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花糕的味道有些齁甜,中間夾花瓣的部分還是溏心,太子這一口下去,感覺就有點噎,忍不住皺起眉來。
要是在東宮,肯定會有人立刻遞上杯清茶,讓他解膩順口。
可這會兒在皇帝面前,剛喝了一盅湯藥下去,他也不好再要茶水,只能硬着頭皮往下咽。
皇帝看他那一副難受的模樣,誤以為這花糕的味道比較特別,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
“怎麽?太子妃的手藝不好嗎?”
太子有點無奈地苦笑了一下,捂着自己的側臉揉了揉。
“倒也不是。她只是覺得這湯藥太苦,所以配的花糕就……格外甜。說是這樣就可以壓過藥的苦澀味,只留下甜味。”
“太甜?”皇帝看他甜到牙疼的樣子,忽然又覺得有些刺眼,哼了一聲:“看來真是吃苦吃的少了,居然還嫌甜?拿來給朕嘗嘗!”
“父皇……”太子欲言又止,眼睜睜看着那太監将沈青葉親手做的花糕送到了皇帝面前。
看到每塊花糕上有銀針刺過的痕跡,皇帝微哂一笑,雖然并不認為沈青葉會在這些給太子的點心上做什麽手腳,可內侍一絲不茍的檢查,還是讓他感覺十分安心。
只不過……散發着甜膩香味的花糕,看着的确十分誘人,一入口,他終于明白太子為何會有這般牙疼的表情了。
确實……太甜了!
那甜絲絲的果醬随着被咬破的外皮流入口中,霸道地占滿了整個口腔,的确讓從未享受過這般強勢甜味的牙齒會顫栗起來,酸疼的感覺,真是讓人既舍不得那甜入心腑的滋味,又受不了酸麻脹痛的牙疼的感覺。
皇帝震驚了:“這……是什麽糖?竟然如此之甜?”
難不成太子妃把一罐子糖都倒進去了?這得多敗家的人才能幹出這樣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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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時代,糖比鹽還要少見,因為鹽再貴也是生活必須品,而且有井鹽海鹽湖鹽幾大鹽場的産出,大昭并不算缺鹽,只是缺官方準售的鹽引罷了。
而糖不光制法粗糙,大部分還是用天然的果糖和蜂蜜,甘蔗和甜菜尚未大量種植,導致糖的産量低價格高,還經常帶有各種奇奇怪怪的“純天然”味道。
而這個花糕裏的果醬,真是除了“太甜”之外,并無其他異味,就連見多識廣的皇帝都第一次嘗到這種甜到齁着的感覺,怎能不感到震驚。
太子仿佛根本沒看出皇帝震驚的原因,輕描淡寫地說道:“這是用果子熬制的果醬,應該是加了些冰糖吧。太子妃擔心我被湯藥的苦味敗壞了胃口,就變着法從各地收集鮮果,有的做成果脯,有些熬成果醬,再用陶罐密封好,就能保存一年以上。”
“只是現在才剛試出幾個方子,不是太甜就是太酸,故而還沒有進獻給父皇和母後品嘗。”
“父皇若是不嫌棄的話,兒臣回去便讓太子妃給父皇和母後送幾罐嘗嘗,若是兌水喝,少放點果醬就還好,不像直接吃這麽容易壞牙。”
皇帝看着這個說得雲淡風輕,還帶着幾分嫌棄口氣的兒子,都有些無語了。
就算他們這天下第一尊貴的人家,真正實現吃糖自由才幾年,這就開始嫌太甜太齁壞牙,簡直是太……不知民間疾苦了!
“你可知民間百姓,有不少一輩子都沒吃過糖?你還在這嫌這嫌那的……回頭若是太子妃有了制糖的良方,交給內務府的話,真不會虧待她的。”
說着,他想了想,又叮囑太子:“就算有了良方,也不可為制糖而占用耕地種植果樹。農為國本,若是為貪圖一時之利,棄糧種樹,造成饑荒之時,這糖可是不能當飯吃的。”
“前朝好戰,窮兵黩武之餘,還毀田養馬,肆意屠城殺戮百姓,本就缺少糧食,為了皇室貴族所好,還要将上等糧食用來釀酒,導致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百姓活不下去的時候,自然會反。”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你得記好了,無論何時,先要保證讓天下百姓都能吃上飯,才能坐穩江山。”
“兒臣謹遵父皇教誨,必不會枉顧民生疾苦,只圖個人安逸享樂。”
太子聽得十分認真,順便告訴皇帝,這些果醬,有的産于西域,有的産于南疆。
西域的葡萄久負盛名,只是不易運輸,能送到京都的,大多是釀好的葡萄酒。而傳說中的西昆侖蟠桃,則根本沒法運出西域。
沈青葉曾跟他說過,沈氏商隊前去西域經商時,曾經因為迷路,走進一處山溝,意外到了一個叫“果子溝”的地方,裏面有着漫山遍野的野果,大多被鳥獸所食,剩下的落地腐爛,積累了厚厚一層。
可惜在那果子溝裏沒有猴子,否則說不定還能品嘗到傳說中猴子用百果釀制的猴兒酒。
他們沒找到猴兒酒,倒是從幾個石槽裏弄出些果醬來,試着給馬和駱駝吃過後,才又熬制過濾了一番,裝了幾壇回來。
沈青葉一嘗就驚為天人,立刻讓沈氏找了幾個廚子,開始嘗試熬制各種果醬。
早在唐宋時期,其實就有人做過櫻桃醬楊梅醬等果醬,夏日街市上販售的冰飲子,裏面也有不少用的是果醬來增加甜味,可那些本地産的果子,遠不如從西域販售回來的甜度高,易保存。
沈青葉又讓人在南疆和南海找到了甘蔗,不光大量收購,還跟當地的農民預購下一季産量,并在當地開辦了制糖工坊,就地開始熬糖制糖。
他們當地人原本也有用甘蔗制糖的,只不過制出的大多是黑糖和紅糖,而不似沈氏所制的雪花糖和冰糖那般看着就讓人垂涎。
再加上沈氏收購原料甘蔗的價格,比他們自己制糖販糖得利也不差,還省心省事,他們就幹脆都将甘蔗賣給了沈氏。
太子生怕皇帝擔心那些蔗農為追求甘蔗之利,毀了麥田稻田去種甘蔗,特地向他解釋了一番。
南海瓊州和雲貴廣西等地,四季如春,土地肥沃,若是一直種稻麥作物,一年可種三季,但那樣會地力耗費頗大,所以他們都會輪種其他作物,或是在開荒之後,先種些能肥地的作物,養熟了地之後再種水稻。
而且那邊多是山地,農民大多靠山吃山,種植了不少的果樹,比一年種三季稻麥要輕省得多。
“難怪沈家能從南方買來那麽多多的糧食!”
皇帝聽得無比向往,“若是大昭所有田地,都能一年種三季稻麥,那真的能讓天下百姓再不受饑荒之苦啊!”
說着,他話鋒一轉,笑道:“看來這太子妃派人天南地北地給你尋藥,藥沒尋到幾樣,倒是變着花樣地折騰出這麽多種吃食來……我聽說她還讓人在北疆養牛羊時,讓人給牛羊擠奶,用來做什麽奶粉?有禦史聞風上奏,告沈氏此舉有傷風化,有損東宮之名——你覺得呢?”
“此事……兒臣不敢說。”
太子臉上忽地露出幾分悲戚之色,像是在懷念什麽,又像是在強忍着哀痛,原本溫潤從容的神色,被濃重的悲傷感染,像是一塊無暇的白玉,忽地變成了刺骨的寒冰。
皇帝挑了挑眉,有些意外,“有何不敢?難道你還怕那幾個禦史不成?”
太子搖搖頭,烏黑的眸子水亮幽深,克制隐忍,卻已經無法掩飾骨子裏的悲傷。就連那瘦弱的身子,罩在寬大的衣袍下,都似乎有些顫抖起來。
“說吧。”皇帝嘆口氣,“不管有什麽事,父皇會替你擔着。”
太子輕聲說道:“青葉說,若是能将草原上牛羊的奶做成奶粉,就可以養活更多的孩子。”
皇帝一怔,繼而嗤之以鼻:“沈氏那麽有錢,還怕請不起幾個乳娘嗎?”
太子搖搖頭,情緒似乎已經壓抑到了極點。
“乳娘也有自己的孩子,若是早些年就能有她說的奶粉,或許……或許小妹就不至于……”
“夠了!不用說了!”皇帝勃然變色,被他觸及心底早已被埋藏的傷口。
小女兒的死,對他來說,是傷痛,亦是恥辱。
一個男人,無法養妻活兒,眼睜睜看着女兒因饑餓而死在妻子懷中,其他幾個孩子亦是被餓得皮包骨頭,奄奄一息眼看着就要跟着女兒一起去了。
他才會忍無可忍地拿起鋤頭,帶着村子裏和他一樣活不下去的人們,沖進了縣衙裏,殺了那些一次又一次加稅加賦搶光了最後一粒糧食的衙役和縣官,舉起了反旗,踏上了一條與往日截然不同的道路。
可就算他登上皇位,成為九五之尊,也一樣無法讓死去的女兒複活。
哪怕後來的妃嫔美人們也給他生下了好幾個公主,可他記憶最深處,始終忘不了那個痛苦地在他和妻子懷中變得冰冷的小女兒。
太子何嘗不知,小妹是父皇的逆鱗。
可若是不說,單是那些禦史們的唾沫就能罵得沈青葉體無完膚,再搬出人倫大道,以牛羊奶喂嬰幼兒之事,民間不是沒有,可如此大張旗鼓地從草原收購,還做成“奶粉”,這還是史無前例的第一次。
畢竟,中原漢人對草原蠻族的憎惡是上千年劫掠戰争積累下來,建立在無數人的血淚和屍骨上,沈氏與他們通商,用鹽茶絲綢布料換取牛羊和戰馬,已經幾次三番被禦史舉告通敵資敵。
若不是遼東要靠着這些牛開荒,九邊軍鎮都等着這些戰馬裝備軍中騎兵,只怕光是禦史們噴的口水,都能把沈氏給淹沒了。
那些畢竟還是軍方急需的物資,尤其是戰馬,哪怕皇帝自開國之初,就推行軍馬民養的政策,将戰馬分配到百姓手裏,養得好的能下崽的有獎勵,養不好甚至養死的不光要賠錢甚至還有可能被流放去邊關做軍奴。
可尋常農戶哪裏懂得飼養戰馬,加上養馬本就得講究飼料的精細配比,那些上好的豆料價格堪比糧價,人都吃不飽時還得顧着這些馬,養不好一家都跟着遭殃。
結果沒幾年,不光是戰馬被養廢了,連帶着養馬的百姓也被折騰得家破人亡。
如今若是再沒有戰馬補充,北疆軍鎮就真的只能死守衛所堡壘,根本無法出擊迎敵。
就沖着能換來戰馬這一點,禦史們就是再上一萬道折子彈劾,也得被內閣衆臣給壓下來。
做奶粉這事,還是因為沈圖讓人送貨回京城時,除了今年新産的毛衣毛褲和羊絨制品外,還讓人捎了些酸奶疙瘩過來,一下子喚醒了沈青葉關于牛奶酸奶和奶粉奶茶等奶制品的記憶。
每天一包奶,強壯xx人。
被洗腦口號養大的人,哪怕再不喜歡牛奶的膻味,生活中也少不了各種各樣的奶制品。
尤其是沈青葉在接受濟慈院後,最頭疼的不是缺錢缺人,而是缺東西。
特別是缺那些嬰幼兒的食物。
濟慈院收養的孩子,大多是棄嬰,還有些是邊關将士留下的遺孤,無人撫養,就送到了濟慈院。
按照大昭的律法,只要生下來的孩子,去官府登記入黃冊之後,就要開始征收人頭稅。
雖然開國之初減免了一段時間,可這幾年已經恢複征收,再加上人口多的家庭要承擔的賦稅和勞役也多,在這個尚沒有避孕手段的時代,生下來養不起的人家,有些直接就将孩子溺斃或丢進河裏自生自滅。
稍微有點良心的,會送去寺廟道觀和濟慈院門口,若是那孩子能熬到被人發現,或許還能留下一條命來。
盡管如此,那些年幼的嬰兒,能活下來的,也是十不存一。
其中最大的問題就是食物。
并不是所有嬰幼兒,都能靠着米湯就活下來,而這些慈善機構,又不可能專門為他們去請個奶娘,只能盡力而為,聽天由命。
沈青葉在接手濟慈院後,看到每月濟慈院門口“撿”到的嬰兒數量和夭折數量,就立刻感到頭疼。
雖然京城大不易居,可富商和勳貴官員比比皆是,随便從酒樓上掉塊瓦下來,都能砸到個六七品的官兒,就更不用說那些富家子官家子和勳貴二代三代了。
光是這些人,對奶媽的需求量,就足以讓那些貧窮的奶媽放下自己的孩子去當奶娘。
尤其是在大戶人家,這奶娘一當就是好幾年,跟主家的關系處得好了,不光自己能賺取豐厚的月錢和獎金,甚至還有機會帶攜家人跟着有地住有飯吃有工作,前途一片光明。
有這麽多工作機會的适齡奶媽,自然不會選擇到濟慈院當奶媽。
沒辦法,沈青葉也只能先讓人去尋了些剛下崽的母羊,帶着小羊一起養在濟慈院,煮了羊奶來喂養這些被遺棄的孩子。
盡管如此,仍是人多羊少奶不夠,大部分孩子還是只能靠米湯維系生命,能不能活下來全看自己的命硬不硬。
看到那制作粗陋味道沖鼻的酸奶疙瘩時,沈青葉就豁然開朗。
大昭的羊不夠,可草原上的牛羊太多了啊!那些草原人民有喝不完的羊奶牛奶,卻因為缺少加工手段,制作出來的酸奶疙瘩極為簡單不說,還十分浪費原料,味道更是令一般人避之不及。
可裏面的營養是一點兒也不缺,若是能讓人改良配方,制作出奶片甚至奶粉,既方便運輸,又能提升價值。
最重要的是,這些大昭的孩子們有救了啊!
自己有了身孕,有個小寶寶在腹中孕育成長的時候,沈青葉最見不得那些小孩子吃苦受罪,尤其是在這個缺衣少食的時代,大多數孩子都發育不良,別說母乳喂養了,能有點米湯果腹活下來長大就已經十分不易。
若是有了奶粉和奶片,能救活多少孩子,讓多少孩子補充營養,健康成長啊!
沈青葉還特地翻了古代醫書出來,摳出關于牛初乳的介紹,請禦醫為證,說牛初乳對于提高免疫力和身體素質有非常好的養生效果,對于久病虛弱體質的太子尤其适合。
這牛初乳給太子補身養病,其他的普通奶粉和奶片就可以分給那些嬰幼兒,若是能夠盡快提高産能,降低成本,那不光濟慈院的孩子們可以喝上奶粉,其他大昭百姓家的孩子,也能喝得起,養得起。
太子聽她說得這般美好的前景,哪怕前提是打着為他治病養身的名義去建奶粉廠,他也一樣支持,且深為敬佩,讓東宮部屬都跟着協助辦理,大開方便之門,以最短的時間在大同建起了奶粉廠。
這才運回來第一批的奶粉,才剛讓濟慈院的嬰幼兒們喝上了羊奶粉和牛奶粉,眼看着那些幹瘦虛弱的孩子一天一個樣,就連報國寺和正陽觀的和尚道士們都有些心動了。
道士們財大氣粗地直接來求購,和尚們因為寺院不食葷腥,為這羊乳牛乳糾結了半天,還是悄悄地買了些奶粉回去養小和尚。
畢竟,但凡被他們撿到的孩子,便是與佛有緣,若是連這些有緣的小和尚都養不大,豈不是愧對佛祖?
只是因為第一批的奶粉數量着實有限,除了留給太子的牛初乳之外,沈青葉都送去了濟慈院,分給道觀和寺廟的部分,也完全是看在這兩家多年來收養棄嬰的份上,除此之外,就連沈氏商行,也只聞其名,不見其物。
結果就有不少勳貴高官,聽聞這是太子妃特地為太子尋來的良方,能補身健體,有病治病無病強身,哪裏還顧得上分辨牛初乳和普通奶粉的區別,先是求購不成,就想方設法地讓人從濟慈院裏偷着換出來,被發現後清理了一批人不算,這些人求而不得竟然惱羞成怒反而記恨上了沈家和太子妃。
于是,這些人就開始引經據典地說人與禽獸之分,含沙射影地說沈氏通敵資敵,竟然試圖以草原蠻人飲用的牛羊之乳,來玷污大昭的孩童雲雲。
太子一開始根本沒講這些人放在心上,沈青葉也懶得搭理他們。
若是按照他們的說法,牛奶羊奶都不能喝的話,那他們怎麽還吃牛肉羊肉,還吃雞蛋?那雞蛋還是雞媽媽的未成形幼崽,吃了豈不是更殘忍?
對于這些無理取鬧的人,沈青葉覺得多看他們一眼,都是給他們臉了。
大不了,把這些人的名字都記在小本本上,作為沈氏的黑名單,以後真的大批量奶粉上市時,且記住了不能售賣給這些人家。
只是別人罵也就罵了,太子沒想到,皇帝竟然會拿這事兒來問他,他一時激憤,便脫口而出地戳了皇帝的心窩子。
若是沈青葉知道,一定會誇他幹得漂亮。
既然皇帝都能用禦史的彈劾奏章來敲打他,完全不顧念沈青葉尚在孕期的情況,他又何必擔心提起小妹之死而讓父皇傷心?
要難過,大家一起難過,要我不爽,那大家也都別痛快了。
太子自己都未曾察覺到,不知不覺間,他被沈青葉同化了許多。
若是放在從前,皇帝提起有人彈劾之事,他就是算申辯不過,也會虛心反省,更不會記恨那些本就該聞風奏事的禦史們。
畢竟,按照皇帝的設置,這禦史位卑權重,同樣有監察百官聞風奏事之權,敢說敢言,本就是禦史當為之事。
故而就算被禦史彈劾,哪怕事出有因,或是他們捕風捉影,太子都從未想過要對這些強項禦史做什麽,甚至對一些敢于不畏權貴,勇于揭發黑幕的禦史,還頗有好感,哪怕被罵也毫無怨言。
可沈青葉不幹啊!
就是太子這樣的想法,才慣出那些禦史們為求名求功不惜捕風捉影,甚至羅織罪名,打着聞風奏事言官無罪的名義,卻做着攻擊異己、排擠政敵的勾當。
他們若是當真強項清正廉明,為何放着那些有事沒事去逛青樓的官員和舉子們不彈劾,放着那些強占民田,高利盤剝的豪商勳貴不管,逮着太子雞蛋裏挑骨頭,不就是看太子脾氣好好欺負,甚至還欣賞他們這種不畏強權的作風嗎?
彈劾其他人的風險遠大于彈劾太子,收益卻小于彈劾太子,搏一搏,說不定能得到太子的欣賞,或是得到皇帝的賞識,就能單車變摩托,哦不,麻雀變鳳凰,一步登天,步步高升了。
太子毫不客氣地将沈青葉是為了給他養身治病,才讓人收集和煉制牛初乳,至于用普通奶粉來救濟那些孤兒,也是受皇後委托要打理好濟慈院,才不惜成本地給那些孩子們提供奶粉。
可那些大臣和勳貴,只聽信片面之詞,就以為所有的奶粉都有養生健體的功效,先是跟那些孩童搶食不成,繼而就出此毒計,若是讓他們得逞,斷了奶粉廠的根基,那才是損人不利己之事。
這些自己得不到,就不惜毀了也不讓別人得到的人,用心着實歹毒,連太子這般好脾氣的人,念及往事,想到他們此舉會造成的後果,都氣得不輕。
皇帝也沒想到自己随便問起的一句話,竟然會勾出這麽件傷心事來,再聽太子一解釋,頓時也覺得這些禦史如此聯合勾結,對太子群起而攻之,原以為他們只是固守禮教食古不化,卻沒想到竟是這等用心,頓時也惱了。
“立刻讓人去查,到底是何人組織他們上書彈劾太子。又是何人敢從濟慈院的孤兒口中奪食?”
“這些目無王法,欺君罔上之徒,如何能為朕治理國家,開創盛世?”
“國之蠹蟲、吸食民脂民膏者,皆當剝皮實草,抄家滅族!”
這次太子難得沒向皇帝求情,一來這是皇帝為他出頭出氣,他若是替這些人求情,等于是駁皇帝的面子。
二來是這些人的确居心叵測,而且與民奪食,且毀人根基,也觸及到了他的底線。
這些人連皇家名下的濟慈院都敢伸手,他就不信,在其他方面,他們還能做到清正廉明,兩袖清風?
既然觸怒天子,就得承擔自己作死的後果。
太子聽着皇帝發號施令,太監一一記下後便出去傳旨,他始終保持憂傷的模樣,時不時還咳幾聲,整個人搖搖欲墜,卻又努力支撐着不讓自己倒下去,看上去要多可憐就有多可憐,要多凄慘就有多凄慘。
就連鐵石心腸如皇帝,也不禁有些心軟。
“你若是身體不适,就先回去歇息吧。荻兒回來之後,朕再讓人通知你便是。”
“謝父皇!”太子強撐了許久,早就精疲力盡,如今得到皇帝松口,自是求之不得,不再像從前一樣,總是硬撐到無力支撐,最後傷了自己的身體,還未必能讓皇帝滿意。
太子妃說過,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會鬧的孩子有人疼,适當的賣慘,其實更能促進感情。
他在太子妃身上用過一回,效果非常好,而如今換在皇帝身上,也一樣可以達到“雙贏”,還能更好地維系父子感情。
老人常說,聽媳婦的話,吃飽飯,享清福,一點兒都沒錯。
以前他為了讓父皇滿意,努力做事的結果,是累壞了自己,還引得父皇不滿。
如今他順着父皇的意思,該哭哭該歇歇,養好自己的身體,以後才能更好地替父皇分憂。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愛惜自己,也是孝順的一種形式。
嗯,這也是太子妃說的,一點兒沒錯。
剛出奉天殿,他便兩腿一軟,險些摔倒,還是常平及時出現身,和另一個侍衛将他扶住,又叫人擡了步辇過來,将他擡回東宮。
侍衛們目送太子離去後,方才回禀皇帝。
皇帝得知太子一出門就暈倒,嘆息一聲,讓人去請太醫院的院使,但剛一說出口,就想起院使已被他派馬德勝帶去接應慕容荻,只好換成副院使,又再三叮囑,務必要照看好太子雲雲。
等年過六旬的副院使顫顫巍巍地趕到東宮時,太子妃親自出門相迎。
“殿下或許是累着了,已經歇息。請副院使先替他把個脈吧!”
副院使連連點頭,聞弦歌而知雅意,太子妃定下了太子累着的大方向,他把脈開藥,自然也得沖着這個方向去。反正太子每日都要吃不少藥,也不差這一副。
只是把完脈後,副院使神色微動,問了幾遍太子最近服用過的藥方和最近的飲食起居之後,方才松了口氣。
“太子雖然這會兒有些疲累過度,但他的虛勞咳喘之症,卻已有好轉之像。脈象亦不似昔日虛浮無力,氣息暢通,郁結已散,若是繼續調養下去,或許會越來越好。”
“不知太子妃給太子服用的藥膳和那牛初乳,能否給老夫一觀?”
“可。”沈青葉讓人将藥膳的方子和牛初乳拿來,又對副院使說道:“這是我讓人采收母牛生下小牛後頭三天的牛奶,通過高溫控幹水分後制成的牛初乳奶粉。”
副院使點點頭,頗為贊許地看着她,說道:“《本草經》有記載,牛乳可治虛弱勞損,益肺胃,生津潤腸,産子三日內為最佳。”
“只是以前沒有人想着可以制成乳粉,取其精華,長期服用,的确可以補身健體,對太子病症有利無害。”
“太子妃如此用心照顧太子殿下,定能感動上蒼,令太子早日康複,不負太子妃期盼。”
沈青葉謝過副院使,又由着他給自己請了個平安脈,得知腹中胎兒已滿四月,正是發育最快的階段,需要注意補充營養,亦不可過度勞心勞力,以免傷及胎兒。
聽着太醫叮囑了半響,最後總算送走了這尊大佛後,沈青葉感覺比前世連着上幾堂必修課還累。
剛坐回床上,就有一雙手從身後伸過來,環抱在她腰間,掌心正好放在她的小腹之上,暖暖地傳遞着呵護之意,讓她不覺腰軟腿軟,向後一靠,正好靠入太子懷中。
“我讓人送去的花糕,你可吃到?”
太子點頭,正好将下巴放在她的肩窩上,輕嗅着她鬓邊淡淡的香味,柔聲說道:“很好吃,不過下次別送了,若是被父皇識破,只怕會連累到你。”
沈青葉輕哼一聲,耳根有些發燙。
“你以為我想送啊!還不是因為母後駕到,非要問你為何去見父皇,惹得父皇在殿中與你獨處時放聲大笑,我哪裏敢說鲛人的事,只能先糊弄過去,可左思右想,又怕你一時心急,真的吃鲛人肉治病……”
“你不想讓我吃鲛人肉?為何?”
太子看到她的耳垂發紅,連耳廓似乎都變成半透明的紅色,忍不住輕輕觸碰了一下,感覺到沈青葉身子一顫,愈發無力地靠在他懷中。
“難道你覺得那鲛人有假?”
沈青葉白了他一眼,将他往裏面推了推,“禦醫都讓你多休息,你還來欺負我。”
說着,她又嘆了口氣,冷笑着說道:“先不說那鲛人肉是不是真的吃了就能長生不老,這等神異之物,你覺得,難道就你能吃?就你合适吃?”
太子身子一僵,面上也浮現出苦澀之意。
從始皇帝到漢武帝,甚至連開創貞觀之治的唐太宗,再怎麽英明神武的皇帝,一旦涉及到長生不老之事上,都會跟被人降智迷昏了頭一般,完全失去理智,偏聽偏信,執迷不悟,為求長生,不惜勞民傷財,結果不但沒得到長生,反而斷送了自己的性命,還搭上了自己的至親骨肉。
無論父皇如何英明睿智,對他如何疼愛,可涉及到真正能讓人長生的鲛人之時,難道他就能看破生死,就因為兒子久病難愈,就全然讓出來?
扪心自問,若是皇帝真這麽說,他恐怕都不敢信,也不敢接。
沒見那牛初乳不過是一劑尋常養生良方,都算不得什麽精貴之物,都能引起那麽多人眼紅嫉妒,不惜讓禦史上書,聯名彈劾,也要損人不利己地毀了沈青葉的奶粉廠。
換了真能讓人長生不老的鲛人肉,只怕會有更多人更為瘋狂甚至不擇手段地追求。
而父皇,真的能免于誘惑,不為所動嗎?
還有母後,若是他得到了鲛人肉,會不分給母後嗎?
他忽然發現,這原本傳說中能讓他百病全消,長生不老的鲛人肉,此時此刻,或許會成了他的催命符。
太子不禁苦笑一聲,輕輕地點了點頭。
“你說的對。這鲛人肉,我吃不得。”
“只是可惜了四弟的一番苦心,他那般拼命,不惜追到大鲲腹中也要逮住這條鲛人,我卻要讓他的好意落空。”
“哪裏落空了。他抓回鲛人,本就是大功一件。不管最後這鲛人肉是誰吃了,都得領他的人情。”
沈青葉笑眯眯地說道:“就連你不吃,也一樣得領情。不是嗎?”
“原本還以為他至少得出海兩三年,清剿了南海的海盜和東海的倭寇後,賺了軍功和銀子回來,才能讓父皇收回成命,放他去封地戍邊。”
“現在好了,不到一年時間,他立下如此大功,父皇定然會好生獎勵他,說不定這次回來,就能重回封地,當他心心念念的大将軍去呢!”
她想了想,說道:“就是不知道,父皇是會重新封他為燕王,還是繼續讓他當晉王。”
燕王戍東北,晉王守西北,燕地富庶而晉地貧瘠,哪怕同為一等親王,待遇也截然不同。
太子:“父皇向來賞罰分明,三弟在燕雲屢立戰功,亦有開發遼東之功。如今他已将燕地百姓收服,頗得人望,恐怕不會輕易更換封地。”
“至于四弟,就算去了晉地,父皇應該也會另行賞賜,不會虧待了他。”
“更何況,如今經略西北的計劃之中,除了以利誘之,尚需以武力鎮服西北各族,四弟過去,一樣有戰功可得。”
他想起先前向父皇說起西域的果子溝時,父皇對那等神奇之地頗為向往之意,便能确定,父皇定然不會再讓慕容荻去遼東了。
西北的商道和無數財富,尚等着他們去征服和收獲,哪裏有興趣再去管那已成為囊中之物的遼東黑土。
兩日之後,晉王慕容荻才風塵仆仆地帶着十餘輛大馬車趕回京城。
馬德勝帶着太醫院院使和禦林軍早就提前一日在半道相迎,一路護送着他回京,路上戒備森嚴,嚴禁任何人靠近馬車百尺之內,引得路人側目不已,都在猜測,這次四皇子出海歸來,到底帶了什麽寶物,竟然如此隆重相迎。
而太子因為身體虛弱,未能出城相迎,慕容荻就被馬德勝直接帶去了奉天殿,親自面見皇帝。
看到這個出去不到一年,就已變得又黑又瘦的兒子,皇帝也不禁動容。
“荻兒此行辛苦,瘦了許多,若是讓你母後看到,定然會心疼不已。”
慕容荻朗聲笑道:“兒臣雖然瘦了,可結實了許多,在外面風吹日曬,自然會黑一點兒。可我的身體一點兒問題都沒,連那海上大鲲,都被我親手剖腹殺死呢!”
這是他生平得意之作,一說起來,就眉飛色舞,恨不得當時能将那大鲲的屍體都帶回來,讓父皇親眼看看他的戰績。
皇帝哼了一聲,不喜反怒。
“你還有臉說!那大鲲是何等兇殘之物,你竟然為了抓一條鲛人,就不惜沖入大鲲腹中,若是你有什麽三長兩短,讓朕如何向你母後交代?”
慕容荻笑嘻嘻地說道:“兒臣知道,不過兒臣這不是沒事嗎?父皇,你是沒看到,那大鲲比我們最大的海船還要大,一張口,足足有十幾丈寬,一口就能吞下好幾個人去。”
“我當時就想,這大鲲吞了鲛人,我若是就此罷手,它也未必會放過我,倒不如直接殺進它的肚子裏,攪得它腸穿肚爛,還咬不到我……”
“嘿嘿!結果還真被我猜中了。我帶着刀殺入大鲲腹中,把它的心肝脾肺腎統統砍了個稀巴爛,然後剖開它的肚子——就帶着鲛人一起出來了!”
“父皇,我厲害吧!”
他眼巴巴地看着皇帝,一臉“我真棒、求贊求表揚”的表情,看得皇帝忍俊不住,終于笑了起來。
“你這混小子,不知死活,這次算你好運,以後可不敢如此冒險了!”
“遵命!”慕容荻應了一聲,朝左右看看,好奇地問道:“皇兄呢?我特地抓了這條鲛人回來,就是為了給他治病啊!”
皇帝臉上的笑容消失,輕輕嘆了口氣,說道:“你皇兄身體不适,在東宮休養。你先去收拾一下,洗幹淨這一身土,再去見他,免得驚到你皇嫂,動了胎氣的話,你皇兄定不饒你。”
“啊?皇嫂有了?”慕容荻驚呼一聲,“那我可得趕緊去看看。父皇,那鲛人我已交給馬公公和太醫院院使,回頭收拾好了拿來給你看啊!”
“去吧!”皇帝哼了一聲,“管那麽多,還不快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