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此時的東宮,格外安靜。
太子需要靜養,太子妃有孕也閉門不出,對所有前來探訪的人都拒之門外,而宮中衆人在得知晉王回京,且受到了超規格的迎接時,也都忙着想辦法去跟晉王套近乎,就更沒人來東宮燒冷竈了。
皇宮裏都是人精,對皇帝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都能翻過來覆過去地摳細節琢磨其中的深意,如何能看不出,皇帝此時對四皇子的重視,已經超過了太子。
明明是太子生病不适,可一直負責給太子治病的太醫院院使,卻被派去百裏之外迎接四皇子。
說是因為四皇子在海上受傷,可等到那浩浩蕩蕩的大軍簇擁着四皇子入城時,除了人黑點瘦點之外,壓根看不出有什麽傷,依舊是那個神采飛揚的四皇子。
這差別待遇,一下子就凸顯出他們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來。
哪怕前幾天皇帝還處置了一批惡意彈劾太子的禦史和他們身後的勳貴官員,給予太子的恩寵和維護,也無法與這次迎接四皇子的陣仗相比。
這裏面可琢磨的道道,那就多了去了。
那些個彈劾太子和太子妃的禦史們,說他們縱容沈氏商行與草原部族“私通”,以牛羊奶取代母乳喂養,有悖人倫。
結果引得皇帝震怒不說,太子還讓太醫院出了公告,證實以牛乳入藥和羊乳喂養嬰童,都是在《本草經》中有過記載的,将那些人的臉打得啪啪作響不說,皇帝還讓錦衣衛查出他們收受賄賂惡意彈劾,私下結黨之事,一怒之下,将這些人都罷官抄家,送去北疆牧羊養馬。
他們怨天怨地,最終怨得還是讀得書少,稀裏糊塗地翻船,真是死都不瞑目。
不過這次皇帝并沒有大開殺戒,而是故意将這些人發配北疆,除了去修建堡壘抵禦北蠻的苦力之外,就是去牧羊養馬,給奶粉廠打工。
很明顯就是在給太子出氣:你們不是嫌棄奶粉廠嗎?嫌棄那些要靠牛奶羊奶活下來的孩子嗎?那朕就偏要你們去做苦力,去幹這些被你們最看不起最鄙夷的苦力。
熬得住,就能活下來,熬不住,死便死了,他也毫無遺憾。
反正這奶粉廠是太子妃的,也等于是皇家的,原來太子妃除了給太子留下養身的牛初乳之外,也給皇帝和皇後送了一些,只是但凡要入口的東西,都得見經過太醫院和禦膳房幾道關口把關,确認無誤才能進獻給皇帝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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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心頭最後那點心結,也跟着散了。
若是那鲛人當真有效,能治病長生,分給太子一些也無妨。
正如沈青葉所料,在得知慕容荻逮到一條活的鲛人回來時,皇帝第一個念頭是長生,是自己的長生不老,而不是那個久病不治的長子終于有救了。
人性本就自私,而能夠走到九五之尊的位置上的,但凡心軟一點都死在半道上了。
所以皇帝才會被稱為孤家寡人,不光是身在高處不勝寒,亦因為自己已将自己擡高到遠高于其他所有人的位置,所有人都是理所應當對他俯首稱臣,為他不惜奉獻一切,才能成為他的忠臣孝子。
沈青葉才不信,真有靈丹妙藥出現的時候,皇帝能忍住自己不吃,讓給太子?
她一直以來,都是打着尋仙問藥的名義,在培養沈家的勢力,雖說也尋來了不少山野奇珍,什麽百年雪蓮千年人參茯苓首烏之類的,包括這次辦奶粉廠做牛初乳,都是在這個時代的人們認知範圍內,并沒有超出皇帝曾經得到過的貢品,故而也沒引起多大的關注。
畢竟,這些東西,太子以前也不是沒吃過,或許是藥效不足,或許是提煉手法問題,或許是時候不到,都沒現在那麽明顯的“療效”。
對于自己已經有的東西,用不上用不完的,皇帝還是不吝賞賜給親兒子的。
可這鲛人肉則不同。
這可是真正傳說中能夠治百病,甚至讓人長生不老的神物。
哪個皇帝不想長生不老,仙福永享?但凡掌握過巅峰權力的,都無法忍受自己老去甚至死去,失去權柄的那一刻。
皇帝也不例外。
當慕容荻興沖沖地趕去東宮,想要看看皇兄皇嫂時,皇帝已命人将鲛人送去了祈年殿中,由正陽觀雲清道長和太醫院院使一起研究其食用煉制之法。
東宮能攔住其他人的拜訪,也攔不住這位混不吝的四皇子,只能由着他長驅直入,大呼小叫地去找太子和太子妃。
太子聞聲出來相迎,看到他黑黑瘦瘦的樣子也吓了一跳。
“四弟……你怎麽變成這樣了?身上的傷可曾好了?”
慕容荻滿不在乎地揮揮手,說道:“沒事,我的傷早好了,不就是黑了點嗎?在海上的日頭毒得很,一會兒就把人曬得黢黑,別說是我,就連方展鵬都被曬成了黑碳頭呢!”
“大哥,倒是你的身體如何?我一回來就聽說你在宮中靜養,難道又不舒服了?”
“還有,聽說皇嫂有了身孕,幾個月了?身體如何?”
他連珠炮似的,一口氣問了好幾個問題,太子笑着搖搖頭,拉着他走進屋內,給他先倒了杯溫茶。
“先喝點水緩緩。我沒事,你皇嫂也很好,如今已有四個多月的身孕,母子均安。”
“那就好!”慕容荻一口氣将杯中茶水喝得幹幹淨淨,眉飛色舞地說道:“大哥,你不知道,我這次出去,真是開了眼了……”
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跟太子講述自己出海的經歷,當然,關于自己一開始暈船嘔吐的事可以掠過。
關于方展鵬釣魚不成反被魚釣走,多虧他眼疾手快把人救回來的事,當然要詳加描述,尤其要突出那家夥的笨拙和膽小,再表現一下自己的威武勇猛,天生神力,讓船上的商人和水手們無不佩服。
“方展鵬那個笨蛋,每次釣了魚都拉不上來,要不是有我在,早就被魚拉下船給吃了!”
“當時他一感覺到有魚上鈎,就一個勁地喊我,我過去一拉,沒想到一把還沒拉上來——再一看,那哪裏是普通的魚,是傳說中的鲛人!”
“鲛人硬是把魚線給扯斷了,眼看着就要逃走,我哪裏肯讓它就這麽跑了,就幹脆跳下海去追它——”
太子倒吸了一口冷氣,看着他的眼神變得危險起來,“你……從船上跳下去追一條魚?!”
他親自将慕容荻送上船的,可是親眼見過那搜海船的大小,就算慕容荻不是從樓船上面跳下去,從最下面的甲板到海面的高度,也足足有十丈之高,從那跳下去,跟跳懸崖有什麽區別?!
他居然就那麽跳下去了?!
這是有腦子的人能幹出來的事嗎?
他還得意洋洋地四處炫耀?!
慕容荻完全沒看到太子微微眯起的眼角,已經帶上了幾分殺氣,還在繼續說。
“這次還真虧了皇嫂給我配的手弩,多虧那幾支魚木倉,才能射中那條鲛人,沒讓它跑脫。”
“沒想到我眼看要抓住那條鲛人的時候,居然冒出來一條大鲲跟我搶!”
“不過,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那是大鲲的。當時就看到一條大魚從水底下冒出來,張着大嘴,簡直就像個山洞一樣,一口氣就把鲛人和周圍的小魚小蝦連帶着海水都吸到肚子裏去了!”
“于是你也就跟着鑽進魚肚子裏了?”
太子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來,一擡手,就揪住了弟弟的耳朵,平素溫和端方的氣質已是蕩然無存,一雙眼中幾乎都要冒出火來,對着他的耳朵怒氣沖沖地吼了起來。
“你有沒有長腦子啊?你還有臉說方展鵬,你自己往海裏跳,往魚肚子裏鑽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有沒有想過父皇和母後還在等着你回來?”
“啊?你有用腦子想過嗎?如果你出事,讓我們怎麽辦?!”
“輕點輕點……啊……哥你輕一點兒……嘶……真疼啊……”
慕容荻立刻嗷嗷地叫了起來,抱着太子的手臂求饒。
“我那不是想着要抓跳鲛人回來,給大哥你治病嗎?皇嫂那般神機妙算,讓我出海去尋藥,我原本還以為她就是騙我給沈家的船護航,沒想到真的能逮到鲛人,當然不能松手啦!”
太子聽得鼻子一算,手一松,慕容荻趁機從他手中搶回了自己的耳朵,捂着耳朵跳到了一旁,警惕地看着他。
“大哥,鲛人可沒那麽容易碰上,船上的人都說了,大多數人一輩子都見不到一條鲛人,更不用說還能釣上來的。若是錯過這一次,還不知要上哪兒找去……”
他一臉的不服氣,氣鼓鼓地梗着脖子說道:“就算再來一次,我也一樣會跳下去,別說追到大鲲肚子裏,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會把它逮回來的!”
“你——咳咳——咳——”
太子看着他毫無反省之意的模樣,又是生氣,又是心疼,一口氣梗在心口,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這一咳,咳得面色青白交錯,上氣不接下氣,幾乎要将肺都要咳出來的架勢,頓時吓得慕容荻亂了陣腳,急忙上前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忙不疊地賠禮道歉。
“啊——大哥你別生氣,要打要罵我都随你,千萬千萬別氣壞了自己的身子啊!”
“先付太子過來坐下吧!”沈青葉原本不想打擾他們兄弟見面,可沒想到慕容荻就是有這個本事,幾句話的功夫就讓素來修養極佳的太子破功,而這個蠢二哈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更不會照顧人。
她也只好出來打個圓場。
“殿下,先喝點梨湯潤潤嗓子,四皇子素來莽撞,但也是一番好意。如今既然平安歸來,你教訓他幾句,讓他以後小心行事,不可再如此莽撞便是,又何必氣壞了自己的身子,讓大家擔憂呢?”
一碗溫潤清甜的梨湯入喉,澆滅了剛剛燃起的心頭火,太子深吸了口氣,總算換過幾份勁來,無奈地看了慕容荻一眼,長嘆一聲。
“四弟啊,你這樣,讓我和父皇,如何能安心放你出去?你……怎麽就如此不懂事呢?”
“誰說我不懂事?”慕容荻立刻瞪起眼來,不服氣地說道:“我這不是好端端的回來了嗎?而且我還帶回了鲛人,千百年都難得一見的鲛人呢!”
“你居然都不誇我!哼!枉我一番好意,特地來告訴你,你若是嫌我沒用,就當我沒來過好了!”
他憤憤不平地轉身離去,走了幾步,仍然沒聽到太子叫他回去,愈發生氣,回頭又沖着太子吼了一聲:“父皇都誇我能幹,等我以後領兵出征,打敗北蠻人給你看!”
說罷,他便三步并作兩步,如同一陣小旋風般沖出了東宮。
東宮裏裏外外的宮女太監和侍衛們都聽到了他的吼聲,俱是大為不解,面面相觑,誰也想不到,四皇子明明是來邀功的,給太子送來這樣的一份“大禮”,居然最後會鬧得如此不歡而散的結果。
可誰也不敢去問太子,更不敢去問四皇子,只能各自安靜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權當自己只是個擺件裝飾品,什麽都沒看到沒聽到。
太子呆呆地看着慕容荻的背影,一直到他徹底消失,方才難以抑制地劇烈咳嗽起來。
沈青葉急忙給他拍了拍後背,幫着他順了順氣,又喝了半碗梨湯下去,方才扶着他回了內室。
等關上房門,讓辛夷和常安也出去在外面守着之後,沈青葉才放開了太子,讓他躺回床上,看到他面色已蒼白得毫無血色,唇上卻沾染了幾滴暗紅色的血珠,急忙用手巾給他擦了去,卻還是忍不住微微皺起眉來。
“這樣下去不行,若是讓父皇以為你是為了要鲛人肉而故意生病……怕是麻煩就大了。”
太子卻苦笑道:“我這條命,本就是父皇和母後給的,父皇若是願意賞賜于我,我便接着,若是不願……”
他幽幽地長嘆一聲,擡頭望向沈青葉:“我也只能對不起你和孩子了……”
“光說對不起有什麽用?”沈青葉不屑地冷哼一聲,沒好氣地說道:“我雖然沒想要你吃那什麽鲛人肉,卻也不想你就這麽自暴自棄。”
“你字經霜,本當知道,楓葉經霜紅似火,不經歷點風霜雨雪,怎能成就更好的自己?”
“若是這點挫折,就能讓你倒下,那我也不稀罕做什麽太子妃了!”
“青葉!”太子一聽就急了,連忙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隐忍着胸中火燒火燎的痛楚,低聲說道:“別走!——”
沈青葉停下腳步,回頭看着他,對上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看到其中的痛苦和不舍之意,終于還是心軟了幾分。
“你啊——都能狠心趕走四弟,對自己都能這麽狠,怎麽就……非得做這個大孝子不可嗎?”
太子悚然一驚,下意識地朝門口望去。這等大不敬之語,若是被人聽到,就算是他,也很難保住她。
沈青葉看到他的動作,嘆了口氣,說道:“你放心,我讓常平帶着暗衛在外面守着,這間卧室裏我重新布置過,就算習武之人耳目靈便,在外面也聽不到我們說的話。”
“你……”太子心情十分複雜,看着她,見她神色自如,哪怕說出這種話來,亦是毫無緊張之色,就像是随随便便說的一句玩笑話一般,就讓他真的是完全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我什麽我?你若是覺得我說得不對,可以反駁,甚至也可以告訴你父皇。”
沈青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她辛辛苦苦尋藥種田是為什麽,難道真的是為了給那位皇帝老子當什麽“孝子賢孫”嗎?
真是笑話!她可是一點兒也沒忘記,那位皇帝陛下,曾經對她說過,若是太子沒了,就要她跟着殉葬。
人家都惦記着她的性命和家産,恨不得把她給活埋了吞了她的嫁妝和整個沈家的錢財商路呢,她還真能毫無芥蒂地給人當牛做馬,任勞任怨,那就真是天生的賤骨頭,怨不得被狗惦記了。
“不會的。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太子一聽就急了,拉着她的手,吃力地坐起身來,認真地看着她的雙眼,說道:“這些話,以後你也不要說了。萬一被人聽到,百傳入父皇耳中,便是我……也護不住你啊!”
沈青葉怔了怔,頗有幾分動容地看着他,“護着我?你……難道不再做大孝子了麽?”
太子将她拉到了自己身邊,伸手撫在了她的小腹上,忽地感覺手下的部位有什麽東西咕嚕動了一下,不由一驚,低頭望着她的肚子。
“動了……他在動……”
“胎動而已,很正常的。”沈青葉有點無語,別說是古人,就連現代人裏,許多當丈夫當爸爸的,也未必會親眼看到親手感覺到胎兒的“胎動”,可在孕婦看來,這已是再尋常不過。
“或許是她翻了個身,沒關系的。再過兩個月,她會動得更厲害。”
沈青葉想了想,又提醒他,“我聽人說過,這嬰兒就算在母親的腹中,也能聽到外面的聲音,可以讓她聽些琴聲或是讀書聲,陶冶情操,叫做……胎教吧!”
“胎教?”太子不明覺厲,看着她的眼神愈發不同。他早就發覺,自己這位太子妃,絕非常人。
雖然她只是說自己曾經做夢預知未來,可光是預知未來,就能懂得那麽多事嗎?
從制作琉璃,到開發遼東,紡織毛線,制造奶粉……他都不知她腦子裏還有多少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東西,但就他目前所聞所見,她從未做過任何對他不利之事。
便是嘲諷他寧可死也要做個大孝子,也是因為怒其不争吧!
說到底,也是他負了她。
作為夫君,不能與她白頭偕老,不能護她平安無憂,本就是他無能,他的錯,至于父皇拿他來威脅她之事,他本想以一個孩子來給她做靠山,讓她哪怕在自己死後也有個依靠。
可現在看來……她更像是他的依靠。
若是沒有她,只怕他早就已經心力交瘁,無論是父皇的冷酷,還是弟弟們的背叛,都一次次戳得他體無完膚,若不是有她在身邊,看着她不遺餘力地在幫助那些貧苦百姓,他真是不願再支撐下去。
而現在,在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腹中小生命的活力,感覺到那種血脈相連的悸動,讓他更生出幾分勇氣,想要親自護住她們母子,而不是一死了之。
“胎……教?那我對他說的話,他也能聽到嗎?”
“能啊!”沈青葉眨眨眼,開始慫恿他,“其實嬰兒都是跟誰處得多,就親誰多一點。若是你成天讓她喊你爹,先教她叫爹的話,到時候她說的第一句話,肯定就是叫你。”
她已經開始夢想,等到孩子出生後,拉了尿了,哇得一聲哭出來,張口就叫“爹”,她就可以當個甩手掌櫃,把娃兒丢給她爹。
沒辦法,叫爹呢,自然得當爹的去把屎把尿照顧孩子了!
欲戴王冠,先承其重,欲想當爹,先得哄娃!
這便宜可沒有白占的說法。
“真的?”太子顯然信了她的邪,對着她的肚子說道:“寶兒,我是你爹,叫爹——”
“爹——”
沈青葉捂着嘴,終于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太子猛然醒悟,這還在肚子裏才四個半月的胎兒,就算有什麽胎教,怎麽可能現在就學會叫爹?太子妃這是故意在占他的便宜,虧他還心心念念想要護着她不被人欺負。
結果,她可好,專門逮着他來欺負。
“沈、青、葉!你故意的!”太子咬牙切齒,瞪着她,卻毫無威懾力,甚至有點委屈的模樣。
“哈哈哈哈,我就是故意的,怎麽?你生氣了?那打我啊——”
沈青葉笑得格外嚣張,還故意一挺肚子,給他看:“寶寶啊,你爹想打我們呢!”
太子震驚地看着她,深深地被她的無恥無賴所震駭。
“你剛才還說,孩子會聽到我們說的話,你這樣……就不怕孩子學壞了?”
沈青葉笑道:“這算什麽學壞啊,這是教她學聰明呢!可不能別人說什麽就聽什麽信什麽,得有自己的判斷力,就算是親生父母,也未必說得都對啊!”
太子的神色一僵,顯然想起了先前兩人讨論的問題,有些艱難地說道:“父為子綱,君為臣綱,《儀禮》記曰:君至尊也,父至尊也……”
沈青葉哂笑一聲,“那孔子還說過‘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就是說,當爹的要像個當爹的樣子,為君者也要像個君主的樣子,這樣當兒子的才能盡為人子的義務,當臣子的也需要當個忠臣。不對嗎?”
太子苦笑一聲,搖了搖頭:“君雖不仁,臣不可以不忠;父雖不慈,子不可以不孝(注1),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沈青葉大怒,“你別欺負我讀書少,我也記得:君為臣綱,君正則臣亦正矣;父為子綱,父正則子亦正矣……為人君者必正身以統其臣,為人父者必正身以律其子(注2),難道他要你死,你就真的伸出脖子等着人拿刀拿劍來砍?”
太子:“那倒不會……父皇必不會如此……”
沈青葉冷笑道:“那你為何不問慕容荻,怎麽沒把鲛人帶來東宮,不是說好了給你尋的藥,怎麽就送去了皇上那兒?”
“你為何要故意趕走慕容荻,不就是怕皇上對你生疑,怕你跟他搶那長生不老的鲛人肉嗎?”
“他是不必動刀動劍,只要不讓人來給你治病,斷了你的藥,你就等不到能吃鲛人肉的時候,就已經沒命了。”
“那鲛人肉再神奇,吃了也只能治病,能長生不老,可不能起死回生啊!”
太子:“我并未想過要吃……你不是也不讓我吃的嗎?”
沈青葉點點頭,說道:“我是不讓你吃,可不等于他就能這樣強取豪奪,枉顧你的性命。”
她越說越是生氣,“就為了一個不知道是真是假的鲛人肉,還沒見誰吃了就長生不老呢,就先要害了你的性命,這是親爹嗎?”
“他要你死你就死,那我呢?孩子呢?你就當個孝子,一死了之,然後什麽都不管不顧了?”
她盯着他,眼中怒火熊熊燃燒,燒得她面色也跟着泛紅起來,猶如怒放的玫瑰,明豔不可方物。
“我既然已經知道,他也知道,就算你死了,他也絕不會放過我和孩子。”
“別想着留個孩子給我,就能讓我避過殉葬之劫。想要一個人的命,無論是生産時做點手腳一屍兩命,還是生下來以後受個風寒落個水,随随便便就能讓人死的無聲無息。”
“說不定到那時,就連死了,得個追封,還會說是因為我思念你,悲傷過度,故而追随你于地下呢!”
“想死,有一萬種法子,想活,卻只有一條路。”
太子震駭地看着她,忽然眼前一黑,身子向後一倒,徹底暈了過去。
沈青葉看着他,長嘆一聲,“行吧,念在你還想護着我們母女,我就讓寶寶認下你這個爹吧!”
過了一會兒,她走到門口,疲憊地對外面說道:“辛夷,常安,太子吐血暈倒了,快去請太醫!”
“怎會如此?”常安大吃一驚,立刻進去照顧太子,而常平則從屋檐下的陰影中飛掠而出,如一只巨大的蒼鷹,直奔向太醫院。
沈青葉沒理他,讓辛夷扶着自己去隔壁房間休息。
她還需要養精蓄銳,這孩子來得真不是時候,帶球作戰對心情和身體的影響真是太大了。
不管這孩子的親爹親爺爺什麽情況,這是她的孩子,她的骨肉血脈,那她既不能虧了自己,也不能虧了這個孩子。
就算沒了慕容家的龍椅,她還有個偌大的沈家等着寶寶去繼承呢!
沈老爹對這個孩子的期盼,可是比她親爺爺還要殷切得多呢!
果不其然,等了足足兩個時辰過去,太醫院的院使和副院使都沒來,只有個三十多歲才入太醫院不到兩年的禦醫拎着藥箱,滿頭大汗,被常平拎着匆匆趕到東宮。
“微臣李川柏,參見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沈青葉:“平身,李禦醫,有勞你先給太子診治吧!”
“是!”
李川柏抹了把汗,先是給太子把了下脈,繼而又看了看太子的唇色和先前吐出的血色,臉色已是變得十分難看。
“殿下的脈象虛弱無力,細不可察,氣機郁滞,陽虛氣衰,加上血脈不暢,氣血大衰之狀症……這……請恕微臣學藝不精,無法替殿下解憂。”
沈青葉心灰意冷地沖他揮揮手,說道:“知道了,怪不得你。先按院使原來的方子開藥,等殿下醒來再說吧!”
“常平,你随李禦醫去拿藥,再看看幾位院使大人回來了沒。”
常平應了一聲,欲言又止。他去太醫院根本沒看到幾位院使,卻也從其他暗衛處打聽到消息,從四皇子進宮之後,皇帝就召集了太醫院所有禦醫和正陽觀的幾位道長一起,去研究那鲛人的煉制之法。
不光是皇帝在關心如何服用鲛人肉,就連那些禦醫和道士們,一聽到有活生生的鲛人,都已經跟瘋了似的,恨不能吃住全在那裏,不研究出那長生不老藥決不罷休。
哪怕,那長生不老藥,根本就沒他們服用的份。
可就是架不住人心向往,就算不能吃到嘴裏,能看到,能聞一聞,哪怕是替皇帝嘗藥,他們也想要見識一下,這傳說中的鲛人是如何的神奇。
如今這消息傳開,宮中所有人都已經知道,原來四皇子出海,竟然抓到了一條鲛人回來,進獻給皇帝,難怪會得到皇帝派人如此隆重的迎接。
不得不說,四皇子這運道,真是無人能及啊!
人人都以為他因為昔日長興伯世子的牽連,被皇帝從燕王貶為晉王,降了一等俸祿和封地不說,還将他拘在宮中學禮,不讓他去封地就藩,眼看着失去聖寵,結果還能絕地翻身,一飛沖天。
這可是鲛人呢!吃了就能長生不老,誰不想要?偏偏千百年來,都是只聞其名不見其物,所有人也只當那是個神話傳說。
結果就被四皇子遇到了,還抓回來獻給了皇帝,這還不是皇帝洪福齊天,受命于天,方能有此祥瑞神物降世嗎?
所有人衆口一詞,贊頌皇帝,誇誇四皇子,沒有人記得是太子妃舉薦四皇子出海,是為了替太子尋藥靈丹妙藥,醫治他的不治之症。
也沒有人去管,此時太子發病,只有個實習禦醫戰戰兢兢地在藥房挑着藥,愁眉苦臉地按照舊藥方抓藥,一邊熬着藥,一邊心中卻七上八下地毫無把握。
哪怕他是趕鴨子上架被帶來頂缸的,可若是太子真的出事,他也是首當其沖填坑的。
皇帝,是絕不會跟他講道理的。
東宮這邊愁雲慘淡,人人都提心吊膽,而祈年殿中,卻格外熱鬧。
正陽觀的道士們已經做法完畢,确認那長得奇醜無比的海魚就是傳說中的“鲛人”。
雖然這海魚沒有姣好的容貌和曼妙的身材,奄奄一息的也唱不出魅惑人心的歌聲,但它的确是哺乳動物,上半身外皮光滑無鱗無毛,魚鳍又長又粗,真像是人的雙臂,而下半身長長的魚尾上是細密的鱗片,和那些志怪傳說中描寫的十分相似。
至于美醜,或許是因為那時的人只能遠觀,而沒有人能夠靠近追上這鲛人,就只能靠着想象力将其美化,後來以訛傳訛,便成了現在這樣。
無論如何,從傷口放出的血,道士們喂給貓狗嘗試,都依然活蹦亂跳,毫無問題。
接下來,就得研究到底要怎麽吃鲛人肉,才能發揮最大的藥效。
畢竟,古書上的記載,十分含糊,只說食之長生不老,怎麽個食法,是生食還是熟食,幾分火候最好?需不需要搭配藥物激發藥性?卻根本沒有提及。
太醫院院使就提議:“海魚多以生食為主,保留其天然藥性,如魚生魚脍,皆無需烹炸蒸煮,只需切片食用便可。”
正陽觀的雲清道長則說:“這鲛人渾身是寶,魚油即可煉制千年不滅的長明燈燭,這魚肉魚骨,也當煉制成上品丹藥,方能發揮最大效用。”
“生食才好,你煉丹時放得那些材料,說不定沖克了鲛人肉,若是影響了藥性,反倒變成毒藥呢?”
“陛下萬金之軀,豈是茹毛飲血之徒,爾等不思進去,才是浪費良藥!”
“生食!”
“煉藥!”
雙方各執己見,一個比一個聲音大,争吵不休。
而經過幾次剮鱗剝皮抽血的鲛人,熬到這會兒,被他們折騰得死去活來,又沒有海水可換,終于撐不住,白眼一翻,跟着肚皮朝上,漂浮在巨型水缸之中,徹底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這下所有人都急了,紛紛指責對方。
“要不是你們剮了魚鱗,還放了那麽多血,這鲛人也不會這麽快死!”
“你們還切了它幾片肉試毒呢,怎麽不說?”
“這鲛人本就生長于大海之中,被抓出來養了這麽些天,這幾日又離開海水趕路,能撐到現在已是不易,各位不必再争執,還是想想怎麽盡快處理的好。”
“先放入冰窖凍起來吧,否則要不了幾日,就會腐化變質,徹底沒法吃了。”
皇帝見他們議論紛紛,等得不耐煩起來,“到底要如何食用,你們可否決定?”
太醫院和正陽觀的道士們開始面面相觑,指着對方,推舉對方的提議。
“道長說可以用魚肉魚骨煉藥,配合各種天材地寶,定能發揮最大效用。”
“太醫說鲛人以生鮮為最佳,若是直接生食,可保持原汁原味,避免被其他藥物的藥性沖克,影響功效。”
“煉藥!”
“生食!”
同樣的問題,如今卻換了不同的人,從先前争着搶着,變成了互相推诿。
剛剛還在說着長生不老,現在鲛人都死了,無論生食還是煉丹煉藥,皇帝若是吃下去不能長生不老,他們誰能承擔得起這個責任?
皇帝看看左右,皺起眉來。
慕容荻正好趕來,看了半天熱鬧,最終忍不住說道:“既然大家的意見都有道理,反正鲛人這麽大一條,就生食一部分,再煉藥一部分不就成了?”
皇帝看了他一眼,似乎想看出他是否有什麽想法,可慕容荻一臉好奇的神色,完全不似作僞,他便點了點頭。
“就按晉王說的做。不過,先行找人來試一試藥性。”
“我來吧!”慕容荻興致勃勃地站出來,“當初我抓魚的時候,還咬過它兩口,沒咬破皮,倒是喝了兩口血,除了有點腥也沒啥感覺。”
太醫院院使摸着胡子,打量着慕容荻,“晉王跳海捉魚,勇鬥大鲲,不知可曾受傷?”
“受了點皮外傷而已。”慕容荻點點頭,撸起袖子給他看,“當時我怕鲛人掙脫魚線,就纏在手臂上,從手掌到手臂,都被劃了好深的口子,不過我皮糙肉厚,康複得快,現在已經沒事了!”
太醫院院使看着他雙手手臂上從手掌手背到手肘處,都有一圈圈已經愈合的傷口,猶如被一條粉白的絲線纏繞着整個手臂,根本看不出那原本是深可見骨的傷口。
他處理過不少傷口,知道這種魚線和弓弦一樣,繃緊之時,鋒利如刀,随便劃一下都是一條血口子,而晉王從受傷到現在,短短十幾天時間,就已經恢複如初,顯然非同尋常。
“依微臣之見,晉王的傷勢能夠愈合得如此之快,應該是鲛人血之功……”
“真的嗎?”慕容荻大為好奇,“那鲛人肉呢?是不是比鲛人血的功效更好?那不如就由我來替父皇試藥?”
“不可……”皇帝還沒來得及阻止,慕容荻已經伸手用那鲛人魚鳍上的尖刺,在自己的手心上一劃,立刻出現了一道兩寸來長的血口子,血流如注。
太醫院院使沒想到這四皇子說動手就動手,根本不給他商量的時間,一下子也懵了,看看他流血的手掌,再看看先前為了試毒片下來喂了一點給狗吃過的魚肉,頓時覺得壓力山大。
皇帝也感覺十分頭疼,只能無奈地揮手,“罷了,就将那塊鲛人肉先給他吃吧!”
“遵旨!”院使如釋重負,趕緊将剩下的那片不到一寸見方的魚肉放在銀盤中,遞給了慕容荻。
慕容荻連看都沒看,直接倒進了嘴裏,嚼了幾下就咽了下去,“味道不錯!”
鲛人是傳說中的生物,現實中不存在,慕容荻捕獲的也是類似海牛和海豚之類的哺乳類大魚。
本段情節純屬虛構,與現實無關。愛護環境保、護海洋生物人人有責。
注1:出自《儀禮》
注2:出自南宋理學家陳普《四書五經講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