想借此機會,做一些原本平時絕對不能做的事……

他想到當初刺激慕容荻出海時,她曾經說過的話,不由脫口而出:“你想送到哪裏?”

“當然是港口了!”沈青葉理直氣壯地說道:“出海這麽大的事,不送他上船,只送到城外的話,怎麽看得出誠意?”

說着,她眨眨眼,偏着頭看着太子,“再說……殿下難道真的不想去看看海,看看能夠遠洋萬裏的海船嗎?”

“我……”太子一時語塞,想起她所描述的大海景象,那種一望無際海天一色的壯闊豪情,那些劈波斬浪遠渡重洋的海船,如何能不讓人心神向往?

尤其是當初還說過,他也想去見識外面的天地,五洲四海,仙島靈山,珍禽異獸,奇花異草,那些傳說中的景物風光,不再只是游記話本中的文字,腦海中的想象,而是真實存在的。

從生病至今,已經快十年的時間,他被困在京城,除了皇宮之外,只有很少的時間和機會能在城中行走。

就算這樣,每次出宮,都要有大批的人保護照顧,小心翼翼地守着他,生怕他有什麽意外。

如此興師動衆,還不能保證每次安然無恙,久而久之,他也就不願再出去,寧可将自己關在東宮之中,也不想被人像囚犯一樣寸步不離地盯着守着。

直到他聽說與沈家女的婚事,聽說慕容荻跑去找人的麻煩,無論是為了父皇的大計,還是為了皇家的面子,他不得不親自去揪回弟弟,向這個“未婚妻”道歉。

結果這一出去,這樁婚事就從勉強的任務,變成了一樁心照不宣的合作交易。

原本他不信沈青葉的話,他很清楚她想成為太子妃,是為了保全沈家,為他尋藥,也不過是一個借口。

可父皇将他們綁在了一條船上,讓她在壓力之下,開始漸漸露出本性,開始尋求更多的……權力。

他發覺了,卻并未阻止。

哪怕她的想法總是那麽稀奇古怪,可她所做的每件事,無論為國為民,都是好事,而對他來說,充滿活力的她和她所帶來的生機,也讓他一天天開朗起來,頭一次想要活得更久一點。

因為只有那樣,才能和她一起,看到更遠的地方,看到更多的奇跡。

“好!”他終于點頭。

“我們一起去送四弟出海,我……也想去看看海,有多大,多遠……”

四弟:雖然但是,其實我并不想你們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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