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59
陳立新度過了這輩子最糟糕的一周。
距離西餐廳談話過去的第七天,事情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就在前三天的晚上,當他終于想出來一個足以應付那小鬼的辦法,忽然收到一條陌生短信——
老師,我改變主意了,我認為你這種人渣不值得被原諒,我們決定交給警察,披露給所有人知道,人人以為是優秀教師的陳老師原來是個道貌岸然的人渣。
他看着這條短信,手裏的咖啡杯悠然碎落,滾燙的液體濺了他一腳。他立即撥回去電話,電話裏是女聲機械的提示音,提示音響了很久,他哆嗦着手按掉了電話。
不會,不會,他不敢的。
那時候,他反複對自己這麽說。
就像忽然失掉控制的陀螺,急速旋轉着走向不可預知的毀滅,他不知道自己怎麽收拾好一地的碎片,他的頭又開始陣陣抽痛——拿起茶幾的藥丸幹咽下去,他才發現手指劃破了口。
紅色的血滴在地板上。
他剛收拾好的地又弄髒了。
接着,他用了30分鐘清理掉一切他認為可能留作證據的痕跡,衣櫃裏的“演員服”,收藏櫃的各式小玩具,日積月累的他寶貴的相片……他将這些全部打包好扔進了樓下垃圾桶,淩晨3點會有專門的垃圾車過來運走焚燒,随着下一天清晨到來,一切痕跡都會像是焚燒廠那陣黑色煙霧一樣最終消失的無影無蹤。
很完美,不會有人發現。
他躺在床上給自己安慰,望着頭頂單調的白色天花板,一眼就睜到了天亮。
第四天,他早早的去到學校尋找那個小惡魔。期間一個讨人厭的胖子——他的同事,花掉他一點時間,害的他等到中午才有空閑。
他在三班找了一圈,又去食堂轉了一圈,最後在二樓樓梯口看到那個小鬼。小鬼彎着嘴角在和一個女學生說着話,姿态可真是十足悠閑。
他站在離他們有十幾米遠的走廊邊上,望着談笑風生的兩人。
中午陽光正盛,熾熱的曬着他的雙頰,他眯着眼感覺腦子裏就跟有個錐子似的一下下釘着神經。早上的藥并沒起作用,他想着用掌心猛拍了兩下太陽穴,樓下精力旺盛的小孩們操着一口公鴨般的嗓音吵吵鬧鬧,耳邊嗡嗡的,像有一群怎麽也趕不走的蒼蠅,他急促的吐着氣,空氣漂浮的陽光在視野裏微微扭曲,這時候,他搖搖晃晃的往前走了一步,看見男孩兒看向他的方向,嘴角譏诮的張合。
他腦海響起另一個聲音——
他一定在洩露我的秘密,他對多少人說過了?!
他握緊了拳頭,樓下嘈雜的吵鬧霎時間猶如尖銳的小刀一下下戳刺着他的耳膜,世界的一切都好像震蕩起來,他再也沒辦法忍受了,他怒吼着沖過去,“閉嘴!給我閉嘴!!!”
那要毀掉他人生的惡魔就在眼前!
他猛然伸出手——
男孩兒猝不及防的滾下樓梯。
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劃破了校園的寧靜。
第六天。
他把自己關在家裏,拉上所有能拉的窗簾,窩在黑暗的沙發消耗着無意義的時間,這兩天他只能靠着酒精和香煙度過每分每秒,學校停了他的工作,那小鬼明明只是受了一點皮外傷,卻害他落到這步田地,學校肯定不會輕易過去,校領導給他的說法是先休息半個月,之後什麽樣的處分還有待商議。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小鬼不知道為什麽仍沒有說出他的事,一切都還來得及。
他一口氣喝完還剩半罐的啤酒,易拉罐捏癟了扔到地上,乒乓響了兩聲,滾到電視底下的牆壁邊緣,和地面散落的衆多啤酒罐沒有任何不同。
接着,他搖搖晃晃的起身,打算去冰箱在拿幾瓶啤酒,黑暗中撞到茶幾邊緣,喝醉的人感覺不到疼痛,他咒罵了幾句朝着黑暗狠踹了一腳,這時,擱在茶幾的手機亮了。
他猶豫的拿起來,大力的眨了兩下眼,想要緩解眼前陣陣的發暈。
怎麽樣,老師,過得還愉快嗎——
老師?他對這個稱呼首次感到陌生。
一聲叮咚,又一條短信緊随其後。
老師啊,很多時候并非沒有選擇,選擇就在眼前,只有利用瘋狂才能逃脫更瘋狂的現實,我相信你會做出正确選擇——
他眯着眼,屏幕白光照進他混濁的瞳孔。
第七天,天剛亮,他就出門分批次買了好幾袋東西回來,他把這些東西放在他卧室最裏面的櫃子。然後拿出一部分給門裝上隔音板,再拿出另一部分封死幾個房間的窗和陽臺門。
用了一個上午做完這一切後,他掏出手機給那個號碼發送短信——
讓我們三個好好談一談吧,你們如果願意再聽聽我的話,也許我們可以達成一致。
他收起手機,滿意的看着自己辛苦一上午的成果。他不怕他們不赴約,他已經有了破釜沉舟的覺悟。
現在,他要好好的收拾自己,以嶄新儀表準備接下來的事務,後面注定是一段無法回頭的路,他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
他走到衛生間,鏡子倒映出他那頭稀疏的仿佛秋天落葉般的頭發,自從30歲後,他的頭發就像潮水褪去的海岸線,一天天的,以肉眼可見的可怕速度,顯露出愈漸平脊的土地。
他拿起鏡子旁那頂油光發亮的黑發,細細梳理後,規整的戴在自己頭頂,然後對着鏡子滿意的左右看着,小心的調整好細微的角度。
鏡裏的男人長臉窄額,能看出平常有良好的保養習慣,然而眼角出現的明顯皺紋,因衰老自然下垂的面部皮膚,都預示着男人年齡已到,疲态盡顯,唯有那一頭黑到不甚自然的頭發閃爍着妖異光澤,如同有了生命一般源源不斷汲取着這具身體的能量。
他仍然年輕。
男人向後捋了捋那頭茂密的頭發想。
60
今年最後一場考試。
冬天的天空,總是這樣寂寥而高遠,太陽就像隔了一層濃霧,慘白的光體灑下來白寥寥的光。
整個學校就籠罩在這樣一片緊張而肅穆的氛圍中,從上午開始不停歇的紙筆聲,直到第四堂英語考試結束的鈴聲響起後,才短暫的停歇下來,每個人臉上都是松了一口氣,好像寫着“終于結束了”這幾個大大的字,監考老師收好卷前腳走出大門,下一秒安靜的教室便爆發出熱烈的讨論聲,學生們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對着剛剛的□□。
于飛收好紙筆,趁着短暫的休息時間想出去透口氣。李佳恩跟在他身邊一臉絕望的哭訴着自己發揮失常。
“啊,我媽肯定會罵死我的……”,女孩苦着臉發出哀嚎。
于飛笑了笑,正要安慰她,牽引到嘴角的傷口,疼的倒吸了一口冷氣。
“诶诶诶,你別說話,是不是可疼了,幸好只是在2樓,這幾天忍一忍,等結了痂就不疼了。”,李佳恩連忙擔憂的制止。
“那個陳老師平常人挺好的,不知道怎麽了,突然瘋了一樣沖過來推你,現在想想真的好吓人……唉,我離你那麽近,本來可以抓住你的……”
“你當時要是真的抓住我,現在就是我倆一起喊疼了,這點皮外傷沒什麽,你看,呼,真的沒事。”
于飛像是想讓女孩安心般擺了擺手,蹬了蹬腿,然而,扯到手肘的磕傷時還是不免扭曲了臉,即使他很快的調整好表情,李佳恩也看出來了。
她擰着兩條彎彎的眉思考,“要不……等今天結束,我買只雞,讓我媽媽煲湯給你補補,能加速傷口恢複。”
女孩臉頰被冬日冷飕飕的氣流,凍得紅撲撲。
“好啊好啊,阿姨做菜應該很好吃吧?”,于飛眼睛亮了起來,女孩在他心中是需要永遠保護在水晶球裏的存在。
……
兩人邊走邊聊,沿着教學樓的道路一路向西,不知不覺間走到了學校西邊操場,往常那些男孩兒們充滿活力的身影已然不見,空曠的操場上,風卷起落葉蕭瑟的飄了滿地,在冬日灰蒙蒙的光線下,像一副褪色的灰白照片。
“你想好去……”,于飛說着驀然止住了話,李佳恩也停下了步子。
不遠處的草坪長椅,有兩個人背對着他們并肩而坐,他只能看到男生偶爾偏過頭說話的蒼白側臉。
女生則一直垂着頭從沒擡起過,微微彎下來的纖細脖頸有幾分憂郁意味。
那個人一直是這樣,無論走到哪裏都能輕易吸引女孩目光,也能輕易擺弄女孩情緒。
“走吧,下趟考試要開始了。”
他牽起李佳恩的手,掉轉頭往回走。
兩人沿着來時的路返回,風從身側吹來,将兩人的頭發,衣服吹向相同的一側。
“江徊他……他媽媽死了……”
李佳恩緩緩開口。
“他狀态好像不太對,學校的風言風語到現在也沒停止過,我怕他……”
“沒事的,我會照看他。”,于飛輕聲安慰。
樹影搖曳,一片落葉飄落在他腳邊,“咔嚓”一聲,他提腳踏了過去。
61
天邊,幾朵寂寞的雲一動也不動。
不……
也許只是我沒發覺。
我望着前方的天空,細細觀察着那幾朵雲,于飛說了些什麽,我沒聽進去,他抓住我的胳膊。
“江徊,你相信我,我有準備……”
“好吧,我們去。”,我打斷他。
其實我沒太聽清,但基本聽全了大體意思,陳老師答應說出王正傑的位置,于飛跟他約了時間。
于飛驚訝了一下,露出那種準備了一肚子話被噎回去的表情。
“好好,那好……我得先做點準備。”
他說的準備是什麽我沒那麽關心。
“期末考完了,你猜你這次是不是又要落後了?”,我問他。
他愣了愣,似乎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我跳躍的話題。
“開玩笑,我今天狀态可是超好的。”,緊接着,他用那種滿含元氣的語氣答。
我笑笑,看來這次他又要輸了。
那朵雲依然一動未動。
62
我們和陳老師約在下周三見面,于飛說的準備是提前采購了一根小型電擊棒,手電筒大小的東西,踹到懷裏也看不出來。
我沒問他用這個做什麽,我想,去見那種人有點防備也不奇怪。
在約定之日來臨的前一天中午,我去看了我爸,當然不是光明正大的看,我蹲在他們小區樓下,我爸十年如一日的飯後散步,他下了樓順着小路往小區花園走,微微駝着的背好像比以前蒼老許多,我看了一會兒,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冬日稀薄的光線裏,才轉身離開。
黃昏時分到的家,到家時大衣弄髒了一塊,我換下沾着外面寒冷顆粒的髒衣服,拿出櫃子裏的取暖器打開,家裏冷得像冒着冷氣的冰櫃,母親從陰影中望過來,我給她點燃了一支香,線香插進鍋爐時,斷成了兩截,照片裏母親微笑着,臉上落着一束黃昏暗下的光線,我想她還沒有原諒我。
如果能平息母親的怒火就好了。
63
他好安靜。
我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想。
發梢凝結的冷水滴在鎖骨,我打了個激靈。
這具身體的觸感很真實……
衛生間的水汽已經散了,頭頂黯淡的白燈冷冷的亮着,未擦幹的身體不過幾秒就迅速冷卻下來,我用指腹順着胸膛細細撫摸着,想到埋藏在地底深處的某種玉石,滑膩,冰冷,不帶一絲溫度的……像個死人。
家裏一直都那麽冷,像不像一間停屍房呢?
也許這具身體真的死了。
那麽我是誰?我侵占了它?
是我侵占了這具身體嗎?
不。
我指甲用了些力,皮膚很快出現了一道紅痕。
不。
有東西躲在裏面,我無法控制他。
64
陳老師和我們約在他住址的地下停車場。
到達停車場b區的時候,一輛角落的黑色轎車對我們按了一下喇叭。
陳老師從窗口探出頭,沖我們揮了揮手。
于飛率先走過去,我跟在他後面,陳老師視線追随着我們,掃到我的時候,他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
“讓老師久等了。”
于飛停在離汽車有些距離的地方,雙手插着外套口袋,我知道他的口袋內側還縫有一個口袋,裏面藏着開啓的錄音設備,這是我們來之前就商量好的事。
車裏的男人梳着一頭黑得發亮的頭發,他手臂伸過窗抖了抖手指的煙。
“上來聊吧。”,他揮手示意我們上車。
于飛微笑
“怎麽?怕老師給你們賣了啊?”,陳老師笑了一下。
“是,老師猜的沒錯。”
沒想到後者竟然幹脆的承認了,陳老師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拉開車門下了車。
“唉,真是麻煩的小子。”
他夾着煙向我們走了幾步,于飛沒有動,嗆人的煙味濃烈起來,我心想,等待的這一時半刻他可能抽掉了不少支。
“老師其實一直對你們不錯吧。”,陳老師夾着煙吸了一口,視線在我和于飛之間轉動着,落到我身上,沖我吐出長長的灰煙,“尤其是你江徊,你還得謝謝我。”
我當然知道他指的什麽,但我只是瞪着他沒有說話,因為一想到他以怎樣的目光放在我身上,我就難受得汗毛直立。
“老師做了不可原諒的事就應該受到懲罰。”,于飛口袋裏的手攥緊成拳。
男人哈哈大笑,好像聽到什麽不得了的笑話連連鼓掌。
于飛冷冷的看着他,男人臉上的笑意慢慢收攏,“哦哦哦別這樣,你仔細想想,我們沒有利益沖突不是嗎,為什麽非要這麽對老師?老師是你們的什麽仇人嗎?還是傷害一個一直在幫助引領你們的長輩,你們會很有成就感?”
“你要說的就是這些話?如果是這樣,我們就不要浪費時間了。”,于飛拍拍我的手臂,作勢要走。
男人急忙開口。
“當然不止,我想跟你們聊聊我的理由。”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停車場格外響亮。
“我從沒有傷害任何一個人,我善良的對待這些孩子,我在拯救他們,這個世界沒人能幫他們,但是我,雖然我的力量很小,但是我盡力在幫助他們,我們各取所需,你情我願……這難道也是錯?”
“老師說的真好聽,可是做錯就是做錯了,這些小孩還不到法定年齡,老師怎麽能對她們做出這種事呢?”,于飛冷聲道。
“法律……”,男人嗤笑,“是誰制定的法律?是人,跟你我一樣的人,這個世界本就沒有規則,也就沒有對錯,一批人制定了規則,為了更好的管控另外一批人……”
“狡辯。”,我忍不住說。
男人看了我一眼,搖搖頭,“你們還太小,經歷的多了你們就會明白了。”
此刻,停車場遠處響起野貓尖銳的嚎叫,男人猛抽了一口即将燃到頭的香煙,将它随手扔在地上,用腳碾滅,露出幾分有些落寞的表情。
“你們別看老師這樣,其實老師年輕時候也有愛過的女人,那時候我28歲,跟她相親認識,她是個美麗的女人,我像個十幾歲的毛頭小鬼一樣迅速墜入愛河,因為我的缺陷,我把我能給的一切都給她,結果……”
男人哽咽了一下。
“她給我帶了整整三年綠帽,所有人都在看我笑話……我不怪她,只怪我自己選擇錯了,我給了別人傷害我的資格。”
男人吸了一口氣,看起來十分悲傷的背過身去,他低垂着頭,像在默默落淚。
那一刻,我覺得有什麽不對。
男人依然背着身緩緩的說着,“你有句話說的沒錯,選擇就在眼前,我只有做出正确的選擇,才不會落一個失敗的結局,所以……”
他背對我,手肘在細微動作着,我看不見他手部動作,但腦海警鈴大作,直覺向我發出警告,我剛想出聲提醒,男人猛然回過身——
“所以,這次我不會再給任何人機會。”
一陣刺鼻的煙霧迎面湧來,肺部猛的嗆進去好幾口,我劇烈咳嗽着,等反應過來想跑時,眼前天搖地晃,模糊不清,濃烈而腥臭的白色煙霧濃密的包裹住我的口鼻,我看到于飛轟然倒地,男人跨過他向我走來。
完蛋了。
意識徹底沉入黑暗前,腦海只剩下這個想法。
65
小徊——
小徊——
小徊啊——
誰在叫我……
那聲音很陌生也很熟悉,我漸漸意識到那可能是媽媽,可,又好像不是……
那聲音更加的枯朽喑啞,像幹枯的老樹支帶着嘶嘶的底音,也像從地獄傳出的叫喊,不甘的靈魂痛苦的被拖進地獄之門的一刻,向我所發出的詛咒之聲。
漸漸那聲音變得越來越大,就像貼在耳邊,要我深切記起我所犯下的滔天罪孽。
是啊,我做了多麽不可饒恕的事。
“江徊,江徊……”
我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滿頭是汗。
于飛焦急的臉放大在我面前,我眯了眯眼,越過他肩膀上的白熾燈像個放大的太陽,刺的我眼睛疼。
“太好了,你終于醒了……”,他呼出一口氣,緊張的表情明顯的放松下來。
“我們……怎麽了?”,出口的聲音沙啞難聽,好像個陌生人,我舔了舔嘴唇,喉嚨就像沙漠渴了幾百天的人一樣又幹又癢。
已經有多久沒喝過水了……
“怎麽了……”,他咀嚼着我的話,苦笑,“這個情況還真不容樂觀……你看吧,我們被綁起來關在了這裏。”
視線依然有些模糊不清,我眯着眼緩緩環顧四周,白色的瓷磚,鏡子,洗手臺……是個陌生的衛生間。
我動作着手腳想要爬起來,身體卻全無反應,低頭一瞧,手腳皆被膠帶捆住,整個人躺在潔白的浴缸裏。
“我醒過來就是這樣了,你有沒有覺得渾身沒勁兒,使不上力,不知道那老東西噴的什麽……啊媽的,捆的真緊啊!”,于飛不斷掙動着捆在背後的雙手。
聽到他的話,我這才發現身體每一處的肌肉都好像運動過度似的酸軟無力。顯然那吸入的藥物還殘留在身體內部。
“我們在這裏多久了,他想幹什麽?殺了我們?”,我掙了兩下,感到那膠帶捆得死死的,索性也不掙紮了,動也不動的看着天花板。
“不知道。”,于飛搖頭,七扭八歪的晃着上半身一心在與身後的束縛做着“鬥争”,半晌,他似乎終于力氣耗盡往後仰過身,靠在浴缸壁上,閉着眼睛來回吞吐着氣。
浴缸空間不大,擠兩個人有些勉強,我倆都縮着腿,各自蜷在一邊。我看着他起伏不定的胸膛,注意到他穿的那件黑白色外套沾着一塊黑色污漬。料想,是陳老師搬運他的時候蹭上的哪裏。
我繼續向門口看去,衛生間是一扇霧面玻璃門,看不見外面事物,衛生間的天花板亮着明晃晃的白燈,馬桶上方則有一個關閉的通風窗口,通過那扇狹小的窗,能看到冬天濛濛的天空。
是在淩晨,還是傍晚……
分不出時間,不知道被關了多久……這個認識讓我焦慮。
可現在別無他法了,我強迫自己去想些其他的,我要冷靜下來。
“今年的天氣預報說我們這兒會下雪。”,我對他說。
“雪有什麽意思。”
他不以為然的回我,依然閉着眼睛做着來回深呼吸的動作。他比我要來得冷靜。
“我們呆的這個城市太暖了……你見過雪嗎?這個城市不會下雪,但是今年說會下雪,所以我很期待。”
打我出生以來,還從未離開過這個冬天沒有雪的城市。
“又不是什麽稀罕物,想看雪随時随地都可以啊,大不了過完年我帶你……”,他說着,忽然閉了嘴,喉結滾動了一下,“其實你已經知道了吧。”
我猝不及防的對上他睜開的視線。
“知道什麽?”
他抿了抿唇,被我噎了一瞬。他不确定我知道了哪些。
“你自己的事。”,半天,他補充。
我嗯了一聲,空氣驟然安靜下來,他移開目光不在說話。
過了好半會兒,他緩緩說,“當時你的反應真的吓了我一跳,我不明白你怎麽會變成這樣,你這樣的人怎麽會有精神病,我從來不知道,我一直以為你比我幸運……”
我看到他的眼睫輕輕顫動着,很想對他說。鬧不明白的是我才對。
他的視線落在對面的白色瓷磚,也不知道是在看瓷磚,還是哪裏,他接着動了動嘴唇,像在猶豫後面的話。
這時,衛生間的門向右推開。
男人走進來。
“醒了啊,醒了就好,我還怕這藥過量會讓你們睡上更久……”,他停在浴缸邊,自上而下的視線來回掃着我們的臉。
“耍陰招的混蛋,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如果我消失了,我爸媽一定會報警”,于飛沉下目光。
“老師也不想那麽做,可你們逼我啊,那就沒辦法了。”
陳老師的身影遮住頭頂的燈,面孔逆着光藏在陰影中。
“放心,我也不會做出太不得了的事,你們只要把偷走的東西還給我,我就放了你們。”
于飛用幾乎要噴出火的眼睛瞪着他。我們誰都沒有說話,陳老師笑笑,仿佛善解人意一般說,“我給你們時間考慮,不過我時間可不多,下次過來我希望聽到能讓我滿意的回答。”
我們都明白什麽意思。
主導權早在暗中置換了位置,這次,躺在案板的那塊肉成了躺在浴缸裏的。
“如果你在停車場說的話屬實,那麽就不該一錯再錯下去。”,于飛大聲說。
陳老師發出誇張的嗤笑聲,好像喉嚨破了個洞正嘶嘶漏着風,“什麽話?你不會是說那個女人吧?哈,那是我騙你們的。女人毫無美感,就跟你們這些調皮搗蛋的高中生一樣讓人生厭。哦不包括你,江徊……”,說着,他忽然将目光轉向我。
我立即僵住身體。他蹲下身,将手暧昧的放在我的腰間。
“老師一直很欣賞你,你是個好孩子……”
他邊說邊将手探進我的衣服,冰冷的手掌貼着皮膚下流的大力摩挲,我繃緊得像根拉扯到極致的弦,身上好像爬進一只蛞蝓,順着肌膚留下一路的腥臭涎液。
男人享受的眯着眼,感嘆似的張着亮晶晶的嘴唇,他臉色潮紅的伸出舌頭舔了舔,于是那嘴唇更顯得油膩了,“哦……哦你的皮膚養護的很好……”,男人的喘息越來越快。
我好像聞到某種臭味,止不住胃裏的惡心,整個人都難受的恨不得立刻死去,然而,我的腦子卻清晰無比,我能感受到那惡心手掌摩挲肌膚的每一寸觸感,能感受到那道充滿欲望的視線将我的衣服撕得粉碎。
好惡心。
胃部在痙攣。
身體因為極度排斥而輕微顫抖。
一個巨大的聲音貫徹我整個腦海——
殺了他!殺了他!!!
一種想要毀掉一切的欲望就像一簇點燃的火苗,風一吹就成野火燎原,我似乎雙目發紅,眼前成了一片紅色火海——
這時。
“你個老變态還真改不了吃屎啊!”,于飛大吼一聲,掙動着身體,以驚人的爆發力用全身重量撞向男人。
男人不設防的被撞倒在地。于飛也翻出浴缸倒在地上,他看起來似乎磕到了哪裏,貼着地磚的臉疼的直吸冷氣。
男人趔趔趄趄的爬起來,視線兇狠的要将地上的人生吞活剝,他冷笑着彎下腰拽起于飛的頭發,将他的臉拉向自己。
“該死的小子,我早就想揍你了,記住了,這可是你自找的!”
說完,他重重給了于飛一拳,于飛的臉偏向一邊,似乎這一下已經打的他神志不清,男人并沒有因此放過他,而是怒罵着,像對待沙包那般一拳又一拳的落下,空氣中某種令人不安的躁動分子開始逐漸攀升,狹小的空間除了拳打腳踹在皮肉上的聲音,只能聽到男人愈加瘋狂的叫罵。
瘋了,瘋了……
他會被打死的。
我感覺有只手緊緊扼住我的喉嚨,把我困在這個所有人都癫狂到不正常的鏡面世界,淚水像在臉上鑿出了痕跡,只是不住地流着,冷冷的刺痛臉頰。
不知道過了多久,男人喘着粗氣離開。
衛生間原本潔白的地面,染上了不少紅色血跡,于飛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自頭底下漫延出一灘濃稠的深紅色液體。
他死了嗎……
我感覺自己的心髒也凍結成了冰,幾乎做不出任何反應。
空氣裏的溫度一點點降下來。
“我……還沒死呢……現在哭是不是太早了……”
好半會兒,我聽到他發出微弱的聲音。
他掙紮着将自己翻了個身,仰面朝上躺着,我看到他的臉上青紫一片,眼睛高高的腫起,嘴角流出的血液緩緩滴在地上,看上去像剛經歷了一場多人暴行。
“啊媽的……他媽的真夠可以的……”,他咒罵着,歪過頭吐出一個混着血沫的牙。
“你……”,我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言語顯得太蒼白。
“別問我有沒有事,我有事,很痛啊……嘶……我要把這老變态打掉十顆牙!”
看到他還有力氣皺着臉叫罵,我的擔心稍稍有了一絲緩解。
他仰躺在地,手腳皆被五花大綁,身上的衣服早就血跡斑斑,臉上青青紫紫的腫得像是某種富含花青素的爆裂開來的漿果,如果不是微微起伏的胸膛,恐怕任誰看了都覺得這是一具仍在屍堆裏絕不超過兩天的新屍。
“他會殺了我們。”,我輕聲說。
“是,沒錯,現在我們只能祈禱他會大發慈悲的饒我們一命。”
我聽出他聲音裏壓抑的怒氣,雖然知道并非對我,可我的心煩意亂一點也不比他的少。
我不在說話,偏頭看向那扇通風窗,永遠是洗得如同褪色一般幹淨的天空,太陽消匿無蹤,雲層也不見蹤影。
時間好像成了永恒,我們困死在這處永恒的時間碎片裏,不由得我看向于飛,他躺在地上頭歪向一邊,我只能看到一個圓溜溜的後腦勺,不知怎的我心中直竄上來一股寒氣,也許只有我困在了這裏。
接下來的時間變得格外難熬,每分每秒都長到可怕,我幾乎一直看着窗外的天空,我在尋找時間的影子,确定我們不是被遺棄在無人所知的角落。
時間一點點消逝,在分不清過去多久之後,陳老師再次出現。
“想好了吧。”,他蹲在于飛身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u盤在我左邊口袋,你拿了就放過我們吧,我們不會說出去。”,于飛艱難的說着,咳出兩口帶血的唾沫。
“早這樣不就簡單了嘛,你們兩個小鬼幹嘛要為難老師啊,看現在弄得多不好看。”,男人在于飛口袋摸索着,拿出一個黑色u盤。
他沒有立即離開,而是晃動着右手的玻璃杯,玻璃杯裏的透明液體微微搖晃。
“好了,真抱歉啦,喝點水吧,嗓子很難受對吧,那個東西裏面有些成分會讓人嗓子很痛,待會老師收拾一下就送你們回去。”,他像個長輩般用袖子溫和的擦去于飛臉上的血跡,然後将杯子緩緩遞到地上人的嘴邊。
一杯剩了半。
他嘴角彎着一絲詭異笑容的站起身,向我走過來。
“現在輪到你了。”
那杯子強硬的抵在我的唇齒,陳老師手指卡住我的下颌骨,一杯灌到了底。
男人滿意的走後,我強忍着嗓子幹渴得恨不得立刻咽下去的沖動,吐掉了那鬼知道是什麽的東西,直到吐的嘴裏幹巴巴的一絲唾沫也吐不出來,我擡頭看向地上的人,“于飛……”,我小聲的喊他,多麽希望他回頭給我一個微笑。
然而,地上的人安靜的躺在那裏,臉歪向我看不見的一邊,一動也不動。
該死,難道他真喝了那東西……
意識到這一點時腦子頓時一片空白。
正在這時,門口忽然傳來動靜,陳老師推門進來,我立即閉上眼,頭歪靠在浴缸邊,做出一副好像昏過去的樣子。
“只能對不起你們了,我想來想去怎麽都不放心啊。”
黑暗中傳來男人的低語,夾雜着搬動重物的聲音,男人似乎搬得很吃力,呼呼的喘着氣,他把于飛運了出去?我心裏冒出這個想法。
之後便沒了動靜。很長一段時間的沒有動靜。
我緊閉眼睛。
陳老師人呢?時間過去了多久?搬動一個人需要這麽久嗎?腦海反複來回着這樣的問題。
也許可以睜眼看看?
這麽想着,我忽然感覺到有氣息噴灑在臉頰,心底悚然一驚,這下,我是半點也不敢動了,視野裏一片漆黑,空氣靜的好像所有東西都消失了,我聞到一股極近的煙草的臭味,我驟然明白此刻他正貼着我的臉,仔細的觀察着我!
我更用力的控制好呼吸,試圖放松自己,然而心中反而愈加緊張,額頭甚至冒出來一顆冷汗。
拜托,千萬別……
正當我絕望之際,陳老師直起身,将我抱了起來,我的心也随之提到嗓子眼。
陳老師抱着我移動,我放松肌肉,盡力讓自己的身體柔軟而自然,“砰”的一聲,我被放到一個紙箱子裏,掌心觸到硬硬的木紙板,陳老師關上門,帶裝着我的箱子下了電梯。
又走了大約有五分鐘,我最終躺進一個狹小的空間。
只聽啪的一下,有東西帶起氣流貼着我的鼻尖關上,嗡嗡的引擎聲響起的同時,整個空間都震動起來。
是汽車後備箱!
我睜開一條眼縫,四周黑漆漆的,眼前的車蓋縫隙透進來一絲光,使我能夠隐約看清周圍的輪廓。
萦繞在鼻間的汽油味很刺鼻,我緊皺眉,轉動着脖子觀察四周,陳老師的後備箱角落放着一個很大的塑料袋子,我看不到裏面裝着什麽,而于飛趴在我後面,只能看到他的後背,我壓低聲音喊他名字,他似乎昏死過去沒有任何反應。
我很快打消了試圖喊醒他的念頭,即使他醒過來也做不了什麽,我們就要死了,這就是他的目的嗎?讓陳老師殺死我們……
汽車加速行駛着,我能感覺到輪胎每次碾過石子的颠簸感,我的臉一下下的蹭上粗糙的車板,車縫透進來的亮光晃着我的眼睛,是在白天嗎,不知道那小女孩能否照我說的做……
車子忽然重重颠了一下,我悶哼一聲,一個堅硬的東西砸在我的後背,卡在我和于飛的身體之間。我忍着疼痛歪着脖子向後看,餘光裏那是一把折疊的金屬鏟,正卡在于飛腰側和我的手腕之間,我心裏頓時有了主意。
我扭着手試圖去夠到這把該死的鏟子,這動作使我的腕骨疼的要死,然而,每當我指尖觸到它時,總是差上那麽一點點,我更往後的挪動身體,緊貼向于飛,近一點,再近一點……終于,我順利夠到那把鏟子,我将它緊抓在手裏,用帶有鋸齒的鋒利一端不斷磨擦着腕部的膠帶。
車子越開越快,似乎正在上行,我整個人傾向車廂尾部,外面有鳥啼叫,奇怪的是一路上倒是沒有聽到任何汽車鳴笛,我不得不認為,陳老師正開在一條十分荒僻的道路上。
我的時間不多了,我急切的加快手上動作,那膠帶纏了一層又一層,牢牢黏在一起,只要割開一個口子,後面的事就簡單得多!我給自己打氣,使出吃奶的力氣對準同一點反複動作,陳老師似乎打開了車載音樂,車廂前部傳來隐約的歌聲。
黑夜将不再長,黎明即将到來,
我們的夢想飛翔,如鳥兒自由自在。
團結和愛心,将我們引領前行,
光明的未來,我們将為之奮鬥。
……
“咔”
那是膠帶割開口子的聲音。
我心中一喜,更大力動作着,額間滲出的汗順着眼皮濡濕了睫毛,眼睛酸脹難忍,我猛眨兩下眼睛一鼓作氣,這時,我忽然意識到有什麽不對,四周一片寂靜,耳邊只有我急促的喘息。
歌聲停了,引擎聲消失,車子不在震動。
陳老師不知何時停下了車。
這代表目的地到了。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我面前,隔着一層薄薄的金屬車板,我咬緊牙關,內心充滿了不甘,可——
在光線湧入的一剎那我閉上了眼。
冷風迎面吹來,陳老師抱起我,空氣裏冰冷的濕氣讓我頭腦清楚許多,陳老師的胳膊卡在我的後脖頸處,我仰着的頭微微下懸。
到底要去哪?他打算怎麽處理掉我們?
這麽想着,我小心的睜開一只眼,入目就是一側陡峭的山崖,山下林地環繞,沒看到村莊或農地,竟是在一處荒山上。
在我們身後,陳老師的黑色汽車停在不遠處的泥路,想必是因為太過狹窄開不上來,才決定抱我們上去。他打算将我們扔下山崖,這地方渺無人煙,人要是落下去只怕沒幾天就會被野生動物分食完。
“你死了可別怪老師,老師真的沒辦法了,我不能讓你們毀掉我的人生,所以必須殺死你們,必須殺死你們……”
頭頂傳來聲音,我趕緊閉上眼,陳老師就那樣重複着“必須殺死”這幾個字,自說自話的一直走,這段路好像沒有很遠,不過一會兒,他就停了下來,把我放在一處平地上,開始解我腳上膠帶。
我閉緊眼不敢亂動,他嘴裏從剛才開始就沒停止過那翻來覆去的絮叨,我想他再為自己的罪行尋求精神上的解脫。
他的聲音帶上哭腔,又變成嚎啕大哭,“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啊……你原諒老師……”
趁着他注意力分散在別處,我再次觀察起這個地方,即使一早有準備,睜開眼的時候還是被山崖的高度吓了一跳,此刻我頭正趴伏在山崖邊緣,一眼就能看到下面由林地組成的無邊綠色,這個高度掉下去必死無疑。
正想着如何應對,下身驀然一冷,我控制着微小的動作轉頭看去,腳上的膠帶已經被解開,長褲褪到膝蓋,露出光潔的大腿,陳老師正往下脫着我的內褲。
我當然明白他不可能在這時候起什麽龌龊心思,脫衣服是要确保萬無一失,在這種地方留下帶血的衣物被野狗叼了去,那就麻煩大了,如果只是一堆白骨……這荒郊野地的白骨太多,神來也查不出證據。
我得承認,他找到一個好地方。
我靜靜的任他擺布,沒有動彈,僅僅只是一雙能活動的雙腿還不夠,我需要他解開雙手的束縛。
脫下褲子,他直起身蹲在我身側,繼續解我手上膠帶,長久禁锢的雙手早就酸脹發麻,膠帶緊緊黏住皮膚,撕下來的時候我沒忍住倒吸一口冷氣,覺得皮膚也被一同扯了下來。上天保佑的是,陳老師似乎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
這下總算是能自由活動了!
在男人把我翻過身,打算除去我上身衣物時,我猛的睜開眼,爬起來,使出全身力氣向着男人重重一推,男人驚恐的面容不過在我眼前停留一秒,便猝不及防的翻下山崖——
而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一只手死死抓住我的外套,我被巨大的重力往懸崖下帶去,男人以全部力氣抓住我的衣服,我及時夠住崖邊的石頭,雙手用力到發白。
“我要活……我要活……”,男人挂在我背後,顫抖着聲音,借着我的衣服一點點往上爬。
“滾開,給我滾開啊!!!”
我扭頭大吼,用一只腳不斷踹向男人。而這舉動只是讓我倆更劇烈搖晃起來。真該死。我暗罵一聲,緊咬住舌尖,疼痛能讓人維持清醒意識。
我深深呼吸,定了定神,小心的放開攀住石頭的左手,一只手臂的力量完全無法支撐,冷汗流下來,右臂抖得像發作中的癫痫病人,憑借着最後一絲意志,我用左手飛快的拉開外套拉鏈,然後胡亂拽下右半邊衣服,衣服脫離身體垂下了大半,男人往下重重一墜,他尖聲咆哮,“你要幹什麽?你要幹什麽?!你不讓我活,你也去死吧去死吧!!”
他看出來我的意圖,聲音滿含絕望與瘋狂,他更快速的拽着我的衣服往上攀爬,我們在空中搖晃的幅度越來越大,那顆承載我生之希望的石塊顫動了一下,幾顆碎石擦着我的臉頰滾落下去。
我死死咬住牙關,嘴裏嘗到了血腥味,我換了另一只手臂重複剛才的動作。但在這次,外套由于不可承受的重量牢牢卡在我的左肩位置,那半邊肱骨好像要被重壓碾碎,我此刻表情大概扭曲的很恐怖。
不行……絕對不能死在這時候……
不知道哪兒來的一股力,我發狠的用力拽開衣服,衣服順着垂下的手臂滑進山崖,男人發出靈魂也為之戰栗的尖叫一同墜落,那聲音不過半秒,轉瞬便被更大的寂靜吞噬。
我吃力的伸長手臂,重新用兩只手牢牢的攀住石塊,向上用着力,我想憑借雙臂的力量,爬到山崖邊上。
然而,經過這一茬,我力氣已所剩無幾,崖邊的風很大,嗚嗚刮着,吹得我微微晃動。
死亡像在沖我微笑,我在那幹癟的微笑中看見病床上同樣幹癟的女人,女人送到醫院搶救了一夜,第二天情況終于穩定下來,我在女人身邊貼身照料,醫院的白燈晃得像葬禮上的白色蠟燭,女人從慘白的病床上睜開凹陷的眼睛,眼睛瞪得很大很大,檢測儀發出滴滴滴的警報聲,我站着沒有動,我看着她的面孔一點點扭曲,單薄的胸膛劇烈起伏,她掙紮間弄倒了輸液杆,混亂的聲音像在我耳邊爆炸轟鳴,她死死瞪住我,嘴上的呼吸機霧了又晴,也許是在叫我名字,也許是救救我,也有可能是小徊,救救我……
母親的愛很辛苦,也很危險,我沒辦法繼續維持這個她創造的“江徊”了,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還給她。
黎明天空微亮,晨曦像是夢境的殘片,落着一點暗紅陷在黑暗裏,我恍惚中看到一道人影高高的站在懸崖邊上,人影逆光而站,我看不清樣子。
“來,江徊,手給我,我拉你上來。”
人影彎下腰,朝我伸長手臂。
我放開了寄托着我生之希望的石頭。人影溫熱的手掌牢牢抓住我的雙手。
“江徊,來,手快點給我啊,快點,江徊,把手給我,我會抓住你。”
他依然在說。依然在說。
我逐漸看清他的樣子,那是一個臉上有着熱帶魚一般斑駁色彩的人,他青紫的眼睛微微眯起,他在微笑。
“把手給我。”
“我會抓住你。”
他微笑着松開手,我像是斷線的風筝一樣直直的墜落下去,那張臉在我眼前快速的遠去,模糊,直至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
天邊暗紅色的晨曦,逐漸放大,慢慢湧入我的整個視野。
夢快醒了,這次總算可以平息媽媽的怒火了。
“江徊!!!”
最後,我似乎聽到遙遠的地方有人喊我的名字。
下一秒,眼前一黑,世界歸于沉寂。
66
“江徊!!!”
林正豪又倒回去,從三分鐘前聽起。
“來,江徊,手給我,我拉你上來。”
“江徊,來,手快點給我啊,快點,江徊,把手給我,我會抓住你。”
“把手給我。”
“我會抓住你。”
“江徊!!!”
……
他一遍遍聽着,覺得有什麽不對,可是錄音帶确實聽不出任何破綻。他正要倒回去再聽一遍,有人推門進來,新來的實習警員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連敲門都不會的愣頭青,林正豪心裏不滿的想,看向他的眼神也帶了幾分不悅。
“林前輩,人來了。”,警員不知道自己哪裏又惹到這位老前輩,有些無措的說。
林正豪點點頭,兩人出了調查室一齊來到詢問室。
詢問室裏年輕人坐得很局促,折着長腿勉強擠在空間不大的桌椅間。年輕人看到他,朝他點了一下頭,算是打招呼,這些天來他已經成為警察局的常客。
“不好意思啊,叫你老是來,我們還需要你重複一遍,有幾個地方我們還搞不清楚。”,林正豪拉開椅子坐了下來,詢問室的燈光照在年輕人臉上,能看出對方眼下青黑的眼圈。
“沒關系,是我該做的。”
年輕人聲音很低的答,聽着一點活力也無,不過從小到大的朋友死了,這反應也正常,考慮到他的心情,林正豪想了想說,“你能在重複一遍當時的情況嗎?”
事實上他已經叫他來重複過兩遍,兩遍筆錄一致,找不出破綻。
于飛點了一下頭,緩緩說,“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一個荒山上,我躺在後備箱,後備箱打開着,那是個天蒙蒙亮,周圍一個人也沒有,我的手腳被捆住了,江徊不見人影,我猜他應該被陳老師帶走了,我心裏很害怕,我必須盡快解開身上的膠帶,幸好這時候旁邊有個金屬鏟子,我割開繩子,聽到很大的尖叫聲,我怕是江徊,我顧不了那麽多了立馬向着聲音的方向奔過去,就看到江徊挂在崖邊,搖搖欲墜,那地方很高,我腿都快軟了,我讓他把手給我,我說了很多次把手給我,他也像我所期望的朝我伸出手,然而,他還是掉了下去,大概他已經體力耗盡,我差一點就能抓住他的……”
“重頭敘述,從你們為什麽會決定勒索陳老師,又怎麽跟王正傑扯上關系的時刻開始說。”
編造的故事重複多了自有細節上的漏洞。林正豪食指輕輕叩擊着桌面,他對這樁案子感到不同尋常。
年輕人愣了一下,像是想不明白為什麽總叫他來重複這些,可他還是按照林正豪的要求開始說,“是因為一個初中學生,叫王正傑,江徊有天跟我說有人襲擊了他,我們查到這個叫王正傑的初中生,之後我們找了他很久,發現他消失了很多天,周圍的大人都不信,他那叔叔一家也不管他……我們後來蹲在王正傑家門口,發現一個叫橙橙的小女孩,才知道這所有事原來跟陳老師有關,我們跟蹤了陳老師一段時間,後來決定去他家裏看看,他家裏……有一些很不好的錄像,你們已經看過了。”,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擡眼看了林正豪一眼,“我勸江徊報過警,但他說要用這個勒索陳老師。”
“我很害怕,陳老師那種人幹出什麽事都不奇怪,他殺過人,再殺幾個也不嫌多,但是江徊堅持,我不可能讓他獨自冒險,我們去跟陳老師協商的那一天,我買了電擊棒,小刀,辣椒水還有錄音筆藏在自己衣服裏,但是後面其實除了錄音筆都沒有派上用場,陳老師拿了一個噴霧噴過來,我們醒來之後就被綁住了手腳關在他家衛生間……對了,陳老師在學校把我推下了樓梯,學校知道這個事,他是真的會幹出殺人的事。”
林正豪點頭,警方跟學校了解過這個情況,陳立新确實在人前表現過強烈的攻擊性,校方懷疑他精神出了問題,正在商量對他的處理,沒想到在這空擋竟然出了老師綁架學生這麽大的醜聞。
“你之前說他沒喝那些藥對嗎?”,林正豪忽然問。
于飛放在桌上的視線看向他,然後又垂下眼,盯着辦公桌的某個位置,黑色橡木桌的一角有一道凹進去的刻痕,“不,我也不知道他喝沒喝,他應該沒喝,要不然怎麽還會醒着,我本來也是不敢喝,但是陳老師強硬的灌我,我咽進去了一點,等他走了我又吐出來,即使這樣還是昏迷了好長一段時間。”
尿檢并沒有檢測出男孩兒體內的□□成分,但如果像他說的只是咽進去一點,那很快代謝掉,檢測不出來也有可能。
林正豪皺緊眉,直覺告訴他這件案子沒有那麽簡單,他不動聲色的審視年輕人,注意到對方擱在桌上的右手手背有一道已經結痂的長痕,像是某種劃傷,又或者指甲抓傷。
“你手上的傷是怎麽弄得?”
于飛臉色一怔,用另一只手掩在右手前,林正豪看不見那道傷口了。
“大概碰到哪裏了吧,我沒有注意。”
安靜的詢問室只能聽到咚,咚,咚,輕微而規律的叩擊桌子聲。
“你當時是沒抓住他,還是抓住他,他還是掉下去了?”,林正豪問出一個出其不意的問題。
後者沒有立即開口,而是思考了幾秒,作出謹慎的回答,“我叫他把手給我,他白着臉看起來一點力氣也沒了,他不說話,只是朝我伸出手,我正要抓到他,他就掉了下去,我想,他和陳老師搏鬥的時候應該已經耗盡了所有力氣。”
回答的不露破綻。
然而,林正豪看着他,空氣裏的沉默像是不對等的砝碼壓在兩人肩上,天平逐漸傾斜。
“江徊指甲裏有你的血跡。”
他聲音不大,年輕人終于擡起眼。
“警察先生是在懷疑我嗎?懷疑我抓住了我的好朋友卻松開了他?!如果是這樣,我為什麽不任由陳老師殺死他,當時解開繩子我只要逃走就好了!”,他的樣子看起來很激動。
“我沒有這麽說。”
林正豪聲音平靜。
年輕人有些氣惱的抓了抓頭發,“我不知道怎麽回事,就算你懷疑我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在衛生間的時候陳老師對江徊動手動腳,我沒忍住出了手,他就暴打了我一頓,你們可以看到衛生間有我的血,在那時候沾上的也有可能。”
一個雙手被捆在身後的人要怎麽沾上你的血?林正豪在心裏想沒有說出口,他看着男孩兒抹過藥仍然青紫一片的臉。
“說說王正傑的事吧。”,他往椅背靠,點了一支煙。
“橙橙。你們該去問問這個叫橙橙的小女孩,通過她我們才發現陳老師和王正傑的聯系,後來我偷看了陳老師的手機,裏面有一些和橙橙有關的短信,他定期給那個人發的賬戶彙款,我才猜測會不會是王正傑一直在威脅陳老師,陳老師不堪忍受殺了他。”
林正豪吐出一口長長的煙霧,擡擡夾着煙的手,示意他繼續說。
“陳老師是個變态,我認為他早就盯上了江徊,所以讓王正傑對江徊下手,可能一開始說的就是打暈江徊綁過去,但王正傑為什麽打暈他就跑了,誰又知道原因呢,陳老師和王正傑都死了。”
都死了,死無對證。
也正因為這點案件卡在最難的地方,疑點重重,卻找不到任何可以确定疑點的證據。
通過調查,事情确實像這個唯一幸存者所敘述的一樣發生。
詢問室垂下的白熾燈影搖晃在年輕人臉上,一層薄薄的光打在他青紫的顴骨,林正豪隔着一層煙霧看着他。
“他殺了他妹妹。”,于飛冷不丁說。
林正豪目光一凝。
“之前我沒有說出來,因為我認為說出來也沒有意義,江徊已經死了,但是現在我必須告訴你們,江徊他有精神病。”,于飛頓了一下,“他一直跟我說另一個人代替了他,他的行為變得暴力沖動,他經常跟我詛咒他同父異母的妹妹,還有他爸的另一個女人,他說他要殺了她們。”
“你為什麽不報警?”
“因為我一開始認為他只是說說,直到那個小孩子墜樓死後,他對我說是他殺了那個小女孩,我才感到害怕。”
“可是你之後也沒有任何行動。”,林正豪點出問題所在。
“對,我害怕,我怕我要負法律責任,我像個縮頭烏龜一樣的當做沒聽到這回事……”
那個名叫江徊的孩子是這樣的嗎?
林正豪摩挲着下巴。他們不是沒有對他進行過調查,學校老師對江徊的評價高度認可,而學生們……在不久之前,确實發生過江徊暴力攻擊同班同學的事。
然而,讓他最為在意的,則是一個同班女生的話。
“我不知道該怎麽評價他,我和他只交往了很短暫的時間,在出事之前江徊找到我,他跟我提出了分手,他的表情很痛苦,我總覺得那樣的表情不該出現在一個很壞的人身上,他對我說跟我交往只是因為想要忤逆媽媽的意思,他還說因為他的錯誤,失去了媽媽和朋友,他做錯了很多事,現在他想挽回,他說了很多話,現在想起來就像臨終遺言,可能人死之前是會有預感的……我雖然很難過,但不怪他,他一直是個很溫柔的人。”
女孩兒的話還歷歷在目,一個溫柔的人和一個暴力沖動的人。
林正豪鎖着眉,再次為這樁案子犯了難,如果沒有任何進展,只會以綁架案結束,那些或許隐藏着真相的疑點最終會塵封在厚重的案卷裏,慢慢落滿灰塵,被人遺忘。
該找那個叫做橙橙的女孩談談了。
他想着揮揮手示意年輕人可以離去了。年輕人站起身走到門口,倏地回頭問他,“警察先生,我隐瞞那件事會對我有影響嗎?”
林正豪搖搖頭,沒有證據是江徊殺了女孩,他沒辦法給出答案。
67
接下來的兩天,警察重新對江徊進行了調查,仍然沒有得到新的發現。
倒是江徊的爸爸,在詢問他是否知道兒子可能患有精神疾病時,剛剛還一臉萎靡的男人騰得就站了起來,“胡說八道什麽?!我兒子死了還要你們這麽污蔑!他怎麽可能有精神病,你們什麽意思,滾!給我滾出去!”
江徊這個從小就是別人家的孩子對他來說大概就像櫥櫃最角落裏的那個勳章,戴起來嫌麻煩硌人,但當場合需要時,就得拿出來擦擦灰塵炫耀幾句,那是我兒子,今年又得了某某獎。而如今,告訴他兒子可能患有精神疾病,無異于當衆對他說你那勳章是塊假的。
林正豪拿好車鑰匙,他今天要往孤兒院走一趟,找那個小女孩問問情況。
“诶,要出去啊,前輩?”,年輕警員從電腦後面探出頭看着他,臉上的笑容僵硬中帶有一絲谄媚。
林正豪嗅到一股不一般的氣息,回以詢問的視線。
“不好意思啊,前輩,你剛剛要我錄進去的東西,我不小心給删掉了.....你那邊應該有備份吧。”,警員撓了撓剃的板寸的頭,小心翼翼的說。
林正豪立即黑下臉,他很想問問是誰将這小子招進來的。
他正要發脾氣,門口一眼鏡男人進來,男人面色古怪,手裏拿着一封信。
“組長,門口不知道什麽時候有人留下這封信,信封名字是……江徊,我覺得奇怪,就拿來給……”
男人話說到一半,林正豪立馬奪過來,拆開信封——
我不知道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我們是那麽多年的朋友了,于飛變得我不再認識,也許從我發現他秘密的那一刻開始,是的,他殺了王正傑,在民休路的高橋底下,你們應該會發現一些證據,這件事恕我不能告訴你們我如何得知,我不想在牽扯進更多無辜的人,最讓我不解的是,他為什麽要做出這一切,叫來王正傑殺我,而王正傑為什麽又會聽從他的安排,也許他們之間有某種交易,你們盡管去橋底下找找吧,我很想知道答案。
接下來,我決定去做一件危險的事,我可能會死,盡管這樣我還是有必須這麽做的理由,不僅僅是因為想知道他的目的,還有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東西。
我是江徊,我拜托了別人,如果我沒有回來,請把這封信交給警察。
林正豪攥緊紙張的手用力到微微顫抖,氣氛凝固的詭異,旁邊男人大氣不敢出,年輕警員更是把頭埋進了電腦裏。
林正豪扭過頭沖着男人說,“通知技術人員,集合民休大橋。”
幾輛警車閃動着刺眼的紅光和尖厲的喇叭快速行駛在公路上,民休大橋大部分區域都拉了警戒線,正直早上八點的高峰期,來往的汽車堵成了長蛇,只能魚貫的從大橋最側邊緩慢的行駛過去。
林正豪站在橋上往下望,橋底幾個技術人員正在進行嚴密的搜查,而在他身後不遠處的警戒線外,不滿的車主紛紛下了車與維持秩序的交警吵鬧。
林正豪被吵的腦子嗡嗡響,回頭大吼,“誰在擾亂秩序,現在就抓起來帶回局裏考上!”
“組長。”
這時,一個技術人員從橋邊的斜坡走上來。
“情況怎麽樣?”,林正豪急忙問。
“泥土裏發現了一些血跡,還需要拿回去檢驗,江邊有塊帶血的石頭,似乎是打算扔進江裏又被沖上岸,現在只有受害者屍體我們還沒有發現。”,技術人員走到橋邊的箱子旁,将手上的代檢驗物放進箱子裏,又返回到橋下。
一夥年輕人跨過警戒線叫嚷着拿着手機對着警察和橋底下錄像,周圍幾個警察立刻沖過去搶奪手機,年輕人連聲高喊警察打人了,雙方僵持不下。
林正豪焦躁的來回踱步,從褲帶取出一支皺巴巴的煙狠狠吸了兩口。底下忽然傳來一聲“找到了”,他一愣,三步并作兩步的沖到橋底。
一具辨認不出模樣的腐屍被技術人員拉上岸邊,靜靜的躺在雜草叢生的臭水溝裏,臭氣熏天。
早上八點,陽光正高,林正豪遍體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