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北安城頭在望,北蠻王遙遙看着,有點意外,又有些得意。

看城牆上稀稀拉拉的大昭士兵,就知道他們根本毫無準備,都以為他會帶兵去進攻大同,大昭的兵馬都陳列于東線,他就偏偏先來拿下這個有錢有糧有人的小城,再從這裏出發,擊潰大昭人的防線。

而且還可以借着他們殺了北蠻人的理由,堂堂正正出師——那些大昭人不是素來以正義之師君子之禮标榜自我,這一次,輪到他占理了。

便是撕毀榷場和平約定,那也是大昭人先犯的錯……

能打得那些僞君子們說不出話來,想想就感覺很爽!

他手中鞭子一揚,直指北安城。

“這些卑鄙無恥的大昭人,用他們低廉的便宜貨來換取我們草原人的牛羊和戰馬,扒光我們的羊毛,榨取我們牛羊的乳汁,他們賺着我們的血汗錢,居然還要欺壓我們的牧民,殺害無辜的孩子……”

并不熟悉地背誦着楚軍師給他提供的講話稿,北蠻王敏銳地覺察到身後的戰士們被調動起憤怒和仇恨的情緒,如此可以大幅度地提升他們的戰鬥力。

“我們勇猛的草原戰士,絕不容許這些無恥的老鼠霸占我們的家園,欺壓我們的子民——現在,我們就要踏平北安城,拿回屬于我們的東西!”

“沖啊!必勝!——”

無數騎兵高聲呼喊着,縱馬揚鞭,朝着北安城沖去。

這個渺小的城池,根本不足以抵抗北蠻戰士們的鐵蹄,他們必将獲得勝利!

看到他們猶如烏雲般席卷而來時,就連北安城的軍民,自己都毫不懷疑這一點。

“轟!——”

正當城下的人激情澎湃地向前沖鋒,城上的人戰戰兢兢備戰之際,卻聽到一聲巨響,城外長達十餘裏的地面都跟着震動起來,仿佛有一條巨龍在地下翻滾,攪動得大地起伏如波浪,甚至有大片大片地地方坍塌下去,形成一條長達十餘裏,寬逾十幾尺的壕溝。

正在沖鋒中的北蠻騎兵,被這條壕溝吞沒了整整兩排人不說,前後軍被分隔成兩片,後面那些來不及勒住戰馬的騎兵跟着掉進壕溝的,被身後沖上來的騎兵擠下去的,更是不計其數。

一時間,人仰馬翻,血腥氣和被踩踏後的屎尿臭氣混雜在一起,彌漫在整個北安城西門外的曠野之上。

無論城上城下,大昭人還是北蠻人,全都震驚得無以加複。

曹百戶一拳頭砸在了城頭的牆垛上,手上流血都渾然不覺,兀自興奮地叫道:“這就是地道嗎?真是太帶勁了!坑死那些個XXXX的北蠻狗!”

他隐約知道一點情況,從兩個月前,沈氏商行的人和錦衣衛将那些修完水泥路的工人帶走,明面上看不到他們的存在,可實際上,每個月都要消耗大量的糧食,讓他知道,這些人并沒有走遠。

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北蠻人選擇的戰場并不在大同,而是在北安,居然早就被朝廷預料到了嗎?

那馳援大同的新軍,是不是也沒有走遠?

他原以為今日要舍身守城,血灑城頭的結局,是不是就不會再出現了?

原本都心死如灰準備以身殉國,現在全都活泛起來了。

“射箭!用床弩,瞄準目标!別亂射浪費箭支!”曹百戶興沖沖地指揮着士兵們開始用床弩和火炮攻擊,雖然他們這小城中的重型守城裝備不多,但都集中在這裏,也夠那些北蠻人受的。

沖在前面的大多數北蠻的重騎兵,其中有些還帶着攻城的巨木,若是平日,完全能抵擋大昭守城将士的箭雨攻擊。

然而那條轟然炸開的壕溝,将他們與後軍隔開,他們在驚惶之下,還得控制被吓得慌亂失措開始竄稀跑肚的戰馬,面臨的更是足以射穿鐵甲的重弩和火炮,幾乎每一次炮聲響起,都要倒下一批戰馬和騎兵。

哪怕活下來的,也完全失去了戰鬥力。

他們就如同完全沒有遮擋的野麥,在炮火和重弩之下,被一茬茬的收割,完全沒有反抗之力,也毫無躲避藏身之處。

而他們身後的壕溝中,已經燃起了熊熊烈火,摔下的騎兵和戰馬,哪怕沒有摔死的,這會兒也在烈火中掙紮着哀嚎着,走向更為慘烈的死亡之路。

“投石車呢?”北蠻王狂怒地大吼,“快用投石車,給我砸爛城上的火炮!”

侍從惶恐地回報:“一半的投石車掉進了前面的壕溝,還有一半……就算投出去,也砸不到城牆上……”

“該死的大昭人!”北蠻王憤怒地罵出一連串粗俗的話語,到最後,忽然回頭,“楚軍師呢?把他帶過來!”

那位楚先生,被兩個北蠻侍衛粗魯地拖下馬車,扔在了北蠻王的馬前,還沒來得及起身下拜,就挨了重重的一鞭子,抽得他衣衫裂開,一道血痕縱貫整個後背,疼得他慘叫一聲撲倒在地上。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故意跟那些大昭人設下圈套,在這裏埋伏我們?”

北蠻王惡狠狠地瞪着他,又一鞭子抽上去,“你這該死的賤奴,一定是你早就跟大昭人勾結,故意坑害本王!”

“不!——我不是我沒有……啊!”楚先生驚惶地否認,可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鞭子勒在脖子上,頓時像是被卡住了脖子的鴨子一般,只能發出“咯咯”的聲響,根本說不出話來。

北蠻王面色陰沉地将他甩到一旁,冷冷地說道:“五馬分屍!”

就算他不是奸細,現在也只能将這次戰敗的責任推到他身上,身為北蠻王,是不能也不會犯這種錯誤的,錯得只能是出謀劃策的楚先生。

而他,只是個錯信了奸人的大王,便是以後與大昭人再談和,也能将這個楚先生的屍體交出去做解釋。

說到底,這也是個大昭人,要說有錯,那麽這個引誘他們來進攻北安的大昭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他們只是上當沖動的北蠻人,甚至還為此付出了無數勇士的鮮血和生命。

這一任的北蠻王堪稱能屈能伸,能打能跑,打得過就搶,打不過就跑,從來沒有什麽面子上的心理負擔。

“撤!——”殺了楚先生之後,北蠻王就下令撤退,啃不下的硬骨頭,他從來不會勉強。

“嗚——”低沉悠長的號角聲,從他們身後響起,在他們身後的山坡上,不知何時,出現了兩隊人馬。

随着號角聲,那兩隊人馬,轟隆隆地将鐵甲如意戰車推上前方,上面有無數支長矛從車廂壁中伸出,像一只只巨大的刺猬,頭角峥嵘地面對着他們。

而在那些長矛陣當中,每隔兩輛車,就有一輛炮車夾在當中,炮車後面是幾個裝炮手和一個手拿着千裏鏡的觀察手,正在調整炮口,齊齊對準了北蠻王的王旗所在之處——

“散開!--”北蠻王目呲欲裂,怒吼一聲,便策馬向一旁跑去,全然不顧周圍人,哪怕撞到了身邊的人馬,他也迫不及待想要逃出這個死亡之地。

“轟!——”

“轟!——轟!——轟!——”

接二連三的炮聲響起,震耳欲聾不說,落在北蠻人的大軍之中,就如同一把死亡之鐮,收割着那些勇士和戰馬的生命。

首當其沖的,就是北蠻王王旗所在之處,而他慌不擇路地逃跑,身邊的護衛也變得越來越少,可他已全然顧不得許多,只能拼命地策馬狂奔,帶着人想要在大昭軍合圍之前沖出去。

三輪火炮之後,炮筒已經變得滾燙,無法再發射,看着已然人仰馬翻全軍大亂的北蠻軍,孫昭蘇滿意地點點頭,沖着慕容荻一揚下巴——

“走——看看誰先拿到北蠻王的人頭!——”

慕容荻哼了一聲,提刀策馬,直沖入敵軍之中,揮刀砍殺間,直如切瓜切菜一般,所過之處,幾乎無人能擋。

兩人都盯着那頭戴狼首帽的北蠻王,一路殺去,身上臉上都濺了無數敵人的鮮血,更如浴血殺神一般,氣勢洶洶,令人望而生畏。

可仍是有人舍身忘死地擋在北蠻王身前,拼了命朝兩人撲去,只要能擋住一刻,就能讓北蠻王多一分逃走的機會。

他們都能看到,在火炮停止之後,那些被武裝成刺猬一樣的鐵甲戰車,正從兩邊合圍過來,擠壓着戰場當中的空間,若是被他們合在一處——

那身後是已經燃起熊熊烈火的壕溝火坑,身前是無數長槍林立的鐵甲車,在當中的北蠻軍,就會像大昭人包餃子一樣,成為他們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慕容荻就一直盯着那個狼首帽,生生殺開一條血路,沖到了那戴着狼首帽的人身後,“哪裏逃——”

他一刀劈下去,那人慌不疊地提起手中的一雙鐵鞭抵擋,卻被那力大刀沉的一招硬生生地劈得倒在馬背上,還不等他變招躲避,慕容荻順着刀勢便沖上去,一刀平砍,逼得他翻身往馬腹下躲藏——

可他還沒翻過身去,眼前就見寒光一閃,慕容荻棄刀拔劍,只一劍,便将他的人頭割下挑飛起來,然後又撈回掉在他馬背上的長刀,刀尖上挑,正好穿過人頭發髻,将那血淋淋的人頭挂在刀尖上。

哪怕被潑濺了一頭一臉的血,慕容荻仍是興奮地舉刀揮劍,高聲喊道:“北蠻王人頭在此,跪下投降者不殺,反抗者格殺勿論!——”

“殺錯人了……”孫昭蘇卻從他身邊沖過,輕笑一聲,從馬背上一躍而起,朝着一個身穿普通褐衣披散着頭發的騎兵撲去。

北蠻王好容易才跟侍衛換了衣帽,連皮甲都來不及穿,就倉惶奔逃,不料還沒逃出多遠,就聽身後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傳入耳中。

“來都來了,跑那麽快幹嘛?”

然後他就感覺脖子一緊,身上猶如被泰山壓頂,連人帶馬都被壓趴在地上,那匹馬竟然痛苦地長嘶一聲,跪倒在地爬不起來。

而他則被抓下馬背時,就卸掉了肩膀的手臂關節,一雙手軟軟地垂在身側,痛得他嗷嗷直叫,卻也無力反抗。

一只腳踩在了他的胸口,如巨石一般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擡頭一看那只腳的主人,更是氣得北蠻王七竅生煙。

“女人?!你竟然是個女人!”

孫昭蘇呵呵一笑,手中劍光一閃,割下北蠻王的一绺頭發,“女人怎麽了?你連女人都打不過,豈不是更丢臉?”

看着那劍鋒從眼前劃過,頭發紛紛揚揚飄落,北蠻王生平第一次感覺到死亡離自己如此之近,哪怕先前看到替身被慕容荻斬殺時,他都不曾如此害怕。

而現在,面前這個眉清目秀的女子,哪怕笑盈盈的,可眼中的煞氣,卻足以證明,她只要輕輕一揮劍,也能讓他人頭落地。

北蠻王咽了口口水下去,硬着頭皮說道:“本王……我願臣服于大昭,尊大昭國為主,你若殺了我,王帳子弟必會為我報仇……”

慕容荻跟了過來,黑着臉,将刀尖上的人頭扔到他身上,“那就讓他們來報仇啊!我還正愁軍功的人頭不夠呢!”

人頭不夠……剛被一個人頭砸在臉上的北蠻王,恍恍惚惚地看着他。

這是什麽魔鬼?大昭人什麽時候變成這樣殺人不眨眼的?還嫌人頭不夠?還想殺了他繼續打到王帳連那些年幼的子弟都不放過嗎?

“我投降!本王投降!”北蠻王崩潰地大叫起來,“你們大昭人不是說殺降不吉,你們不能殺我!不能殺我啊啊啊!”

慕容荻鄙夷地看着他,啐了一口:“呸!還北蠻王,就這?殺你,還嫌髒了我的刀呢!”

孫昭蘇笑道:“沒事,我可不嫌髒,反正我也沒想過當什麽君子,交給我來殺吧!”

“不要!不要!”北蠻王從說出投降之後,心理崩潰,也再顧不得什麽臉面,哪怕雙手被卸了關節動彈不得,仍是拼命求饒:“只要你們不殺我,我保證年年向大昭進貢,要多少牛羊戰馬奴隸都可以!只要你們放我回去……”

“噗!”旁邊的一個北蠻護衛,忽然撲過來,一刀紮進了北蠻王的脖子,将他沒說完的話生生斬斷。

他渾身浴血,不知先前受了多少傷,一直都擋在北蠻王的身前保護他,可在北蠻王要出賣自己的族人、甘願投降進貢時,原本已奄奄一息的他忽然奮起最後一絲力氣,将自己的刀刺進了自己的王的咽喉。

幾乎同一時間,慕容荻的刀也一刀揮出,斬斷了他的脖子,他的腦袋咕嚕嚕地滾到了一旁,一雙眼瞪得大大的,可張大的嘴邊,卻挂着一抹詭異的笑容。

北蠻王喉嚨間血流如注,雙腳努力地蹬了幾下,終于還是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孫昭蘇和慕容荻對視了一眼,都略有些尴尬。

周圍的北蠻人先前沒看清慕容荻刀尖上挑着的人頭,卻已經聽到北蠻王已死的消息,看到被他們挑在刀尖槍頭的人頭和狼首盔,頓時士氣崩潰,再無死戰之力,紛紛棄刀投降,只有寥寥幾人在混戰之中沖出合圍,快馬逃了出去。

然而看着北蠻王屍體的兩人,卻開始發愁起來。

“啊這……算誰的人頭?”孫昭蘇有點苦惱,“北蠻王死了,皇上不會怪我們吧?”

慕容荻撓撓頭,倒是十分義氣地拍拍胸脯,“若是怪罪下來,就說是我殺的好了。”

孫昭蘇斜乜了他一眼:“想搶我人頭?”

“誰說是你的人頭?”慕容荻理直氣壯地說道:“剛才全軍都看到是我斬殺了北蠻王、奪下了狼首盔,剛才這人……的腦袋也是我砍掉的,不管怎麽算,都該算我的吧!”

“嘁!——你的就你的,誰稀罕跟你争!”孫昭蘇輕蔑地撇撇嘴,“反正今日的總人頭數,你是絕對比不過我的!”

慕容荻氣得咬牙切齒,卻不能不承認,孫昭蘇的身法劍法,輕靈飄逸,速度之快,遠勝過他。

雙騎并行之際,他這邊才劈開前方一兩人的腦袋,她已經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左右飛舞,每出一劍,都能刺穿一個人的咽喉。

那精準度和速度,絕對是他無法企及的高度。

所以,就算不去數人頭,他也能算得出,自己拿下的人頭數,有她的一半就算不錯了。

再回頭時,北安城的城門業已打開,城中守軍沖了出來,開始清理殘餘的北蠻軍和打掃戰場。

是役,北蠻王十萬大軍盡墨。北蠻王戰死,北蠻王帳下四位親王和六個部族頭領戰死,只有兩個部族頭領投降及時活了下來。

而十萬大軍,能活到大昭軍受降之時的,已不足兩萬人,待那道壕溝中的烈焰熄滅之後,堆積進去的屍體,幾乎将整條壕溝填平。

最終大昭軍還是将所有戰死的北蠻人屍體都扔進壕溝中燒成灰,以免屍體腐爛後引發瘟疫。

這一燒,就足足燒了三天三夜。

活着的北蠻俘虜,被押送去大同一帶的黑石碳礦場挖礦,這兩年的黑石碳越挖越多,開了不少碳場,正需要大量的勞力,他們這些送上門來的俘虜,簡直如同及時雨一般,讓正愁着今年送往遼東的挖碳任務艱巨的碳場管事頓時笑開了花。

如此一來,就能盡快挖出足夠的黑石碳送往遼東,那邊今年打了不少的暖炕和火牆,甚至還搭上了暖棚種菜,都需要大量的燃料,要是沒有黑石碳,已經開始下雪的遼東想要再砍樹燒炭可就來不及供應那麽多的軍民使用了。

收到捷報的新帝慕容楓和皇後沈青葉,俱是大喜。

哪怕沈青葉早就聽孫昭蘇說過她的計劃,也從慕容楓每日收到前線錦衣衛送回來的密報之中得知那邊的一舉一動,就算一切盡在掌握,依然會為如此酣暢淋漓的大勝而激動不已。

畢竟,準備得再充分,也無法預料到戰場上可能發生的每一個細節變化,就像這一次,誰也沒想到,喬長林的北蠻兒子會因為吃巴豆差點丢了性命,而他和娜木汗會先後趕去北安城,成了北蠻王攻打北安城的借口。

雖然在一開始,孫昭蘇讓楊素素聯絡喬長林下藥時,就已經決定将戰場遷移到北安城來,但最終這樣迅速的變化,還是超出了他們的預計。

幸好,這邊早就開始準備擴張北安城,第一步要挖掘的護城河,從地道開始挖起,由明轉暗,成了埋葬北蠻人的第一道防線。

這還得感謝沈青葉讓人總來的火藥和大量的鐵鏟,這種新打造的鐵鏟,鏟頭尖而鋒利,不光可以用來挖掘地道,必要時,還可以當成武器使用。

對于缺乏工具和武器,卻擁有大量安置流民的北安城來說,這都是一份十分寶貴的財富,也是奠定了這次勝利的基礎。

更關鍵的是,這次勝利的最主要的人物中,孫昭蘇和楊素素可以說是功蓋全軍,就連昔日勇冠京城的慕容荻,都不得不甘拜下風。

慕容楓甚至還十分慶幸北蠻王之死,對沈青葉說道:“果真有人向朕進言,說什麽殺俘不祥,還說孫将軍和四弟坑殺了十萬北蠻軍,直逼昔日之白起,還要朕嚴懲孫将軍……簡直不知所謂!”

沈青葉也十分震驚,這是什麽奇葩聖母?還殺俘不祥,你自己咋不去前線打仗殺敵,在後方享受着前方的保護,還在這裏唧唧歪歪地冒充什麽聖母聖父,簡直是刀子沒戳到他身上不知道肉痛是吧?

“這……既然這位忠臣如此有心,皇上為何不讓他親自去邊疆,親自抓一些俘虜回來,再親自感化……咳咳,教化他們,看能不能用他的仁慈之心,抵擋那些蠻族入侵時的刀劍?”

慕容楓看着她,忍不住笑了起來:“梓童說得十分有理,朕這就讓人安排下去,讓那些認為殺俘不祥的忠臣,去邊城負責教化俘虜之責。”

別看這京官難當,天威難測,可大家還是擠破頭想要留在京城,哪怕在京城當個六七品的小官,也勝過外放做個四五品的地方官。

地方官三年一察,得評級為優等,或者至少良上才有機會升職,而京官則有許多機會,若是一封谏言、一道奏折得了聖心,那就是飛黃騰達,連升數級都有可能。

這些上書的谏官,都是挖空心思在琢磨新帝的性格脾氣,想着新帝與先帝大為不同的行事風格,和新帝多病優柔,仁慈寬厚的性格,才會如此上書,直指女将軍和四皇子暴戾殺性重,正好壓一壓他們的功勞,能讓皇帝更好地掌控兵權。

可誰能想到,這拍馬屁的功夫,會拍在了馬蹄子上呢?

結果皇帝的聖旨一下,這些試圖取巧的官員,不論原本職級為何,都被調去九邊各處軍鎮為官,負責文教之責,一則開辦官學,二則教化俘虜。

當然,若是沒有俘虜的地方,他們還得負責協助當地将士,去“抓”些俘虜回來。

若是能完成每年的教化任務,或是培養出一定數目的科舉進士人才,方可評為優等,有調回京城的希望。

沈青葉一看這KPI定的數目,就忍不住想笑,皇帝這是打算讓他們十年二十年都在支邊支教,完不成任務甭想回來啊!

“皇上定的這個數目,想必是打算在邊城繼續招攬流民,開荒屯田?”

慕容楓點點頭,說道:“不錯,朕看過今年邊城來的奏折,新開墾的農田産量雖然不高,卻也能滿足當地一半的糧食消耗,再加上開中法運去的糧食,足夠邊城軍民之用。既然如此,那何不将這些荒地都利用起來,也給百姓們更多可耕之地,而不必受地主豪商的欺壓。”

他自幼學史,看過歷代王朝興衰,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開國之初的授田制和休養生息,能使國力恢複,百姓生活安寧,開始恢複生産和人口增長。

然而随着國家安定,卻逐步會因為各種天災人禍,出現土地兼并,導致耕田者無地可種,富商豪門官員家中卻是阡陌連山,一眼望不到頭。

失地的農民,就只能為地主耕田打工,成為佃戶乃至農奴,國家的賦稅都落在了貧民身上,富商卻可以借助聯姻和資助舉子來避稅,結果導致貧者愈貧,富者愈富。

而貧者交不起稅賦,富者又千方百計免稅避稅,國庫收入越來越低,開支卻越來越大,最終崩盤的結果,就是國家無力救助貧民,一旦遭遇天災人禍,便是民不聊生,走投無路的百姓會揭竿而起,擁有大量財富和部屬家丁的富豪勳貴人家也會趁機割據一方,最終導致國家分崩離析,改朝換代。

土地正如一個循環,從分到合,若是無法打破,就無法跳出這個循環。

慕容楓認為,若是連開國之初,都無法讓百姓擁有足夠的土地耕種,那以後就更難控制土地兼并的危機。

但分封藩王和獎勵宗室大量的土地,是先帝定下的,他剛剛繼承皇位,在藩王和宗室都沒有犯錯的情況下,不便回收封地,更不能一上來就削減官員們可減免賦稅的土地,這會動搖整個朝廷的根基。

所以當沈青葉讓沈氏商隊帶着大量失地的農民前往遼東和北疆開荒屯田時,他才會不遺餘力地給予支持。

只有開墾出更多的田地,才能讓更多百姓不受轄制和壓迫,能夠在吃飽穿暖之餘,攢下足以應對天災的家底。

沈青葉聞言,笑着點點頭,“聽聞前幾日,沈氏的海商船隊已經抵達泉州,等他們到了京城,或許還會有個好消息能告訴皇上。”

“是嗎?”慕容楓并未追問,兩人之間的默契,已讓他相信,沈青葉說的好消息,絕對假不了,他只需要等待便是。

就是……他的視線落在了沈青葉的腹部,有些糾結地說道:“欽天監算的吉日在新年元日,屆時祭祀天地,告慰祖先,登基大典和封後大典同時舉辦的話,朕只怕梓童的身子受累。”

沈青葉摸了摸肚子,也有點愁,她現在已懷孕快八個月,到新年元日,正好九個月,若是累着……一個不小心早産的話,自己和孩子都有性命之憂。

“那怎麽辦?不光是我,陛下這幾個月辛勞過度,也清減了不少,萬萬不能累着啊!”

剛繼位就得給先帝辦葬禮,還的舉辦京師大比選拔将才,還要安排北疆戰事,遼東防禦……

皇帝這些日子一點兒也不輕松,每日的奏折密報都能堆成一座小山,熬得一張臉都沒了血色,若不是禦醫一直跟着調理養身,所有的天材地寶不惜成本地給他喂着養着,哪裏能堅持到現在還沒病倒。

慕容楓伸手摸了摸她的腹部,感覺到裏面的胎兒踢了他的手一下,露出會心的笑容。

“梓童放心,朕曉得輕重,會愛惜身體的。至于吉日吉時……朕讓人去查查,孫将軍和四弟何時能回朝領功,正好獻俘于廟堂之上,讓列祖列宗見證我大昭武德充沛,不負先帝所望。”

什麽良辰吉日,都不如這大勝還朝,獻俘于廟堂,正好一舉三得,也省得一次次慶典祭祀浪費人力物力。

慕容楓自忖,他的開源節流之道,是從沈青葉身上學來的,以這首富之家出來的精打細算賺錢本事,定然會比父皇要強上一籌。

沈青葉卻從他的話中,聽出了另一層意味。

“陛下打算讓孫将軍為首參與獻俘大典,就不怕朝中百官再行抗議進谏嗎?”

“這女子參加大比,已有人進谏,如今得勝歸來,陛下若是再重用孫将軍,怕是那些人還會不甘。”

要不然,怎麽會有人這麽快就跳出來,指責孫昭蘇和慕容荻坑殺十萬北蠻大軍呢?

雖說有些誇大其詞,但十萬八萬也差不了太多。可在戰場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當然是能殺敵好過被敵殺。總不能因為一時仁慈,結果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慕容楓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梓童果然了解朕的心思,朕就是要讓孫将軍在百官面前,誇功獻俘,讓他們看看,這女将軍的武功戰略,絲毫不亞于男子。”

沈青葉的眼睛愈發亮了起來,帶着幾分欽佩地望着他:“陛下之意,莫非是打算明年新春武舉,也不限女子報考?”

慕容楓笑道:“這不正是梓童一直以來的心願嗎?當初你曾說過,正因為大唐時的平陽公主,統領千軍萬馬,才有娘子關之稱。既然當初的大唐能有娘子關,為何今日我大昭不能有支娘子軍呢?”

他有些感慨地說道:“當初我幼妹因饑餓而亡,一直是母後的心結。若是她還活着,母後也一定希望,她能活得像大唐公主一般,而不是大宋公主……”

大唐公主恣意任性,甚至有不少都幹預朝政,而大宋公主,活得謹小慎微不說,在國破家亡時還成了最屈辱的俘虜,受盡折磨而死。

“那臣妾就先替天下女子,謝過陛下!”

沈青葉并不知自己這胎懷的是男是女,那些穩婆和禦醫來看過孕相和胎像,也有幾個禦醫輪番來把過脈,但都不敢确定是兒是女,可無論如何,她還是希望,能夠給天下女子更多的機會和更寬松的生存環境。

不管慕容楓是思念亡妹,還是為他們未來的女兒着想,能如此想如此做,都是一件好事。

果不其然,在大軍回朝獻俘之事上,兵部剛剛在早朝時提出獻俘流程,禮部的官員們就敏銳地察覺到其中問題,立刻有人出列質問。

“獻俘之事,關系國之祭祀大典,孫将軍雖然立下大功,可畢竟身為女子,豈能作為獻俘代表?”

“四殿下此次出征亦立下戰功,又是宗室子弟,為何不由四殿下為首獻俘?”

“孫将軍雖為女子,然而殘忍好殺,暴戾狠毒,聽聞她此次以殺人為樂,竟在戰後坑殺戰俘,實為不祥之舉,還望陛下三思啊!”

慕容楓面色一冷,便問那指責孫昭蘇坑殺戰俘的禦史劉青川:“兵部快報之中,并未提及孫昭蘇坑殺戰俘,不知卿又是從何聽聞而來?”

劉青川一怔,“這……微臣也是聽人所說……”

慕容楓冷哼一聲:“是聽市井流言,還是聽北蠻人傳言?劉卿若是在戰場之上,難道不奮勇殺敵,還要給北蠻人講道理嗎?”

劉青川脊背一冷,不由想起前幾日上書的同僚們,都是指責孫昭蘇和慕容荻殺俘之事,就被打發去邊城教化,而他先前沒趕上,一直為此憤憤不已,今日卻因為衆臣不滿孫昭蘇獻俘之事,他一時口快,竟然将藏在心中多日的話說了出來。

可皇上如此包庇那位女将軍,他仍是心感不服,幹脆一不做二不休,繼續說了下去。

“臣只是一心為國,一心為陛下,還望陛下明察。孫昭蘇原本就是江湖中人,好勇鬥狠不說,殺人不眨眼,本就有魔女之稱,如今在軍中又如此殘忍噬殺,實在有悖我大昭禮儀之邦的風範,如此暴戾兇蠻的女子,萬萬登不得大雅之堂,更枉論獻俘于廟堂,還望陛下三思啊!”

“微臣冒死進谏,陛下便是賜臣一死,臣亦在所不惜!”

他說得慷慨激昂,寧可一死以證清名,也要将孫昭蘇拉下馬來。

這份置生死與度外的豪情,令其他朝臣也不由動容,開始向皇帝請旨,勸谏他不可重用女将,寬容納谏,方為上策。

慕容楓不禁被氣得笑了起來,他何嘗看不出來,這劉青川分明就是以命相挾,寧可受罰搏個清名不說,也是明知道他不會濫殺大臣,出了名的心軟仁厚,才會如此大膽。

“照你們所言,朕若是不聽你們的話,就是猶如商纣夏桀般的昏君了?”

“劉青川,你也無需以死相谏,你口口聲聲說孫昭蘇好勇鬥狠,殘忍嗜殺,那你就去邊城為官,讓朕看看,你能不能以和為貴,以德服人,不動一刀一兵,讓那些北蠻人臣服大昭。”

“朕意已決,待大軍歸來,便以孫昭蘇為正使,慕容荻為副使,在朕的登基大典上,舉行獻俘儀式。衆卿聽命行事,無需再議!退朝!——”

皇帝幹脆利索地一走了之,留下目瞪口呆的群臣和面如死灰的劉青川。

“陛下……陛下……微臣真的是一心報國啊……”

無論他們再怎麽不滿,如何反對,皇帝最後一言定奪,連劉青川都被發配去了北安城,嗯,正是那座號稱“坑殺”了十萬北蠻大軍的小小邊城,如今已從一個衛所城鎮,升級為下等縣,而他便被發配去做這個北安縣的縣令。

待到孫昭蘇和慕容荻帶着大軍還朝之日,正是他一身蕭條地帶着兩個書童準備北上赴任之時。

在十裏長亭外,看到浩浩蕩蕩的大軍歸來,軍容整齊威嚴,那當頭的兩乘駿馬之上,正式此番大勝歸來的孫昭蘇和慕容荻。

他們一身戎裝,鐵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威風凜凜,引來無數人的歡呼慶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們的身上,那些百姓非但沒有因為孫昭蘇是個女子而感到震驚和抵制,反而更為興奮和狂歡。

以前都是從話本子裏和說書人口中聽說那些木蘭從軍、桂英挂帥、紅玉擂鼓的女英雄傳奇,而如今,他們能夠看到這樣一個活生生的女将軍在他們面前縱馬而過,載譽而歸,官職和功勞甚至還在當今皇帝的親弟弟之上,怎能不讓衆人激動不已。

更何況,這個孫昭蘇出自民間,聽說還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都能有今日的成就,那麽只要大家努力,是不是也能有建功立業的一日?

這簡直就是平民奮鬥逆襲挂帥的典型,是百姓最為喜聞樂見的故事主角,怎能不受歡迎?

劉青川默默地離開,根本無人知曉。

他也沒看到,一騎快馬從南方的官道疾馳入京,給皇帝和皇後獻上了來自海外的另外一份大禮:

“啓禀陛下,沈氏海商從海外帶回良種,據說可畝産千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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