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不行!我不同意!”
孫青竹毫不猶豫地拒絕。
別說慕容荻現在就是個光頭王爺,還是在将功贖罪的那種,就算是親王甚至太子……啊呸,做人還是知足一點,不要去跟沈家的那位争。
反正,她壓根就沒打算讓自己的徒弟跟慕容家扯上關系,孫昭蘇是她撿來的孩子,有劍術天賦,她好不容易培養出來,沒想到會被沈青葉給拐去當了将軍,她本來是想過來抓徒弟回去,結果被沈青葉一席話打動,把自己也搭了進來。
好在她只是當個女醫院院使,本來也是想讓鏡湖劍派那些外門的弟子們能夠有個正大光明的身份,畢竟鏡湖地方小也沒多少錢,這兩年光是花在救濟上的錢,都已經吃光了她的老本。
若是以後她們都能自力更生,她也就不必整日為此操心,回去繼續過她逍遙自在的小日子。
可要是孫昭蘇被慕容荻給綁死了,不肯回去繼承鏡湖劍派,那她等于又得重頭開始,再養一個傳承弟子,這事兒她堅決不能答應。
太後大為震驚,既震驚于兒子的特殊喜好,又震驚于孫青竹的堅決拒絕。
可以說,如果只是慕容荻提出來的話,太後或許還會覺得是不是孫昭蘇用了什麽特殊手段,引誘了自家兒子。
結果孫青竹如此果斷拒絕,态度還十分不遜,太後才想起來,這位當初也是拒絕過先帝賜予的貴妃之位,還差點因此把先帝打了個半死……
有其師必有其徒,她的弟子,怕是脾氣也好不到哪裏去。
再加上她那麽能打……想想真是可憐了自家兒子,不知當初在軍中在她的手下,受過多少委屈。
被太後用同情和心疼的眼神看着的慕容荻,感覺壓力山大,尤其是孫青竹那小刀子一樣的眼神,有若實質,更是飕飕地紮了他一身,讓他不寒而栗。
真不愧是孫昭蘇的師父啊!
他不得不趕緊解釋:“孫院使別生氣,我方才只是突然想起孫将軍帶人前去娘子關之事,并不是說我喜歡孫将軍……”
孫青竹更怒:“我徒弟何等出色,無論武功兵法都比你厲害,你居然還敢不喜歡她?!”
“我不是……我沒有……”慕容荻立刻否認,要是被孫昭蘇聽到他“非議上官”,只要遇到,肯定會把他再拖去校場狠狠虐一頓。
一開始他還有過努力訓練、加大習武力度來趕超孫昭蘇的想法,真正跟她出征來回這半年時間,才知道這差距有多大。
無論他自以為從小練武多麽辛苦,都是在他認知上的辛苦,從他的師傅們到平時與他對練的侍衛們,從沒有人真正敢對他下殺手,他也從未真正體驗過生死之間的危機和壓力。
在孫昭蘇眼裏,他昔日自以為艱苦的訓練,跟小孩子玩的游戲差不多。
或許與千軍萬馬對抗,武林中人無法匹敵,可在個人武力值上,軍中這些用于沙場搏殺的戰技,還是遠不及這些武林高手從小鍛煉出來的身體素質。
就像孫昭蘇,很小的時候就被師父帶着泡藥水打熬筋骨,後來更是讓她每日練劍之餘,還要自己去打獵,小時候是獵殺野獸,長大後,就成了專門領取官府和民間賞金的“獵手”,與那些窮兇極惡的逃犯搏殺,随時都會有生命危險。
在生與死的考驗中磨練出來的身手和對危險的嗅覺,是他根本沒法比的。
從一開始主動挑釁,試圖反攻,到後來,慕容荻已經不想去自讨苦吃了,反倒是孫昭蘇開始教他武功,一邊教……一邊揍……
揍得他生無可戀,哪怕的确武功大有長進,可臉面也全都丢光了。
畢竟,孫昭蘇可沒有打人不打臉的概念,更沒有什麽點到為止的意識,只要動手,不打得他嗷嗷慘叫低頭服輸,那是絕不肯罷休的。
敢說不喜歡,被她知道,非得揍成豬頭不可。
可是……喜歡……慕容荻打了個哆嗦,他得有多想不開,才會喜歡這個成天以揍他為樂的女魔頭。
現在他終于知道,女魔頭的師父,那是比女魔頭更可怕的存在。
說喜歡不行,說不喜歡也不行,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的慕容荻,被孫青竹拎出去又揍了一頓,看到他招數中已經帶上了幾分鏡湖派的影子,她才勉勉強強地收手。
“筋骨太硬,也就馬馬馬虎虎能學個四五成就不錯了。”
慕容荻卻忍不住咧着嘴笑了起來,哪怕一笑,已經腫了的面頰就有些抽痛,但還是高興啊!
當初孫昭蘇可是說過,他現在學內功已經晚了,頂多學個三成就算不錯,如今挨揍了半年,她師父居然說自己能學個四五成,這進步之大,真沒白挨這麽久的揍啊!
“疼嗎?”太後則心疼地看着被打得鼻青臉腫還笑得見眉不見眼模樣的兒子,真懷疑這孩子是被孫青竹師徒給打傻了。
“不疼,擦點藥就沒事了。”
慕容荻正好接住孫青竹扔給他的青瓷瓶,那可是她親手煉制的跌打損傷膏,連孫昭蘇都沒帶多少,給他用一次都心疼的不行,今天能得了這麽一瓶,真是比什麽獎賞都好使。
孫青竹還不屑地說道:“這算什麽,連點血都沒見。堂堂大男人,哪裏能養得那般嬌氣。”
太後一下就沒話說了,連慕容荻自己都不覺得疼,她還能如何?
更何況,孫青竹的醫術,真是沒得說。
就是……太後還是忍不住問兒子:“你平日裏,和孫将軍也是這樣……較量?”
她都沒好意思問,孫将軍也是這樣揍他的嗎?這都習慣成自然,被揍得擦藥水平和速度都見長,完全不似其他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勳貴子弟。
“不是,”慕容荻一邊揉着臉,一邊随口答道:“孫将軍要教我武功,下手可比孫院使狠多了。她練兵的時候更厲害,說是寧可讓我們殘在她手裏,也好過死在敵人刀下。”
這話說的,太後一聽就感覺一股殺氣撲面而來,忍不住看了眼孫青竹。
這徒弟,她是怎麽教出來的?又是為什麽,要教出這樣一個徒弟?難道當初對先帝的怨恨,還要延續到下一代身上?
可孫昭蘇如今為國效力,甚至還入朝為官,當了大昭的女将軍,獨領一軍鎮守娘子關,并不似心懷怨恨的樣子。
就讓她十分不解。
孫青竹一聽慕容荻說起孫昭蘇,驕傲之餘,亦有點生氣。
“光說不練,她自己有好好練功嗎?上次出征,有沒有受傷?不等我過來就跑,肯定是心虛不敢見我!”
這倒是實話,慕容荻是知道自己的上司,跑得快的确是怕被師父逮回去繼承門派,一想到在鏡湖成天要面對那些婆婆媽媽的事……孫昭蘇就恨不得能一直鎮守娘子關不回來。
不是她不想照顧那些孤兒寡母,只是她的脾氣急,有時候聽到那些被虐打的女子故事,上去就逮着人一頓揍。
揍完之後,那些願意和離跟着她回鏡湖去的還好,可有些婦人卻根本不記打,孫昭蘇救了她們,她們不但不感激,反而怪她打傷了自己的相公,要她賠錢不說,有的還跑去報官……
一提起這事兒來,孫昭蘇就憤憤不已。
慕容荻估計她十有八九也曾上過官府的通緝榜,只不過看她身上常年揣着七八份路引和身份證明,包袱裏是男裝女裝都有,想也知道,那些人別說抓她,連她真面目見過的都沒幾個。
就這脾氣,能守在鏡湖照顧那些婦孺才見鬼了。
孫青竹要來抓人,她不跑才怪。
不管怎麽說,她也算自己的半個師傅,師傅的師父要打要罵,慕容荻也只能受着,老老實實地不敢頂罪,看得太後都服氣了。
這兒子當初是連老子都敢頂的貨,現在卻被孫青竹師徒訓得如此乖巧,到底是他們父子天生不對付,還是那對師徒太過兇殘?
不管怎樣,只要兒子沒喜歡上那個女将軍,沒打算娶她當王妃,太後就安心了。
至于其他名門閨秀,她還有時間,可以慢慢考察,仔細挑選,可不能像當初選太子妃那樣,只因為先帝缺錢,就倉促地娶了進來。
太後又忍不住嘆口氣,看了眼慕容荻。
當初若是沈青葉嫁給了慕容荻,不知又會是怎樣一番情形。
于是,慕容荻的生活,就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之前太後是千方百計不讓他進宮,想着法趕他出去做事,現在則有事沒事都要宣他進宮,但凡他到了慈寧宮,總能碰上前來向太後請安探病的命婦,也必然會帶着她們的适齡女兒。
有孫青竹的妙手回春,太後的偏癱風疾好了許多,雖然還不能起身,但腿腳已經開始有了知覺,說話和反應也恢複了正常,每日抽出一點時間來接見這些勳貴和朝廷官員的妻女,不但沒覺得累,反而精神奕奕,比吃什麽靈丹妙藥都管事。
連慕容楓都樂見其成,忍不住跟沈青葉說:“看來給四弟選妃之事,真是一劑良藥,母後眼看着比先前的精神好了許多,就是四弟好像不大樂意了……他莫不是還想着楚家的女兒?”
沈青葉也想起那位擁有強大生命力的原女主,“上次聽陛下說起她,好像是在遼東落崖失蹤了?”
慕容楓點點頭,楚雲瀾所在的衛所是按落崖死亡上報,可他還是讓錦衣衛備注了一筆,以防萬一。
主要是這家人着實太能搞事,上次在北蠻人犯邊時被擄走了一個庶子,結果還跑去北蠻王那邊當了謀士,淨出些馊主意,好在錦衣衛早有耳目安插在那邊,才能配合孫昭蘇的計劃,将計就計,将北蠻人引入埋伏,一舉殲滅。
那位被稱為楚先生的楚家庶子,亦死在亂軍之中,聽說是被北蠻王一怒之下讓人五馬分屍,最後踩得一塌糊塗,連收屍都收不起來,只能跟着那些戰死的北蠻士兵一起,被推進壕溝中焚燒成灰,成為來年這片草原的肥料。
而那位女扮男裝頂着長興伯世子之名的楚家女,哪怕被流放也沒停止搞事,在衛所居然還頗受歡迎,最終因為采藥不慎墜崖身亡,衛所的校尉上報時,還十分可惜損失的人才。
慕容楓和沈青葉都不信有這麽巧的事,慕容楓還讓錦衣衛一直在遼東巡察,若是發現楚雲瀾或楚雲若,都先控制起來,再做安排。
結果楚雲若就真的再沒出現過。
沒人知道她死裏逃生,嫁給了一個黑水女真的勇士,曾經千裏迢迢趕去雲州找燕王,然而找到的,卻是新上任的燕王慕容萩。
她從昔日的燕王伴讀,京都神童,變成了一個部落勇士的醜娘子,不但替他生了個兒子,還幫他奪得了部落首領之位,如今更是教着他學習兵法策論,打算奪下武狀元之位,再重回慕容荻身邊。
就連她自己有時候都不明白,為何會有那麽強烈的執念,一定要輔佐慕容荻登上皇位,重回巅峰。
甚至就連完顏真戎對她言聽計從,為她不顧性命的打拼,她都始終不曾将他真正放在心上過。
幸好,這次完顏真戎并沒有遇到像孫昭蘇那樣的“異類”,哪怕兵法策論沒奪得頭名,可騎射比武都一舉奪魁,遙遙領先,最終總成績算下來,依然處于頭名之位,最終和另外兩名武舉考生一起被上報到慕容楓處,等待皇帝親自決定三甲排名。
慕容楓看到報上來的武舉前三名的名單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完顏真戎的名字。
這就是四弟跟他說過,為了告禦狀千裏迢迢從遼東打着進貢之名趕來京都,卻因為貢品太過寒酸,連上殿謝恩的資格都無,最後幹脆報名參加武舉的那位黑水女真勇士。
真沒想到,這樣一個女真蠻族,居然真的能力壓群雄,奪得這次武舉頭名。
他先壓下了名單,回坤寧宮用膳時,一邊逗弄着小公主,一邊跟沈青葉說起了這事。
“朕倒是沒想到,這個女真人真的能通過兵法策論考試,雖然字寫得有點醜,可答題都答到了點子上,只比另兩位略顯生硬。但騎射和對戰兩項都贏了那兩人,若是就因為他兵法策論稍遜一籌,壓下他的名字,似乎顯得我們大昭對這些蠻族考生太過嚴苛。”
“陛下所言甚是。”
沈青葉在後世生活了二十多年,也曾見過不少因為少數民族中高考加分之事引起的論戰,可最終國家還是堅持給一直保持獨立語言和文字的民族加分,就是為了使這些少數民族能享受到漢文化教育的同時,也保持自己的民族特色,民族團結和融合,始終不是一刀切簡單粗暴的絕對“公平”能夠解決的問題。
如今遼東、北疆、西域、以及南疆和南海等地,都生活着不少被大昭稱為“蠻族”的部落,大部分部落還生活在自給自足的圈子裏,并不受大昭統治管轄,還處于半奴隸半封建社會形态。
随着大昭的擴張和穩定發展,勢必要将這些地方和人都納入統治進行管理,如何以最小的代價改變他們的生活習慣,接受大昭的統治,也是慕容楓最近比較頭疼的問題。
因為北蠻王之死,北蠻王庭被大昭掃蕩之後,原本追随王帳的許多小部落,都十分乖巧地聽從大昭的指揮,表達了歸附大昭的誠意,以後也将慢慢轉化成為大昭的一份子。
而在這個時候,慕容楓若是為了打壓外族人,罔顧完顏真戎在騎射和比武中取得的成績,單以兵法策論論成敗,那麽這些已經歸附和正在觀望中的蠻族部落,勢必會産生抵觸和懷疑,最終會徹底破壞慕容楓原定的統一大業。
畢竟,在絕大多數人眼裏,既然是武舉,那必然以武論排名,又不是文人科舉,還去看什麽文字功夫。
在各部蠻族眼中,尤其看重個人武力,這時候若是故意忽視完顏真戎的比武和騎射成績,以兵法策論壓下他的排名,勢必會讓這些蠻族部落的人懷疑大昭的考試公平程度,引起更多不必要的争執和矛盾。
沈青葉聽慕容楓說完這些,深以為然,就連後世那樣照顧少數民族的政策,還經常引起各種不滿和掐架,更何況在這個尚未完成統一和民族融合的時代。
但也不能不考慮到,讓一個女真蠻族拿到武狀元之名,對大昭漢人的打擊程度。
有些人,平時不出力,在這種時候,卻最能挑刺挑事,唯恐天下不亂,才能體現出他們的存在感。
在他們眼裏,堂堂大昭千萬之衆,竟然會被一個黑水女真蠻子力壓群雄,奪得狀元之名,簡直是大昭之恥。
也難怪朝堂諸公猶豫不決,将這個難做的決定如燙手山芋一般推到了皇帝手上。
沈青葉不得不服,這些官場老油子當官的水平。
無論他們怎麽選,都難免挨罵,可換了皇帝陛下最終決定,那就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大家只有喊皇恩浩蕩的份。
可對于慕容楓來說,無論哪個決定,都十分艱難,因為不管他選哪一個決定,最終都會被支持另一方的人在心底罵為昏君不說,還要影響到周圍番邦屬國和本國舉子對他的看法。
是一碗水端平的不分民族地域,還是優先本國子民?
看似簡單的選擇,卻關系到整個大昭以後的國策方針,不由得慕容楓不謹慎選擇,三思再三思。
“其實無論陛下如何選擇,都會有人不滿,那為何陛下不由着自己的心意來?何必在意別人的看法?”
沈青葉直指他猶豫的關鍵:“人又不是金銀珠寶,能夠讓人見人愛,就算是金子,也會被人稱為‘阿堵物’,那陛下又何必執着于此?想讓人人都滿意的時候,往往結果卻會讓人人都不滿意。”
“所以陛下只需要考慮現在哪個選擇更有利于當下的環境,有利于下一步要推行的政策,至于其他的人,總要容許有反對的意見和人存在,才能不斷審視自身,避免錯漏,否則,絕對的權力,只會滋生絕對的腐敗。(注1)”
“你那三弟慕容萩,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先前慕容萩還能抱緊太子夫妻的大腿,借着沈氏商行的財源和人脈鋪開遼東墾荒開發大計,可随着越來越多的流民和流囚進入遼東,随之而來的是沈氏的大手筆投入,硬是将荒僻的凍土山林,挖出了肥沃的黑土改造成良田。
在第一次收獲時,別說是那些流民,就連前來指導和幫助他們開荒的老農,都被這裏的産量震驚了。
哪怕這裏的糧食作物生産周期長,需要付出的勞動更多,可也架不住這裏的單季單品種産量高味道好啊。
更何況,開荒最難的是青黃不接時沒得吃沒得住,前期墾荒需要的工具勞動力和糧種都十分重要,大多數農民無力墾荒,根本原因,還是怕自己熬不到收獲時節,就已經餓死在地裏。
沈氏提供的投資,足以讓他們支撐到收獲不說,還可以分期償還投入的糧食和農具,以及租借牛馬的費用,再加上朝廷三免五減的政策,讓他們可以毫無後顧之憂地開荒種地,擁有真正屬于自己的田地。
有了第一批獲得土地和豐收的流民,這消息就會十傳百百傳千,吸引來更多的流民和掙紮在溫飽線上的農民。
千百年以來,糧食和土地一直都是根植于華夏民族血脈中的執念,能夠擁有屬于自己的土地,是所有農民畢生的信念。
也正因為如此,當上官的文人,建功立業的勳貴和皇親國戚們,只要有權有勢有錢的,都會千方百計地擴大自己的土地,也成為土地兼并難以根治的原因之一。
慕容萩,最終也沒有能夠成為這個時代的例外。
尤其是當他得知父皇暴斃後,太子繼位,既然已經沒有他繼位的機會,那他眼下最大的機會,就是占據整個遼東和燕雲之地,成為這片土地上名副其實的藩王。
先帝當初為了避免重蹈兩漢的藩王之亂複轍,雖然在開國之初大封藩王,卻并沒有給藩王實權,藩地的官員和軍權依然歸中央朝廷任命和管轄。
對于藩王來說,不僅沒有屬于自己的私軍,還要受到中央派來的軍隊監督和“保護”,在大昭初期,皇帝對幾個親兒子還能附贈幾萬親兵,讓他們負責鎮守邊疆,維護中央,是因為他們幾個跟太子都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他并沒有想過這幾個兒子會擁兵自重對親兄弟下手的情況。
在原本的歷史線上,後來因為燕王奪權篡位,自己知道自己事,若不是開國皇帝定下規矩又不守規矩地給了他們兵權,他也沒有機會篡位登基。
故而在他登基之後,對親兄弟和其他弟弟們的子嗣,更沒有老皇帝的親情和縱容,幹脆都沒收了他們的兵權,下旨藩王無旨不得離開王府,府兵不得超過五百,不得擅自私造兵甲等等。
後世将他這種做法,稱為“養豬”藩王。
讓他們在自己的地盤上做個富貴王爺,如何作威作福都無妨,就是不能有兵權和野心,否則就會被毫不留情地連鍋端。
這樣幾代皇帝嚴格執行下來,盡管也曾有過地方藩王造反之事,都很快被剿滅,剩下的藩王,索性放飛自我,可着勁地享受榮華富貴,生兒育女,開枝散葉,結果生出了一個史無前例的龐大宗室人群。
按照開國皇帝對子孫的繼承制度,哪怕不是世子,最差也能承襲個鎮國将軍,有封地有俸祿,一世吃喝不愁,由國家養着,養着……就養出了個幾乎占據了大半國家土地和國庫資金,成為朝廷沉重的負累。
慕容萩這會兒雖然還沒變成朝廷專養的肉豬,可他已經開始擴張土地,不光将自己藩地內的所有土地都收在了王府名下,還将不少流囚開墾出來的荒地,都讓人變着法弄了過來,挂在自己名下。
反正,那些流囚原本就是被朝廷放棄了的死囚,都不過是消耗品,早晚要死,那些地交給他,他還能留他們一命,讓他們能多活幾年。
這些事他原本只是讓手下悄悄做,到後來,得知太子登基,頓時欣喜若狂。
慕容荻害怕先帝,從小沒少挨先帝的鞭子抽打,可不怕太子,哦,也就是新帝。
那時候他被先帝抽打,都是這位親大哥護着他,替他擋鞭子,還照顧他,甚至連他被攆出京城時,也多虧太子和太子妃雪中送炭,讓沈氏送來足夠的軍糧,才不至于讓他兩手空空到任,平白得來的三萬親兵,卻連養都養不起。
如今可好,先帝駕崩,慕容萩固然有傷心之時,可想到再沒有這座大山壓在自己頭上,動則抽一鞭子教訓他,也感覺輕快了許多。
尤其是他在就藩之後,得到沈圖的幫助,有錢有人之下,感覺做什麽事都順心如意,如魚得水,整個燕雲和遼東之地,雖然也有朝廷任命的各州府官員和邊鎮統領遼東總兵等等,但他的品級和官銜最大,無論是誰,都壓不過他去。
不知不覺間,從一開始的小心翼翼做事,到如今恣意任性,慕容萩漸漸恢複了自己貪財好色的本性,不光是縱容手下大肆斂財,還自己派人去從那些藩屬部族手中壓榨稅賦,斂財無度,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燕王了。
而沈圖這兩年完成了大連港的建設後,就在專心開發遼東的沈氏農莊和維護遼東到南方的航線。
燕王再怎麽跋扈貪財,也不敢将主意打到沈氏的頭上去,加上那邊的官員在慕容萩的示意下,小心避開沈氏的商行,給他們也同樣打開方便之門,哪怕沈氏的人知道燕王對沈氏和普通百姓的政策大為不同,可他們這些經辦人,也從中獲取了不少好處,便漸漸地結為一體,互相“幫助”,成為利益聯盟。
就如同許多故事中,包括老皇帝在內,屠龍少年終成惡龍。
慕容萩昔日的勤奮,如今的勤于斂財,始終沒有脫離他的局限性。
正是因為他在燕地的權力過大,而又缺少有力的監督,結果就形成他一家獨大之後,手握重兵,官府不敢幹涉,從原本監督藩王和直屬朝廷管轄任命,變成了形同虛設,事事聽從燕王指示,将燕雲之地和遼東,變成了慕容萩真正的國中之國。
“絕對權力,必然導致絕對腐敗嗎?”
慕容楓喃喃地重複了一遍,想到錦衣衛送來的密報,上面列舉了慕容萩這一年來種種陰奉陽違的做法,以及無視朝廷政策進行橫征暴斂,控制流民和流囚為他開墾土地後,卻又不肯将土地分給農民,反而将他們變成自己私屬農奴,壓榨到了極點。
比之前朝的貪官污吏,簡直有樣學樣,根本将昔日所學和慕容楓對他的千叮萬囑,都抛到了腦後。
或許在慕容萩看來,現在坐在皇位上的,是一直維護他的親大哥,比親爹對他還親,無論他犯下什麽錯誤,只要不是謀反作亂,企圖篡位奪權,那大哥都會替他兜底,他擁有這樣的權力,又如何能不恣意妄為,大肆斂財?
“是朕養大了他的心,都說慣子如殺子,是朕的錯啊……”
沈青葉嘆口氣,難得見他如此難受的模樣,勸解道:“陛下何必因為三弟犯下的錯誤,來懲罰自己?就算陛下對他再優容,可國法在上,他又不是不知法懂法,卻依然肆意妄為,陛下若是不嚴懲,只怕其他藩王也會有樣學樣……”
“到那時,才真的是害了他們。”
現在慕容萩是斂財,還把那些流民流囚當做工具人為他耕種,沒到要命的時候,可若是繼續發展下去,他有了更多的土地和人,有了更多的錢財和物資,被養大的心,會不會再掉過頭來,望向皇位?
這是無數歷史都曾經見證過的人心,就連慕容楓都無法保證。
畢竟,他的兩個弟弟,都是曾經有過這方面的先例的。
在當初他得到沈氏的支持,要娶沈青葉的時候,二弟和三弟就曾經冒出來挖牆腳,就是怕他得到了助力後,不再是從前那個病弱等死的太子。
為了一線争奪皇位的機會,他們都能枉顧親大哥性命進行背刺,那現在有了封地和兵權,還在皇帝的支持下越來越富庶的封地,截取了國庫的稅賦之後,他們手中有人有錢,又怎麽可能再甘于做個藩王?
親兄弟,同樣有着嫡皇子的身份,有同樣的繼承權,而新帝的身體不堪,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他能當幾年皇帝,誰都不敢保證。
如今皇後生下的又是個女兒,難怪這些藩王們最近都開始大肆兼并土地,征集人手,恐怕已經在盤算着等他死了以後,再繼承他的皇位。
人心不足蛇吞象,慕容楓的眼神微冷,哪怕唇角依然挂着微笑逗弄着小公主,可心中的想法,已經開始改變。
“既然完顏真戎打敗了其他人,這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他就是這次武舉的狀元,再無異議。”
親兄弟都靠不住,同族同宗又如何?倒不如培養這些藩邦部族的勇士,只要給他們平等的待遇,讓他們融入大昭百姓之中,就能讓他們心甘情願地位大昭效力。
自然,就要先滿足這位千裏迢迢從遼東而來的黑水女真勇士的第一個訴求——
接禦狀。
完顏真戎看到皇榜的第一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連一直向他信誓旦旦地保證他可以有機會成為武狀元的楚雲若,其實也有點懵,激動得抱着他的手臂歡呼起來。
“完顏!你真的是武狀元!真的是你!皇上禦筆親批的武狀元!”
周圍的人紛紛朝他們二人望來,大多數的舉子都認得完顏真戎,其中有好幾個都還是他的手下敗将,如今看到這個大塊頭傻乎乎的樣子,真是卒不忍賭,想不通自己為何會輸給這樣一個蠻子。
看守皇榜的侍衛看到完顏真戎,也笑眯眯地上前恭喜,并通知他三日後會入宮觐見,皇帝會親自設宴為武舉進士們慶賀。
完顏真戎被一群人輪番恭喜,回到驿館時,先前那些對他們愛答不理的驿館管事也前來道賀,還送上了不少禮物和一大堆帖子。
楚雲若随便翻看了一下,便忍不住笑了。
“看吧,無論文舉武舉,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朝登榜天下知。現在這些朝廷勳貴,都給你送來請帖,就是想要拉攏你,若是你肯成為他們的座上賓甚至金龜婿,以後就是前途無量啊!”
完顏真戎暈乎乎地問道:“什麽是金龜婿?是請我吃飯喝酒嗎?需不需要給錢呢?”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去雲州吃飯時,還不知道那些小二端上來的酒,說是随意喝,最後卻是要算賬收錢的,結果他一口氣喝了兩壇酒,到最後摸遍身上的錢袋,都不夠付賬的。
要不是楚雲若趕來替他結賬,只怕他不光要挨打,還要被關在酒樓裏做苦力。
所以從那以後,無論去哪裏吃飯喝酒,他都得先問過楚雲若,以免再不懂當地的人情世故,最後被人嘲笑不說,還要連累娘子出錢。
他可是知道,娘子賺錢不易,還要照顧和養活部族裏那麽多人,他可不能亂花。
到大昭的京城,這等繁華之地,更是讓他看花了眼,可這裏處處都要花錢,連從井裏打水都得要錢,他更是小心翼翼,除了有人請客之外,堅決不在外吃飯喝酒。
只是有人請的時候,他難免會放開肚皮多吃多喝,才會被人誘導着放出大話,引來了慕容荻。
他引以為戒,這次可不敢看到請帖就随便赴約,尤其是聽到娘子說起“金龜婿”時,那頗為微妙的口氣,讓他的警覺爆棚,趕緊求問表忠心。
楚雲若見他這般表現,像只忠心耿耿的護主忠犬,忍不住笑了笑。
“金龜婿啊,就是招你為女婿,把女兒嫁給你,覺得你像只金龜,以後能為他們帶來榮華富貴的那種。”
“我才不是金龜呢!”完顏真戎一聽就惱了,“我們黑水女真,是山林之王,是天上的雄鷹,地上的大熊,才不是只會縮頭縮腳的烏龜王八!”
“更何況,我已經有娘子了,才不要別人的女兒,給別人當金龜婿。”
楚雲若滿意地點頭,“你還記得就好。這些人的請帖都不必理會,反正你當初已經答應過靖安王,等你成為武狀元之後,就追随他一起去巡視九邊,說不定,他還能幫我們在皇上面前讨個說法,讓我們回去收集慕容萩的罪證。”
“真的?”完顏真戎又驚又喜,卻又不敢想相信,“可那個燕王慕容萩,不是皇上的親弟弟嗎?他會去嚴查燕王嗎?會不會就算我們收集了燕王的罪證,他也不認?甚至還把我們也殺人滅口?”
楚雲若一頭黑線,“早跟你說了沒事別成天蹲在茶樓聽那些說書的胡言亂語,那些都是前朝的老黃歷,你聽了就算還好,再拿那些事來往當今皇帝頭上栽的話,就算我也保不住你。”
完顏真戎吓了一跳,趕緊賭咒發誓,說再也不會把說書人的話當真,更不敢在外面随便說這些話,楚雲若這才放過他。
“據我了解的皇帝,絕非那種是非不分,因私忘公之人。”
“更何況,若是皇帝想殺你滅口,又何必封你為武狀元?如今你一舉成名,天下皆知,就是燕王想要害你,都不敢輕易動手。”
“皇帝既然給你了天大的榮耀恩寵,就肯定已經知道了燕王的所作所為。先前他不知道,或是有些人不讓他知道也就罷了,如今他既然知道了,就定然不會再縱容燕王如此下去。”
“而你,肯定會成為皇上的先鋒,無論是為了你的部落,還是為了燕地和遼東的百姓,都得去扳倒燕王這座大山。”
她說得心中豪氣萬丈,完顏真戎連連點頭,眼中神采飛揚,已經開始幻想如何去搜集燕王的罪證,拯救部族的人,成為黑水女真史無前例的大英雄……
卻不知,楚雲若更想看到的是,以前的燕王慕容荻,這次帶着他們去扳倒現在的燕王慕容萩後,還能不能接管他的一切,成為新的燕王。
到那時,她到底應不應該告訴他,自己的真正身份,而他又會不會接受,現在的自己呢?
兩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幻想當中,卻不知對方心中所想,跟自己截然不同。
注1:出自周梅森小說及同名電視劇《絕對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