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46

太陽沉進了地平線的另一端,一抹殘留的紅掙紮在天際邊緣。

光線即将消失的狹窄弄堂。

弄堂兩邊每家門口随意擺放的凳子,竈臺,鍋,堆放的紙箱雜物,都只能在昏暗的陰影中顯出黯淡的輪廓。

他緩慢的往家的方向走,快到家的時候,前面聚攏着不多也不少的人。

他順着人們的視線看過去,弄堂的灰暗牆壁,貼着自己照片的打印單上,用加粗的紅筆寫滿了殺人犯三個字。

很長的一段路都是這樣的照片,他一路走一路看,終于到了家門口。

路上有人喊他。

他聽不到。只是停在家門口,掏出鑰匙,開門,再啪的關上。一切隔絕在門外。

他知道自己已深陷泥沼,這座他堅守的城池不再安全,張麗娜會像詛咒一樣緊随在他身側……現實,夢裏,無處不在。

屋裏沒有開燈,一片漆黑。

他背抵住門,雙手慢慢攥緊成拳,門外似乎還能傳進來窸窸窣窣的議論聲。

他的頭埋得很低,使人看不見表情。

“……”

“……”

一開始,他聲音不清,重複着某種令人不安的呓語。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再擡起頭時,他的聲音堅定而清晰。

“殺了她……殺了她……我要殺了她!!!”

黑暗中,少年的臉可怖駭人。

47

放學後的教室,只有三三兩兩幾個被留下來的“問題”學生一臉愁容的坐在位子上解着題。

江徊将今天需要的作業塞進書包,拉上拉鏈,挎着包走出教室。

下樓梯時,一只纖細的手臂橫攔在他身前。

他擡眼,李佳恩在樓道口等他。

“陪我走走吧。”

48

兩人沿着人流稀少的街道沉默的走,偶爾會有推着自行車的學生從他們身邊經過。

外面沒有風,天邊挂着一抹斜陽,陽光的暖意還未完全散盡。

李佳恩絞着書包帶,她并沒有發現自己的這個小動作。身旁人跟她保持着一致的步調。這個人還是跟以前一樣……不,又有點不一樣。她暫時摸不準那種感覺。

“你談戀愛了?”,她有些突兀的開口。她也知突兀,可這就是她攔下他的目的。問個清楚。

江徊點了一下頭,視線落在遠處。

“為什麽不告訴我……我們。一點準備也沒有,你該介紹一下的。”,李佳恩說。

“于飛知道。”

于飛知道,所以我就不需要知道了嗎?她想。

為什麽,為什麽,究竟是為什麽?她有一百個不明白。她感覺那三個字就在她腦子裏打轉兒,怎麽都出不去。

“為什麽啊?”

等意識過來,她已經問出了口。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跟她在一起?”

“因為想談戀愛啊。”,後者理所當然的回答。

這當然不是理想答案。

她繼續問,“為什麽她可以?為什麽是她?”

江徊沉默了,他思考了一會兒,可能不過三秒,然後他偏過頭說,“喜歡。”

李佳恩表情凝固,像一個面具僵在臉上,她連眨一下眼睛都難。但是很快,理智匆匆忙忙的為她戴上新的面具,她露出誇張的笑容。

“哦,哈哈哈哈哈這樣啊,那祝福你們長長久久,別像我和于飛老吵架就行。”,她擺擺手,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只是,任誰都能聽出女孩聲音裏的不自然。她不是個好演員。

天邊最後一抹斜陽将地平線染成一種赤紅的顏色。

進入冬天,天黑的更快,亮的更晚。他忽然想到長夜将至,這漫漫無邊的黑夜注定至暗。他想,自己在黑暗裏走了太久,到底是在期待黑暗,還是期待黑暗暴露在陽光下的一刻。

他突然意識到時間緊迫,得抓緊去完成一些事,讓這段旅程結束的更有意義。

他走神了。

而女孩沒發現,仍自顧說着些話,也不顧身旁人應不應聲,顯然她六神無主。

兩個各懷心事的人各自走着,漸漸,李佳恩走的稍前了些,亦或後者走的稍慢了些,總之,他們已經不同步調了。

當經過一處十字街口時,路邊有一個賣手工藝品的攤子,年輕的女攤主坐在小椅子上,看着來往的人群。

“……對了,阿姨呢?不是每天早上阿姨都在這裏擺攤嗎?我這幾天來的路上好像很久沒見到了,是不是還沒和好啊,那天早上,我看到你們吵得好厲害……所以也沒敢過去打招呼,頭次看見阿姨發那麽大的火。阿姨什麽時候再出來啊,她人好好,總會給我們送吃的喝的,真懷念她的油條,我……”

李佳恩喋喋不休着,然而——

“死了。”

她一下子愣住了,她看向身旁,發現那人落在了身後,她又往後看。

那人立在紅如血的夕陽下。

“你說的那天早上,我和媽媽吵架,她被我氣死了。”

等在人行道的車輛不耐煩的按着喇叭。李佳恩好像在道歉,我已顧不得再聽兩人對話。

我捂住耳朵,李佳恩的臉,來來往往的車輛,白色的牆,街道,路邊的年輕攤主,天邊刺眼的紅色,視野裏所有的一切都在旋轉,變形……

直至面目全非。

世界360度扭曲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在對我微笑。

49

黑。好黑。

視野一片漆黑。

黑暗裏不斷傳來砸東西的動靜,瓷器或者碗筷或者什麽東西碎掉的聲音,像是在整個黑暗空間全方位立體環繞着我。一開始我環抱住自己,只是不住的聽,後來我緩緩爬起來,在黑暗裏摸索,微潮的地面,冰冷的牆壁,繼續往左,光滑的平面……我猜測那是一面鏡子。

潮濕的空氣中混合着一股劣質的橘子香精味。

媽媽喜歡的沐浴露味道。

難道——

這是家裏的衛生間?!

我幾乎急切的按照記憶的位置沖到門邊,瘋狂轉動門把。這黑暗讓我難以呼吸。

鎖芯咔咔響了兩聲,紋絲不動。

鎖住了?

愣住的一剎那,刺眼的光線湧入視野,橡木門自外面打開,女人站在門口,樣子比記憶裏的年輕。

媽,媽媽?

我不可思議。

“你又要做壞事了嗎?!又要讓媽媽傷心了嗎?!你為什麽不能老老實實在這裏面壁思過!”

女人背着光,黑暗遮蔽了她的五官。我看到沒有五官的臉上燃燒的紅色火焰,那是更為瘋狂的,代表怨恨的火焰。

“我為什麽會生你!到底為什麽要生你,就是因為生你,你那死鬼老爹才會抛棄我……”

女人一雙手死死掐住我的脖子。

“媽媽愛你,媽媽愛你啊,我為你犧牲了太多,小徊跟媽媽一起去死,好不好?”

我費力的瞪大眼睛去看,眼角餘光是自己纖細的手拼命扒着女人死死梏住的手掌。

那手異常的小,絕不是一個高中生的手。

怎麽會?!

難道一切只是我一個夢?

“江徊”,張曉美,王正傑……

我還困在那個黑漆漆的衛生間,那個沒法掌控自己命運的年齡裏,我像往常一樣被媽媽鎖在衛生間,做了一個自由的夢,現在我睜開眼,醒來回到噩夢。

媽媽沒有死,爸爸依然出軌,沒有人來救我,一切都不會改變……

不,不不不不不——

我絕對不要——

我尖叫着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周圍依然是一片昏暗,只有從百葉窗的縫隙斜射進來的月光,為視野提供了微弱的光源。

我大喘着氣急忙伸出雙手看,一雙屬于大人的,修長有力的手。

只是一個夢。

我在自己的房間。

我成功了!

我大笑起來,心中湧起一股無法遏制的狂喜。

黑暗像是在同我狂歡,為我提供最好的保護所,我躲在黑暗放肆大笑,笑得蜷起身子,泛出了眼淚。

這時候,我忽然聽到房間有聲音,像有人在說着話,我從模糊的視線順着聲音向旁邊看,那是床的位置,床邊坐着一個人,朦胧的黑色輪廓,我看不清那到底是誰。誰會在我的房間呢?

“變成狐貍吃掉我吧。找到在雪地上一蹦一跳的我,張開充血的眼睛追我吧,我逃跑,為了讓你追趕,我不時回頭,确認你的……”

一片死寂的黑暗,唯有那道人影仿若夢呓一般的呢喃。

他忽然微微歪過臉轉向我,月光恰好照在那道影子的臉上。

月光下翻湧的巨大潮汐,終于有一天在悠久的歲月中逐漸平息……

可是,你看,那慢慢浮出海面的又是什麽呢?

我再次掉進了另一個噩夢。

50

第三天。

于飛來找我了。

我一連幾天沒有出門,也沒有去學校,我哪都不想去。

于飛哐哐哐的在外面拍門。我又想到左鄰右舍的眼神,無奈只能與他見面。

我們走出一段路,停在弄堂的巷子口。馬路上車來車往,清晨萬物都結了一層銀霜,格外的冷,我摩擦着雙手告訴他,我什麽都不做了。

說完,我準備走了,他用那種有點疑惑又有點莫名其妙的視線盯着我,大概不懂我為什麽忽然變了想法。

“你是怎麽了……”,他問。

我卻不想再多解釋,我轉過身,原路返回,狹長的弄堂沉睡在晨曦的薄霧裏,空氣的濕度驚人。我什麽都做不了。

“陳老師!陳老師的線索。你不想知道我都查到了什麽嗎!”

他忽然大喊,聲音清亮,好像要驚褪這巷子裏的迷霧。

我本能的停住腳步。有人可笑的正義感還未完全泯滅。

然而只是停了一瞬,我擡腳繼續走,這并不能改變什麽。

真相令人恐懼。

背後的聲音急忙說,“他進了一家男科醫院,你猜猜他看的什麽病?如果他跟橙橙有聯系,那一切就可以連起來!”

男……科?

不不不,都不重要了。

我的人生完了。

“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好了,我這樣的人沒有資格。”,我頭也不回,腳步匆忙的想要立刻逃走。

我聽見身後人追過來,接着一只手鉗子似的梏住我的胳膊,我一陣吃痛,只得面對他。

于飛瞪着我,我有瞬間覺得全身都很疼,他眼裏的怒火幾乎灼傷我。

“什麽叫……我的事?我們離真相很近,難道你就要這麽放棄?你到底怎麽了?你他媽的為什麽不跟我說清楚,我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他連聲咆哮,渾身散發出幹冰一樣的氣場,仿佛連呼出的氣體都會凍結成霜。

我舔舔嘴唇,嘗到了血腥味,幹裂的嘴唇就像枯裂的老樹皮,傷口處滲出點點白液,便再難流出液體。

“我殺了她……我才是最該死的人,我已經沒資格了。”,我用盡全力說着,聲音比病入膏肓的重症患者還要無力。

罪惡一旦說出口,好像就能淡薄幾分。

我惡行的夥伴,你能同我分享恐懼嗎?

“你胡說什麽!”,他沖我吼道,搖晃着我的肩。我快要被晃出腦漿了。

“我殺了她……是我……是我跟她吵架,是我不懂事,是我不聽話,都是因為我……”

眼前線條銳利的臉,逐漸變換成記憶裏的面孔,我所害怕的那張臉。

那張臉離我越來越近,我覺得馬上會張開一個血盆大口将我一口吞掉。

小徊……

小徊啊……

“不要,不要……我不要……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顫抖着,言語不成聲調,發出哭泣一般的聲音。

意識在最高層冷冷的望着我。

“你媽已經死了。”

有溫暖的東西撫摸在臉上。

于飛捧着我的臉,他的拇指輕輕摩挲着我的臉頰皮膚。他的呼吸清新而溫熱。他幾乎整個人覆蓋住我,他的氣息,目光,溫度猶如透明的松脂一般将我細密的包裹起來。

我想到了落日,天邊懸挂的巨大落日,和煦而悲怆。

落日終有一刻也會落進黑暗。

不知道什麽時候,我倒退到了牆角。

“冷靜點吧,還有很多人活着。你記得橙橙吧,那小孩可是拜托我們要幫她找到王正傑。那個小孩……不是很可憐嗎!”

橙橙……

哦,那個可憐的小女孩,也許還在那座鐵一般密不透風的建築受苦。

另一個意志冰冷的想。

在那目光裏,我逐漸平複了混亂的思緒。

有人家推窗探出頭來,朝巷子口的我們吼道,“大早上的幹嘛啊?要吵回家吵,還讓不讓人睡了?!”

“他會殺了張麗娜。”,我吐出這句話。全身有種被擰幹的疼痛。

于飛看着我。

“他,江徊。會殺了我爸現在的女人。”,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用清晰的聲音一字一句的對着于飛說,“他又要殺人了,怎麽辦,于飛……我要怎麽辦……”

一陣風夾着霧吹亂了頭發。

在那雙黑如湖泊的眼睛裏,我看到一個男孩兒。

男孩兒微微笑着,像一個預示,預示着終結。

你能阻止他吧,你一定要阻止他——

于飛忽然抱住我,他的手以輕緩的節奏拍在我的後背,“沒事,沒事的,我們一起想辦法,你會配合我的,對嗎?”

我慢慢閉上眼睛。

真相令人恐懼。

51

大幅度的降溫随着初冬的第一場霜降來臨,每一天的早上,街道,馬路,樹梢,家裏的窗臺……總是覆蓋着一層薄薄的白霜。

牆壁永遠是潮濕的,空氣随時充斥寒冷的氣流,一呼一吸間,呼進去是冷,出來是熱,然而不過眨眼,又化成無數隐藏在空氣裏的冰冷顆粒,持續切割着人們的皮膚,瞳孔和心。

一個公正而殘酷的時候。

我們再次去見了橙橙。

小女孩到的時候還是把自己搞得很狼狽,白淨的臉不知道從哪裏蹭上的灰塵,不過這次她總算換下她那身黃色毛衣,穿了件灰色的寬大羽絨服,雖然依然不合身,羽絨服的下擺長到拖了地。

于飛遞給她張紙巾,他的書包常備着紙巾,紮繩,衛生巾等各種各樣的女生用品,因為李佳恩需要。

橙橙擺擺手表示不必。

于飛提議坐到街邊的咖啡廳慢慢說,女孩用文字告訴他,白天她得早點回去。于是,他嘆口氣,便也作罷。

——你跟陳老師認識嗎……呃,我的意思是,有過接觸沒。

他長話短說,內心措辭了很多遍,好像怎麽都詞不達意。

女孩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用遙遠的目光看着街邊一顆光禿禿的樹幹,樹幹經人細心的修剪過,在冬天它們需要進入休眠以儲存更多營養來迎接來年新春。

女孩的瞳孔因為回憶微微顫動。

——如果要找到王正傑你必須如實告訴我,你知道的所有。

這次,女孩有了回應。

她似乎感到為難,她慢慢打着字,反複打出來幾個再删掉,就像在斟酌要怎麽說,這過程用了很久。

——一個盒子。那個人家裏有一個小小的盒子,在他書桌左邊最下面的抽屜……他會跟我一起看裏面的東西……我不喜歡。

——裏面是什麽?

他心裏隐隐有了答案,他拒絕那個答案。他抱有一絲僥幸的,希望女孩能擡起頭告訴他,一些吓人的鬼臉,或者枯燥的學習資料。

而女孩低着頭,仍然盯着那個幹枯的樹幹。

馬路上傳來車輛飛速駛過的聲音。

他知道了。

52

陳立新小心翼翼的倒着車,在停車場轉了五分鐘才看到深處的一個空車位。

他通過側邊鏡,掌握好距離,角度,一點點操作着方向盤。這地方不是那麽好停,兩邊牆壁,和旁邊的面包車将這處位置卡的很窄。

可他最多的就是耐心。

他一邊小心的衡量着距離一邊在心裏咒罵這些笨拙肮髒的面包車,馬路上橫沖直撞,到處亂停車的就是這批人。不守紀律,亂糟糟的一群人。

終于,經過一番努力他成功把車卡進了位子,他耐心的倒,往後倒……汽車緩緩進入車位,尾部即将觸到牆壁時,他熄了火,拔下鑰匙,拿走副駕的公文包,下了車。

停車場沒有人,空曠的灰色空間,他仿佛打着聚光燈一樣,邁着意氣風發的步伐走在回家路上。

他把手裏的公文包夾在胳膊,這裏面放着他學生的試卷,今天的任務就是批改這些。

想到工作他就一陣頭疼,他不喜歡每天面對一群讨厭的高中生,美好心情毀掉的一半功勞都歸功于這群小惡魔。

有時候他會思考,難道天使也會變成惡魔,這些年輕人多少年前本該是多麽的可愛,可現在……盡是些惹人厭煩的家夥!

人類的花期太短了,天使與惡魔只在那短短一兩年間就會出現驚人的蛻變,聲音變得比大馬路的喇叭還要難聽,身體突顯出明顯的性別特征,叛逆的招人厭煩。

他的寶藏遲早有一天也會變成這樣……他惆悵的想着。念頭倏地一轉。溪泉也會有流盡的一天嗎?不,不會,在某個時刻,“她們”的生命永遠停留在那個新鮮而又美好的時候。

他滿意的笑了。

話雖如此,可在他的學生裏面,偶爾,很偶爾,偶爾到現今僅有一次,他意外發現了寶藏的影子,那跳躍的藍色火焰,神秘,美麗……太特別了。一種很久沒有過的陌生沖動,他有些害怕,又有些激動,那孩子個子太高,眼睛太清楚。

危險。

他搖搖頭,在心裏下了定論。

火焰只适合欣賞,如妄想碰觸,必會引得自焚其身。是的,他懂這個道理,欣賞,他有分寸。

個別寂寞的夜晚,他會在腦海勾勒那孩子再小上幾歲的模樣,無需親眼所見,光是想象就讓他某個死掉的部位好像再度充血發漲。那種極致的甜美如同□□一樣讓他欲罷不能。

他深深吸着氣,以平複內心忽然湧現的躁動。今晚本該是寂寞的一晚,他得與這些枯燥的作業為伴,可現在他心癢癢的就像有只小手在撓着,搔着……都怪他的藍色火焰,看來他得另作安排。

怎麽辦呢……

他猶豫的慢下腳步,皺着眉思考。

粉紅芭比,小獵豹,小饅頭……

一個個身影掠過他的腦海,容許他自豪的一一介紹他的寶藏。

粉紅芭比,哦,他永遠忘不了這孩子蜷起腳趾時,那透出指甲蓋的嫩粉色,晶瑩美好的猶如少女萌動的春心。

小獵豹,一個皮膚黑得發亮的小子,在他勁瘦渾圓的屁股上烙下他的烙印時,總是格外性感。

小饅頭,就像名字一樣,因為體脂率過高他有一對不符合他性別的可愛褥房,捏在手裏像捏着兩個小饅頭,在他把玩這對銀蕩的小玩意兒時,他經常顫抖着身子噴了他一身。

……

他貼心的為他的寶藏們起了專屬稱號,他總是善于發現每一種美。

然而,他的腦海仍不舍的停在一雙貓一樣靈動的眼睛上。那是他的流浪貓咪,他最新尋覓到的寶藏。

還記得第一次捕捉她,她強裝鎮定的按着他的意思擺出各種姿勢,那種恐懼又堅韌的眼神,他真想立即讓自己融進她裏面。

可是不行。

他用手順了順他那頭濃密的黑發,雖然他仍年輕,肌肉強壯有力,可是不行,他的身體出了一些小問題。這迫使他沒辦法完全拯救他的天使,他是善良的人,這有違他的心,降落在這世間不幸的小天使們需要他,他亦需要他們。

所以他看遍西醫,中醫,乃至偏方,天天吃着這些該死的藥!

這些該死的藥,被他藏在該死的公文包裏,正嘲笑似的咯着他的骨頭!

他氣憤,卻沒辦法像他想象裏的,将這些可惡的藥丸狠狠地扔在地上踩上一腳,他只能帶着它們回家,時時刻刻放在身上,老老實實的一日三餐來上一粒,像一個被拔掉虎牙的可憐蟲。

到了電梯口,他按下上行鍵,屏幕顯示12的紅色數字慢慢下降。

不鏽鋼的電梯門倒映出他的身影 ,西裝革履,戴着眼鏡夾着公文包,一雙黑色皮鞋擦着蹭亮的油,缺少一絲語文老師的儒雅氣質,倒更像坐在辦公室的中年管理。

他臉色不太好的審視着自己倒影,考慮着或許換套行頭會看起來更加平易近人。

就在這時,一個看上去十歲左右的男孩出現在他倒影旁邊。

他偏頭一看,穿着假兩件藍白針織衫的男孩擡頭望着他。

“叔叔,你知道c區怎麽走嗎?”

哦,老天終究沒有對他太無情——

一個可口的小點心。

他突然覺得自己也有幾分幸運在身上。他露出一抹略顯誇張的親切笑容。

“怎麽了小朋友,迷路了嗎?”

男孩兒點了點頭。

“這裏彎彎繞繞的像迷宮,我好像是從那裏走過來的,但是我回去找了很多遍了,不對,我媽媽還在等我……”男孩兒向左指了指一眼望過去除了車還是車的廣闊空間。

“c區……”,陳立新思考着,眼鏡反射的白光遮住眼睛,“你和媽媽一起的嗎?”

“媽媽去停車,我看到一只貓貓,跟着它跑了一會兒就找不見了……”,男孩乖巧的答。

陳立新心下做了判斷,雖然有些冒險,但完全在掌控之內。帶到一樓的公共衛生間,只是親親嘴唇,再給上幾顆糖果,沒有孩子會說出去,即使說出去……因為喜歡小孩喜歡的不得了,所以看到小孩就想親近一番。就跟拉拉手一樣自然。

“這樣啊,叔叔會帶你去找媽媽的。”,他摸摸男孩兒的臉頰,小孩的皮膚就像牛奶一樣滑着他的手。

這時,電梯到達負一樓,門叮一聲緩緩向兩邊打開,陳立新拉起男孩正要走進電梯。

“小山,你個死孩子,你往哪兒跑?”

遠遠的,一個拎着大包食材的女人匆匆忙忙的趕過來。

男孩兒瞬間掙脫陳立新的手跑了過去。

“媽媽媽媽,我找不到你了,這個叔叔說帶我去找你。”

陳立新立在打開的電梯外,有少許遺憾,他很少決定刺激而又驚險的活動。

女人拉着男孩兒走過來連聲道謝。

“沒事,找到就好,注意看好孩子,這裏車來車往的很危險。”,陳立新笑着擺擺手,跨進電梯裏。

緩緩合上的門外,是女人一臉感激的熱情模樣。

陳立新笑出一聲,按下21樓。

電梯緩緩上行。

53

站在樓梯間的時候,陳立新覺得很不對。這棟公寓一層兩戶,每天中午都有專人清掃衛生,而隔壁一戶也不可能往他家門口走。

陳立新看着一路延伸到自家門口的腳印,心生蹊跷。難道家裏進賊了?

他放輕腳步走到門口,拿出包裏鑰匙,小心插進鎖眼,轉動一圈,咔嚓,門緩慢的打開一條縫隙。

這時,他聽到一種奇怪的動靜,這使他的動作放輕了更多,他突然有種自己才是那個闖入者的錯覺。

透過那道縫隙能看到屋子裏漆黑,這很正常,他出門前從不忘關燈,他極慢的将門緩緩拉開——

停一會兒,先停一會兒,讓我們将時間短暫的調回一小時前——

“謝謝師傅啊,慢走不送了。”,于飛一臉感激的沖着身穿工作衫的男子說。

男子拎着開鎖工具,揮揮手,滿意的帶着鈔票進了電梯。

一小時前,我和于飛在今晚放學後準備潛進陳老師家裏,我們用了幾天時間跟橙橙确認了陳老師住所。

陳老師放學後會在學校附近西餐廳吃上半小時的晚餐,利用這段時間,我們先抵達陳老師家,然後撥通開鎖師傅電話,穿着工作衫的師傅不到十分鐘就趕了過來,收到鈔票後也沒有問我們多餘信息,就利落的開了鎖。事情簡直順利的不可思議。

然而——

“啧”,于飛雙手叉腰,一臉發愁的盯着門口一路的腳印。

誰也沒想到,開鎖師傅也順便帶來了一連串的鞋印。

“唉,不管了,趕緊找,找完趕緊走。”,我說。反正陳老師遲早會知道他家被其他人光顧過,而且情況會比他認為的錢財損失更為嚴重。

關上門,我的視線一下子被陳老師家裏的漆黑覆蓋,陽臺拉着密不透風的厚窗簾。于飛打開手機屏幕,我們摸索着找到玄關處的燈光開關。

燈光亮起來,先入眼的是玄關擺放的一米長的魚缸,幾條金魚悠閑的穿梭在植物模型間,而在魚缸上面,一只關在籠子裏的黃色倉鼠正吱吱叫着。我想起那是出現在陳老師辦公桌的倉鼠。

我往裏走了幾步,客廳左邊是關着玻璃門的廚房,透過玻璃能看到廚房基本沒有做飯痕跡,寬大的竈臺只空蕩蕩的擺着一個電磁爐,更裏面是兩扇關閉的門,我猜測用作卧室或者書房,另一邊還有一間敞着門的衛生間。很平常的兩室一廳格局。

我們徑直朝着更裏面走去,料想那東西應該在書房或者卧室。書房推門進去一眼看見靠近窗戶的黑色書桌,書桌上放着臺筆記本,一些堆疊的課本,和一張放在桌子中央表在相框的照片。照片裏的陳老師比現在要年輕不少,在鏡頭前做出展示自己手臂肌肉的動作,好像充滿男性自信。

“陳老師還真愛自己啊。”,于飛撇撇嘴轉開目光,找起書桌左邊最下面的抽屜。

我翻開桌上那幾本堆疊的書,一本詩歌散文集,還有另外三本我熟悉的練習冊。難以想象陪伴我們多年的老師,竟然會幹出這樣的事,難道每個人都戴着不同的面具嗎?我将書本放回原位,注意到桌上的筆記本插着u盤,亮着藍色的光。

“你來看看,确定是這個嗎?這抽屜沒上鎖,裏面盒子也是空的。”,埋在書桌底下翻找的于飛忽然說。

我探過身一看,最下邊左邊打開的抽屜果然只剩一個空空的黑盒子。

“會不會是陳老師轉移了位置?”,于飛翻着其他抽屜。

再怎麽轉移,肯定也在這棟房子裏,像那種東西根本不可能拿出去。

“我去卧室看看。”,我說。

卧室開門進去有股濃重的香水味,像是日積月累的香精沉澱在空氣裏,香味過于濃烈而産生的很不自然經過加工的味道。

就像陳老師這個人,噴着品質的香水,擦的蹭亮的皮鞋,一絲不茍的發型,面部的髭須永遠修剪的利落有型,但是仍給人一種精心修飾過後的……不潔淨。

我揮了揮鼻間的味道,直奔角落的書桌翻找起來,卧室的書桌似乎不常用,桌面上什麽也沒有擺放,抽屜有幾本落了灰的如何取得別人好感這類心理學書本。床頭櫃則放着一個煙灰缸,裏面有幾個煙頭。陳老師在學校并不抽煙,竟然不知道還有抽煙的習慣。

卧室中央床上被子鋪開着,枕頭底下露出來黑色封皮的一角。我走近拿起來,是一本冊子。

翻開第一頁,大大小小尺寸的照片,有正面鏡頭,也有隔着很遠的奇怪角度,但無一不是十幾歲的男孩兒女孩兒。

我繼續往後翻,頓住了動作,這頁只有中間的一張照片,照片上的男孩兒身材颀長,下身僅裹着一條黑色泳褲,介于男人和少年之間的年輕身體帶着一股特有的青澀誘人。

那正是我,一個側身。我不記得有拍過這種照片。高一的游泳課上,有人在走道偷拍了我。

我胃裏忽然湧上一股酸流。真惡心。到底在被怎樣的目光看待着,從背後注視的那種粘膩目光,好像要穿過照片,鏡頭,向我直射而來。

“你怎麽了,臉色好差。”

于飛站在卧室門口。

我搖搖頭,壓下胃裏惡心,合上了冊子。

“我發現了這個。”,他晃晃手裏藥瓶。

“是什麽?”

“一種對男人來說很絕望的東西。”,他呵呵一笑。

我受不了他的賣關子,繞過床走過去,奪過來看,瓶身寫着一行細小的字。

“用于治療□□功能障礙……”

“我們陳老師原來陽痿啊,我還以為他可能得了性病。”,于飛用一種唏噓的口吻說。

“一個四十多歲的單身男人,口碑不錯,從來沒見過有交往對象,肯定是哪裏有點問題吧,以前竟然沒人懷疑過。”,我把藥瓶扔回于飛。

“誰能想到陳老師是這樣的人啊。”

“書房一點線索也沒有嗎?”,我問。

“沒有,我保證翻遍了,累死了,還得給他複原,我都懷疑是不是帶出去了……”,于飛聳了聳肩。

他不會把自己的犯罪證據帶出去。

我皺着眉,那究竟會把存有罪證的東西藏在哪裏。

而就在這時候,我的腦海忽然閃過那臺插着U盤的筆記本——

我猛地推開于飛,沖向書房,筆記本安靜的躺在書桌,藍光幽幽的閃爍着。

橙橙并不能說清楚盒子裏的是什麽,我們一開始猜測是攝像機的存儲卡或者cd,那麽,為什麽不能是u盤呢。

我打開筆記本,屏幕果然停在一個文件夾上,一排排的視頻文件以每周末兩次的時間标有記號。

顯然,在他離開前,他仍坐在這個位子饒有興致的欣賞着他的拍攝作品。說不定,還打算回來之後接着看完。

于飛揉着胳膊走過來,“啧,你下手怎麽那麽重,推的我好痛!”

我拔了u盤塞進口袋,看了眼電腦上的時間,19點30,他快回來了。

“找到了,我們得趕緊走了。”,我拉過于飛,不顧他的怨念準備走人。

這時,走到門口我聽到什麽,一股不妙的預感從心底陡然升起,我豎起耳朵停下了所有動作,門的另一邊,一片寂靜中仍有聲音輕的像蚊子般,一不小心就會忽略過去,可毫無疑問——門外絕對有人!

我轉頭看于飛,他神色緊張,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同樣聽到了。

“回來了。”

接着,不過幾步之遙的門外傳來鑰匙插入鎖芯的聲音,“咔嚓”,很輕的一聲——

我繃緊全身,來不及做出反應,眼前忽然一黑,燈被人關掉,一只手拽過我緊貼住牆壁。我往旁邊看,眼前黑成一片,于飛的輪廓在黑暗裏顯得很不分明,像一團黑色的能量,我看不到他,但能感覺到他的存在。

我屏住呼吸,心髒跳的很快,那道門僅僅是拉開一條縫隙,縫隙透進來一道光束,恰好落在玄關的魚缸上,魚兒被突然的光線驚的亂竄,小籠子裏的倉鼠也顯得相當不安,它吱吱撞在四面籠子裏,尖叫着想要逃出去,籠子很小,攤販給的最基本款,而倉鼠已經被喂的又肥又大,只聽撲哧一聲,籠子歪斜着倒進魚缸,眨眼間灌滿水,沉進了水底,倉鼠掙紮着,為即将到來的死亡。

與此同時,門緩緩拉到完全打開,樓道的光照亮了室內一小片區域,沒有人進來,餘光能看到地上拉長的人影,我感到手心冒汗,外面也在觀察着屋裏情況。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空氣中凝結着某種危險的寂靜。我無意識的緊緊挨住于飛,他的手臂肌肉崩的如同石塊一樣堅硬。

一只腳踏了進來——

我愣了一下,于飛猛然拉住我往外沖,男人被撞到一旁。我甚至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已經跟着于飛拐進電梯旁的安全出口,樓梯通道沒有窗戶,亮着黯淡的白燈,我們幾步合作一步的往下跑,不知道跑了多久,這階梯跟沒有盡頭似的,我累的跟條狗一樣大張着嘴喘熱氣,長期不流通的沉悶空氣讓我的頭陣陣發痛,我撐着膝蓋,邊喘邊沖着于飛連連搖手,表示自己真的不行了。一口氣從21樓跑下去會要掉我半條命。

身後快速逼近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産生巨大回音。于飛恨鐵不成鋼的咬牙看着我,忽然扶起我往出口走。

“我們坐電梯。”

電梯停在8樓,我們沖進去的時候把裏面一對情侶吓了一跳。于飛瘋狂按着負一樓,門緩慢的合上,值得慶幸的是這趟電梯非常順利,意外的沒有在某個樓層停住。

到了負一樓,我們跌跌撞撞的跑向停車場的出口,呼吸到新鮮空氣的一刻,我就像放歸大海的魚由衷感到放松。

天空是深沉的藍色,太陽已然落山,月亮還未完全顯現,整個城市籠罩在漸漸暗下來的光線中。

我一屁股癱坐在地,于飛靠着牆壁胸膛起伏個不停,也累的不輕。

“回去……呼……回去……”,我斷斷續續說着,晚風吹過我的臉頰。

54

我并沒有立刻回家,而是在天徹底黑下前,帶着U盤去了于飛家。

于飛家裏沒有人,偌大的別墅有些冷清。

“這兩天媽去接爸了,我家都沒人,你願意可以跟我住。”,于飛回到家,拿了冰箱的啤酒扔給我一罐,然後就像被随便亂放的巨大人偶一樣四仰八叉的橫着長腿倒在沙發。

我将啤酒輕輕擱在茶幾,這玩意兒的味道總讓我想到某種塑料味,我想可能是因為啤酒包裝瓶的問題。

“你爸終于要回來了嗎。”

于飛爸爸做的外貿生意,常年不是出差就是在出差路上,還住在巷子時于飛爸爸就是遠近皆知的一心撲在事業上的男人,說起來,自從多年前他們一家搬離巷子後我便再沒見過他們。

“是啊,這不剛準備回來,媽就迫不及待的過去接他了,年底了,他說要歇個把月,一家好好過年。”,于飛打了個哈欠。

我驀然想起竟然還有半個多月就要過年了。往常過年都是媽媽提早張羅,一早上就去買好菜,從中午忙到晚上,明明只有兩個人也會做出一桌子吃不完的菜,電視要開到最大聲,屋裏的燈要亮到最晚,無時無刻她都怄着一口氣,好像在跟所有人說我江蓮鳳一個人也可以過的很好。

可是,從一開始她就輸了。

“時間過得真快啊,我有時候覺得很多事情好像還發生在昨天。”,我打開茶幾上的啤酒灌了一大口。難喝。

“時間是往前走的,少去懷念過去,要記住時刻往前看。”,于飛忽然翻身下了沙發,對我擺擺手,“走了,現在讓我們去看看那個u盤。”

他帶我上了樓。

推開卧室門的時候,我吃了一驚,跟我印象裏某人的樣子真是十分不符合,我本以為會是亂糟糟的,胡亂堆疊的游戲卡帶,亂七八糟的體育海報什麽的,然而,床上鋪得幹淨整潔,書桌也只放着筆記本和一些本子紙筆,角落有一個很大的衣櫃。簡直簡潔到過分,很少的東西被規整的擺放在它們應該呆的位置,那些我看不見的抽屜,我認為也絕不可能出現混亂的情況。

從什麽時候起,我有些不了解我的老朋友了?

這一刻,我冒出這個想法。

“這是我第一次來你的新家。”,我緩緩走進去。

“是的。”,他關上門,拉開椅子,将u盤插進正在開機的筆記本。

“比我想象的要幹淨,你平常的愛好呢?你的籃球呢?”,我湊到他旁邊。

“我早就不打籃球了,你不知道我媽她有次把我的球當花盆用,對,她竟然切開了我的球……”

一聲提示音後,藍色的Windows界面顯示在眼前。我注意到桌面有個奇怪的文件夾,是一串很可疑的日語文件名。

“呃,這……這是什麽?”,我沒忍住伸手指了指那個寫着セ女僕セックス大をか的文件夾。

于飛表情有點凝固,他停住了話,好像便秘一樣看着我。我同樣看着他。

許久的,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了,他幽幽的說,“愛好。每一個正常男人的愛好……”

我繼續看着他。

他同樣看着我。

他的臉色跟五彩斑斓的萬花筒一樣好看,終于,他哀嚎一聲,“拜托,你難道不知道我跟佳恩平常怎麽相處的嗎?!我們到現在只牽過一次手,牽手!一次!我真的快不行了!好歹我也是個正常男人,看點電影自己解決一下很奇怪嗎?等等……難道……”

他突然停住,以古怪的眼神順着我的臉游移而下。

我當然知道他的壞心思。

“滾蛋。”,我臉色一冷,半點沒客氣。

他幹幹咳嗽幾聲,悻悻地移開了目光。

“呃……好吧,我真的沒想到你……哦好吧,不可思議。”,他聳聳肩,轉過臉繼續電腦上的操作。

u盤文件夾點開,我愣住了,屏幕彈出數百個視頻文件,一列排開來,讓人驚訝的數量。陳老師究竟錄了多少這樣的視頻,而這樣的事又持續了多長時間……

氣氛在很短的時間改變了,我盯着顯示屏,心裏緩緩聚攏而來厚重的雲翳。

于飛的臉被屏幕光照得慘白,他點開最上面一個文件,視頻的主角是一個看起來十幾歲皮膚很白的男孩兒,男孩兒像是被扒光毛的犢羊般不安的站在鏡頭前,陳老師并未入境,畫面外面傳來他下達指示的聲音。

于飛繼續打開另一個視頻文件,這次,鏡頭貼近了男孩兒的身體,一雙屬于成年人的手撫弄在男孩兒身上,男孩兒顫抖着。

“我們……報警吧。”,我移開目光,忽然說。

有的聲音要被聽見,有的黑暗要被看見。可是到底是因為黑暗看不見,還是看不見才黑暗。

“報什麽警?!”于飛橫了我一眼,似乎對我的提議很在意。

“可……”

“別忘了,我們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這個東西能威脅他,逼問王正傑的下落。”,他嘆口氣,無奈的提醒我。

我動了動嘴唇,他說的對。現在還不到撕破臉的時候,我們還有一樁“生意”要談。

“等辦完我們的事再報警呗。”,他利落的将那些文件拷貝到自己電腦,“快了,很快了。”

窗戶外,滴滴嗒嗒落雨聲拍打在玻璃上。

我擡起頭。

下雨了。

55

上午第一節自習課結束,于飛發現男人出現在3班教室門口,經過的學生跟男人打招呼,男人沉着臉沒有理會,只是以可怕的目光盯住教室的某個人。

[他會把我撕了。]

于飛放下書本,扯起一抹微笑,慢悠悠的走出去,男人的目光緊緊追随着他。

“說!你們想幹什麽!”,男人壓低聲音沖他咆哮,經過的一個學生驚訝的看過來,男人眼底浮現出焦躁,立即拽着他到走廊角落。

于飛笑着連連擺着手掙脫手臂的控制,“好啦好啦,老師好誇張哦,臉色這麽差,是不是沒休息好?”

他以話語揶揄。穩坐勝利的寶座。

陳老師的表情瞬間變得更加難看,他明白主動權早就不在他的手上,現在的他受制于兩個小鬼,淪為他人魚肉。

可,他的美德其一就是懂得審時度勢,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于飛啊,你是好孩子,你和你朋友拿着那種東西沒有用,還是你們想買什麽東西沒有錢了?你說,老師肯定幫你們滿足,或者你朋友需要什麽嗎?你把他叫來,我們問問他的意向……”

他的語氣裏含着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急迫。

準确說,他快瘋了。

回到家發現錢財通通沒有損失,他就隐隐有了不好的預感。坐到書桌前時,他還在喝着某個學生家長送來的意大利進口手磨咖啡,然而,打開筆記本的下一秒他終于明白了那預感是什麽。那東西不見了。他的腦海有某處地方無聲無息的炸開了。

“老師沒有看清他的樣子對不對?”,于飛聲音冷酷,“只知道我的樣子,而另一個人的身份卻不能确定,所以繞過他來找到我。”

陳老師額頭滲出冷汗。

“這樣很好,老師,我們找個時間慢慢聊。”,于飛拍拍對方的肩,享受着貓捉老鼠的快樂,“我看就今天放學後那個西餐廳吧,老師記得請客哦,還是……老師更想在這裏聊。”

陳老師的五官微微扭曲成猙獰的模樣,他怒極反笑。

“好好,我希望我們能找到一個解決途徑,最好是這樣,你我都滿意的,你要知道一個陷入絕境的男人什麽都有可能做的出來。”

于飛聽出男人咬牙切齒的威脅,在他看來這就像失去爪牙的獅子只有虛張聲勢的咆哮,簡直毫無威脅力,他的笑容擴得更大了。

“是的,老師,我只是要得到一些很簡單的東西,我相信你做的到。”,說完,他轉身就走。

留在原地的男人似乎還有話想說,不過他看了看四下鬧哄哄的學生,只能吞下後面的話,用瘋狂而憤怒的目光盯着于飛走進教室的身影。

56

這時候,西餐廳的客流很多,放學的學生,下班的上班族,疲憊一天的人們陸續占滿了一樓各個位子,于飛點了杯檸檬汁坐在角落咬着吸管。塑料管子咬的咔嚓響。

前臺年輕的服務生因為動作太慢,在被主管斥責。他看了眼服務臺熒幕上的時間,19點過14,往常這時候男人已經端坐在西餐廳享用晚餐了。

恐懼會讓人喪失時間感,也許此刻男人正在煩惱要怎麽來對付他。

他一口氣将剩了一點的檸檬汁吸光,招招手,叫服務員又上了一杯。

時間悄無聲息的在夕陽漸漸昏晦的光線裏慢慢溜走,隔壁桌的銀發老太太吃下最後一塊牛排,動作優雅的擦了擦嘴,然後起身拎着自己的手包離開。不久,服務生過來收拾好餐桌,一對情侶坐下了位子。

餐廳不間斷的暖氣轟的人頭腦發昏,于飛吸了一口檸檬汁,冰涼的液體順着喉嚨流進胃部,傳遍全身的冷意很快使他的腦子平靜下來,他喜歡仿佛每一個毛孔都沉浸在冰水裏的冷靜的感覺,即使在冬天,他的冰箱也絕不會少掉冰鎮飲品。

他又看了眼服務臺的時間,紅色數字顯示19點38。如果那老變态還不來,他有必要讓他認清自己的處境。他想着,餘光撇到門口出現的一道身影。

他的嘴角斜斜的上揚。

陳立新用了38分鐘趕到這裏,事實上從學校來這只需要花上十分鐘。在辦公室最後一個老師也離開後,他看着19點16的時間,有想過要不要晚一點過去,或者幹脆不過去。

如果讓這小鬼認為他可以被随意拿捏,那麽……不,絕對不行,那些視頻從沒出現過他的身影,也許作為證據來說還遠遠不夠,是的,遠遠不夠……

他坐在自己的辦公桌位看着時間一點點逝去,規律轉動的秒針如同箍在心頭的緊箍,随着每一次的“嘀嗒,嘀嗒……”心髒一點點收緊——

不!

那小子萬一頭腦發熱将視頻洩露出去怎麽辦,這些小孩兒可都是些全憑情緒行事的蠢蛋!

他得趕緊過去。不過是個小鬼,哄的不行,就來騙的,随便吓唬一下就會慌的找不着北。

他相信,自己可以好好擺平。

路上花掉他8分鐘時間,比平常還要快上一點,他那麽急匆匆的走進西餐廳,一眼就看到了角落咬着檸檬吸管的男孩兒。

并非男孩兒坐的位置有多麽顯眼,而是進入餐廳的一刻,一股自某個方向而來的,被盯住的目光,就像一支箭直射過來,使他一眼注意到了男孩兒。

他定了定神走過去,男孩兒視線追随着他。

“啊呀,老師來的很着急嗎?怎麽弄的一頭汗啊。”,于飛露出誇張的驚訝表情,看起來好心十足的朝他遞去一張紙巾。

聽到這話,陳立新下意識摸了摸自己額頭,果然摸了一手汗,當然,他沒有接過男孩兒的紙巾,而是從公文包拿出一方手帕細細擦拭着。

收了手帕,陳立新看了看嘈雜的四周,僵硬着笑臉說,“我們去二樓包間吧,這裏太吵了,這頓你随便吃,老師請。”

于飛聞言笑起來。

“老師真是太小心了。放心,我沒有說出去,也不會跟其他人洩露老師的……秘密”,刻意上揚的語調,聽得人平白升起幾分惱火。

陳立新公文包擋住的手捏成了拳頭,短短幾秒他已經幻想過無數次拳頭砸在那兔崽子臉上的感覺,他心裏計算着若讓這小鬼落到他手裏,就要他知道該為自己的行為付出怎樣巨大的代價。

然而——

“坐吧老師,不要麻煩了。”

男孩兒輕輕扣了扣桌子。

陳立新呼出一口氣,緩緩坐下。

他想起今天是來談判的,一場絕對劣勢的談判。

西餐廳保持着祥和的氛圍,鄰桌情侶間或調笑着碰撞酒杯,服務生穿行在餐桌間為客人送上美味菜肴。

16號桌再次上了兩杯檸檬汁。

“喝點飲料降降火吧老師,算我請你。”,于飛吸了一口檸檬汁說。

“說吧,你要什麽?”,男人嘴角抽搐了兩下,勉強克制住語氣裏的怒火。

“老師認為我要什麽?”,于飛眨了眨眼。

陳立新覺得這小鬼恐怕胃口很大,他默想了一會兒謹慎的說,“老師見過你媽媽,你家裏看起來不缺錢,是要老師做什麽嗎?在老師能力範圍都會幫你完成,照顧學生本來就是老師應該做的。”

“哈哈,說的真好,我确實不管老師要錢。”

“那麽……”

“我需要問點事,希望老師如實回答。”

于飛清清嗓子,端正了坐姿。

陳立新疑惑的看着他,他想不到什麽事要花這麽大功夫問他。

“你認識王正傑對吧?”

“……王正傑?”,陳立新皺起眉。

“是的,王正傑。初中的學生,老師知道他的位置嗎?”

“開玩笑,我怎麽會知道。”他立即否認。

“裝作不認識嗎?”

“你找這個初中生做什麽?老師可能是見過但不記得了,是他對你做了什麽,需要老師教訓他嗎?如果他對你做了不公正的事情,你跟老師說,老師會幫你做主。”,陳立新說,他試着掌控這場對話的主導權。

“老師的意思是不記得了嗎……”,于飛喝了一大口飲料,沒有理會陳立新的問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3個月前沖進你辦公室打了你一頓的男孩,你總記得吧。”,他再度開口。

“3個月前……”

“是啊,你的臉上青了好大一塊,還被學生嘲笑是不是和人打架了,難道老師忘了嗎?”

“這個混,哦,王正傑……他怎麽了?”,陳立新猛然想起來,那個混蛋小子!同時,他再度升起一個疑惑,他倆之間能有什麽牽扯?

“他失蹤了。”,于飛看向窗外,夕陽沉進了地平線,路上的行人漸少。重複的詢問,毫無用處的回答讓他有些不耐煩。

“失蹤?也許只是躲在哪個網吧打了三天三夜的游戲”,陳立新搖頭。

“每個大人都這麽想,然而他已經有一個多月沒露面了。”

“呵呵……一個多月也不是不可能,我見過很多——等等,難道你認為我會對他出手?”,

陳立新表情凝固住,他覺得自己被侮辱了。這種出了學校就會被社會淘汰的敗類,并不在他的狩獵範圍,他也不是什麽都不挑的人,相反他挑剔極了,每一種美都有其獨特性,但是無所事事,吊兒郎當的壞孩子肯定不在此列。

“我最讨厭那種沒教養的壞小子!”,他微高的音量在餐廳引起不少注目。

“老師這麽說的話可難辦了。”,于飛攪動着手裏的吸管,玻璃杯青白色的液體旋轉成小小的漩渦。

“橙橙知道吧,你的小演員。”他話頭忽然一轉。

陳立新呼吸一滞,感覺自己突然被人抽了一耳光。

“她的“表哥”就是王正傑啊,就是你這段時期不斷被勒索打錢過去的賬戶主人。”

“看來這筆封口費老師付的相當糊塗啊,真的連勒索對象是誰都不清楚嗎?我看了你的全部錄像,你只拍了橙橙兩次便再沒用她,是因為收到自稱她表哥的威脅了對吧。”

“是沒錯,但我不可能因此綁架他,他的失蹤跟我無關……”,陳立新艱難的嗫嚅着嘴唇,他沒想到眼前的人竟然連這事都知道。

于飛眼神冷下來,沒有在說話。

他的沉默讓陳立新腦內的某跟神經越繃越緊,他感到焦躁,他的大腦快速思考着,無論如何要先穩住這個小鬼。

“陳老師這樣是不打算談了。”,又一次開口,于飛站起了身。将要消逝的夕陽餘晖凝結在年輕人的發梢上。

陳立新慌忙跟着站起來,“你讓老師再想想,他确實跟我要了幾次錢,數額都不大,我都給他了,我沒必要在冒這麽大風險綁架他對不對,你們聯系不到他,但是我可能能聯系上他,你再給老師一點時間,老師想想辦法……”

年輕人微笑了一下。

“好吧,那我再相信陳老師一回,陳老師仔細想想再決定要不要說出真相。”

太陽逐漸落下,天際邊一抹斜陽殘留,街道上的景物籠罩在一片柔和的赤橙光線中。我和于飛行走在住宅區寧靜的街道上。

“他為什麽不肯承認?”,我問。

于飛嚼着順路買來的玉米棒,吃得十分香甜,我甚至覺得自己都能聽到他上下牙齒碰撞在一起的咀嚼聲。

“不知道啊,可能王正傑真的死了,如果是這樣,性質可和猥亵小孩不一樣,他當然打死也不敢承認。”,他從嘴裏擠出來時間回複。

我皺眉,看着染上夕陽光輝的柏油路面,深灰色中透出一點隐約的紅。

于飛的說法并非沒有可能,如果王正傑真被老師殺死,那麽他咬死不肯承認也不奇怪,只是……還有什麽不對勁,答案一直在我沒搞清楚的事情上,我還在等待。

“你說王正傑一直勒索他?”,我繼續問。

“是,我看到了陳老師的手機。”

“你怎麽辦到的?”

“秘密。”,于飛沖我眨了眨眼,一絲食物碎屑粘在他的下巴,回答完,他又轉頭吃起來。

咔擦咔擦玉米棒的聲音。

經過一天暴曬的柏油路面依然溫暖。

我想到橙橙,那個小女孩知情嗎?知道這一切嗎?王正傑以她表哥的名義對陳立新進行勒索。

57

新年快來了。

孤兒院最近這段時間比以往還要忙碌,每天組織孩子和大人們進行裏裏外外的打掃,牆上貼上喜慶的貼畫,搬運新年要準備的活動物品,挂上五彩缤紛的氣球……

然而,做這一切不過只是為了給臨近年關,前來檢查的社會工作者過目。

像是“我們有多麽珍重可憐的孩子們”,得到這類名聲,社會各界的捐款便會像天上掉錢一樣以各種形式流進同一個口袋。

說實話,橙橙從來沒見過這座孤兒院的院長,從她幾年前自臨市一家倒閉的孤兒院轉到這裏開始,就只有那個女人掌控一切的身影。

說起那個随時嘴裏挂着“主”“耶稣”的女人,有次孤兒院來了一對前來捐款的基督徒夫妻,夫妻倆帶着一本手抄經文贈送給女人,而在兩人離去後,橙橙無意中看到女人将那本手抄經文随意的扔進垃圾桶。

那天,女人胸口的十字架在陽光下閃着令人昏眩的光。

人們更容易相信那些有着堅定信仰的人,他們欽佩這種不俗的品質,覺得這樣的人有着高潔的品性,而女人便一直在人前扮演這樣的形象。

橙橙害怕她,怕這裏的每一個大人。

這段忙碌的時期也并非全無好處,看了306次的動畫片終于在昨天晚上換上了新片子,她喜歡新的這部,有着兩顆大門牙的黃色海綿跟他遲鈍的海星朋友,她想跟傑哥分享這部動畫片。

傑哥就像黃色海棉一樣善良和正義,他幫她打倒壞人,送她衣服,幫她過生日,守護在她身邊……他們是同樣的人,兩個依偎在一起的流浪兒。如今,連這點彼此依存的暖意也不存在了,她希望那個人答應她的事可以完成。

很多時候她會想父母為什麽抛棄她,後來她想明白,只因為自己是殘缺的孩子,殘缺的孩子可以不被愛,就像沒有翅膀的鳥,鳥媽媽會把殘弱的小鳥推下鳥巢以擠出生存空間,可是沒有翅膀的鳥,如果僥幸活下來,該是怎樣畸形的存在。

她不敢去想,是否一開始就在不被期待裏降生,父母從沒有愛過她,所以才成為這副不吉利的樣子。

她把她所想,所記,都寫在日記裏。

時針轉到11點,走廊響起巡查的腳步聲,她合上日記,關掉手電,爬進了被窩。

58

天黑了,家家燈火亮起,像黑暗裏一盞盞引魂的燈,于飛走在別墅區的街道上,在一棟棟并排的黑色建築中,找着自己家的位置。

今天是爸媽回來的日子,現在他們估計已經回來了,總不至于比他回來的還要晚吧。

他想着,在步行三分鐘後看到自己家的金屬門牌,36號,客廳窗戶黑洞洞的,他意識到家裏空無一人。

開門進了屋,依然被淹沒過來的黑暗晃了片刻神,他摸索着打開玄關處的燈。

家裏的擺放跟離開前一模一樣,茶幾吃完的泡面,沙發亂扔的衣服,敞着窗随風飛舞的白色窗簾……

一直沒回來嗎?

不是說了今天回來嗎。

他不滿的想,走過去收拾吃完的泡面盒。盒子底部剩了一點湯,幾根沒吃幹淨的面條像幾條吸飽了湯汁肥嘟嘟的蟲。

他頭一次覺得自己常吃的東西有點惡心。

門口響起開門聲。

“小飛啊,快來幫媽媽拿着點。”

還沒見人,女人的喊聲已傳進來。

于飛回過頭,門正被推開,女人和男人手裏拎滿了東西進來。

“媽,不是說了今天回來的嗎,怎麽搞到這麽晚?”,他走過去接過女人手裏袋子,朝女人身後的男人喊了聲“爸”。

男人點點頭。

“我和你爸回來順便逛了商場,看,給你帶的最新款游戲機,那個銷售小姐嘴甜的喲,她說小孩就喜歡這個,拿着打游戲去吧。”,女人笑吟吟的從衆多商品包裝袋裏遞給他一個盒子。

“我又不玩游戲。”

于飛撇撇嘴拿在手裏,心裏猜測依女人的習慣,會買下這玩意兒,估計是沒擋住銷售小姐的糖衣炮彈。

女人買了很多很多東西,衣服,化妝品,包包,還有一臺多功能鍋和智能烤箱,他家廚房光是烤箱已經堆了三個,他想不明白女人明明不會做飯,為什麽還總熱衷于買一堆這些東西回來占地方。

他心情不太好的想着,把女人飯店打包回來的菜一個個倒進盤子,再放進微波爐。

微波爐緩慢的轉着,食物香味飄出來,味道是不差,就是總感覺不新鮮。

女人到了家就迫不及待的拎着大包小包上了二樓,大概是在試她的新衣服,化妝品。男人奔波一天,換了家居服,此刻正坐在沙發,開着電視機喝着茶,偶爾再跟他搭幾句話。

他有一搭沒一搭的回複着,無非是問問學習,缺不缺錢花,爺倆的交流不冷也不熱,跟大多數家庭的父子一樣。

他将熱好的菜依次端上桌,叫來女人吃晚飯。

女人噔噔噔的下了樓,竟然已經換好一套造型,她穿了一件狐貍毛披肩的襖子,裏面是條長款打底裙,盡管她已經盡力吸着肚子了,于飛還是看到女人肚子上這個年紀避免不了的贅肉,女人轉着圈像只花蝴蝶一樣示意男人看自己的新造型,男人喝着茶,視線從電視新聞男主播的臉上移開一秒,便又轉了回去,眼也不眨的連連點頭說好看好看。

一家三口圍坐在一桌吃晚飯是比較稀罕的事。平常他媽在打麻将,他總是自己吃好飯,也不去管她們打到幾點,因為一般情況下這場麻将會持續到第二天早上。

他舀了一碗雞湯慢吞吞喝着,女人羅裏吧嗦的給男人唠着家常,一會兒是隔壁王太太被騙了幾十萬,一會兒又是牌友孫阿姨抱怨兒子多麽不懂事,男人時不時應上兩聲,于飛叫了聲“媽”,女人正講得眉飛色舞,男人也捧場的笑上兩聲,他又喊了聲“媽”,音量不大,女人一張嘴開開合合的調笑着,紅色的舌頭一伸一吐間活像在風中微微煽動的紅布火焰,那種紅布制作的虛假裝飾。

為什麽……

為什麽每次都是這樣……

“媽!”

正說着話的兩人吓了一跳,紛紛看向他。

空氣突然安靜下來。

“媽。”

他又喊了一聲,忽的忘了自己一開始想說的話。

女人兩個黑洞洞的眼對着他。

“我們學校前幾天有個學生被退學了……”,他動了動嘴唇。

“這麽嚴重啊。”

“是,偷東西,對方不答應和解,鬧大了校方只能處分。”

他說起前幾天學生退學的事。

“那這小孩後半生可毀了,就這麽退學了,他家裏人答應的啊?”,女人口氣唏噓不已。

于飛搖搖頭,當然不會輕易罷休,那對父母幾乎天天都來學校哭上好一會兒。

“現在的小孩不學好,偷別人東西還被退了學,差這點錢嗎,哦喲,我要是他父母臉都要丢死了,退了學那不是初中畢業嗎,像什麽話。”

“老公啊,你手底下可別招些毛頭毛腳的小姑娘小夥子,太年輕做事沒分寸的……”,女人再度轉過頭向男人念叨着。

空氣裏停滞的某種不為人知的氛圍緩慢流動起來,餐桌上漸漸恢複了一派的熱鬧祥和,女人叽叽喳喳說着笑着,男人點頭附和,而餐桌的另一邊,男孩兒的頭悶的很低,只是不作聲的喝着碗裏的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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