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林三娘幾乎跟做夢一樣地,跟着沈氏的商隊去了北疆。

她不知道喬長林是不是真的活着回來了,只知道,她可以活下去,帶着兩個孩子開始新的生活。

喬家那些人,再也無法窺伺着她的生活,随時随地将她擁有的一切奪走。

兩個孩子則更加興奮。

他們對父親并沒有什麽印象和概念,可對于喬氏宗族的印象,現在就只剩下了恐懼和厭惡。

喬銘雖然得到老師和族長的看重,可族學裏的同學們,不但沒有因為他的出色還誇獎他,反而更加排擠和嫉妒他,每次回家被父母教訓,還不如那個沒爹的六房小子時,第二天都會有人偷偷撕壞喬銘的課本,弄髒他的書桌,甚至故意踩壞他的鞋子,扯爛他的衣物……

就因為他是個“有娘生、沒爹教”的孩子,還敢比他們學得更好。

他們因為他的出色而挨訓挨打,這口氣,當然要報複到他身上才算完。

喬銘一開始還會告訴林三娘,可很快發現,哪怕告訴了林三娘,她去找那些族人告狀,結果也只會被人嘲諷,甚至還有人連他娘也罵上。

為什麽那些孩子不欺負別人,專門欺負你呢?難道不是因為你自己有錯?

後來讀的書多了,漸漸長大,喬銘就明白,這世上的對錯,很多時候并不看事實,而是看身份地位等等。

像他這樣,沒爹不說,娘還跟爺奶分家另過,無依無靠的,在族學裏就是最底層。

族長爺爺曾說過,只要他能考上秀才,就能免稅免勞役,不會再像阿爹一樣因為服役而死在外面。若是中了舉人,還能庇護族人,幫其他人免稅,就有了當官的資格,若是更進一步,能考上進士,那不光族裏要給他立進士牌坊,縣裏還有獎勵不說,最少也是七品官起步。

只有讀書,才能改變他們一家的命運。

所以,他比別的孩子都要用功讀書,就是為了争口氣,他們越是欺負搗亂不讓他好好讀書,他就越是要讀好書,将來考秀才考舉人,出人頭地給阿娘請封,讓所有人都不敢再欺負他們孤兒寡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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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沒想到,大伯和爺奶竟然為了搶走他,平白污蔑阿娘,害得阿娘險些被族人沉塘。

現在好了,他爹回來了,他和妹妹再不是沒爹的孩子,等他再考上秀才,中了舉人,以後就再也沒人敢欺負他們了。

只是他并不知道,別說他娘,就連沈萬年自己,都不知道這批贖回的奴隸裏有沒有喬長林。

沈萬年原本打算簡單粗暴地砸錢給林家,讓自己派去的人冒充林家人,把人接回“娘家”,只要離開了喬家,到哪裏還不是他說了算。

沈青葉卻靈機一動,想到這次收購羊毛時,沈圖寫信回來,說是從塞外贖回了不少當初被北蠻人劫走的奴隸,大多都是昔日居住在邊鎮的百姓和一些軍鎮的苦力。

傳信的人說,那個林三娘的丈夫就是去北疆送糧時,遭遇北蠻人劫掠,死無葬身之地。

她就想,遭遇北蠻人劫掠,卻沒找到屍體,一個可能是死了被野獸吃了,另一個可能是被擄去為奴,回不來了。

正好這次沈圖贖回不少北蠻人丢棄的奴隸,雖說這些奴隸都成了老弱病殘,可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說不定其中就有林三娘的丈夫呢?

只是現在去核實後再趕往青竹鎮肯定來不及,她就幹脆參照着太子書房裏的那些奏章,刻了個九邊總制的蘿蔔章,造了一份贖回奴隸的名錄,交給了沈萬年,才能順利将林三娘一家三口從喬家接出來。

喬族長最後肯主動“出借”五十兩路費,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她一聽林三娘被沉塘之事,就先入為主地覺得喬族長是那種食古不化、死板封建的腐朽老頭,沒想到最後“真相大白”時,喬父喬母都不肯出贖金贖回兒子,反倒是族長出了五十兩。

盡管金額不算多,也算一份人情。

倒是會做人,知道以喬銘的才華,說不定林三娘這一走,以後就能鹹魚翻身,他只“借”出五十兩銀子,就能抹掉這次族人公審将林三娘“沉塘”之事,還留了點人情念想,免得以後喬銘科舉成名,當了官後再回來向族人報複,那才是喬家真正的滅族之災呢。

紫蘇卻很是替她擔心,“若是林三娘到了北疆,卻見不到她夫君,會不會後悔怨怪老爺呢?”

沈萬年雖不在乎這些,可作為從沈家出來的丫環,哪怕現在已經是東宮太子妃身邊的大宮女,紫蘇始終對自家老爺心懷感恩,聽不得別人說他半句不是。

“那就由她。”沈青葉渾不在意,“我們要的是能幹的女工,當然她兒子有才華,以後說不定能考個狀元探花的也是好事。”

“至于能不能找到她夫君……就算找不到活的,找個死的難道還不容易嗎?”

反正從北蠻人手裏贖回來的奴隸,在草原上待了少則兩三年,多則十來年的人,就算當初如何青春年少,這會兒也都被折磨得不成人樣,哪怕回到大昭境內,一個個也戰戰兢兢得不敢随便說話。

敢說話的奴隸,早在北蠻就被那些蠻子割了舌頭,根本活不到現在。

誰知道裏面被打殘打廢,甚至容貌盡毀的奴隸裏,到底哪個是喬長林,更不知道林三娘到了這裏,找到一個已經給她記憶中完全不同的喬長林時,還能不能接受。

大不了就說人找到了,但在北疆患了絕症,見過妻兒後了卻心願就死了,一樣能堵住喬家人的嘴。

只要林三娘母子能就此脫離喬氏的控制,以她的織布技術,在毛紡廠絕對能成為獨當一面的優秀女工,賺錢供養兒子讀書科舉是一點兒問題都沒。

可她若是一心一意只想找丈夫,而不想自立賺錢,甚至因此而怨上沈家,那沈青葉也不在乎少這麽一個女工。

沈青葉只想幫助願意自己站起來的女子,而不是無私奉獻的聖母。

尤其在這個時代,這些被困在後宅的女子,有多少是被家人所困,而有多少,是被自己困住,走不出獨立的那一步,就算她給再多的扶持也白搭。

就像那個過河時落水被人救起抱了一下的女子,就覺得自己已經“失身”不幹淨了,要麽嫁給救她的人,要麽就削發出家甚至自盡以示清白。

這樣的女子,早就被三從四德洗腦,自己都沒把自己當成個獨立的人,又讓人怎麽去幫她?

幫她,說不定還讓她覺得是在害她。

“不過,那些從北蠻贖回來的奴隸,的确得想辦法替他們找找家人,若是找不到的,就地安置在邊鎮,沈氏的濟慈院,應該也在那邊開起來了吧?”

沈青葉發現,哪怕是在大昭國,京都的貴女們,也少不了各種賞花品茶看戲的社交活動,雖然大部分活動都帶有半相親性質,可貴女們除了賞花賞月吃吃喝喝之外,也會做些慈善捐助。

當然,大部分捐款,都流去了報國寺。

這是古人最熱衷的燒香拜佛抄經捐香油活動,就連一些不能出門的寡婦,也常年靠着念經撿佛豆,來度過孤獨的漫長歲月。

佛門會将她們捐贈的香油錢,取一部分用于慈善,每逢初一十五,都會在寺外給京都的流浪兒和孤寡老人免費贈藥施粥。

而同樣做慈善的官方濟慈院,則是直接由太後和皇後為首的京城貴婦們捐款捐物,收養那些父母雙亡的孤兒和因為戰事喪夫後無家可歸又不願再嫁的寡婦。

這樣的濟慈院,不光京城有,大昭各州府都有,是皇帝親自下令,由他的私庫撥款,皇後監管的全國性慈善機構。

就是因為,當初帝後遭遇饑荒時,若能遇到一家善心人,官府肯開倉放點糧食,他們也不至于失去唯一的女兒。

所以這濟慈院,不光收養那些軍中陣亡士兵留下的孤兒,也收養民間送養的孤兒和寡婦,也算是皇帝皇後當政後的一大善舉。

可才不過十來年,大昭國的官僚的老毛病又犯了。

皇後眼皮子底下,有監管的京都濟慈院還好,地方上的許多濟慈院,已經形同虛設。

不是被人挪用公款、中飽私囊,就是挂着羊頭賣狗肉,養了些孤兒長大就賣做奴仆,甚至姿色好點的女子還被賣入青樓。

哪怕官府命令禁止非法買賣人口,可“合法”的人口買賣卻越發猖狂。

尤其是這些濟慈院出身的孤兒,“自願”賣身為奴,來償還濟慈院的養育之恩,他們根本不知道養大他們的銀錢是來自帝後的捐款,結果被人賣了還要感恩戴德,謝謝他們養活了自己。

而邊鎮那些真正犧牲将士的遺孤,卻經常被人冒名頂替,搶占了濟慈院的救濟補貼。

只要上面沒人檢查,下面沒人告狀,那些地方上負責慈善的官吏,就成了欺壓這些孤寡老弱的禍首,将濟慈院搞得烏煙瘴氣,成為那些知曉內情的孤兒們避之不及的虎穴狼窩。

九邊軍鎮,一大半甚至連濟慈院都不曾有過。

沈青葉也是在嫁進東宮後,從皇後手中接過了濟慈院的賬簿,才發現這是個到處窟窿漏洞的爛攤子。

她甚至懷疑,皇後是不是不想再拿錢投入這個無底洞,才會學着皇帝,把這燒錢的玩意兒丢給她,讓她去做事,反正皇後依然是她的領導,将來有了成績是皇後領導的好,出了問題,需要貼錢貼人認錯挨罵背黑鍋的,當然還是她。

沈青葉從不憚于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人心,就算皇後是真心想将這“官方慈善”機構交給她,只怕也是覺得她有錢就該做慈善,正好替她填窟窿。

這跟後世那些站在道德高地逼捐的鍵盤俠也沒什麽區別。

但她還是接下了這個擔子,因為原本沈家就在做類似的事情,且并不低調。

如今正好借着濟慈院這副皇家招牌,将沈老爹這些年收養培訓孤兒的人手和隊伍正大光明地拿出來,将那些吸食孤寡老弱的蠹蟲取而代之。

可做慈善,并不等于當冤大頭。

尤其是在北疆一代,不少邊城的人員結構複雜,濟慈院收養的孤兒和老弱病殘,誰知道裏面會不會有曾經跟着北蠻人和馬匪作過惡的探子。

別說草原人耿直粗莽,不喜陰謀詭計,他們能夠趁虛而入,劫掠大昭邊境的村鎮縣城,趕在邊軍到來之前離開,一擊得手,就帶着搶來的財物和人遠遁草原,就是因為這些探子作為幫兇,給他們提供了大昭邊防的情報。

所以沈青葉在邊鎮開設的濟慈院,首要條件就是封閉式管理,無論是将士遺孤,還是被贖回的殘疾奴隸,先封閉式調養一段時間,若有異心的,難保不會露出馬腳。

若無二心的,也可以安排他們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比如清洗梳理羊毛,編織羊毛手套襪套等等,只要有手都能幹得了的活。

沒辦法,邊鎮原本就男多女少,想從內地調配人手,像林三娘這樣的不在少數,她還算是有勇氣敢出來的,而更多的女子,寧可守在家中賺一點兒手工費,也不敢背井離鄉到這随時會有北蠻人進犯的邊鎮安家落戶。

沈青葉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将毛紡廠的工作按工序分工,将清洗梳理羊毛和編織羊毛手套襪套的部分放在了廠外,讓那些被贖回後無法下地耕種的殘疾病弱奴隸們也能通過自己勞動賺到錢養活自己。

畢竟,就算招攬了邊鎮所有能幹活的女子進毛紡廠,眼下的産量,也遠遠不足以供應九邊軍鎮的軍民冬日保暖衣物,更不用說最為苦寒的遼東百姓。

分工合作,流水線生産,改進紡織機……眼看着人手的缺口依然無法填補,沈青葉不得不轉回頭來面對來自教坊司的挑戰。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肯去紡織工坊做女的人,竟然還不如留在教坊司的人多。

而且願意離開的,大多也是人老珠黃,年過三旬以上的婦人,她們就算留在教坊司,也只能接些最低廉的“生意”不說,還要承擔繁雜的日常打掃清洗工作,常常吃不飽穿不暖,還經常挨打受罰,承受着精神和身體上的雙重折磨,有別的選擇,自然不願留在教坊司裏。

那些十幾二十來歲,正值青春的少女們,早經歷過家破人亡的打擊,已經認命之後,再讓她們去做“苦工”,就很難讓她們接受。

沈青葉不得不懷疑,有人在傳話時,是不是誇大了紡織工坊的工作難度和勞動強度,才吓得這些小妹妹們不敢來。

所以,當教坊司的教坊使“滿含”歉意地向她禀報,只能撥出不到兩成的婦人給紡織工坊時,還陰陽怪氣地說多謝太子妃準許犯婦們自行選擇去處,那些人老珠黃的婦人多數身懷惡疾,還是太子妃心善,肯為她們養老送終……

沈青葉氣得笑了,當場送客後,就立刻求見皇帝,直接了當地将教坊使所報的人數告訴他。

“教坊使說,只有這些老弱病殘的婦人肯去紡織工坊,其他人都不願去。”

皇帝愕然:“這不是你親口說,由她們自行選擇,是去工坊做工,還是留在教坊司的嗎?”

“兒臣的确是說過。只是兒臣沒想到——”

沈青葉理直氣壯地說道:“父皇原本将這些曾經享受過民脂民膏的犯婦充入教坊司,是要懲罰她們,讓她們為昔日過錯贖罪。可現在教坊司雖然借着她們賺錢,可父皇的原本的一番苦心卻全然落空了啊!”

皇帝本想看她的笑話,可聽她這麽一說,也噎得半響無語。

細細想來,好像……的确有那麽點道理啊!

他定下株連之法,就是為了教訓那些貪官污吏,一人犯法,不僅要一人伏法,還要牽連三族甚至九族親人。

曾經借着這些人勢力享受榮華富貴的女眷們,也要同樣受罰,他原以為罰沒入教坊司,就是對她們最大的懲罰,可現在看來,這些人居然在教坊司不肯走了,那到底是在接受懲罰,還是繼續享受?

沈青葉添油加醋地說道:“世人笑貧不笑娼,還為選花魁一擲千金……據說就連參加科舉的才子們,都以博得花魁青睐為榮……”

“豈有此理!”皇帝越聽越生氣,“朕本欲懲罰罪臣妻女,以警戒後人,教坊司管教不力,竟使風氣糜爛至此!”

“傳令下去,即日起,關閉教坊司!原教坊司官妓,一律送往皇家紡織工坊!”

“謝父皇!”

沈青葉拿到了聖旨,回到東宮,卻見紫蘇滿面愁容。

“我的小姐啊,你跟教坊使賭氣,又何必向皇上告那些……她們原本也是苦命人,你又何苦難為她們?”

沈青葉伸手彈了一下她的腦門,冷哼道:“我哪裏是難為她們,我只是看不慣那些滿肚子男盜女娼的家夥,嘴上還講什麽仁義道德,說什麽風流才子,将那些女子洗腦成這樣……我才不管她們願不願意從良做苦工,我就是要先從官妓開始——”

“我就是要先斷了他們的根,将這些瓢蟲窩裏的女子全都挖走,看他們還上哪裏去風流快活!”

剛剛走到寝宮門口的太子,只聽到前半句話時,就感覺到一陣冷風飕飕吹過,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正好與身邊的常安對上視線,兩人都忍不住露出驚駭之色。

是誰這麽膽大包天,竟然敢觸怒了太子妃,讓她氣得說出這種驚世駭俗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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