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耿大将軍這會兒雖然還沒有總結出“最好的防禦就是進攻”的戰術思想,卻已經按照這個思路在執行。

這是身經百戰的老将的直覺,但凡他能看到的戰機,就絕不會錯過。

這種箱式戰車其實在南宋時期就已經在軍中裝備,甚至有非官方的“義軍”憑借戰車戰術,抵禦了金兵當時號稱戰無不勝的重裝騎兵拐子馬。

作為步兵居多的大昭軍,當初能戰勝北蠻人,将其驅逐出中原,靠得也是血肉長城和這些簡陋卻實用的戰争軍械。

這種戰車是在炮車的基礎上,在四面安裝盾牌,炮手和弓弩手在車上進行操作,攻擊遠處的敵人,四面的護板上還開孔安置長槍,用以進攻貼近的敵人,可謂遠可攻、近可守的移動堡壘。

只要幾輛戰車連成一排,就能形成一道臨時的防禦工事,阻礙北蠻人的騎兵進攻。

就算北蠻人的騎射再好,對上這種刺猬似的戰車,也是無可奈何,稍不留神還會被打得落花流水,故而一看到戰車推進,他們寧可換個地方劫掠,也不願去碰這個帶刺的鐵板戰車。

以前因為戰車自重緣故,對道路要求很高,泥地和山坡都很難通過,而如今有了太子妃派人送來的水泥鋪路,簡直就是專門為此打造,喜得耿大将軍親自帶人出兵,看着炮車轟得北蠻人落荒而逃,當晚回去就寫了奏折請功之餘,也不忘大肆贊頌太子一番。

畢竟,太子妃和太子夫妻一體,他身為邊将,自是不能提及作為商戶的沈氏在其中的作用,免得被禦史抓住,非說他官商勾結,而無視此番取得的戰果。

在他看來,誇沈氏和太子妃都是引火燒身之舉,唯有誇太子,等于誇皇帝聖明,有識人之明,還後繼有人,國本穩固,如此肯定最是安全不過。

而皇帝此時此刻看着錦衣衛和戶部送來的密函和奏折,再加上三邊重鎮的捷報奏章,說不上是喜是憂。

就連身邊侍奉多年的總管太監馬德勝都不敢吭氣,小心翼翼地低頭垂首,憑着經驗,從皇帝的呼吸聲中,都能感覺到這絕非高興的表情。

“這條路,修了不到一年,跟着去的民夫,從一開始征發徭役,到後來流民主動參與,甚至有不少人,跟着一路北上,最後幹脆在北疆落戶,申請墾荒屯田……”

“德勝啊,你說,當初朕下旨讓關內和四川遷徙十萬人屯邊墾荒,不到三年,就跑了一半。”

“如今這些人,卻自願拖家帶口,一邊幹活一邊去邊鎮墾荒,這是為什麽呢?”

Advertisement

皇帝的聲音清淡冷漠,雖有疑問,卻聽不是喜是怒。

馬德勝只覺得冷汗從後背滑下,卻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先前那些愚民不懂得皇上的恩惠,如今時間一久,見邊鎮墾荒的人得利,明白皇上的用心良苦,自然也就想着去了。”

他想了想,還是補充了說道:“聽聞太子殿下在讓人修路之時,讓人廣為傳頌陛下的德政,那些老百姓才曉得,去邊鎮墾荒并非流放發配,而是給他們分田地呢!”

“以往那些官員只知道一味驅趕百姓遷徙移民,卻未曾說明陛下的德政善心,才讓百姓誤會,擅自逃亡。而太子殿下最知陛下心意,又有……跟着幫那些農戶墾荒,他們得了好處,自然也就明白這是好事,如此一傳十十傳百,方有今日之盛況。”

“皇上洪福齊天,恩澤四方,萬民歸心,必能佑我大昭千秋萬代,太平盛世!”

說了幾句之後,感覺到皇帝似乎并無怪罪之意,馬德勝也越說越流暢,彩虹屁流水般滔滔不絕,大有渾然天成,一瀉千裏之勢。

皇帝聽得神色陰晴不定,最後,呵呵一笑,打斷了他的話。

“太子給了你多少好處,讓你如此替他說話?”

“噗通!”馬德勝一張老臉瞬間變得煞白,跪倒在地上,連磕了幾個響頭,戰戰兢兢地說道:“皇上聖明!老奴絕無收取太子任何好處之事,還望皇上明察!”

他這幾下磕得又重又快,絲毫沒有偷奸耍滑,額頭瞬間紅腫一片,甚至流出血來,模糊了一雙眉眼。

連看着前方的地磚,都是一片血紅。

可他連頭也不敢擡,血也不敢擦,只能一個勁申辯,自己絕對絕對沒有收取太子的任何好處,只是一心為皇上着想,絕無他意。

也不知磕了多少個頭,流了多少血,馬德勝眼前一片模糊,連頭都變得無比沉重,暈暈乎乎之際,才聽到皇帝哼了一聲。

“起來吧,朕不過問問,你這般害怕做甚,難道朕還會為難你個老奴?真是——平白弄髒了地!”

“是老奴惶恐,是老奴失禮,皇上英明仁慈,體恤下屬,都是老奴不對……”

馬德勝趕緊用衣袖擦去額上的鮮血,然後再用衣袍下擺擦去地上的血漬,抱着血污一片的衣角跪在地上,狼狽不堪。

皇帝不耐煩地說道:“得了,趕緊下去清洗吧!”

“是!老奴告退!”馬德勝抱着衣袍捂着額頭,狼狽退下。

門口的錦衣衛迅速進來,拎着桶子拿着抹布,以最快的速度将地面擦拭得一塵不染,然後退了出去,仿佛之前的一幕從未發生過一般。

皇帝看着那片地面,嗤笑一聲,“這狗奴才……”

他何嘗不明白,馬德勝是想拍他的馬屁,自以為是,還自稱是對他最忠心不二的奴仆,結果卻連他在擔心什麽都不知道。

真是個蠢貨!

可若是這樣的奴才,真的聰明到能夠猜出他的心思,他卻又不敢用,否則身邊有個能看透自己一切心思的人,若是與外面的人再有勾連,輕而易舉便可将他蒙蔽,那他還如何去轄制百官,如何當個真正的皇帝?

君心難測,就是因為他會讓人根本不敢去猜測他的心思和想法。

猜中猜不中,都是死罪。窺伺帝蹤,和妄自揣測皇帝的心思一樣,皆可入罪。

可別人是不敢猜測他的心思,他卻是真的猜不中太子和太子妃現在到底在做什麽,想什麽。

明明只剩下幾年的時間,還這樣折騰……是為大昭嗎?還是為他?

不得不說,一直恨不得将一個銅板掰成兩瓣花的皇帝,看到太子妃這漫天撒錢的做法,心疼之餘,真是有點羨慕。

那狗奴才胡亂拍馬屁,根本就沒說到重點上。

本就是莊稼漢出身的皇帝,比任何人更清楚農民對土地的渴望,以及墾荒的艱難。

若是能夠通過墾荒獲得土地所有權,哪個農民會吝惜自己的一把子力氣,會舍不下原本就一窮二白的老家?

只是更多時候,他們恐懼的,是開荒的艱難,和未來的不确定。

失地的農民,只要能租到地,哪怕要交出一大半的收成,承擔沉重的勞役,主家終究還是舍得不他們這些當牛做馬的苦工真的餓死,多少會給他們留口飯吃。

只有到了災荒之年,真的不夠吃了,他們賣兒賣女,吃草根樹皮,只要有一線活下去的希望,都不會輕易離開故土。

因為一無所有的人,即使朝廷準許他們開墾荒地,從墾荒到收成之間,沉重的體力勞動和漫長的收獲期,以及新墾荒地貧瘠的收成,哪怕不用交租交稅,都很難熬到荒地成為熟地。

那些荒地,要麽貧瘠荒蕪,就算撒下種子也收獲不了多少糧食,要麽雜草叢生,長出來的草比麥子還高,每日裏鋤草都除不盡,最後結出的麥穗大多是癟殼,就算和着麸皮一起磨面,也出不來多少糧食。

就這樣,還得從燒荒開始,沒有耕牛鐵犁的話,光是犁地,一個壯勞力一天也耕不出兩畝地來,若是附近沒有水源,還得挑水灌溉,施肥除草,比那些熟地良田付出的心血勞動多出幾倍,可收成還不到那些的一半。

就算能熬過開荒的重體力勞動,忍過青黃不接幾個月的饑荒,有了收成之後,開出來的荒地,本該按照律法歸屬自己,可若是碰上那些與官府胥吏勾結的地主,拿出不知多少年前的地契來,就随時能将他們辛辛苦苦開出的田地又收回去。

所以開荒的風險之高,就算歷朝歷代皇帝都鼓勵開荒,給予各種賦稅減免優惠政策,可真正能落實執行的,則少之又少。

尤其是還要人從富庶的中原和江南地區,千裏迢迢拖家帶口地遷徙到北疆軍鎮去開荒屯田,那更是難上加難,險上加險。

別的地方開荒,頂多是收成少,或者最後被人将地收回去。

可在北疆開荒,隔不了多遠就是草原北蠻人的牧場,那可是分分鐘提着腦袋幹活,一個不小心,就會連性命也搭上去。

所以當初皇帝在驅逐北蠻人出關後,雖然下令以中原和川人遷徙實邊,可真正執行起來,對那些半路逃走,或是交錢贖買,堅決不去的人,也并非追究處罰。

畢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自己當初都沒想過去邊疆開荒,那這些老百姓怕了不肯去,他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作罷。

結果,沈青葉說是為了開辦毛紡廠,以鹽茶換取羊毛,打開北疆商道,自己投資修建那種水泥路官道,皇帝看在她大把銀子撒出去的份上,也就勉勉強強答應了由她修的路,就由她收取過路費。

不過,限期五年,五年之後,所有收益,全部上交國庫。

沈青葉原本想要十年的收費權,皇帝給她生生砍掉了一半,看到她心痛的樣子,皇帝難得享受到了砍奸商價的快樂。

可現在看來,他顯然是砍得太少了!

起初,看到沈青葉居然給那些征發勞役去修路的民夫三餐管飽,每日還發放工錢時,皇帝就對她的“善良”嗤之以鼻,沈萬年這鐵算盤居然生出來個敗家女,手指縫大的到處撒錢,就算有多少家産,早晚也得被她給敗光!

當然,若是這些錢,都能花到大昭國身上,給國庫省錢或者賺錢,皇帝是絕對不會拒絕的。

結果,那些民夫,真的就像是打了雞血,吃了什麽神藥一樣,沒日沒夜的幹活,與原本興修水利和城池堡壘時征伐的民夫幹活速度判若兩人。

而且沈氏也格外舍得投入。

他們肯向朝廷申請鑄造鐵器,用鐵鎬鐵鍬來挖地修路,還用牛拉着石碾壓路,逢山開山,遇水搭橋,所有的艱難險阻,在他們面前,都只是時間問題,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收到錦衣衛回報消息的皇帝,看着他們的施工進度,就深深地慕了。

說是皇帝不差餓兵,可他的國庫,每年要赈濟因水災旱災蝗災導致饑荒的百姓,偌大的帝國,北方剛平定,南方又生亂,西邊才剿完匪,東邊又來了倭寇……戶部尚書每天算計着如何拆東牆補西牆,其他各部天天向他哭窮要錢。

可他又不是聚寶盆,沒法憑空變出錢來,又怎麽可能像沈青葉一樣砸錢修路呢?

好在,他們有言在先,官府的驿馬行道,無需向她交過路費,否則光是這部分的支出,就得讓皇帝少吃好幾碗飯。

從錦衣衛傳來的密報裏,皇帝才知道,沈青葉安排的分段修路同時,也早早就給沿途的商人們打了招呼,路修到哪裏,沈氏的商行就跟着開到哪裏,從四面八方帶來的貨跟進銷售,又從當地采購特産賣往全國各地,光是這一來一回,多少民夫的人工錢,都被她翻倍賺回去了。

更何況,工人們手裏有了錢,看到沈氏商行帶來的貨物,從糧食到鹽茶布匹,吃穿用樣樣皆有,價格遠比本地的便宜,又怎麽能忍得住不買?

結果就是工人們到手的錢,揣不了幾天,就會花出去。

商人們賺到了錢,就更樂意跟着築路隊一起,邊走邊賺錢,一邊賣貨一邊收貨,這來來往往的,搞得工地比周圍的村鎮大集還要熱鬧。

皇帝原以為這條路怎麽也得修個三五七年的,若是慢的話,拖個十年八年都很正常,故而砍下去五年的收費期,本以為留給沈氏的空間沒多少。

可人家有錢,就是任性。

正常情況下,官府征發勞役,無論是築堤鋪路還是挖渠修橋,大多都是利用農閑時間,多數在冬季,本就是土地凍結,給原本的工作量和難度增加了何止一倍。

可若是在平時征發勞役,民夫們沒有工錢可拿,還沒法種地,若是耽誤了農時,影響了收成,就很有可能造成饑荒,帶來更大的損失。

但沈氏既然是花錢雇工,要求的就是效率。

他們按工時算工錢,沿途的農夫,無論男女老弱,只要能幹動的活,都能給算工錢,還包三餐。

如此那些農夫農婦們,就可以先趕工做完地裏的農活,再去輪流到工地上幹活。

有力氣的就挖土挖石,開山壓路,沒力氣的就做些打掃清理,摘菜做飯的活計,至少也能賺個飯錢。

如此一來,沈氏修路就不是從京都開始往北疆修,而是分成了數十個路段,同時開工。

每個州府起初還在抱怨沈氏大舉動工,會影響到官道周圍的村鎮農民耕種,可沒過多久,他們就發現,跟着沈氏修路,不但沒耽誤農民耕種,反而還讓他們的農活變得輕松起來,跟他們修路的進度一樣,提高了不少效率。

錦衣衛發現之後,就兢兢業業地前去調查,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工具。

哪怕從唐宋時期就已經有曲轅犁和各種新農具出現,但對于底層的農夫來說,靠人拉犁的效率遠比不上牛耕,可普通人家,既缺少鐵犁,又缺少耕牛,全靠人力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從早幹到晚。

沈氏不僅僅提供了鐵鍬鐵鎬,還配備了不少耕牛和騾馬用來壓路和運貨。

他們無償出借鐵農具給農夫,有償租借耕牛,讓他們可以提高耕種效率,從而空出更多的時間來修路。

反正在他們的施工計劃中,修路工都是輪班制,而鋪路和壓路的工序也不是同時進行,讓空閑的工具和耕牛發揮更大的作用,将他們發出去的工錢又賺了回來,完全就是無本生意,毫不吃虧。

看到錦衣衛細細描述沈氏如何安排民夫修路和耕種交叉進行的工期,連皇帝都不得不服。

這看似漫天撒錢的敗家女,真是左手撒錢,右手收錢,看着大方無比,實際上真是把人算到了骨子裏。

皇帝就有些不明白了。

明明一開始只有沈氏拿出了那麽多錢,可這錢花到民夫身上後,民夫們又轉手花到了沈氏的貨物上,這一進一出之間,沈氏看似收回了自己花出去的錢,可最後不光民夫白吃白喝了一路,還賺回了農具和衣物等生活物資,而沈氏不光沒虧錢,還賣出了舊貨收購了新貨,再南來北往地倒賣一回,又不知能賺多少錢。

為何明明沒有多投入的錢幣,可百姓手裏的東西多了,沈氏的貨物也多了不說,還多出了一條原本該耗資巨大的水泥官道。

這憑空讓“錢生錢”的本事,就教一直認為自給自足,有多少花多少,拼命節儉攢錢都攢不下來的皇帝眼都紅了。

難怪戶部尚書和侍郎們,私下裏都說,太子妃其實才是沈家的“聚寶盆”成精了吧?

沈青葉知道有錦衣衛在調查修路的事,她也沒讓人攔着,遮遮掩掩只會讓皇帝的疑心病更重,反而是正大光明地讓他們看着,所有的工序到賬目,都毫無隐瞞,坦坦蕩蕩。

有本事,你們就照本宣科,按照我的法子抄作業,我連水泥配方都給皇帝雙手送上,還差這點施工管理模式嗎?

她越是如此光明正大的操作,那些錦衣衛和地方胥吏就越是不敢下手。

原本那些習慣了從征發民夫勞役,到施工中敲詐勒索,偷工減料的胥吏,這會兒都沒法做這些習慣性的小動作了。

因為太子妃安排的人,每日都會将上工的名單張榜公示不說,還都是按照這些人的工作量每日結算工錢,根本就不用經過他們的手,讓他們想揩油都揩不到。

以前那些民夫為了逃避勞役,都不惜花錢代工,其中就有不少可操作之處,讓他們能夠中飽私囊。

可現在能夠去工地幹活,就能管飯,管的還不是一般的稀粥水就窩頭,而是正經的饅頭米飯兩菜一湯,就是尋常地主家也沒這樣能天天見油葷的吃法,當然讓沒見過世面的百姓們趨之若鹜。

至于偷工減料……沈氏自帶工料,那些水泥的配方,只有沈氏和官府的工坊有,下面州府想弄點“料”都弄不到,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指望着沈氏修完路之後,從他們那買些水泥來,給自己的府城縣城裏修路修城牆。

畢竟,但凡見識過水泥路的人,誰都不想再走自家的石板路和黃泥路。

沈青葉這一路的官道修過去,沿途接下的水泥訂單,都預約到了兩年之後的産量,收下的訂金數額,就連錦衣衛看了,都咋舌不已。

戶部的大佬們成日裏喊窮,喊着國庫沒錢,可這各州府的豪商們花起錢來,完全連眼都不眨,一擲千金算什麽,上萬兩銀子砸下去的都比比皆是。

皇帝看了都得說,原來窮得只有朕自己?

結果皇帝原以為得修個十年八年的路,陸陸續續的,在一年之內就修得差不多了。

這還是因為水泥的産量着實沒跟上,否則還能再快一點。

畢竟前期的水泥,大多是從遼東的火山灰和三晉之地的煤渣和石灰石燒制而成,由于運力有限,道路不通,導致京都并不快。

可到了中後期,沈青葉在向皇帝獻上了水泥配方後,就幹脆和各州府的采石場合作,由他們開采石灰石,她這邊只出技術人員教他們如何燒制熟石灰,如何制造粉碎機磨粉,至于最後的混合比例和配方,則由官方和沈氏的人牢牢掌握在手中。

如此一來,分工合作,既提高了開采的效率,也提高了修路的速度。

更擴大了賺錢的範圍。

參與到修路中的人,從一開始單純的民夫工匠,到後來多了商人,多了采石場的石匠,多了各州府修城鋪路的工人,也吸引了更多的地主和商人們參與其中。

皇帝看到與之相關的人員名單時,一開始還覺得是錦衣衛小題大做,等看明白了之後,都不禁有些恍恍惚惚。

朕明明只是讓太子妃修一條官道而已,怎麽就變成了一個……産業鏈?

産業鏈這個概念,還是沈青葉提出的。

她跟太子說,做生意也好,修路也好,最終目的,都是為了讓大昭的人,能夠走得更遠,如此才能找到那些珍稀藥材,為他治病。

在這個過程中,做任何事,不能單純為了做事而做事。

就像那傳說中的百年雪蓮千年人參,生長在西域或遼東人跡罕至的地方,就連當地的土著都視為珍寶,又豈會輕易交出來予人?

而通過武力征服的話,需要耗費的軍資龐大,時間更是不可預計,尤其是只要開戰就會有人員傷亡。

以無數将士和百姓的犧牲,即便換來來良藥,太子殿下也難以忍心享用。

更何況太子患病已久,治病也絕非一朝一夕之事,需要藥物長期供應的話,那勢必要有穩定的貨源。

這就需要他們能拿出足夠打動對方的貨物,以利誘之,才能讓對方肯用這些珍稀藥材進行交換。

既然要長期交換藥材,那就幹脆連帶着其他貨物也跟着一起交易,這樣規模上去了,哪怕在藥材上虧點錢,其他方面也能賺回來。

大宗的貨物交易,就需要大量的運輸,良好的運力,路,就成了這一切的基礎。

要修路,就需要石匠、民夫、鐵匠……大量的人手聚集,自然少不了要吃喝拉撒。

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在別人看來,樣樣都得花錢,在沈青葉看來,樣樣都可賺錢。

每個工地一開,先蓋的是工棚、食堂和茅廁,工棚是簡易木板房,早就按照沈氏的标準尺寸做好,只需要挖個地基裝進去就能成一座足夠二十人大通鋪的工棚,雖然有些簡陋,但足夠遮風避雨。

食堂就更不用說了,沈氏配備的大鐵鍋,每個工地都按照百人一口配備,還有直徑五尺的大蒸籠,每日從早到晚都蒸着包子饅頭,除了正餐之外,有時還會給上夜工的人加餐,一天到晚食堂的火就沒停過。

沈氏配送的糧食雖然大多是糙米和粗面,但量大管飽不說,還從附近的村子收購時令蔬菜和豬羊雞鴨,保證每日每頓飯都有葷有素,足夠的油水和夥食才能讓民夫們保持足夠的體力承擔這些重體力勞動。

按照常年服役的民夫的說法,以前服役時,沒工錢不說,還得自帶幹糧。

就算工地上偶爾大發善心給提供稀粥,那粥水清得都能照見人影不說,米粒都很難見到幾顆,頂多能讓人灌個水飽,沒幹幾下活就消耗得幹幹淨淨,只能聽得肚子叽裏咕嚕叫着,一個個餓得手軟腳軟的,哪裏能幹得動活。

現在可不一樣了,你挖一筐土,就能得一根竹制的工簽,挑一擔沙子水泥,就又得一根,勤快的人一天能得十幾根工簽,偷懶的體弱的就只能得幾根。

而這烙有沈氏标記的工簽,每一個都能換到一枚大錢。

沈氏的棉布,只要八文錢,就能扯一尺,勤快點趕上一個月的活,就能給一家三口置辦一身新衣。

在此之前,哪個莊戶人家,能年年置辦新衣的?一天別說管三餐還能拿十幾文錢,就是不管飯能賺到十文錢的活,都多得是人搶破頭下死力氣去幹。

要知道,就沈氏帶來的這些布,北方尋常的布店,價格至少要貴上一倍不說,還沒有這麽大量的貨,沒有這麽多鮮亮的顏色。

看着周圍的鄰居都吃上肉,穿上新衣了,那些原本想着法子免除服役的農戶,也開始主動前來工地找活幹。

要早知道沈氏的工地不光管飯還給工錢,他們當初又何必想方設法花了人情和銀子去免除勞役呢?

想想自己錯過的工期,就好像白白丢了幾百個大錢,怎能不讓人心痛如絞。

結果在本地路段的官道修完之後,就有些無地的佃戶們開動了腦筋,去找了沈氏的負責人,想要跟着築路隊繼續幹活,從兼職的倒班民夫,變成專職的築路工。

對于這些已經培養出來的熟練工,沈氏當然是來者不拒,歡迎之至。

于是,他們不光轉正成了長期築路工,還收到了北疆邊城的墾荒屯田身份證明。

其實當初皇帝在設立軍鎮時,要求駐軍屯田墾荒,還從內地移民十萬戶充實邊鎮,就發放了大量的墾荒身份文書。

憑借這些開荒的身份證明,農戶所開出的田地,在三年之內免收賦稅,三年後根據田地的收成分為上中下田,官府開具正式的地契,歸于開荒的農戶名下,之後五年減半征收,等于有近八年的時間,大部分收益都是歸農戶自有。

這對于絕大部分無地的農戶來說,都是一項有利無弊的善政。

前提是這些農戶有足夠的糧食,能夠熬過開荒期,熬到收獲足夠的糧食,才能真正享受到政策帶來的福利。

否則大部分沒有存糧的農戶,還沒開完荒,就已經斷糧,飯都吃不上,還如何能墾荒屯田?

人都要餓死了,給再多的荒地也沒用。

沈氏給予的身份證明,并不像皇帝當初安排的遷戶實邊一樣,直接下達政令後,就攆着人走。

而是憑借這份證明,可以先行借用沈氏的農具、耕牛,還可以賒購糧種,租住沈氏統一建造的農舍,這一切開支,都可以等到收獲後,以收獲的糧食償還。

若是第一年收獲的糧食不夠,可以先留足自己和家人吃的,然後再償還沈氏,至于剩下的欠糧,沈氏按年收取一成利,可以在第二年或者第三年還清。

除此之外,沈氏還安排了經驗豐富的老農教導大家開荒和肥田,在農閑時候修渠挖井,保證灌溉和農肥,使新開的農田能夠早日達到标準田的收成。

這些原本想着跟沈氏當一季的築路工,賺一筆快錢過個肥年的農戶們,看到這個政策之後,就難以抑制的心動了。

故土雖好,卻無他們一分田。

富豪地主們阡陌連山,他們卻貧無立錐之地,頂無遮雨之瓦。

既然如此,有沈氏替他們保底,肯出那麽大的價錢讓他們去墾荒屯田,再不濟,他們也能到手一塊屬于自己的地,一個屬于自己的房子,到那時,自己再苦再累,種出來的糧食都是自己的,而不用将大部分糧食都交給地主和官府,自己卻連家人都養不活。

這些大字不識的農戶們,辛苦一世,追求的也不過“溫飽”二字。

既然沈氏能夠給他們溫飽,那還有什麽可猶豫的呢?

至于那些随時可能進犯的北蠻人,在他們看來,和每年青黃不接的饑餓,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來的洪災旱災蝗災相比,都是一樣要命,就看誰的命硬能活下去罷了。

就算留在故土不會被北蠻人殺死,也有可能因為各種災情饑荒而餓死,或者被沉重的勞役累死,或者不小心得罪了地主被打死……

人固有一死,現在能活得好一點,誰不想活得好一點呢?

于是沈氏的築路隊,就如同滾雪球一般,一邊修路,一邊壯大,等到了大同府時,加上林三娘這些從南方特邀來的雇工和跟着來的商隊,已經變成了浩浩蕩蕩多達十餘萬人的龐然大物。

盡管如此,這些人分散到各個軍堡和民堡之後,依然地廣人稀,幾乎每人都能分到十畝荒地,不分男女。

這是太子妃沈青葉特地叮囑過的。

但凡有裹腳的女子,不分田,因為裹腳之後沒法下地幹活,分了田無法開荒的,只會浪費資源。

這裹腳之風,從宋代開始,經歷兩朝之後,是愈演愈烈,在南方尤其風行。

沈青葉當初“嫁不出去”的原因之一,也是因為她有一雙天足。

她自幼喪母,沈萬年又是個極為寵女兒的,哪裏能舍得讓女兒受那折斷骨頭硬裹腳的痛苦,所以為了讓她心理平衡,不受影響,不光是她自己不裹腳,就連着沈氏收養的女子,無論是商行裏的夥計管事還是家中的丫環仆婦,都沒有一個裹腳的。

有人因此嘲笑沈氏時,沈萬年還振振有詞地說,沈家這是向當今皇後學習,皇後正是有一雙天足,才能與皇帝并肩作戰,開創大昭盛世,為皇家生下了五個皇子。

由此可見,天足不但有利于征戰沙場,還有利于生兒育女。

他擡出了皇後這尊大佛,就再沒有人敢笑話沈青葉的一雙天足。

而如今,沈青葉幹脆就在沈氏墾荒屯田分地的時候,就将這一條寫進了文書中。

男女都可分地,但前提是,分到的田地自己能開荒,否則多占的田地,三年內沒有完成開荒,不但要收回,還要罰收當初租借農具耕牛和糧種的利息。

如此就避免那些有心占地的人,讓真正窮苦無地肯幹活的人有地,讓那些被束縛在後院的女子也可以解放雙足走出來。

農活雖重,可有沈氏提供的農具和耕牛,女子也不是不能種地。

更何況,沈青葉開辦的毛紡廠,需要大量的女工,可若是裹了腳的女子,連走路都十分困難,導致氣虛體弱,別說農活,就連紡織廠的活都很難堅持下來。

起初還有些人家擔心給女兒放足之後,将來不好說親嫁不出去。

可讓他們看到那些放了足的女子,可以分到田地,可以在墾荒之餘去毛紡廠上工賺錢,每日賺到的錢,比當初他們當築路工賺到的工錢還多。

才不過短短幾個月,那日子就過得完全不一樣了。

能賺錢手裏有錢的女子,腰杆也硬實起來,哪怕不嫁人,她們也能養活自己和家人,有了這樣的底氣,無論別人說什麽,她們都不再低眉垂首小心翼翼,而是挺胸擡頭,大步走過平坦的水泥路,去沈氏的布莊看新到的布料,再去肉鋪割一刀鮮肉回家,就足以讓那些曾經說長道短的人們流下一地口水。

林三娘就是第一批響應太子妃的倡議的女子,她不光給自己放腳,也徹底絕了給女兒喬雲裹腳的心思。

她當初裹腳就裹的不好,加上嫁人後也要做不少家務,就私下裏偷偷解了裹腳布,待喬長林“死”後,她守寡足不出戶,更沒人注意到她裙下的一雙繡花鞋放大了尺寸。

只不過那時她還得小心翼翼地防着被人發現,如今卻可以放開來大膽外出,不像那些裹了多年腳的寡婦們,一朝放開,頭幾個月連路都不會走了。

如今哪怕仍然沒有喬長林的消息,林三娘也升職成了甲字號毛紡廠的高級紡織師傅,手下帶着上百個女工,每個月的工錢就有三兩銀子,還不算完成任務的獎金。

這對于一直捉襟見肘拼命攢錢供兒子讀書的林三娘來說,足以讓她揚眉吐氣,不必再擔心以後兒子要應試趕考,她卻連請秀才和舉人作保的銀子都拿不出來的窘境。

就為這,沈青葉還遭到了禦史們的一頓彈劾。

說沈氏在北疆讓女子抛頭露面做工,甚至還教唆放足,實為有傷風化之舉。

他們沒法明着攻擊太子妃,又夠不着成日不在京城的沈萬年,只能将矛頭對準了太子,隐晦地指責太子管家無方,致使外戚枉顧道德,有礙禮教。

沈青葉看着就笑了,“殿下,既然他們說你管家無方,要不——你就好生管管家?”

太子嘆了口氣,揉揉自己的額角,無奈地說道:“本宮倒是有心管家,可怎能身體不适,無力管教啊!要不……這奏折就轉交給母後,勞煩她老人家,幫我們操心一下?”

“啊哈哈哈好啊!”沈青葉笑得前仰後合,指桑罵槐說她自己大腳不說,還見不得別人小腳,教唆女子放腳是吧?那她就把這罵她大腳的奏折,送去號稱天下第一大腳的皇後那裏,看看皇後娘娘如何處置他們呢!

次日,皇後抱病,太子抱病,皇帝震怒,派人調查後,得知是因為有禦史指責皇後和太子妃大腳失禮之事,太子怒急攻心,再次病發不起,需調養至少三月。

該禦史被發配海南,皇帝說,那邊天熱,不需要穿鞋,就讓他也嘗嘗,光腳的滋味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