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17
每周六的下午要給張曉美補課。
他準備好要用的紙筆稿,背上包出了門。
出了巷子,向西走上50多米,來到附近唯一的公交站臺,等待133公交車的來臨。
這段時間是我最為煎熬的時刻,我不喜歡去張曉美家,也不喜歡給她補課。以“補課”為名的贈予,是她爹給我的臺階,亦是我給自己的遮羞布,我知道哪怕不去,銀行卡依然會在每個月底發來彙入短信。可不做點兒什麽,這錢總拿得擡不起頭。而且現在沒了媽,錢對我來說比以往更加重要。
所以,再不想去也得去。唯一能讓我感嘆一聲的,大概也就是如今終于有人替我承受這煎熬時刻,也算他出現以來的第一樁好事。
我蹲在他旁邊地上,擡頭瞧見他拿起手機看了眼時間,接着望了望遠處駛來的車流。他應該同樣感到煎熬。
約莫10分鐘過去,133路公交悠悠的出現在視野裏,又悠悠的駛來停靠在公交站邊上。
門開,他提步上車,車裏分布着寥寥幾人,他掃了一圈,在後排尋了一處靠窗的位子坐下。
這位子的窗打開着,迎面的風吹起他過長的劉海,一排排景物從視野飛速掠過,像開了十二倍的加速鏡頭。
如果生命也能以十二倍速的方式加快前進,那該有多好啊。
到廣路站的時候,車裏上來一批人,像是團建活動結束的公司員工,穿着統一的藍色制服,一瞬間就把車廂上上下下的位置占滿了。
他偏着頭看窗外。有個年輕女孩兒坐在他旁邊。口袋的手機這時恰好響了一聲,他拿起手機看,纖長的手指點個不停。
“長江路已到站,到站的乘客……”,機械的女聲播報再次響起。
他站起身,女孩兒趕忙讓開。
一下車。米色風衣的下擺便被風揚起。
那天的事你忘了吧,我也忘了,我們還像朋友那樣好不好?江徊。
你一直是我朋友。
18
張曉美家住在市中心的碧水公寓,這地段的房子緊鄰一處漂亮的人工湖泊,房價貴到不可想象,在商業建築密集寸金寸土的市中心,很難看到打理的這麽廣闊壯觀的人工湖泊。
第一次去到的時候,我為這湖泊瞪大了眼,她家,我最喜歡的大概也就是公寓的觀光電梯緩緩上升,将那湖泊的美麗風光盡收眼底的一刻。
就如此刻。
我珍惜為數不多的電梯時光,近乎貪婪的望着pvb玻璃外波光粼粼的湖泊。它在陽光下耀眼得不真實,像一塊碩大的珍品鑽石。它美得讓我想不到其他,想不到接下來即将見到的讨厭臉孔。
即使這時光很短暫,我仍然感謝它讓我有片刻喘息。
電梯門緩緩打開。
他走出電梯,停在2108門口,敲一下門。
每周下午2點,準時的補課時間。她家該知道是誰的,可每次都會拖延好幾分鐘,直到聽到第二次敲門才來開門。
他又敲一下門。幾秒後門開了。
女人臉上挂着一層薄薄的笑,“不好意思,才聽到你來,進來吧。”
他點一下頭,進到屋裏,脫下球鞋換上拖鞋。女人站在他後方,她的周身有着淡淡的香味。不像香水的味道,更像是長期浸染在某種良好環境裏的氣息。媽媽身上從來沒出現過的味道。是需要用金錢堆砌的味道。
房子裝修簡約,三室一廳的布局,客廳靠牆位置放着一張黑皮沙發。以前陪于飛逛家具城時看過,6w1的價格,今年最新的經典複刻款。
張曉美的卧室在房子最裏間。他跟着女人往深處走,路過一扇敞着門的房間,不經意一撇,改裝成全景陽光房的屋裏,幾個女人正圍坐在一起喝着下午茶。她們也恰好看到他。
“哎喲,哪裏來這麽漂亮的男孩子。”
幾個女人看不出年齡。裙子,紅唇,長發。保養的相當好。
“麗娜,這是你家親戚?”,剛剛開口的女人再次問。
“不是,來給小美補課的。”,張麗娜笑笑,扭頭對着走廊的他說,“去吧,小美在等你呢。”
他往更裏處走,走道沒開燈,陰影中的臉面無表情。有着人偶般的非人氣息。
“我見過他幾次,他總來對吧?”,那間屋子裏,稍低沉些的女聲傳出來。
“是啊,我先生請他每周來給小美補課。”
那聲音遲疑了一下接着說,“細看看,這孩子眉眼跟你先生有幾分相似呢,第一次看到他吓我一跳,我差點當他是你先生的孩子!”
幾個女人笑作一團。
“說什麽呢!這話給小美聽見了,她能撓得你再也不敢往我家裏來。”
“小美現在這麽厲害啦。”
“可不是,她對她爸的占有欲,連我都不可以分掉她爸爸的愛。”
“愛屋及烏,你先生是先愛你,才更愛你的孩子。”
“他我才懶得管,我就希望小美快快長成大孩子,現在的小孩可讓人操心了,你們看看,我都熬成黃臉婆了……”
推開張曉美的門,快被瘋狂湧入視野的粉色刺瞎了眼。那麽多趟,每次進到這個房間還是會産生真低級的想法。
粉色的牆紙,粉色的地磚,粉色的床,入眼的一切都是粉色。第一次覺得粉色可以這麽惡心,惡心的人想吐。
張曉美趴在粉色的電腦前看動畫,頭都沒回一下。
“這周的作業拿出來。”
“喏,你幫我寫。”,她下巴擡了擡,示意書桌上的粉色書包。
走過去拉開書包,幾本書裏夾着一張46分的數學試卷。滿分100分。小學五年級的課程,照理說亂填都考不出這成績。
他掃了一眼,将試卷放在書桌上。
“別看了,過來。”
“我不寫,你幫我寫,你拿了我爸那麽多錢,幫我寫點作業不應該嗎?”
他懶得與她計較,淡淡說,“我拿你爸錢是來幫你補課的,不是來給你作弊。”
“誰要你幫了,你有什麽資格管我,你憑什麽賴我家,要麽你寫,要麽你出去。”,張曉美扭過頭瞪住他。
他不動,靠着牆壁,平靜的看回去。
無聲的對峙。任何一方的讓步都代表認輸。這幾乎是每周都會上演的劇目。
“我讓你出去,我家不歡迎你!”,張曉美拔高音調,雙眼要冒出火來。
他冷冷的立在牆角,身形清瘦,劉海遮住他的眼睛。
“出去!出去!出去!出去!滾出去!滾出我家!!!”
屋外傳來開門聲。男人回來了。
男人做建材生意發的家,時不時中午就要外出應酬,其實晚上飯局也不少,男人為了女人統統推掉。
張曉美紅着眼睛瞪着對面的少年,她忽然明白,自己拿他無可奈何。她一抹眼淚,猛地跳下椅子,一把推開他,帶着哭聲沖出房間。
房門在劇烈的甩動中顫了兩下。
客廳,幾個太太正在打趣男人如何寵愛老婆,男人不好意思的擺擺手想說上幾句,就看見哭着朝自己跑來的張曉美,迎面跑來的女孩兒腳步太急,猛地摔了一跤,他連忙上前抱起女孩兒,“哎喲,小美這是怎麽了,不哭不哭啊。”
張麗娜也在一旁緊張的檢查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女兒有沒有摔壞哪裏。
衆人你一嘴我一嘴,簇擁着受委屈的小女孩。男人又是哄又是扮鬼臉,還答應明天買新裙子,女孩兒才漸漸止住哭鬧。
有人發現走道站了不知多久的少年。
陰影處的少年,背脊繃得很緊。
“我不想要他補課了,爸爸我不要他教,他不好!”,張曉美抽泣兩下,小手一指。
張麗娜的臉色也不太好看,她瞥了眼少年,視線轉向男人,柔柔的搭上男人胳膊,“我們女兒就是個不愛學習的主,補課沒多大作用的,不用辛苦這孩子每周過來了。”
一聽這話,男人眉毛一豎,“胡說,小美什麽成績?班裏倒數第一!每次的家長課都害我丢臉。不愛學習就不學了?難道以後要像我年輕時候那樣給人點頭哈腰嗎!”
張曉美的成績是他心頭大病。
“小徊你正常來,別理她。小美不聽話,以後不給她買漂亮裙子。你該教教,該兇兇,不聽話就跟我說。”,變臉般帶着一臉笑容的轉向少年。
張曉美趴在男人肩上抽泣,沒敢說話。
他點一下頭,什麽也沒說,單手抓着書包肩帶往門口走。
正換回自己鞋,男人說,“哎,你怎麽還穿這鞋啊,回家就扔了吧,換我給你買的那雙,你看你這鞋,便宜貨穿着腳疼,現在小孩子各方面都要跟上才行。”
他彎着腰系上鞋帶,直起身時說,“下周……有個家長會必須有人來,你能幫我參加一下嗎?”
“好好好,你随時打電話給我,我一定準時到。”,男人大笑着擺擺手,眼尾的皺紋也透出幾分愉悅。
穿好鞋,下樓,步行至熟悉的公交站臺,坐上133路公交,公交車慢悠悠的行駛起來。這次,是返程。
19
周日一早,他7點起床,給家裏來了個大掃除。裏裏外外徹徹底底的清潔幹淨,可總聞見哪裏的一股味兒,一股什麽東西壞掉的味道。
他走到角落聞聞,又走到廚房聞聞,來來回回噴着空氣清新劑,仍能聞到味兒,這證明臭味來源依然沒有清理幹淨,他皺着眉在屋子裏打轉。
我實在看不過去了。
走到冰箱旁,指着地上壘高的一箱箱牛奶。
他似有所覺的緩緩過來——
打開了冰箱。
第四次擦起那幹淨得幾乎要發光的冰箱內部。
“這兒,這兒!笨蛋。”我忍不住大吼。也不管他聽不聽得見。主要這味兒實在難聞,再聞下去我要瘋了。
驚奇的是,他似乎終于意識到什麽,停下了動作,皺着眉聞了聞冰箱一旁堆放的牛奶。
這下,臭味來源總算被處理幹淨。
媽媽在世時總會給家裏屯上一批批牛奶,早中晚一杯不能少,我聞到這玩意兒就想吐,更何況是發黴的牛奶,簡直比爛了一周的榴蓮還臭!
味道是解決了,我卻止不住的懷疑起來,一個大膽的想法始終不散的盤旋在我腦海。我湊到他耳邊,“我建議你去看看醫生,檢查一下你的嗅覺系統……”
他沒有反應的眨了眨眼,睫毛像兩彎羽毛。
果然啊,我在期待什麽,要是他能意識到我的存在,第一件事,恐怕就是消滅我吧。
扔完牛奶後,他拿着錢準備買點午飯回來,臨出門手機響了,男人電話叫他去東明飯店吃飯。不知道賣的什麽關子,總之他去了。
打車10分鐘到了東明飯店,一家五星級餐廳,門口的禮儀小姐标準的對他90℃鞠躬,走進餐廳上2樓,角落位置坐着男人和張曉美。
剛坐下,男人熱情的将菜單推到他面前。
“來來來,随便點,想吃的都可以點。”
“叫我來什麽事?”,他不動。
“咱們一起聚聚嘛,難道非要有事才能找你嗎?小美也想為昨天的事跟你道歉。”,男人讪讪笑,偏過頭對着旁邊的張曉美說,“是吧,我們小美要跟哥哥道歉。”
張曉美紮着兩個麻花辮低頭看平板,動畫片聲音外放開的很大。
“小美昨天不是跟爸爸說好會道歉的嗎?你說話不算數,那爸爸也說話不算數,不帶你去逛商場了。”,男人微微沉下聲音。
張曉美這才飛快且小聲的說了句“對不起”,她的視線仍然沒有離開過屏幕。
男人嘆口氣。他對這妮子是真沒轍,打不得罵不得,哄着寵着,結果慣成這樣。
“孩子,你知道我不想看你們倆個娃不合,小美還不懂事,等她懂事點我就把所有事都跟她說了。”,男人重新看向對面。
服務員推着餐車過來,上了先前點的菜。
烤乳鴿金黃的脆皮,在窗戶透進來的陽光下散發出淡淡的光澤。
“我沒放在心上。”,他轉了轉眼珠。
“那就好,那就好,來,菜上了,吃吧。”
一頓午餐吃得沒滋沒味,他不說話,張曉美也不說話,只有男人幹巴巴的熱絡氣氛,一會兒給這個夾菜,一會兒給那個舀湯。
“我先去把賬結了,你們倆慢慢吃,不夠再點。”,吃到一半,男人夾着皮包站起來。
他悶頭喝湯。對面的張曉美将整塊鴿子夾到自己碗裏。
喝了一口湯,擡眼一瞧,一塊鴿子骨頭蹦到他這邊的桌子上來。
張曉美啃着鴿子翅膀,神氣的說,“你換鞋了?你來的時候我就看見了。這鞋你穿真醜。”
他抿一口湯。不理她。
“這種鞋子我有一百雙。都是爸爸給我買的。”
桌上平板播放着黑貓警長,一集完。薩克斯的旋律先進。
“你是沒有爸爸的孩子,就想搶走別人的爸爸嗎?你真壞,爸爸的錢只會給我用。”
今天的湯有點鹹。他擱下湯勺,瓷器碰撞碗底的清脆聲,陽光似乎也顫動了一下。
張曉美哈哈笑起來,她忽然蹦下桌,走到他旁邊,對準他的小白鞋用力踩下去。
新鞋上赫然出現一個腳印。
“啊,不小心的。下次我讓爸爸再給你買一雙好了。”
薩克斯激昂而又悠揚的旋律一點點填滿這間午後餐廳——
凝固,爆炸,崩潰——
震破耳膜的巨大音律。
20
男人再回來時,看見的是空落落的座位,哭紅一張臉滿身湯水的女孩兒。
21
你在畫什麽?
他趴在課桌,筆尖刷刷的動作着。
白紙上顯出鉛灰色的輪廓。
簡單的線條再添幾筆,變得清晰。那是一只鳥。翺翔在藍天的鳥。
正如窗外那只鳥。
越過學校上方的天空,向着更遠飛去。
“鳥比人類多出一種色彩,它能分辨人類無法看到的不同波長的紫外線,它眼中的世界遠比人類世界多彩缤紛,這是鳥類生存必備的手段……”
他喃喃着,翻開空白的下一頁,又重新畫起來。
這次,畫的不太一樣。
似乎還是一只鳥。我不能分辨。
前桌女孩兒忽然回過頭,小心翼翼的問 ,“你剛剛在跟我說話嗎?”
他猶豫一下,點了一下頭。
“你這個畫的是鳥?”
“嗯。”
“可是鳥怎麽會摔死?”
我低頭一瞧,他筆下那只鳥摔死在平地。
“這是一只特殊的鳥,它有色盲,視覺出問題,所以摔死了。”,他極少耐心的解釋。
“這畫畫完了送給我吧。”,女孩兒臉紅了。
“好。”,意外的同意了。
“多久呢?”
“這幾天。”
過了一會兒,女孩兒再次回過頭,臉比剛才更紅了,“你……有女朋友嗎?”
22
家長會定在星期四下午。
男人打扮的容光煥發一早就來了,比預計時間提前了半小時。
陳老師拉着他在走廊聊。
“你是江徊爸爸吧?”
“不是……我是他叔。”,男人看了一眼旁邊的小女兒。
“你倆長得還有點像啊。”,老師看看跟在後頭的他,又看看男人。
辦公樓不遠處的操場幾個男孩兒在打籃球。
男人笑了笑,“害,我們那跨着一輩的都更像點。”
陳老師一聽,教師的老毛病犯了,頗為內行的科普起基因隔代的知識。男人聽不懂,只能捧場的連連稱是。說了半晌,陳老師可能也意識到自己老毛病又犯了,話頭一轉,引到男人身旁的小女孩身上,“那這孩子是?”
“我女兒。“男人立馬答道,拍拍女孩兒的背,”來,叫老師,以後我們小美也得加油上這所市裏最好的中學聽見沒。”
張曉美軟軟的喊了聲老師。陳老師臉上漾起一個笑容。張曉美不發作的時候,這張臉還是非常具有欺騙性的,遺傳她媽的大眼睛櫻桃嘴,紮着兩個麻花辮長得又白又嫩,誰見了都喜歡。
“這孩子不懂事,非要跟過來,我實在沒辦法。”,男人語氣數落,眼底卻滿含寵溺。
“孩子小,黏着大人也正常。”,陳老師哈哈一笑。
“媽媽說必須要跟你來。”,張曉美穿着白色的蕾絲洋裝裙,打扮的像一個小公主,她抱着男人的胳膊,嬌氣的把大半重量都壓在男人胳膊上。
聽到這番話,男人忍俊不禁,“你媽這麽不放心我啊,我只是來給你哥哥過家長會,又不是去外面花天酒地。”
恐怕正是因為“來給你哥哥過家長會”,才會被叮囑要好好盯緊你爸。
男人口中的“哥哥”,默默跟在幾人身後,像一個幽靈。
比我還像一個幽靈。
真奇怪,像在聽別人的生活。我竟然對這家夥産生了一絲同情。
我偏過頭。那張熟悉的,屬于我的面孔,嘴唇柔軟的抿着,無動于衷。
23
快到辦公室時,陳老師停下步伐,轉身說,“江徊,你先去吧,我跟你叔單獨聊一會兒。”
男人生意場的老人,心下自然明白,也對女孩兒說,“你也跟你哥去玩會兒。”
見一大一小的兩孩子走遠,陳老師皺起眉,鏡片後的眼睛顯得憂思重重,他緩緩開口,“江徊是個很優秀的孩子,可是這段時間他的狀态有點奇怪,不,是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有點奇怪,最近尤為明顯。”
男人立即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他盯着陳老師,等他後面的話。
“之前我跟他媽媽說過江徊不合群,太內向了,她媽媽說她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內向是因為優秀,優秀的人總是孤獨的,說不合群是因為其他小孩嫉妒。怎麽說呢,也有一些嫉妒的原因吧,但是江徊本身肯定是有點問題的。”
“所以老師,你的意思是……”
“上周江徊拿着筆紮了另一個同學胳膊,原因是同學捉弄了他,現在對方家長意思是要江徊這邊道歉。”
“這小子幹了這事!?”,男人不敢置信的瞪大眼。在他印象裏,江徊是個乖巧的好孩子,別說幹出這事了,連忤逆大人都很少有。
“你別激動,對方也沒什麽要求,就是要一個道歉,另一個孩子到現在都沒敢來學校上課,這不下午剛來,在辦公室等呢。”,陳老師推了推眼鏡。
“必須的必須的,必須給人家道歉,這事是我們小徊的錯。”,男人連連點頭。
陳老師見男人十分配合,暗暗吐出一口長氣。為這事愁了好幾天,好不容易說到對方妥協,要是江徊一家還不配合,那他是真沒辦法了。
辦公室果然有三人等着。體型稍胖的女人穿着快要撐開的牛仔褲。一臉漆黑的男人,看起來就知道經歷了不少風吹雨打。右手綁着繃帶的小孩兒,又瘦又矮的樣子倒不像是個高中生。
照面男人心裏有了個底,他立即向着三人迎去,滿臉苦澀,“請你們原諒我家孩子吧,他剛死了媽媽,也是壓力太大了。”
“你話說的容易,你知道我孩子受了多大傷害嗎。”,黝黑漢子一聽這話不樂意了。
胖女人趕忙補充,“是啊是啊,我家孩子現在不敢來上課,今天好說歹說哄來的,如果不是體諒他剛死了媽媽,我們一定要跟學校讨個說法,怎麽可能輕易繞過他。”
“我願意做出一切補償,我明白這個事對小孩影響是非常大的。”,男人賠笑,臉都快笑僵了。
“補償?怎麽補償?!這是錢能解決的事嗎?!”,胖女人叉着腰,一揮手,有種要打人的氣勢。
見狀男人翻開皮包數出一疊錢,塞到女人手裏,“這點錢給娃多買點吃的,我的一點心意,你們可一定要收下,讓我心裏好過點,後面小孩有任何不舒服我們都願意負責。”
拿着一疊厚實的票子,女人神色有所緩和,說了幾句“孩子要好好教”,“怎麽能做出這種事呢”,把錢放進了自己包裏。
陳老師看時候到了,站出來打圓場,“孩子們不懂事,慢慢就好了,小孩沒有隔夜仇,睡一覺醒來都忘了。”
“是啊是啊,小孩不懂事,我回去肯定打他一頓。”,男人點頭,姿态做到了最低。
眼看這事完結了,外面忽然傳來巨大的砰的一聲,像什麽重物墜地的聲音。
幾人被這聲音吓了一跳,紛紛看向屋外,陳老師第一個走出去。
樓底下響起此起彼伏的尖叫。
“什麽事啊?”,男人盯着陳老師逆光的背影問。
沒人回答。
男人莫名其妙的跟出去,在看清一切後,他的身體一點點變得僵硬。
對面教學樓地上,蔓延開來的血液,一席染紅的洋裝。
24
時間倒回10分鐘前——
他在前面快步走。
張曉美追上他,“你以為我想來嗎?媽媽不放心,叫我來盯着你。”
“我們一家都不喜歡你,你為什麽總愛纏着我爸爸呢。”
“我沒纏着你爸。”,他加快步伐。
走道零散的幾個同學好奇的頻頻回頭看。
“沒有?你騙人。我沒那麽好騙,你讓我爸爸給你錢,讓我爸爸叫你來管我,讓我爸爸給你買東西,你怎麽這麽不要臉!”
他心下厭煩,讨厭身後的跟屁蟲,更讨厭別人看熱鬧的眼光,腳步一轉,拐上樓梯。
“我們商量一下。你能不能換別人的爸爸,別纏着我爸爸了,他是我的爸爸。”,張曉美吃力的跟着。
“你以後想纏他也沒機會了,我媽說準備……呼讓爸爸帶我們去國外,你太煩了……還欺負我,那天回家……呼我媽氣死了,她跟我爸吵了一架,說再也不要看到你。”,張曉美上下喘着粗氣,小小一張臉憋的通紅。
漸漸已經完全看不到人了,張曉美不記得自己爬了多少樓,大概爬完了這輩子她要爬的所有樓梯。
前方人腳步慢下來,她乘勝追擊, “你別以為你成績好,就能贏過我。爸爸最愛的是我,然後是媽媽,我們一家會去國外。”
“對了,我媽媽還說,你太晦氣,克父母,你爸被你克走了,你媽被你克死了。如果我們一家跟你走的近,也會被你克死。”
前方的人忽然停了。張曉美也緊急剎車。
建築頂樓。破敗的水泥灰色。不見一人。
“你就是個壞孩子,活該沒人愛,壞事做盡!”
他不理她,緩慢的往前走,停在樓頂邊緣。風往一處吹,好像随時會把這個人吹走。
“喂,你站那裏幹嘛?裝什麽,你要死就去死好了……”
她小心的靠近,嘴裏兇惡,實則怕的要命。如果他跳樓了爸爸肯定會罵死她。
天邊泛出隐隐的紅,快黑了。
一只手猛然推上她的後背。
風嗚咽着迅速吞沒了女孩兒的身影。
下一秒——
砰。
血花四濺。
“不要臉的臭婊子。你和你媽才最該死。”
25
有溫熱的東西濺在臉上。
是血嗎?
一點點流下來。
用手背抹掉一看,暗紅色的。
張曉美掉在我眼前的地上。
我擡頭望。火燒雲的天空下,他站在樓頂邊緣高高的看着我,睥睨而冰冷的眼神。
不對,是在看着我旁邊的張曉美吧。
26
教學樓門口很快就圍滿人,人群發出五花八門的議論聲,而話題的主角正處在人群中心,每個人都看着這個可憐的小女孩,小女孩仰躺在地,瞪着無神的雙眼,身下越來越多的血将她的裙子徹底浸成暗紅色。
男人癱軟一旁,失了魂般愣在原地,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沒有人注意到,這時從教學樓門口樓梯迅速跑下來的人,他擠到人群最前面,臉上挂着挑不出毛病的慌張表情。
“爸……”
男人的情緒好像終于找到一個爆發點,他瞬間将視線如毒刺般直直射向人群中那個臉色慘白的男孩兒,“是你……是不是你幹的?!”
“爸,你別……”
“別叫我爸!”,男人沖過去給了他一巴掌。
後者低着頭不再說話,簡直像是承認了所有罪責。
“為什麽連你妹妹都不放過,她年紀這麽小,你處處都要跟她計較……我真後悔沒有早點跟你媽離婚!”
遠處,一陣刺耳的警示鈴由遠到近,救護車閃着刺眼的車頂燈迅速開進學校。人群讓開一條道。
“是,怪我,都怪我,爸,你打我罵我都行,要是我把小美看好,根本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他用手背抹一下眼睛,悶着的頭看不到表情。
幾個醫護人員迅速下來将張曉美擡進車裏,男人狠狠剜他一眼,轉過身,急匆匆跟着上了車。
救護車尖嘯的聲音伴随着不詳的紅光,漸漸消失在昏暗的校園裏。
27
我抱着膝蓋坐在辦公樓門口的臺階上,忽然想起第一次去張曉美家的情景。
第一次去到張曉美家,剛換鞋,爸就把我拉到門口,避着在客廳玩耍的張曉美對我說 ,“小徊啊,小美在的時候你先管我叫叔,你看小美年紀還小,不好讓她知道這些。”
我當時是什麽反應來着。
我好像點了點頭。坐在沙發的張曉美歪着頭看門口的我,那天她也是穿着一身白色的公主裙,精心編織的麻花辮做成一個繁複的發型,看起來既漂亮又驕傲。
她跟我是不一樣的,我一直知道。
就像爸對我們的感情也不一樣。
我咧了咧嘴。
晚上的風迎面而來,帶着幾分刺骨的寒意,對面教學樓門口已經散場,空蕩蕩的場地幾抹幹涸的血跡,像不小心潑上的黑色污跡。
我知道自己沒什麽好不滿,爸對我的照顧已經足夠,該盡的義務盡到,撫養費定期不落,這比大多數不管不問的離異家庭好多了。
生活本就是一杯白開水,好的壞的,在當事人看來天都要塌下來的事,走到最後翻翻人生這日記,短短數句就已概括,沒什麽過不去的坎。一切都沒什麽。我經常這麽告訴自己。只是我絕沒想到有人的人生還能活成鬼故事。
身後傳來腳步聲,我回頭看見樓梯上的他。
班主任将他叫去了辦公室,不聽我也知道不免一頓念叨加安慰,班主任一直充當着老好人的角色。
他手插褲帶,一步步下樓梯,臉上再看不出剛才的半點慌亂,除了貌似更加蒼白的臉色。
真悠閑啊,好像這事與他無關。
他經過我身邊,沒有停留的越過我,跨下臺階徑直走遠了。
目送那道身影融入黑暗,我突然意識到。
這事确實與他無關,只與一個叫“江徊”的人有關。
該去哪裏呢……
望着黑得漫無邊際的學校,我呆呆坐在臺階吹冷風。
不想回去。已經沒辦法跟一個瘋子呆在同一屋檐。
可是能去哪裏呢……
腦海閃過一張裂着大白牙的臉。
剛想到他,于飛就像跟我有心電感應一樣出現在我的視野左側,走廊上的他張望着腦袋似乎也在找我。我們目光相接,他向我跑來。
“找你半天了。”,他喘着氣,書包歪斜的挂在左肩,拉鏈沒拉好,幾本書角露出來。
“幹嘛?”,我站起身拍拍屁股,語氣跟心情一樣不太好。
他視線閃爍着瞄向對面黑漆漆的教學樓,“今天學校有人跳樓了,你知道吧……”
“她叫張曉美,我同父異母的妹妹。”
“你妹妹?!”,他瞪大眼睛。
“是啊。”,我點頭,往前走,他跟上來。
半天他問,“她死了嗎……”
我沒說話,因為此刻我既希望這事從沒發生過,又打心底認為既然發生了,那麽她死可能比不死更好。見我沉默,他大概以為我正悲傷,善解人意的沒有追問。
出了學校,天已經徹底黑下,路上冷清,不遠處的一盞路燈為這片單調的黑暗增添了些許顏色。于飛視線落在地面,一臉沉思的表情。
“我去你家待會兒。”,我偏過頭對他說。
他看向我,似乎對這突然的要求猝不及防,“啊?不行,我媽這幾天沒日沒夜的打麻将,而且家裏烏煙瘴氣的很亂……”
看他慌慌張張解釋的樣子,我一下子覺得渾身沒勁兒。
“算了。”,我擺擺手,于飛想再說點什麽,看我一臉不爽,又悻悻地閉了嘴。
繼續前行了約莫十分鐘,夜晚寧靜的只能聽到我和于飛的腳步聲。學校建在偏僻地段,附近大片的小區住宅,一入夜接完孩子,路上荒涼的好像這地方的人影都消失了。
“他推的。”
“什麽?”,于飛看向我。
“他把張曉美推下樓了。” 我望着前方高聳的小區樓,黑色建築透出星星點點的光亮。
我猜他是想問這個。
可是,他什麽也沒有說,視線重新落回地面。這次,我搞不懂他在想什麽了。
“我們去王正傑家再看看。”,過了一會兒,他冷不丁提議。
我有點意外。
“我不想回去,天天看到我媽那樣就煩,所以啊,別說你想去我家了,我都想去你家……”,在我的視線下,他吸了一口氣,垂頭喪氣的說。
經過每天回家必經的路口,我們轉向另一條路更寬的路,向着王正傑家的方向走去。這條路沒有路燈,一眼望去,高大的建築立在道路兩旁,黑色的,沉重的影子,好像它們會一直這樣存在下去,無聲無息的注視每一個經過它們的人。
“這天明天要下雨吧。”,于飛望着黑壓壓的天空說。
“應該吧。”
我們邊走邊聊。
今晚的光線異常黯淡,月亮像是要消失一樣,藏在厚重的雲層後面。于飛打開手機照着能見度過低的馬路,眼前一小片黑色柏油路晃蕩着微弱的白光。
“你說,王正傑會不會出事了?”,我盯着腳下晃個不停的白光,突然冒出來的想法讓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如果他死了呢,離家出走死在某個黑暗巷子裏,遇到違法組織被販賣了器官,更有可能……被“他”殺死。
那白光忽然停了,于飛站在原地嚴肅的看着我,“你想太多了,你真該改改你這個毛病。”
“控制不住啊,沒有一樁事能用常理看待,我比誰都希望他好好的,我想問問他為什麽要對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那麽做,要說搶錢,可我身上什麽也沒有丢。”,我揉揉眉心,心裏的不安就像雨後春筍一樣,掐滅一個另一個就竄出來。
“別杞人憂天了,他都這麽大人,鬧個離家出走而已,最壞的局面就是這家夥一走了之,再也不出現嘛,如果真的出現了你擔心的情況,那也沒辦法,我們能做的就是找到他,祈求他還好好活在某個地方。”于飛安慰我,用一貫樂觀到氣人的口吻。
他說的對,我們除了尋找,或者說等待,什麽也做不了。
我對這種只能被迫停留原處的境地感到極度不安。
在走過一個十字路口,便到了王正傑家小區。攔車杆上升,門口開進一輛紅色轎車,保安從窗戶探出頭和女車主笑嘻嘻的聊着天。
那種焦慮的狀态沒有一刻放過我,害我直到小區門口,才發現那天跟着我們的小女孩,今天她還是穿着那件黃毛衣,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小區門口的樹下。我在看着她,而她也注意到我們。我太陽穴突的一跳,連忙拉住于飛胳膊,他回過頭疑惑的問我“怎麽了”。
還沒等我反應,女孩就像受驚的兔子般拔腳就跑,留下我和于飛大眼瞪小眼的呆在原地。他張嘴想再問,我着急的拽住他,拉着他趕緊追過去,他雖然疑惑,但還是搞得清楚狀況的,一溜煙便超過了我,快速跑向那個遠去的小巧身影。我跑步不行,僅僅勉強跟在他的後面。
“到底怎麽回事?”,風把他的校服吹得簌簌響,他不忘大聲問我。
“那個小孩……呼,她,之前跟着我們。”,我盯着他頭發亂飛的後腦勺回。
“你他媽的怎麽不早說?”
“我,呼我不确定。”
……
經過第三個路燈我實在撐不住了,彎下腰大口喘氣。于飛恨鐵不成鋼的看了我一眼,一邊跑一邊把書包甩在地上,留下一句“看好我的包”,便頭也不回的自己追上去。
我看着他風一般遠去的身影,抹了把額角的汗,找了塊幹淨點的地坐下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起體力下降嚴重,連恢複都變慢很多。
等到稍稍平靜下來的時候,我看到道路盡頭向我跑來的于飛,他狀态也沒好上多少,滿頭汗水,隔着老遠都能感覺到那恨不得燒上頭頂的熱氣,卻不像累的,更像是氣的。
他氣勢洶洶的跑來,拎起書包,拿出來兩瓶水,扔了我一瓶,扭開另一瓶咣咣喝,沒幾秒就見了底,他向地下猛一擲瓶子,擡腳狠狠踩下,塑料瓶子踩的咔擦響,“媽的,那死小孩是猴子變的,快追上讓她翻牆跑了。”
他氣憤不已。
我垂着頭,摩挲着手裏的瓶子直嘆氣。
事情不會一帆風順,好不容易出現的線頭就只能任它這麽溜走嗎?
後面,我們又回去問了小區保安。
保安掐滅煙頭,指了指小區門口的那顆大樹,“不是小區裏的孩子。那小孩總穿着件黃毛衣在那裏蹲着,問了好幾次也不說話,說等人吧,也沒見和誰一起過。”
到此為止,依然一頭霧水。
我們商量一番,決定先回去,明天再來碰碰運氣。
28
一進屋,家裏就跟着了火,煙霧彌漫,嗆人的味道撲面而來,于飛猛咳幾下,揮了揮手。對這情況見怪不怪,每次回家迎接他的總是滿屋的煙味還有沒完沒了的麻将聲。今天相比平常還安靜許多,他往裏走,看見女人正在客廳收拾剛散場的牌桌。
“媽,你能不能少叫你那些朋友來家裏打牌。”,他把書包扔在沙發,煙霧熏的眼睛疼。
女人自知理虧,瞧了他一眼,聽出來不滿也沒作聲,低着頭邊收拾邊回,“這不無聊嘛,你爸不回來,你也要上學,我不找點事打發時間要瘋的呀。”
聽着女人的話,于飛更煩了,沒好氣的說,“下次再來,我睡大街也不回來,你們打個開心。”,他向着窗戶走去,再不通風他要憋死了。
“好好好,以後媽媽出去打。”
在哪都一樣,還不是沒日沒夜的打。
他懶得再說。将窗戶推開,冷風迎面吹來,這才覺得好受許多。
“我聽說你們學校今天出事了?”,身後,女人開口。
“嗯。”,于飛哼了一聲,沒回頭。
女人追問,“說說,快說說看,聽說是個小女孩跳樓了是不?”
“是江徊妹妹。”
“那孩子哪來勞什子的妹妹。”,女人擺了擺手,下一秒又像是想到什麽似的說,“哦喲,是他爸的吧?我說呢,在外面養幾年的小三,沒孩子才奇怪,沒想到竟然這麽死了,也算報應。”
“媽,別人家事你別亂說。”,于飛皺起眉。
女人修剪細長的眉毛一豎,“這有什麽不能說的,敢做怕人說?王連鳳男人就不是個好東西,她也夠命苦的,雖然兒子有出息,但她自己不行啊,一個巷子裏幾十年的鄰居,我男人和她男人一起發達的,結果你看看……真夠苦的,懷孕那會兒男人就出軌,巷子裏誰不知道,她忍氣吞聲熬了幾年不肯離婚,最後車子房子給小三買好,孩子竟然也在外面有了,弄到沒辦法,才離了的。”
說到激動處,她一拍桌子,“這些小三也太不要臉了……報應,就是報應!做父母的欠債子女來報,該!”
于飛沒吭聲。女人正說的吐沫橫飛,驀地又停住話頭,一臉凝重的搖着頭往房間走去,“不行不行,我得給你爸打個電話……”
他敷衍的哦了一聲。房間傳出女人對着電話的一通查崗。
他擡頭看天,氣溫變低了,天空黑得要塌下來,明天恐怕是個大雨天。
29
早上7點,天氣陰。
吃完最後一口面包,換上幹淨的校服,校服是單層加絨雙排扣的老款式,這個季節單穿有點冷了,他又在校服外面套了一件黑色外套才準備出門。
立冬後,氣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着,一天一個度,好像昨天還能穿件毛衣,今天就得加件外套,照這個速度,很快就會看到漫天飄飛的雪花吧。
背上書包走到門口換鞋,系好鞋帶直起身的時候看見鞋架最上層的一雙白色球鞋,很新,款式也是當下流行,就是新鞋面上映着一個突兀的灰色印子,印子變得很淺,像是擦過很多遍依然擦不掉一樣頑固的附着在鞋面上。
他拿起它出了門,直到停在家門外30米處的垃圾桶。
短促的“噗通”一聲,這雙新鞋便滾進垃圾桶漆黑的底部,倉促的結束了它一生的使命。
天空漸漸瀝瀝飄起細雨,他最後望了一眼那雙鞋所在的漆黑之處,頭也不回的跑遠。
到了學校門口,雨水變大,冰雹似的砸下來,幾個學生用手抱住頭沖進保安亭。衣服一瞬間就浸濕了。他無奈,只得跟着進了保安亭避雨。
雨沒有停止的趨勢。學生們焦躁的看着手機,7點半上課,沒多久就要遲到。
“叔叔,你那邊可以借把傘嗎?”,一個學生扭頭問保安。
保安搖了搖頭。
三分鐘過去,雨幕中有男生撐着傘走來,接走了剛剛問話的女生。
陸續有學生老師來接人,他拿出手機想給陳老師打電話,有人站到他旁邊,他扭過頭。
“一起走吧?”,女生撐着傘,腼腆的看着他。
是他前桌的女生。
兩人撐着一把傘,他的腳步随傘的主人一同放慢。
“那個畫……畫好了嗎?”
他愣了一秒,看着女生發紅的耳廓。
“上次你說送給我的。”
“那個啊,在我抽屜裏,到教室拿給你。”,他想起來。
女生扭過頭不在說話。
雨水滴滴答答的落在傘面,彙聚成細小而連綿的絲線,從傘邊流瀉而下。
到達教室,老師還沒來,學生們七嘴八舌的談論着昨天那樁刺激的“大事”。
女生收起傘,發現他左邊身上外套的黑色又重又沉,大概是傘小,淋到了雨,她不好意思的從書包拿出紙巾,“啊,抱歉,我沒注意到,這把傘撐兩個人還是有點勉強啊。”
“不用,裏面衣服沒進水。”,他邊說邊脫下外套,露出裏面幹淨的黑色校服。
鈴聲響了,到了早課時間。
她走在前,他走在後,前後坐到自己位子。
他從抽屜翻出答應好的畫,“給你。”
女生眸子閃爍了一下,拘謹的接過來,抱在懷裏,慎之又慎的樣子,“江徊,我……”
“上課上課!”,這時,老師操着大嗓門走進教室。
他平靜的注視着她。
女生飛快的瞥了眼講臺的中年男人,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就這麽退了下去,她抿了抿嘴,轉過身,挺拔的後背比以往還要端正。
早課,班主任宣布上午用來考試,早課讓大家複習。學生們雖然叫苦連天,可對這種突然襲擊式的考試也早已習慣,抓緊時間抱起了佛腳。
上午第一堂課,先是語文,試卷發下來,教室鴉雀無聲,只聽得紙筆刷刷的聲音。
我無聊的靠着陽臺。大雨瓢潑的天空,一只鳥保持一個很低的高度,在一顆大樹下來回盤旋,我突然想到他說的鳥和色盲什麽的。
他撐着額頭,寫寫停停。我朝窗邊走近了幾步,一眼就看到他在墊在試卷下面的習題本上畫着東西,淩亂的線條,看不出什麽。再看試卷,做好了大半。
速度不比我慢,水平也正常。我心裏這麽想,又想笑又奇怪。這到底是個什麽東西,保留我的一切,卻不是我,會有複制人之類的東西嗎?我又想到人體實驗,但随即不覺得自己有這種值得大費功夫的價值。如果是幽靈的話,又為什麽要模仿我,而且,真能夠這麽相象嗎?
在我思考的間隙,他換了只手保持那種悠閑的姿勢,這使我驚奇的發現他眼皮原有顆紅痣。擡目則掩,垂睫方現,一點豔麗的紅像刻進了骨子,有種叫人心中發涼的妖異之象。
心髒狂跳起來,我簡直像發現了新天地,連忙扒着眼皮對着窗戶看,然而,空無一物。玻璃倒映着陰沉的天,微黯的學校,唯獨沒有我的影子。
我也不氣餒,等會問問于飛就好了。印象裏,我不記得自己身上有過這樣的痣。
等考試結束,我迫不及待的去找于飛。我在門外沖教室的他揮手,他咧着大牙趴在課桌上和一個家夥對着剛考的題,轉了眼珠子瞥見我,和那家夥應付了兩句,便朝我過來。
我不作聲的跟在他身後,一直到走廊盡頭他停下。
他緊張兮兮的看看四周,确認門口唯一的一個男孩進了教室後,壓低聲音問我,“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你看看我眼皮有沒有痣?”,我心裏急切,顧不上跟他解釋,閉着眼睛讓他看。
“哈?有啊,咋了?”,他老老實實的回答,只是眼神透露出他的不理解。
“有嗎?”
“是啊。”
“一直有嗎?”,我重複了一遍,在我懷疑的目光中于飛重重點了一下頭。
“我怎麽沒有一點印象。”,我皺眉。
他用看白癡的視線看我,半點沒掩飾自己的鄙視,“你傻了吧,你睜着眼當然看不到啊,你不僅不知道你眼皮有痣,我猜你同樣不知道你後背有幾顆痣。”
我呼出一口氣,知道他說的有道理。然而,心底那點萦繞的不安怎麽也揮散不去。
有時候,人連自己都不可信任。但,如果連自己都不能信任,這人的世界會崩壞成何等慘烈的模樣。
下午,天還陰着,大雨傾盆。
這種大雨天,皮膚永遠又黏又冷,空氣裏的潮濕,沉悶的人喘不過氣,大腦就像因缺氧罷工一樣,無法思考,昏昏欲睡。
要說有什麽能讓學生們打起精神的,大概就是課後的熱門話題,新的事代替舊的話題,而不久的女孩墜樓事件顯然足夠爆炸且有話題性。大家樂此不疲的反複讨論,推斷,猜測,事件的本來面目不再重要,最新的版本已變成,某位老師的女兒被素來不和的另一位老師誘騙至高樓推下。
不得不說,中心是對了。
他安靜的呆在座位看着一本外國小說,視線不含波動的從一行行英文句子滑過,偶爾會停下來做上一兩處筆記,好像完全沒有被教室的嘈雜影響。
正翻開下一頁,一個皺成一團的紙條自前方滾落在他攤開的書本上。
他擡起頭,看了眼前桌女生低的死死的後腦勺,打開。
——可以和我交往嗎?
“老師為什麽要殺她啊?”
“笨蛋,a老師和c老師不是打過一次架嗎,鬧得很大啊,當着班裏學生面大打出手,校長臉色可難看了。”
“有道理,a老師昨天那事之後,今天竟然沒來上課,想想就不對勁,肯定心虛了。”
“會抓他嗎?幹了這種事肯定會被抓起來的吧……”
“當然了!”
教室中間的幾個男孩兒熱烈的讨論着。流言以光速傳播,口口相傳的過程中又仿佛摻盡了化學毒物一般,混合出含有劇毒的黑色物質。
下一個版本又會畸形成什麽樣呢?
“好啊。”,他笑起來,睫毛微垂,以不大不小的音量回。眼睑那顆紅痣鮮活的像要沁出血來。
30
我不懂他又想耍什麽花招。
一時興起的戀愛游戲,或者真心實意,都不重要,我只知道沾染上那家夥絕對不會有好事發生。為了那個女生,也為了我自己,我必須阻止他。
放學後我去找了于飛,在教室外等了足足20分鐘也不見人影。
3班的教室只剩兩個學生正打掃衛生,他們掃好地,擦好桌子,便關上燈走出了教室。
教室霎時暗下。我擡頭看,天空陰沉沉的,雨已經停了。
最終,我還是沒有等到他。
31
晚上8點10分,門響了。一聲輕輕的叩擊。
他停下手中的筆,透過卧室敞開的門看向客廳方向。
“江徊,你開門,阿姨有話問你。”,門外的聲音能聽出克制過的顫抖。
他沒有回應,重新低頭寫作業,解了一道數學題。
拍門的聲音變大了。
“你開門,你個畜生啊,你把小美害死了,你把我女兒害死了啊……”,張麗娜聲音陡然拔高,再也控制不住,哭嚷着不停砸門,“我知道你在裏面,你別以為躲着就有用,警察不管,我來管,我一定會殺了你,我要殺了你給小美報仇!!”
她連聲嚷着。晚上八點多的巷子還很熱鬧,周圍的住戶聽到動靜,紛紛從窗戶探出頭瞧,更遠一些的甚至走出家門,圍過來看熱鬧。
張麗娜見了,索性不砸門了,一抹眼淚,指着關的死死的大門,“大家看看,江連鳳教出來的好兒子。殺人兇手!小小年紀幹出來殺人的事,11月12號的晚上,把我女兒從學校高樓推下,我女兒全身器髒出血,搶救整晚,已經不治身亡!”
“他媽沒本事管住男人,他爸和我再婚重組,我們一家待他不薄,每個月給着生活費好吃好喝,我們小美才十歲啊,下個月就過生日,她還跟我說生日那天要去公園看獅子,沒想到,沒想到……”,張麗娜說着說着大哭起來。
聽着屋外女人凄凄切切的哭聲,衆人七嘴八舌的議論,他起身關上卧室門,徹底聽不見了。
一個人的嘴唇靠近另一個人的耳朵,幾張嘴吐沫橫飛的交換間,流言已經傳遍整條巷子。
早上,去學校的時候碰到送孫子上學的隔壁奶奶。奶奶三次張嘴,還是問了出來“小徊啊,真的沒事嗎?”。他露出一個微笑,搖了搖頭,“奶奶,您不用擔心,如果是我殺了人,警察會來抓我,您看我不是還好好呆在家裏嗎。”
從一個噩夢掉進另一個噩夢,噩夢輪回不止,更替的只是不同程度的恐懼,到底要怎麽做才能醒來?
而現實的噩夢無法逃離。
到了學校,依然沒有結束,下午第二堂課,張麗娜帶人找來。
陳老師正講着近代史,張麗娜披頭散發的沖進教室,狀若瘋癫,顯然和門口保安動了手。她掃了一眼,在角落找到自己的目标,直直沖過去揪住他的衣領。
“走,去警察局,跟我去警察局。”,不由分說的拽住他便往外拖。兩人推搡間,桌子椅子倒了一大片。
學生們退到一邊,瞪大眼睛瞧着。
陳老師連忙過去拉,女人死死抓着不放手,陳老師怒斥,“你這是在幹什麽?!這是學校!”
“你們學校也能留殺人犯上課?”,女人朝着阻攔自己的男人飛過去一記眼刀,癫狂更甚,猛地回過臉恨不得用眼神将面前少年千刀萬剮,“你當我找不到你,拿你沒辦法是吧,你看我能不能弄死你。”
說着,她看了一圈教室,忽然奔向講臺,一把拿起講臺的教鞭,瞪着血紅的雙目朝着站着的少年身上揮去。那架勢活脫脫是奔着打死人去的。
陳老師吓白了臉,他的班要是出了事他也脫不了幹系。他擡起手臂,擋下了這一鞭子。女人看着柔弱,這一鞭力氣不小,愣是他個大男人也疼得龇牙咧嘴。
“張曉美那天跟我說了些話。”兩人正拉扯,一直沉默的人忽然開口,他注視怒目的女人,“她說你們一家要搬去國外生活,她很開心,希望時間可以快點,她要和爸爸媽媽一起走,她還問我她的新裙子好不好看,是挺好看的,那件白裙子你們誰買的呢,唉,太可惜了,死的時候弄髒了……”
随着平靜到堪稱冷酷的話語,女人的臉色越來越猙獰,她聽到這些話只覺得把心放在火上烤,心痛難忍。殺子兇手就在眼前,可她卻沒辦法将他繩之以法。警察曾調查過學校監控,很不巧,2樓的監控年久失修,早就壞了。盡管找不到任何證據,她就是明白除了眼前這個壞到底的少年再沒有別人,她的女兒不會無緣無故跑到頂樓,更不會自己跳樓。
如果警察不管,就讓她自己來管,大不了殺了他,她再去陪她的小美好了。
她攥緊手中的教鞭,就像握着她女兒的生命,她今天就要用這替她女兒報仇。她掄起手臂揮下。一只大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她的複仇被迫停止。
她擡頭,看見來的是男人,男人急匆匆的趕來,滿頭大汗。她滿心欣喜,以為男人是來幫他們女兒報仇的。然而,男人一把奪過她手裏武器,抓着她的手往門口拉,“張麗娜!你真是糊塗了,你來學校鬧什麽,跟我回去!”
她不敢相信男人來到這的第一時間竟然是指責她,她一把甩開他,指着少年,“你女兒死了,你女兒被這個畜牲害死了啊!你現在要護着他是不是!你們父子一條心欺負我們母女是不是?!”
“你這說的什麽話!”,男人臉色也不好看,想再拉她手臂,被女人躲開。
“小美才剛死,你就想着撿起你這個寶貝兒子了?你怎麽這麽冷血,你怎麽會這麽沒良心啊,我當初真的眼瞎了……”
學校的負責人趕來,樓上樓下幾個班的學生圍在外面看,男人覺得臉上挂不住,看着披頭散發又哭又鬧的女人,擡手給了她一巴掌,“你發什麽瘋,丢臉丢的還不夠嗎!”
這巴掌打懵了張麗娜,從來男人都是站在她這邊,別說打她,一句重話也沒說過,她半是悲傷,半是憤怒的擡起頭,把淩亂的頭發撩到耳後,“好好,你打我……離婚,我們離婚!”
說完,她把憎恨的視線轉向牆角少年,冷不丁沖過去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今天誰來都救不了你,我女兒死了,你也別想活!”
衆人都被這變化弄的措手不及,等反應過來,上去阻攔時,少年已經白了一張臉,臉上浮現出難以呼吸的痛苦表情。
男人始料未及,他想不到平常體面溫柔的妻子竟然會變成這樣,他趕忙過去抱緊張麗娜,一邊哄一邊用盡全身力氣試圖拉開她,“是我不好,我的錯。我的錯。你別幹傻事。小美也是我女兒,我不比你少愛她,現在小美還一個人在醫院躺着,我們先回醫院帶小美回家好不好……”
被仇恨支配的女人力大無窮,男人一時間竟也拉不開她。眼見男孩兒的臉越漲越紅,人群裏沖出來幾人幫着使勁兒,這下終于把張麗娜同男孩兒分開。男人心下又疲又怕,幾人一齊才控制住張麗娜離開了教室。
亂的像災難現場的教室終于安靜了,女人歇斯底裏的哭嚎從樓下遠遠的傳上來,學生們轉溜着眼珠想看不敢看。陳老師經過這一場大鬧胳膊疼的要死,老毛病的偏頭痛也發作了,他看着一片狼藉的教室,緊鎖眉頭大聲說,“都杵着幹什麽!把桌子椅子搬好,上課!”
學生們明白在瀕臨爆發邊緣的老師,一個個大氣不敢出的搬起桌椅。
而教室角落,少年漲紅着一張臉扶着牆壁慢慢爬起來。
32
一天一天過去,這件事的影響并沒有随着女人的離去消失,一夜之間冒出來的流言就像經過核輻射一般,在惡意的猜測中迅速膨脹成各式畸形的模樣。
“喂,真的假的,你們班那個江徊殺人了?”
“江徊殺了自己親妹妹。”
“江徊媽媽當小三,他殺了人家女兒啦。”
……
到最後我也不太認得這個真相原本的模樣。“江徊”殺了自己妹妹?還是江徊媽媽出軌?身處如此魔幻的世界似乎沒什麽不可能發生,也許某個平行線,媽媽出軌了別人,而不是爸爸抛棄了我們。又可能另一個世界江徊沒有殺人,那個世界也沒有張麗娜,沒有張曉美,爸爸沒有發達,他和媽媽還在一起,過着忙碌卻幸福的生活。
當然,沒有也許。我們誰都知道,也許,如果,可能,只存在在人們美好的想象裏。
男人中途來過一回,周日的下午一點。
男人沒有進來,僅僅隔着門說了些話。
“那天是爸不好,爸太着急了,但你也要理解爸爸,我回去仔細想想,根本不可能嘛,我知道小徊根本不可能做出這事的,你阿姨……唉,她我會看好的,你別擔心,放心去上學。”
我很新奇。男人究竟出于什麽樣的心理來到這說了那一番話?愧疚嗎,我想應該不全是,比起愛女之死,我這個只是成績好能讓他在人前大漲風頭,沒什麽感情的兒子,還不足以讓他放下對我的怨。張曉美死時,男人第一反應就是沖“江徊”興師問罪,我以為他愛張麗娜,愛張曉美,現在看來他愛自己勝過任何人,他愛張麗娜,愛張麗娜和他的女兒,也是建立在他自己的權益沒有受到影響的基礎下。只要我還有一絲價值,這樁事沒有證據,他就不會完全放棄我。我媽就什麽都不是,所以棄如敝屣。
想明白了,我唏噓不已。透過敞開的門縫,看着側躺在床上的他,夜逐漸深了,稀薄的月光被雲層遮蔽,黑暗一點點将他的背影吞噬。
睡個好覺吧,小可憐蟲。
33
于飛是在周一中午找到的我。
我看到這小子時真要氣瘋了,我不明白他莫名其妙一連消失好幾天,如今還能嬉皮笑臉出現在我面前的勇氣是從哪裏來!
我怒氣沖沖的質問他那天為什麽沒守約,這幾天又去了哪裏。
他哈哈一笑,攬住我的肩,“生那麽大氣幹嘛,我這不一回學校聽到你那事就急忙過來找你了嗎。”
我一把甩開他的手臂,不理他往前走。
“說說看,你是怎麽變成為了家産殺死自己親妹妹的殺人狂魔的?”,看來他也聽說了學校滿天飛的關于江徊的流言。
“我沒聽過這個版本。”,我頭也不回的回道。
“哇哇,表情這麽吓人,我差點都要相信了。”
他跟在身後叽叽喳喳的鬥機靈言論讓我更加煩躁,我胸膛裏的那團火怎麽都壓不下來,終于,砰的一聲爆了,我再也不克制自己的大聲說,“他們說的沒錯,“他”就是個殺人狂魔。頂着江徊的名字肆無忌憚的做出毀掉我人生的事,讓他做吧,他成功了,已經一團糟了,還能怎麽樣呢,反正我什麽都做不了。”
等我說完有一會兒,我才意識到身後安靜了,連一個腳步聲都沒有,安靜的就像那個叽叽喳喳的人消失了一樣。
我有瞬間覺得他或許真的消失了,在每個看似平常的午後跟你說着說着話,連一絲聲響都沒有來得及發出來短促且突兀的從眼前消失了。這個莫名其妙的想法在我那滿腔無處發洩的怒氣中生出一絲絲恐懼,我說不清楚自己是以什麽樣的心情回過頭,驚恐,無措,荒謬,怒火……也許都有吧。好在我看到了他。
他沒有跟上來,隔着一段距離凝視着我。泊油路兩旁的橡樹葉在他身後随着微風沙沙的搖擺。
“你現在說這些是要放棄嗎?要讓自己變成那樣?你以為我那麽努力的配合……幫你是為了什麽,你憑什麽敢這麽說。”
“我只是說說。”,我被他吼懵了,不明白他反應為什麽這麽大。
“說都不能說!說出來就會變成真的。”,他瞪了我一眼走過來。
“什麽變成真的?”
“我的意思是,他不是我們能理解的存在,如果他能夠意識到你的想法,真的做出殺人的事,你有沒有想過會變成什麽樣子,而你現在還說着這些話,我要被你氣死了。
他自顧的走在前面,我跟在後面,這次換他生氣了。
“他已經殺人了,張曉美。”,我說。而且,那個東西又不是在幫我做事。後半句我識趣的咽進了肚子裏。
“是,所以我們要阻止他。”于飛忽然停下,扭頭看我,“或者殺了他。”
殺了他……
要如何做呢?我沒有問于飛,因為我想他也沒有眉目。從他緊鎖眉頭,一言不發的樣子我這麽猜測。
我們又走了一會兒,前方不遠就是學校食堂,這條路上的人多了起來,陸續有學生迎面走來。
“你這幾天去哪了?”,我問。
“急性腸胃炎,醫院躺了好幾天,盡吃苦不拉幾的藥,好不容易出了院還要挨你一頓說。”
躺這麽多天,嘴皮子還挺利索。
我撇撇嘴,看他這幾天也不好受的份上,決定不跟他計較。
“那個女孩兒,我們今天必須去找找她,我總覺得她跟這事有關聯……”,我提起這些天挂在心上的事。
于飛看着前方,從鼻子裏哼出一聲。顯然他還有點不爽,不過他這個人一向不會記到心裏去,我繼續說,“還有,我前桌女生,就是那個紮着馬尾的,你去年還拉過她辮子,你警告她別和我……”,說着,我悲哀的意識到自己早就不是江徊了,也沒辦法再變回江徊,我有些落寞的繼續說,“讓她別和那東西離得太近,我不知道他想幹嘛,但是不能再讓他害死人了。”
“哈?等等,先等等,信息量有點大我消化一下,你是說他想打你前桌主意?”
“他和那女生在交往。”
于飛露出一臉匪夷所思的表情,如果我沒看錯應該可以稱得上是驚訝,可他說出的話卻與他的表情背道而馳了,他過了一會兒說,“沒什麽啊,也許這就是一段正常的戀愛呢。”
我懶得去探究他的想法,總之我絕對不會放任不管。
“我們誰也不知道他想幹嘛,但是我有預感肯定不是好事,那東西想來段戀愛,說出來你不覺得像黑色笑話嗎。”我說,“不管怎麽樣,抱有不良目的還是戀愛,用我的身份就是不可以。你必須把我的警告帶到,要不然不知道哪一天你興許會看到馬尾女變成第二個張曉美,而你的好朋友江徊會在某個陽光明媚的課堂被警察沖進教室,衆目睽睽下以殺人犯的身份帶走。”
于飛沒辦法反駁我,或者他是看出了我的堅持。
“知道了知道了,我會照你說的做。”,他哈哈笑了兩聲,笨拙的想要放松氣氛。
我心裏松了一口氣。看着眼前露出兩排大白牙的于飛,多少有些愧疚。沒辦法被任何人看見的我,現在所能做的也僅僅是牢牢抓住他,讓他做着他本不必做的事,明明知道那東西有多危險,卻還要求他一再配合我。
裝作視而不見或者置之不理就可以躲過我這個“大麻煩”,然而,我們是朋友啊。
他是我與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