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1

11月7號這天,他起了個早,買了不少菜回來。

廚房傳來一陣咚咚當當的響聲,可能在剁着排骨或者其它什麽費勁兒的東西,刀刃碰撞案板的聲音,一下一下沉重的回蕩在稍顯昏暗的屋子裏。

屋子不大,簡單的兩室一廳一衛,木制的老式櫥櫃,桌椅,能看到因年代而老化的腐蝕痕跡。

通過客廳唯一那扇窗,光線并不怎麽能照進屋裏,成排的老房子門對門的挨在一起。這處弄堂的光線,被隔絕在擁擠的建築之外。

太過老舊的地方。三年前這裏也曾計劃拆遷,媽媽為此高興了很久,後來,一天又一天,不知不覺就因為各種原因擱置到現在,媽媽從沒放棄過,她總跟我說等拿到錢換個光線好的大房子,讓我能有個學習的好環境,提到學習她比什麽都要上心。然而現在她再也不需要為我操心了。

我看向櫃子上方,正中央的黑白照片,照片裏的女人帶着熟悉的笑容。在腦海規劃了無數遍的拆遷款,直到她死去也像個泡影一樣破掉了。

廚房的動靜不知什麽時候停了下來,屋裏飄蕩着食物香味,他哼着歌陸續的端菜上桌。四菜一湯,一個人吃未免豐盛。

依照家鄉的舊習俗,吃飯前給死去的人先擺上一碗飯。他拿着白瓷碗舀了一勺米飯放在媽媽遺像前,米飯冒着騰騰熱氣,媽媽的視線好像隔着白霧正慈愛的望着他。

死人也能吃飯嗎?我心裏這麽想,走過去看了看餐桌,排骨,炒蛋,清蒸魚,土豆,豆腐湯……看起來真不錯。

時針指向9點20的時候,門外響起敲門聲。他擦了擦嘴,放下筷子,朝着門的方向看,似乎也想不到誰會這時候來。

“誰啊?”

“是我,小徊,今天得空了來看看你。”,片刻,門的另一側傳來回答聲。

媽媽死後這還是男人第一次上門。

一陣無聲,門外又補充, “我和你阿姨給你妹妹去買衣服,離你這近,給你也帶了雙鞋。”

他走過去開門。門外大肚便便的中年男人夾着牛皮包,兩手提着印有品牌logo的購物袋,見門開了,紅潤的臉上擠出一個笑。

“你看喜不喜歡,這是小美特地給你選的。”,男人遞過去包裝着鞋子的精美購物袋,又歪過頭對着旁邊的小女孩軟下聲音,“咱們乖乖特地給哥哥挑的對不對?”

十歲的小女孩只顧低頭玩着懷裏的平板電腦。

“唉,這孩子……”,男人寵溺的笑了一下,收斂起笑意,重新看向他說,“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消息,怎麽會發生這種事?平常我就讓你媽少忙點,每天那麽早就起來賣早點,能不出事嗎,錢掙得再多也沒身體重要啊。”

聽着男人的話,他垂下眼,沒說話。

沉默緩慢的擴散開來,男人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從皮夾數出一疊錢,“這錢你拿着,有事就給我打電話,你媽不在了,還有我呢。”

他沒接。

“拿着吧,就當你後面給小美的補課費用我一起給你了,這事你別告訴你阿姨。”

“謝謝叔叔。”

關上門,他将錢放進卧室的抽屜,回到餐桌繼續吃飯。那雙鞋被扔在門口的鞋架上。

2

從窗戶擡頭望,能看見狹窄的巷子上方,高遠蔚藍的天空。随着筆芯摩挲的刷刷聲,印上白紙的便是這樣一副景象。

我站在旁邊看着他畫。心中給出很高的評價,至少比我水平高多了。要在往常,媽媽看見肯定會唠叨不務正業,不如多聽點英語聽力這類的話,所以後來我從來只關起房間琢磨我那點小愛好。

還差最後一點細節的時候,口袋裏的手機響了,他擱下畫筆接起來聽。殡儀館的來電。通知去領媽媽的骨灰。

11月7號這天,是媽媽死去的第三天。本來當天就能領到骨灰,因為我耽誤到現在,我很過意不去,媽媽活着的時候盡讓她操心,現在想做點什麽,卻什麽也沒辦法辦到。

已經入冬,氣溫漸低,出門前他多加了件毛衣,走出門的一刻依然被弄堂迎面而來的風吹了個哆嗦。

這會兒,走道上冷清得很,只聽得他一個人的腳步聲,偶爾看到幾個老人三三兩兩的圍坐在家門口閑聊。

昨天下過雨的青石路,積聚着小小的水窪,空氣潮濕得像有蛇爬過皮膚,濕濕冷冷的令人不适。

他靠邊走,離牆壁隔着一點距離。兩邊早已發灰的牆磚遍布大塊的黴斑。我縮了縮脖子。這裏時刻彌漫着一股有什麽正在腐爛的味道。

走了二十多米,經過一個拐角時,他撞上了一個老人。“哎喲”,老人提着的蘋果滾了一地。

他蹲下身撿。老人眯着眼看了他一會兒,似乎是在努力分辨這是誰家的孩子。

“奶奶,對不起,我剛剛沒看路。”,他裝好蘋果遞給老人。

“哎呀,是小徊啊,沒事沒事。”,老人認出來了,拿出兩個蘋果塞到他手上,“你拿回去吃,孩子。”

老人是我家前面的張奶奶,和孫子兩人生活,兒女常年在外打工。巷子不大,家家戶戶緊挨着,媽媽做好早點,總是給各家上學的孩子送上一點,鄰裏關系處得和諧。

“不用了,奶奶,家裏有水果……”

“拿着吧。”,老人握住他的手,長嘆一聲,語重心長的說,“你媽媽很苦啊,平常她跟我們聊起你,笑得都合不攏嘴,她是滿滿的自豪啊,搞得我們都很羨慕,不像我們家裏的臭小子,學習一塌糊塗的,你媽媽這一走,你可更得努力啊,不能叫她失望了……”

我聽着他們對話,注意力不由得被對面一只流浪貓吸引,一只蹲在狹窄縫隙中的流浪貓,兩個碧綠的眼珠子正對着我們,從幽暗的陰影裏射出奇異的光。

我想,它正觀察着我們,也許我們阻撓了它原本外出覓食的計劃。

其實準确說那貓所在的地方,是個勉強容得下一人行走的死胡同,胡同往裏有個能夠向右的拐角,那裏是流浪貓的大本營。小時候我們幾個頑皮的孩子,經常在那裏和大人玩着躲貓貓的游戲。沒有人會去那裏,我很清楚這點。

我沖着那白貓吐舌頭,貓迅速閃進右邊死角,不見了。在它本來的位置,我看見之前被它擋在身後的東西,一只露出牆壁半截的腳掌。

在腐爛了吧。

“我知道的,奶奶。”

他點了點頭,揚起微笑。

老人凹陷的眼睛閃爍着不明意味的光芒。那種憐憫的眼神,媽媽死後,每個人都是這種眼神,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以後你得一個人活在世上了。

然而,目前出現了遠比那更糟糕的情況。

我無法與任何人訴說。

3

“這是媽媽對我的懲罰嗎?”

遺像上的母親微笑的看着我,沒有回答。

傍晚這會兒,透過小小的窗,光線不太能照亮屋子。他拉開房間的燈,将取回來的骨灰盒擺在媽媽的遺像後面,接着,點燃了一支香。

殡儀館老頭那兒買回來的香,沒完沒了的推銷,大有種不買不讓走的架勢。

煙霧袅袅上升,濃厚的香味彌漫開來,思緒好像也變得清楚許多。我再次深深吸上一口。

看來那老頭沒說謊。

能讓死者得到平靜的香。

做完這些,他轉身回到卧室。

卧室不大,布置卻比外面精心得多,書桌青翠的君子蘭,隔光良好的絨布窗簾,還有那一面貼滿整個牆壁的獎狀。我撇了撇嘴。這還只是其中一部分,更多的被媽媽細心收藏在一個方盒子裏,每每來了客人,她總要借着五花八門的理由闖進卧室,好讓房門敞開,使這面貼滿獎狀的牆清楚的落進客廳那頭的客人眼裏,說上一兩句“你兒子得了這麽多獎,真厲害啊”,得到這句話她才肯捂着嘴笑得連連擺手。

老實說我到現在都不明白,為什麽不幹脆貼在最顯眼的地方。

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坐在書桌前攤開了練習卷。我走到他背後看,他在練習卷名字那欄寫下“江徊”。

江徊。

這個跟了我17年的名字。

“真煩,明天又要上學了。”,他不滿的嘟囔着,手中的筆卻沒停下來過。

看,連不想上學的心情都跟我一模一樣。

房間安靜得只能聽到筆紙刷刷的聲音。

這間房特地做了隔音處理,要不然現在肯定能聽到巷子家家戶戶的動靜,炒菜的,洗碗刷盤的,飯桌上你來我往的。

媽媽跟對面人家一直不太對付,他家總愛飯點大敞着門,邀來朋友幾個聚在一起吹牛喝酒,直到半夜還能聽到不斷的歡鬧聲。為這事兒吵過幾次無果後,媽媽怕耽誤我學習,咬咬牙給我的房間加裝了隔音板。

我躺到床上,無聊的翹着二郎腿看他。

書桌的臺燈把他的側臉輪廓照的暖融融的。

長的不賴。

我給出滿分的評價。

他擱下筆,合上卷子,應該完成了練習卷。

下面要幹嘛呢?

我跟着他,走進衛生間。

花灑噴出熱水。

眼前的身體我再熟悉不過,實在沒什麽看頭。他草草塗抹着沐浴露。胸膛那片猙獰的紅色疤痕随着時間已經淡去許多。那是小時候的燙傷,媽媽第一時間帶我去了醫院,可是痕跡依然留了下來,問了許多醫生也說沒辦法去除。

每當媽媽看到這片痕跡,總會歪過頭,偷偷抹掉幾滴自責的淚珠。

衛生間充斥熱騰騰的水汽,鏡子附着着一層薄霧,我偏過臉,除了白色瓷磚空無一物。

水聲停了。

他洗好走出來,沖着鏡子開始吹頭發。

吹風機轟轟響着。

鏡子裏17歲的男生抿着薄薄的嘴唇,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很乖。

我伸出手在他眼前比劃着作弄的動作。他劉海下的睫毛眨了眨,關掉吹風機,轉身穿起睡衣來。

“你到底是個什麽東西?”,我大聲問。

他不理我。

拉開衛生間門,關掉了客廳的燈。

卧室透出來的光線,照着客廳灰蒙蒙的輪廓。

“晚安。”,在進入房間前,他對着櫃子上的遺像說。

遺像中的媽媽嘴角噙着一絲神秘的笑意。好像永遠在做出某種回應。

門吱呀一聲關上,母親的微笑融入周圍的黑暗。

4

不對。

這個世界不對勁兒。

有什麽東西被偷走了,一點點偷走,我的整個人生……

早上7點30,天空仍泛着魚肚白,世界籠罩在一片微暗裏。

客廳開着一盞落地燈,溫暖的黃色光線,屋裏老式的木制家具也染上一層淡淡的溫馨。

我站在小窗前往外看。入冬了,天亮的越來越晚。

洗手間傳來匆匆的洗漱聲。他匆匆忙忙的洗完出來,飯也顧不上,拿起書包狂奔出了門。

還當是媽媽活着的時候嗎。我冷笑了一聲。不用自己擠的牙膏,洗臉盆盛好的熱水,睜開眼睛桌上的早餐。媽媽起的永遠比我早,打理好餐車,我的早餐,這就是她每天早上固定要做的事。

好在學校離這并不遠,視線裏仿佛要刺破雲層的建築尖頂嚣張的直指蒼穹。

10分鐘足夠。

經過前面的十字路口,右轉一百米就到了。

他奔跑着,蒼白的臉凍的通紅。

當經過那個十字路口時,他慢下來。

“小徊,來,快過來,拿着帶給同學吃。”

每天這個地方,媽媽都會叫住我,從早餐車拿出來一袋熱乎的包子。

那天,應該也是這樣的。

“小徊,來,過來啊。”

“來啊,來啊,來啊,來……”

他吸了一口氣,加快速度一溜煙跑過路口,将那逐漸變形的聲音抛遠在身後。

5

趕在鈴聲響起的一刻正好報了道。講臺上的老師張了張嘴,沒說什麽。

第一堂課教語文,語文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講起課來頗有種說書人娓娓道來的味道,學生們都喜歡上他的課。

我站在教室外的走廊,陽光亮的有些刺眼,伸出手,光線透過指縫落在臉上,灼燒一般的燙。

究竟是以什麽狀态存在呢?

觸碰不了,也不被看到。

指縫裏的太陽像是得了白內障,刺痛瞳孔的,強烈的白色光暈。

“江徊!”

我吓了一跳,回過頭看向教室,只見講臺上的語文老師已然黑了臉,班上學生們一齊望過去那個罪魁禍首——

坐在教室靠窗位置的他。

聽到老師呵斥才慢悠悠收回投向窗外的視線。

我松了口氣的同時又覺得氣憤。

用我的臉給我抹黑,說不過去吧。

6

不出意料,一下課就被叫到了辦公室。

辦公室坐着幾個正在備課的老師。空調呼呼釋放着暖氣,語文老師的聲音也像蒼蠅似的嗡嗡在我耳邊打轉。

“江徊,我知道你媽媽前幾天過世了,你很傷心,但是你要抓緊調整好狀态,還有半年就要高考了,這個節骨眼對你的人生是最有影響的時候……”

我搖搖頭,幹脆跑到辦公桌另一邊逗着語文老師的小倉鼠。

江徊啊江徊,這個名字已經轉移了歸屬權,江徊的人生也跟我無關。

話說起來可能有點怪,但名為“江徊”的魔咒确實,實實在在的打破了。我現在覺得以這種狀态活着也不錯,姑且稱作活着吧,不好奇原因,也不糾結方式,像鬼魂一樣虛無缥缈的活着,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被賦予了名字,就跟困在這名字當中一樣,做着江徊應該做的事,承受着江徊所要擔負起的責任,期望,是很累的事。

黃色的小倉鼠瞪着兩個豆子大的黑眼珠看我,一會兒又露出圓滾滾的肚皮,抱着玉米粒啃個沒玩。

你也有名字嗎?小倉鼠。

門口忽然傳來一聲響,我擡起頭,一高個兒男生背對我飛快的拾着掉了一地的作業本,然後,在一衆不解的目光中風也似的跑遠了。

他趔趔趄趄的僵硬背影活像大白天見了鬼。

于飛,你丫神經病吧!

我在心裏問候他。

7

時鐘指向8點40的時候,于飛上門了。

這人不知道吃錯什麽藥,大晚上來找我。我頗為好奇的看着他放下筷子開了門。

一打開門,那小子就白着張臉,鬼鬼祟祟的往裏瞅。

他也沒說話,只是不動聲色的擋住了他的視線。

于飛見自己目的敗露,眼神亂飛,倏地指着門口鞋架說,“诶,你這鞋子好,最新款,很貴的。”

“你這個點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呃,不是……不是……”

我聽着也着急,恨不得親手暴打他一頓。我這個死黨有時候腦子不太靈光。

“我不知道方不方便問,在辦公室裏我無意聽到的,陳老師說你媽媽死了,真的假的?”

“老師都比我知道的早,你真不夠朋友的,我說你今天怎麽不找我呢。”,在一陣幾乎凝固般的沉默中,于飛飛快的補充。

然而,這段并不恰當的補充,只是讓他的鼻子直接觸碰在猛地關上的房門上。

他驚呼一聲,捂住鼻子忙地後退了兩步。

對面人家敞開門喝着大酒的間隙,奇怪的望向這邊。

于飛看看眼前關得死死的門,再看看對面不時望向他的幾人,搖着頭離開了。

我遠遠跟在他後面,心裏納悶極了。

我懷疑這小子不是吃錯藥的問題,可能是中邪了。

後面,我的猜測果然有所驗證。

于飛家離我家不遠,幾百米的一條直道,道路有些偏,初冬的晚上這個點除了稀稀拉拉的幾個老舊的路燈維持光線,根本看不到有行人來往。

那小子一開始還是緩步走,後來忽然走走停停,在經過一盞忽明忽暗的路燈時,又冷不丁尖叫着狂奔起來。

從我的視角看,他奔跑的背影就像一個受驚亂竄的兔子。

“你有病啊!”,我累的氣喘籲籲,在他身後破口大罵。

這句話如同按下了暫定鍵,那奔跑的身影有一瞬間定格住了,接着回過身在看清來人之後,像是松弛下來的弓弦一般,彎下腰大口的喘氣,雙目還不忘死死盯住我。我在其中讀出了怨念。

“呼……你吓死我了……你才有病,黑燈瞎火的跟着我,剛剛拽什麽?”,他叉着腰一邊喘,一邊向我走來。

我愣在原地,沒辦法動彈。

“你至于嗎?這就生氣了。我一下子不知道怎麽說嘛,死人對我來說太遙遠了。我就想問4號那天發生了什麽?你媽好端端的怎麽死了?平常一開朗阿姨活蹦亂跳的怎麽突然說死就死了……”

耳邊的一切聲音逐漸褪遠,只有宛如蜂鳴似的白噪音在身體內部不斷震顫。

究竟……怎麽回事?

是夢嗎?

難道,所有的,只是做了個夢?

“喂,你怎麽了……”

肩膀被人輕輕推了兩下。

觸感,如此真實。

我猛地攥住他的手。

“喂喂喂,我沒有這種興趣啊……”

“你……再打我一下。”

“這種要求我還沒有聽過,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再打你好幾下。”,說着,他狠狠給了我一巴掌。

我倒抽一口冷氣,臉歪到一邊。這家夥真是下了十成十的力啊。

“還要嗎?”

他擡起胳膊,似乎準備再來,我連忙擺手。

“你等會,不是,我想想怎麽跟你說……”,我語無倫次,思緒亂成一團亂麻。

我從沒想過,事情竟然還會有轉機,以為要一輩子這樣活下去。如今出現的轉機,究竟想我做什麽,我卻弄不懂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吐出,吸入,再吐出,然後,我開口,“你聽着,我沒跟你開玩笑,你之前見到的那個我,他,不是我,他很危險,你一定要遠離他。”

“什麽東西?”

看着眼前一張白癡臉,我一口氣堵在嗓子眼。

“就是,我應該已經死了,我也不知道怎麽跟你解釋,靈異片你看過,就跟那裏面……”

腦海忽然靈光一閃。沒有任何話語會比親眼所見更加有效。

我不再廢話,揮開搭在我額頭的手掌,拉住他的手臂,“走,我帶你去看我的屍體。”

8

“4號早上,我媽心肌梗塞進了醫院,沒救過來,我在醫院待到晚上才回家,那天天黑的很早,這個弄堂年代久了,沒有路燈,8點多已經看不見東西了,我那時候确認了很多遍,覺得是自己的幻覺,現在來看是真的有人在跟着我……”

“跟蹤?怎麽會?!”

于飛的臉一片慘白,或許是月光的緣故,他看起來比我還像一個死人。

我搖了搖頭,繼續回憶那天的情境。

濕而熱的手掌,漫長而痛苦的窒息,看不到盡頭的黑暗……好像再一次感受到那時的情緒,我呼吸急促起來,心髒跳個不停。

“出事的時候,我已經離家很近了,我能看到對面那家人開着門又在大聲的劃拳喝酒,我一邊覺得不安,一邊認為不可能會發生這種事。別看這巷子黑漆漆的,吼一嗓子家家戶戶都能沖出來,而且當時又不晚,我懷疑了一會兒就沒當回事……”

“所以,有人襲擊了你?”

“那人從背後死死捂住我的嘴,我連一聲叫喊都沒來得及發出,就被拖進了這裏。”

“我應該是死了。”,我迅速瞟了眼腳邊的位置,“這就是證據。”

“等我再有意識的時候,“他”出現了。他完美模仿我的一言一行,徹底的……取代了我。”

說完最後一句,我重重呼出一口氣,把頭仰靠在又冷又硬的牆壁,全身像是虛脫一般疲憊而無力。于飛站在我旁邊沒有說話,我們肩抵着肩,沉默緩緩充斥逼仄的窄道。

一縷薄雲掩住了月亮,黯淡的光灑落在我們腳邊那具屍體上。黑色的,不詳的輪廓。我們誰都沒有看向它。

“會不會,是“他”做的?”,半晌,于飛艱難的吐出這個字。

我搖頭。

視線依稀還殘留着虛幻的影像,那個人高高的俯視我,胸口懸挂的校牌在仰躺的,我的眼前晃啊晃……

“11996030220……”

“什麽?”,于飛看着我,月光使他的瞳孔顯得格外幽深。

“學號。”,我重重揉眉心,“那個人的學號。他是我們學校學生。”

“誰會那麽做?我的意思是誰會想殺了你?!他瘋了嗎!”,于飛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不知道。”,我聳聳肩。

忽然,他古怪的看向我,“你,做了什麽……你得罪了誰?睡了黑老大的女人還是在某個國際論壇留下腦殘言論被懸賞暗殺了。”

“你有沒有覺得有點冷?”

“呃……是有點兒。現在冬天也……”

“那是因為你腦子破了個洞,晃晃頭說不定能漏點兒水出來。”,我打斷了他磕磕巴巴的話。

這白癡終于聽出來我在罵他,他擡起胳膊似乎想給我一拳,猶豫了一下又收回了手。我在他的眼裏讀出幾分不忍,或許還有幾分憐惜。

我笑了一下,為這段兄弟情産生了足足一秒的感動。

“那你後面打算做什麽?”,冬天晚上的氣溫降的很快,于飛搓了搓手,問我。

“什麽做什麽?”

“哈?你什麽都不做嗎?!調查啊!你不想搞清楚這件事的真相嗎?!”

“不想。”,我想也沒想的回道,“猜就知道不是好事兒。”

他低着頭,雙掌搓得嚓嚓的響,半天沒說話。

我看看天空,月亮掩在雲層後面,半明半昧的懸在天邊,世界靜得好像只有我們兩人的存在,不遠處的那戶人家,不知道今天為什麽沒有請客喝酒。

天也晚了。我內心在為能否有下一次見面而深深擔心,也許今天只是老天突然的大發慈悲,讓我和這個世界做最後一次告別。明天會消失嗎,或者又恢複成往常沒人看見的狀态。那是比消失還可怕的事。

“謝謝啊,你能相信我就很好了,其實我也有點害怕,害怕以後會一直這樣寂寞下去,現在幸好有你能看見我,也不算太差。”,我語氣平靜,說完又覺得煽情了些,幹幹的咳嗽了兩聲,“好了,也不早了,明天見吧。”

我轉身走,黑暗中,事物的輪廓看不清楚。

“江徊!”

他忽然叫住我。

“你甘心嗎……甘心變成這樣,甘心這麽窩囊的活下去,這一點都不像我認識的你,對你來說,他誕生的理由是必須要搞清楚的事。對我也同樣如此,這個理由很重要!”

我扯了扯嘴角,沒理他,提步走了。

搞清楚真相又如何,時光能倒流嗎?媽媽能活過來嗎?被偷走的人生,能還給我嗎?

9

直到那個人的身影完全的消失在黑暗裏,于飛才如夢初醒般的回過頭。

沿着來時的路往回走,偶爾幾戶人家的窗透出來昏黃的光。

童年時走過無數遍的路,在父親掙錢後搬到一街之隔的別墅區後,他依然喜歡跑來找江徊玩,拽着寫作業的江徊加入他的“孩子幫”,滿巷子瘋了般的你追我趕,或者玩起躲貓貓的游戲,如果不巧撞到來往的大人,辨認出一群孩子裏自家的小孩,便會被青着臉像提小雞那樣,揪住後領子回家算賬。

這就是他和江徊的童年,可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起,這個從小到大的玩伴,那個讓他羨慕不已的江徊,已經變得他也不太熟悉了。

頭頂路燈滋滋的交替着明暗,前方隐約可見別墅區的輪廓。

他加快腳步,決定好好想想接下來該怎麽辦。

位于與弄堂一街之隔的別墅區裏的一棟兩層小樓。此時,亮着水晶吊燈的客廳,持續不斷的麻将碰撞聲中響起震天響的一句“胡了!”

于飛還沒進屋,門口就聽見了。

他們一家自從搬來這裏後,日子過得越來越好,爸爸也越來越忙,一周回不來幾次,媽媽則是整天打麻将,就剩他,除了往江徊那兒跑,真不知道去哪裏。

他推門進去,被一陣撲面而來的煙霧嗆得猛咳起來。

敷着面膜的女主人聽見咳嗽聲,一邊摸牌一邊探着頭往玄關方向看。看見是兒子回來,複又低下頭忙活手上,頭也不擡的問,“怎麽這麽晚啊,跑哪兒野去了?”

“去江徊家了。”

于飛一看,客廳幾個媽媽的老牌友聚在一起吞雲吐霧,麻将搓的乓乓響。他揮了揮鼻間的煙味,強忍着不适,往廚房走。

“飛飛回來啦,這孩子真是越長越高了。”

“光長個有啥用。一天天的往人家那跑,不見得有人家一半的好成績,比腦子,差得遠哩。”,女人沒好氣的說。

“不能這麽說,我看孩子聰明的很,不是說語文好着呢嗎?”,桌子左邊,染着一頭黃色卷發的女人馬上說。

“科科都被江蓮鳳的孩子甩出一大截,也就語文比人家好一點。”,女人從鼻子裏哼出一聲。

牌桌上幾個女人笑笑說着場面話,“哪有,孩子嘛,各有各的好”。

“那孩子是叫江徊對吧?聽說他媽媽前幾天擱路口賣早餐累昏過去了。”,正搓着麻将,坐在桌子右邊的王奶奶冷不丁來上一句。

女人幾個在一起,不管幹嘛,總是需要點兒茶餘飯後的談資。幾雙耳朵豎起來,想聽個新鮮。

“哦喲,天天在學校門口的那個?這麽辛苦啊。”,對面的琪琪媽驚訝道。

于飛打開廚房冰箱,一瓶酸奶,幾個西紅柿。

“早死了,進了醫院沒救過來,孩子小也沒搞葬禮,這事只有他家巷子裏的人知道。”,女人語氣平常,說着無關自己的事。

“不會吧!”,琪琪媽驚叫。

聲音大的刺耳,于飛忍不住皺了下眉頭。

“真的啊,我搬家之前的老鄰居說的,飛飛爸沒發達之前,我們家也是住那老巷子裏的。”,女人伸長手臂摸過來一張牌,手腕透亮的翡翠綠得晃眼。

“要我說啊,孩子再出息也沒啥用,把自己累死享得到福嗎?像飛飛媽這樣美美容操不着心才是有福分的人,你看,這不住着別墅享着清福嘛。”,黃發女人慢悠悠的接話。

牌桌上的幾人一聽,高聲調笑着連連稱是。

“媽,我餓了。”

關上冰箱,于飛沖着女人打牌的背影說。

“兒子自己點外賣啊,幫媽媽幾個也叫點水果吃的……”,女人頭也沒回,一拍桌子大笑,“胡咯!”

10

操場上幾個男孩兒正打着籃球,他們在陽光下肆意揮灑汗水,每個姿态都充滿無限活力,就連發亮的發梢也透着青春的熾熱氣息來。

我躺在草坪的一棵大樹下遠遠看着這賞心悅目的畫面。一派悠閑自得的樣子。然而,表面有多淡然,我此刻的內心就有多煎熬。

我滴溜着眼珠,掃到臺階上一高個兒影子,心裏只來得及暗嘆一聲“還是來了!”,那道身影便朝我直奔而來。我太陽穴突突跳,連忙爬起身要走。一只手拽住了我的胳膊。

“诶,幹嘛啊,躲我跟躲鬼一樣。”,于飛語氣不滿。

“我求你了,你別管我了,也別找我了,我想靜會兒,我現在覺得你能看見我是個錯誤……”

我恨不得給他跪下來,磕個響頭,求他饒過我。自從那晚過後,于飛沒完沒了的纏上了我,我現在耳邊都回蕩着那幾句翻來覆去的話,“你真的不做點什麽嗎”,“你有搞清楚“他”的意圖嗎”,如果我表現出不耐煩,或者起身要走,他就會說“你坐下來我們好好談”

我簡直要瘋了!

“放心,我什麽都不說了,你也不用躲我,我就是來打籃球的。”

說完,于飛放開了我,徑直朝着操場那群男孩兒走去。

我愣了會兒,靠着樹幹坐下來,想看看這家夥又要賣什麽關子。

年輕男孩兒的群體沒有那麽難以融入,他很快跟他們打成了一片。

目光的遠處高個男生仗着腿長手長,一個漂亮的扣籃輕松奪得了勝利,幾個男孩兒不服的擺擺手,表示要再來一場。

手掌下的小草柔軟的搔着掌心,有些刺刺的癢。媽媽說過,這些都是沒用的東西,不管是繪畫,還是籃球。

上課鈴響了。悠揚盤旋在學校上方的鈴聲好似催命符一般,男孩兒們頓時哀嚎一片的散了場。

于飛向我走來,他的胸口因運動而上下起伏。

“我以前很羨慕你,你得到了你媽媽全部的愛,可是現在我發現,我可能在羨慕着一個懦夫。”

說完,他沒回頭的走遠了。

小草刺刺的紮着我的掌心。

11

英語老師是個腼腆的女老師,有啥火了,憋得臉紅脖子粗的也不好意思發出來。

年輕的女老師一下下提高講題音量,眼神每每瞟向角落都帶着一次期盼,那眼神好像在說,“趕緊自覺點醒來,不要讓我丢臉啊”

然而,教室靠窗的某人依然旁若無人的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我懷疑他的周身可能打開了某種屏蔽罩,自動屏蔽了任何幹擾源,包括老師責備的眼神。

我嘆口氣。

如果不是用我的身份,我很樂意看這出好戲。

其實他的睡相還挺好看,陽光下白到有一絲透明之意的側臉。一樣的臉,格外陌生。恍惚間,像一個幻影。

有時候我懷疑,我是不是有什麽雙胞胎兄弟。他跟我如此相似,可又有什麽不同,我暫時無法辨認出那讓我覺得怪異的不同。

他換了個方向睡,校服袖口在他的半邊臉,印下滿足的紅痕。講臺上老師的臉更黑了。

托他的福,這堂低氣壓的英語課結束時,同學們獲得了超過平常兩倍的英語作業。

老師走後,教室響起此起彼伏的哀嚎,堪稱是怨念沖天。

班上的刺頭丁火忽然從座位站起來,沖着周圍的同學擺擺手,做出噤聲的動作,等到大家對上信號,他一臉微妙的笑容,拿起筆指了指角落熟睡的某人。

陰謀的氣息。每個人都心照不宣的閉上嘴,以饒有趣味的眼神期待着後續節目。

紅色圓珠筆畫上占據整個面料的烏龜。

附字“請叫我愛睡覺的龜龜”

安靜的教室,窸窸窣窣的憋笑聲。

黑暗中悄悄破土的芽。

也像大洋彼岸振翅的蝴蝶。

那一刻,有什麽按鈕被不容置喙的按下了。寓意平靜的結束還是崩壞的開始?

表裏世界的重疊,可能在眨眼間就已經完成。

他顫了顫睫毛,悠悠轉醒。

教室安靜下來。

“你幹嘛?”

一雙平靜的眼睛,透着幾分被攪擾的不悅。

瘦小男孩兒正在他背後惡作劇的手頓時僵住。

沒得到回答,他拉過衣服一瞧,白色面料上歪歪扭扭的圓珠筆痕跡。

“是因為你,你害我們多了兩倍的作業!”,突然拔高的聲音。

他以不帶溫度的目光盯着男孩兒,看穿了他的心虛。

“給我道歉。”

“憑什麽?是你該道歉!對,沒錯,你該給我們所有人道歉,憑什麽你在課堂睡覺,要我們承擔後果!不止是我,我們所有人都怪你!”,感受着所有人的目光,氣勢也像是添了一把柴火,越燃越高。

“哈,這麽說,是你們一起的惡作劇咯?”

“這是對你的懲罰!”,男孩兒咬牙切齒的糾正,語氣已不複之前的虛弱。

“你用的是這只手嗎?”

”什……什麽?”

“那麽,現在是我對你的懲罰。”

一聲拖長的嚎叫劃破學校寧靜的上空。

接着,桌椅碰倒的聲音,混亂而又嘈雜的人群的驚聲尖叫。

高三1班在這平靜的一天,徹底亂成一團。

我終于明白了哪點不同。

他的出現根本就不是為了取代,而是——

毀掉“江徊”的人生。

12

當天,丁火就被送進了醫院,他父母連夜從外地趕回家,跑來學校鬧了兩次,看那架勢不要個說法必不會善罷甘休。校方也頭疼的很,只說是孩子們之間的小打小鬧,陳老師作為班主任出面協調多次,賠償的事勉強談妥,然而這事遲遲不能結束的必要條件則是,他們堅持要求江徊退學。學校怎麽可能同意,不說這只是一件小事,江徊年年為學校在各個競賽中奪得不少臉面。一個大部分時間都算安分的狀元苗子和一個調皮搗蛋的差等生,更偏向誰顯而易見。

于是也就僵持到今天,夫婦兩人日日來鬧,這不,一大早的又在教學樓底下拉起橫幅,放起了喇叭。

陳老師還有幾個保安在那苦口婆心的勸,也不敢動他們,怕人直接躺地上,簡直可以說是把這輩子的好話都說盡了。

經他們這一鬧,學生們課也沒法上,大概最高興的就是學生。兩層高的教學樓,一樓的只敢扒着窗戶偷偷摸摸看,二樓的直接擠滿陽臺看熱鬧,偶爾有老師吼一聲,皆鳥獸散盡。

自此事後,江徊這個名字得以再添傳奇一筆,以前說起他是學習好,長的好看,現在聽到江徊,要麽滿眼冒出粉紅泡泡(年輕孩子們總認為這很酷),要麽不巧路上碰到他,是會低頭換道的地步。高三1班親眼目睹這一幕的人,顯然屬于後者,但凡他出現在教室,立即鴉雀無聲死寂一片,比老師親臨都管用,畢竟誰也沒想到這個往常安安靜靜,乖巧得如同一只綿羊般的俊秀男孩兒,能幹出拿着鋼筆紮進人胳膊這種殘暴的事。

“哈哈,你出名了。“于飛打趣道,“我們班女生提起你……啧,那樣子你是沒看到。”

“他是出名了。不是我。”,這玩笑,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笑。

我晃蕩着雙腿,懸空的腳下,教學樓門口那對夫婦正叉着腰,一邊大罵一邊推搡着學校的保安。隔得遠聽不清聲音,但我猜她可能在喊“把那兔崽子給我叫出來”或者“我要去告你們,你們學校包庇罪犯”。

“好吧,跟你無關。”,于飛聳了聳肩,也學我的樣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晃着腿。

樓頂的風有點大,肥大的校服被吹得簌簌響。

“有沒有人跟你說過這樣很危險?”,他忽然說,“如果從背後推一下,你就摔下去了,可能會把腦袋摔個稀巴爛。”

他比劃着誇張的動作,樣子很滑稽。

我忍不住笑,“你想推我?”

“怎麽會,我們是朋友!”,于飛愣了一下,立刻否認,然後用力握住我的胳膊,就像在表明忠誠一樣,“如果有誰推你,我們會一起掉下去。”

“你就算真的推我,我會死嗎?可我已經死了,總不能再死一次吧,再死一次會變成什麽?”

我探頭看看腳底下的高空,有種躍躍欲試的沖動。于飛可能吓到了,死死拉着我的胳膊,我決定不開玩笑了,重新看向他。

“剛剛,你說我們是朋友。”

視線裏的另一雙瞳孔倒映着收攏起笑容,異常嚴肅的,少年蒼白的臉龐。

“對啊,怎麽啦,難道你不承認我這個朋友,我們可是那麽多年的關系,就算你不承認……”

“你幫我吧。”,我打斷他即将剎不住的話,“幫我去調查清楚,我必須搞清楚一切,必須,阻止他。”

他的呼吸重了些,表情有些複雜,“怎麽會忽然改變了想法?”

怎麽會忽然改變想法?

我問自己。

然而這個想法早在那只鋼筆揮下的一刻,就再也沒有供我躲避的選擇,世界已經改變了,秩序開始崩塌,看似平靜的表象之下,是瘋狂湧動的暗河,帶着傾覆一切的架勢。

最初,我遮住眼睛裝作看不見,可是某天那個人強硬的用他的行為告訴我,看啊,看着吧,看着我一點點毀掉這個叫“江徊”的人的全部。

我吸了一口氣看向遠處,“他,從頭到尾就不是我,也沒打算模仿我,頂着我的皮随心所欲,我不知道他還能做出什麽我無法想象的事,會不會傷害我身邊的人……會不會導致江徊的人生走向死路。”

好像在講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于我而言沒有真實感。

于飛沉默了幾秒,“你真的确定好了嗎?你說過,你預感到那不是好事,如果真的不是好事,現在這樣會不會更好?”

頭頂,天空幹淨得有如一面擦拭完的鏡子,懸挂其中的太陽,那種毫無保留燃燒自身的光芒,耀眼純粹的讓人沒辦法直視。

“媽媽希望我是別人嘴裏江連鳳的兒子,而他會把江連鳳的兒子變成一個恥辱。”,我眯眼,竭盡全力的想要注視那片光芒。

這就是我必須前進的理由。

于飛垂下眼,久久沒有說話。

“我知道了,那我們可要加油了,看起來是個很大的難關啊。”再擡眼時,他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高樓底下,老師和夫婦說了什麽,兩人收起橫幅,一臉不情願的抱着喇叭往外走,走出大門,走到馬路,漸漸走到……看不見了。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對嗎?

13

好戲散場,餘溫仍熱,教室叽叽喳喳的談論着學校最近的這出大戲。

當然,主人公還是他。

一個帥氣的優等生拿着鋼筆紮進同班同學的胳膊,只因産生口角。

有沖突,有爆點,夠獵奇。

新鮮的樂子,人們需要這些來調劑自己無聊的生活。

我扒在桌邊偷看前桌女生的漫畫書,女生看的是一本少女漫畫,我興趣不大,可也實在無聊。五分鐘後上課,現在的教室已經鴉雀無聲。此事後他就有了如此威力。

“江徊。”

我擡眼一瞧。陳老師站在門口。

“你出來一下。”,陳老師沖我的方向招了招手。

我正詫異着,他從我的旁邊走過,跟着陳老師到了走廊外。我撇撇嘴,繼續将視線放在女生手中的漫畫書上,耳朵卻是忍不住往外聽。

“江徊……這個事你也知道……父母……”

走廊聲音斷斷續續的傳進來,我坐不住了,扒在窗戶邊偷窺。畢竟這事關乎我的未來,實在做不到兩耳不聞窗外事。

窗戶有風吹進來,能看到兩人站在走廊樓梯口。陳老師的眼鏡反着光。他則垂着眼不說話。

“現在他父母意思是你家長和你向丁火公開道歉就行了。”陳老師停頓一下,“你也該跟人家道歉,他做的再不對,你也不能那麽偏激啊。”

“知道了老師。”

“那就下周的家長會吧,丁火同學還在醫院療養,下周他父母把孩子送過來,你們心平氣和的談一談,和人家好好賠禮道歉。”

他點了點頭,轉身往教室走。我連忙退回女生旁邊,假裝自己還在看漫畫書。

他經過我回到自己位子上。我在心裏直翻白眼,罵自己傻逼。早就是個透明人了,就算現在沖去女生宿舍也沒人會攔我。

14

下課後,我找到于飛,準備拉他去瞧瞧當天那個“襲擊者”,那個把我殺死的人。

這所學校分為初,高中部,占地約2萬多平米,容納5000多名學生,要如何從這5000多人裏找到他卻也簡單。當然是依靠“11996030220”,我所記下的學號。

首字位1代表初中部,1996則是入學年份,0302初三2班,唯有剩下的20不好确認,不過這些信息已經足夠找到他了。因為4號晚上,全體初中生都在養老院照顧老人,這是學校為期兩天的愛心活動,只要問問誰沒參加,便知道那人是誰。

曝曬在陽光下的柏油路散發着騰騰熱氣,我們走在搖曳的樹影裏倒也不覺得熱。11月的氣溫說來奇怪,一件毛衣白天太熱,晚上太冷。好像分成了兩個世界似的。

于飛走走停停的,步子很慢,不知不覺被我甩在了身後。我回頭催他,正巧看見他嚎了一嗓子撞上矗立在一旁的路标杆子。

“幹嘛?發什麽呆。”,我笑出了聲。

于飛狠狠踹了一腳無辜的路标杆才捂着額頭一臉扭曲的向我跑來。

“還不是在為你的事發愁。”,他惡狠狠的說,好像在因為我不識好歹的嘲笑而憤怒。

我收斂起臉上過于燦爛的笑容,以示友好的拍拍他的肩,“怪我怪我。”

他終于決計“大人不記小人過”,轉過高貴的下巴問我,“抓住那個襲擊者之後你打算怎麽辦?”

我思索了幾秒,“不知道,找到再說吧,我想問的太多了,為什麽要殺我,和另一個我是否有什麽聯系?問題太多,一件件來吧。”

腳底的碎石硌了一下腳,我順勢一踢,小石頭一溜煙滾進旁邊的綠化帶。

封鎖在黑箱子裏的謎團。

解開捆縛得錯綜複雜的鏈條,使它得以暴露在陽光之下。

我真的有做好準備嗎?

窺見真相所要付出的代價,恐怕是現在的我根本沒辦法想象的。

“好,那快點走吧,回去我得冰敷一下……哎喲,疼死了。”,于飛沖我龇了龇牙,一扭頭朝着陽光跑遠了。

望着前方遠去的背影,我加快步伐跟上。

即使那是我無法付出的代價,也要試試看啊。

15

初三2班在c區1號樓的2層,上了樓梯右拐第二間教室就到了。此刻教室沒什麽人,零零散散幾個正玩着紙牌游戲的男孩,男孩兒們好奇的看過來,大概也奇怪哪來的高年級學生跑到初中來。

于飛吩咐我呆在門口等他,然後沖着幾個男孩兒走去開門見山的問,“诶,你們好,我想問點兒事。”

幾人停下紙牌游戲,彼此交換了個眼神,眼神好像在說,“喂,這家夥你們誰認識啊”“我不認識,你呢”,對接的視線大概就是在進行着此番沒意義的信息交換。

最終,還是一個戴帽子的男孩兒謹慎的看向他,“什麽事?”

“前段時間的愛心活動,4號晚上你們班有沒有學生不在場。”,于飛揚起笑容,努力使自己看起來友善。

“啊?沒有吧……這個活動每個人強制參加,不可以不去的。”,帽子男孩兒流露出回憶神色。

“是啊,照顧那些老人累死了,第二天我腿酸了一天,跟老師請假還不同意。”,對面小眼睛的男孩兒立刻抱怨道。看來這次活動确實令他印象深刻。

“這樣啊,那是很辛苦。不過,真的全都在場嗎?”,于飛摩挲着下巴,遠遠的給了我一個眼神。

我同樣疑惑。不由得懷疑當時是不是自己太過害怕看錯了?随即又立即畫了個叉。那種情況下,看到的所有東西我都記得一清二楚,更何況是意義如此重大的一串數字。不可能出現看錯的情況。

“應該都在場,沒聽說有誰請假成功了,如果能請假的話大家都不去了,誰想去幹活啊……”,帽子男孩兒話多起來。學生們對此不滿已久,校方和家長們倒是各有各的滿意。

“等等,你忘了!我們班是有一個沒去的,不過他根本不需要請假。”,最邊上染着一頭紅發的男孩兒打斷了他。

“掃把頭!”

“對,就王正傑沒去,你說他憑啥可以不去啊?就因為不聽話?這也太不公平了,不聽話的反而可以不幹活。”

“你們停一下,掃把頭就是王正傑對吧?”,捕捉到關鍵信息,于飛迅速問。

“就是他,那家夥留着一頭半長不短的頭發,不知道哪家三流店鋪燙得立了起來,他全往後梳,見人就說他那頭發“酷斃了”,所以大家叫他外號掃把頭,我就搞不懂什麽時代了還整非主流那套,土老冒一個。”,紅發男孩兒頗為得意的往後撩自己的頭發。

“還是你這染的好。”,于飛不吝啬的誇獎道。

“是吧,他怎麽啦?又打架了?”

這話引得男孩兒心情大好,說話語調都上揚了幾分。

“別說了,把我朋友打慘了,這不找他算賬來了。”,于飛語氣一變,恨恨的說。

“哦,那我估計有點麻煩了,他來學校就一個随心所欲。”

“你們知道他的住址嗎?”于飛收起憤恨的表情,像是不甘心的問。

幾個男孩搖了搖頭。表示愛莫能助。

到這裏,淩亂的線頭越來越多,我不禁更加迷茫。一個初三的小男孩兒。為什麽?他是誰?記憶裏,對這個名叫王正傑的男孩兒一點印象也沒有。

我們商讨一番,最終來到初中部的辦公樓。辦公樓的地拖得蹭亮,一路沒看到幾個來往的人,比起教學樓清淨太多。

我靠邊走,走廊一排窗戶敞開透着氣,風帶着熱意吹在臉上,像是要把頭頂籠罩的陰霾一掃而淨。

“你認識他嗎?”,旁邊的于飛問。

我搖頭。窗外廣場,兩個學生抱着一疊書本陸續走進辦公樓。

“那他為什麽要殺你?”,他繼續問。

我沒有說話。我比任何人都想不通這個問題。

見我沉默,于飛幹巴巴的咳嗽了兩聲,“會不會是你在什麽時候無意中惹到他了,你不認得他,但是他記得你。”

“也許吧。”,什麽都有可能,因為找不到可能性。

一路無話的走,很快看到标識着a–2的辦公室。辦公室幾個老師正在埋頭辦公,安靜得很祥和,陽光照出空氣裏的漣漪。

“你知道怎麽說吧?”,我看向于飛,摸不準的問他。

“知道知道,放心好了。”,于飛擺擺手,一臉包在我身上的自信表情。我突然又有些擔心起來。

我看着他走進去,走了沒幾步便愣在門口。他可能壓根不認識張老師長什麽樣。靠近門口的一個男老師擡頭看了看他。

“張老師,我找您有事兒。”,他大聲說。話音在安靜的辦公室如打了一盞對準他的聚光燈。

幾個老師一齊看向這個冒失的孩子。

他正尴尬。

“你是?”,後排齊肩發的女老師猶疑的上下掃視他兩眼。她并不認得這個學生。

他松口氣,立刻走上前,“張老師您好,王正傑4號借了我一千多塊,今天想還他來着,說好幾天沒來了,所以想來問問老師你他什麽時候來上課。”

鞭炮似的噼裏啪啦一通說完。簡直比課文背的還滾瓜爛熟。我有種不好的直覺。

“你是高三的學生吧。”,女老師扶了扶眼鏡。

“對,高三3班的。”

“王正傑已經有幾天沒來上課了,至于他什麽時候過來,我暫時也不清楚。”,她重新看向桌上的備課資料。

然而——

“老師告訴我他家地址吧,我去找他。”

她犯了難,再次看向眼前這個不懂眼色的高中生,“既然他借你錢,你們不認識嗎?”

“認識……但是也不太熟。”,于飛磨磨蹭蹭的回答。

果然。

我一拍額頭,知道這事兒懸了。

想套出王正傑的地址,除了從老師這裏下手,再沒有其他辦法。

“沒有聯系方式嗎?”

“有,有,唉,我聯系不上他,他不接電話啊!”

女老師的眼鏡折射出審視的光,于飛磕磕巴巴的解釋,臉越憋越紅,哀嘆一聲,索性破罐子破摔,“其實是他4號那天在操場把我朋友給打了,住了好幾天院,現在想找他父母要賠償。”

“這……我也幫不了你們。”,女老師心下了然,繃緊的臉有了稍許緩和。這符合她對王正傑的印象。打架鬥毆準少不了他一份。

“所以老師你把他地址給我就算幫到了,我們上門去找他,總不至于閉門不見吧,我朋友躺了好幾天不能動,吃喝都要人喂,實在太慘了。”,于飛擠出幾滴淚,裝模作樣的擦擦眼睛。

辦公室其他幾個老師奮筆疾書的同時不忘豎起耳朵。在初中部,王正傑算是小有名氣。打架鬥毆,目無紀律,哪個老師沒聽過他的名號?班級分配的時候都在祈禱這孩子別落到自己班裏。學校就像他家,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一開始班主任還管,見識到他的監護人後,這孩子就徹底沒人管了。

“王正傑的家庭比較複雜,他寄養在叔叔家,他叔叔脾氣不怎麽好……”,老師欲言又止。

“沒辦法,總要試試,這事是我們學生之間的問題,也不好麻煩學校,麻煩老師,我們自己找他解決。”,于飛再接再厲,軟硬皆施。

老師皺緊眉,心中那盞天平逐漸傾斜,已有分辨。王正傑惹的事她确實幫不上什麽忙,也沒辦法管教這孩子。她嘆口氣,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16

王正傑住在距離學校1公裏外的一棟公寓,放學後,步行不到15分鐘就到了公寓樓下。

這棟公寓年代頗久,安保落後,門衛室的保安呼呼睡着大覺。本以為要費一番功夫,結果暢通無阻的拿到地址,一路通行。事情太順利,我沒來由的眼皮一陣亂跳。

于飛按下8樓,電梯緩緩上升。

“我有點擔心。”,我說。顯示屏的紅字一點點爬到5樓。

“擔心什麽?我們離真相很近了,一鼓作氣的沖吧!你不會現在想放棄吧?”,于飛一臉“不是吧”的表情看着我。

“我就是有點擔心,希望不要有意外。”

電梯門叮一聲打開。

“走吧,不會有意外的,想再多都是無謂的消耗,沖就完了。”,于飛率先走出電梯。

是啊,想再多都沒用。

我搖搖頭,甩開那些紛亂的思緒,提步跟上他。

一層兩戶,電梯出來就看到801的大門。大門正對電梯,風水上來講這叫煞氣沖門,每層處在這種位置的門戶都要更便宜一些。

門口的鞋架擺着幾雙外出的鞋。一雙童鞋,一雙紅色高跟和兩雙白色球鞋。

“這家人小孩多大了?”,于飛拿起一只不足手掌大的迷你童鞋左右看。

“王正傑來後一年,他叔叔一家就誕下一個兒子,算算現在也就三四歲吧。”

“那他是有夠讨人嫌的。”,于飛撇撇嘴,将鞋放回鞋架。

“誰知道呢。”

他敲了敲門。

門內很快傳來一道含糊的男聲詢問“誰啊”。

“我是王正傑同學,他已經好幾天沒去學校了,老師讓我來問問什麽情況。”,于飛大聲回答。

門拉開一條縫,一個微胖的中年男人從門縫往外瞧,他的臉,脖子,手一切裸露在外的皮膚泛出不正常的紅。我只在常年酗酒的人身上看到過這種現象,肝髒可能出了大問題,這種紅讓他看起來好像時刻都在憤怒,憤怒得氣血上湧。

“他想去哪就去哪,我們管不了他,不用再來了。”,甩下這一句,男人準備關門。

屋裏隐約聽到女人哄着哭泣中小孩的聲音。

“诶?等等,您的意思是說您也不知道嗎?王正傑一直沒回家嗎?”,于飛吃了一驚,馬上問。

“前天他收拾行李揚言再也不會回這個家。現在他跟我們沒關系,如果敢觍着臉回來我一定打斷這狗東西的腿。”,惡狠狠的說完,門啪的關上。

暗紅色的門冷漠的看着我們。

于飛和我兩兩相觑。

“你的預感真準。”

來時路邊的花兒開的很豔,對着每一個路過的人們積極的搖曳身姿,現在一朵朵可憐兮兮的垂着頭,大概經歷了一天暴曬的它們也不免有些疲憊了。

我和于飛走在回去的路上,夕陽落在他沉默的側臉。腳下的瀝青路仍殘留着一天的餘熱。

“難道王正傑真的離家出走了?”,我問。

如果真是這樣,事情顯然陷入了死路。

過了幾秒,于飛回答我,“有可能,殺人之後逃跑很正常。”

我不免氣餒。

離家出走,殺人逃跑。兩個性質,後者代表我永遠不可能找到他。或許能用到警方力量?但指望誰報警呢?恨不得拖油瓶消失的叔叔一家?還是于飛。于飛沒有資格去替王正傑報警。監護人的一句“小孩子生悶氣離家出走”,恐怕就會把警方打發走吧。

“別擔心了,他一個初中生,沒成年也沒錢,一個人待外面,待不了多久的。”

于飛看出來我的焦慮,他拍拍我的肩,說出打氣的話。可我知道,他同樣也在為此發愁。

我“嗯”一聲,只能自我安慰希望如此。

此時的我還不知道,等我們找到他時,彼時的人已成一具空殼。

從哪一刻開始,我們所在的世界坐标悄悄的發生了偏移。

那條歪斜出去的線正以不可控的速度,迅速的越來越遠。

17

傍晚正是人流的最高峰,走到小吃街的時候,我的心情輕松了不少。各式小吃車停在路邊,在快要消散的夕陽下,嘈雜的人聲,食物的香氣,那種人世間的煙火氣息,讓我有種自己還活在這世上的錯覺。

“诶,我去買點烤紅薯,你等我下,我媽肯定又沒做飯。”,于飛說完,走到一家排着隊的紅薯攤位前。

我在原地等他。

烤紅薯的阿姨對面是賣冰激淩的攤位,冰淇淋車的外殼裝飾着布靈布靈的小星星,一個不足小車高的男孩兒踮着腳尖扒在冰淇淋車邊上,盯着花花綠綠的冰淇淋眼神充滿渴望。

男孩兒旁邊的女人說了幾句,小男孩雙眼瞬間冒出金光,立刻伸着小手指沖着草莓,奶油,巧克力色的冰淇淋一通指,老板喜笑顏開,正要一個個拿出來打包,女人擺擺手,只結了巧克力冰激淩,男孩兒眼圈慢慢變紅,拳頭一捏,哇的一聲發出響亮的哭聲。

來往的游客循聲看過去,捂着嘴笑起來。

我同樣沒忍住扯了扯嘴角。

媽媽從來不許我吃冰淇淋,有天放學路上同學請了我一根,回家媽媽瞧見,臉色頓時不好了,硬是想盡辦法叫我吐出來,原因則是她認為冰淇淋裏面的植物油會傷害小孩子沒發育健全的大腦,所以自從8歲那次後我再也沒吃過冰淇淋。好在我也不愛吃這東西。

正陷入回憶,餘光瞟見街道拐角處閃過一道黃色身影。定睛一看,是個穿着黃色毛衣的小女孩,小女孩往我這邊看過來,離得太遠我也不确定是不是看着我這邊,總之她對着我的方向,直直站在人來人往的街口,動也不動。就那一身鮮豔的黃色毛衣格外醒目。

我剛覺得奇怪,一個眨眼,人不見了。

于飛拎着紅薯向我走來。

“回家回家,餓死了,你要來一個不?”,他晃晃手上袋子。

錯覺嗎?

“喂,怎麽了?”,他順着我的目光看,什麽也沒有。

“沒事,走吧。”

我收回視線,徑自向前走。

死去之後的鬼魂?

說起來,還從來沒見過鬼魂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