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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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城市的夜晚沒有夜色。
綜合商場裏的服裝店都挂上了秋裝,來來往往的人都露着胳膊光着小腿,有些纖細時髦的女孩子們還穿着露臍裝,今年秋天的冷空氣仿佛遲到了。
秋老虎越來越兇,黎西寧收到了萬裏給的信。
萬裏偶爾喜歡搞這些有些浪漫但沒有邊際的事情,比如這封信,忽然就送來了。
黎西寧剛從音樂節的現場出來,耳朵裏還環繞着尖銳的人聲和樂器轟鳴聲,找不到源頭,嗡嗡作響。
他站在體育中心門口的咖啡店旁等單,排號要排到二十多分鐘之後。
來的時候這邊的停車位滿了,車停在體育中心另一邊的商場,他此刻有些狼狽,沒地方坐。
人聲嘈雜和音樂節現場的喧嚣不同,沒有美感,也不會幫助人發洩什麽。
黎西寧睥睨一眼旁邊背着舊書包的大學生,瞟過懸在體育中心圓頂之上的青灰色彎月,壓着不耐煩的心思接過店員手裏的冰美式。
萬裏就在他板着臉轉身時闖進他視野裏。
他們上一次見面是什麽時候?算起來應該隔了快半個月。
一瞬間,他以為是自己太郁悶,或者是一肚子莫名其妙的空虛感沒有排擠,所以癡了心,花了眼。
萬裏就這麽走過來,沒叫他,也沒什麽表情。
所以黎西寧以為自己是還在幻想,站在原地猛吸冰美式。
杯子上面的冰塊失去液體的承托,撞在一起發出些許清脆的聲音。
這聲音明明屬于炎夏,仿佛霜降只是一場時間的騙局。
他看見她手上的那塊表亮了一下,宣告時間并非靜止,眼前也不是浮想,這才醒神。
黎西寧被口腔和喉管裏的冰涼感凍住好一會兒。
“給你送個東西。”萬裏從裙子的大口袋裏抽出一個信封,遞給他。
黎西寧沒有口袋,一只手拿手機,一只手端咖啡。他猛吸剩下的美式,把裝着冰塊的杯子扔到垃圾桶,擦掉手上的水珠,接過信封。
“你的嗎?”
萬裏說是。
萬裏是不崇尚夜生活的人,只偶爾和最親密的好友熬到深夜,往往是因為聊到忘記時間。
十點多,這個點她一般都在家裏洗漱完,準備享受自己的單人空間,要麽看書,要麽重溫那些看過幾百遍也不會膩的老電視劇,或者在社交平臺亂逛。
她穿着寬松的白色印花T恤和長長的半身裙,穿着棕色的低跟皮鞋,站在繁華熱鬧的體育中心路口,來來往往都是人和車,還有只能停留三分鐘的網約車,旁邊是排隊等號的飲品店。
反差意味着反常,黎西寧覺得可能有什麽事會不太順。
比如自己還沒有收到回應的告白,還有被扔在垃圾桶裏慢慢融化的冰塊。
“怎麽……咳咳……”
他有些急,加上剛剛喝冰美式喝猛了,氣管和喉嚨被刺激到,現在一開口就猛咳,更加狼狽。
萬裏拍了拍他的後背,等他平靜下來,說記得看信,又說要走了。
“你回哪裏?”
“出租屋。”
她租的房子在另一個區,坐地鐵要轉兩趟,下車還要走一段。
“這麽晚,來這裏做什麽?”
“送信。”她裙邊的口袋很大,手機亮了屏,黎西寧看過去。“也有人說這裏夜景不錯,就看了一會兒。”
她總是喜歡穿這樣有兩個大口袋的裙子,裙擺很長,快遮到腳腕,上樓梯的時候要稍微提一下,不然很容易踩到裙邊。
“我送你回去。”黎西寧沒有問信裏寫了什麽,也沒問她為什麽要來這裏送信,為什麽不打電話。
她沒有拒絕,人很多,也确實有一點晚了。
萬裏不常做大膽反常的事情,偶爾做一次,總有自己的理由,不管多偏門多主觀,都帶着不容反駁的驅動性。
去底下停車場的路上,黎西寧問她為什麽來這裏送信,她說就當送別。
“送別要難忘一點,我一時間沒想到怎麽把信給你,寄快遞好像不太合适,而且周六晚上我也沒什麽事。”
他又不準備遠行,送別不知道從何說起。
“如果沒找到我呢?”
“應該不會,這個點體育中心好像只開放一個出口。”她盯着他背後的人群,避開黎西寧的直視。
“信裏寫什麽?”
萬裏沒說。
走到商場負三層,黎西寧讓她坐副駕,萬裏說不用。
車子開在路上,黎西寧變道的時候看向後視鏡和右鏡,萬裏閉眼靠着頭枕不說話。
車載香氛是野性自由的味道,她不太聞得慣。
黎西寧把人送到小區樓下,想下車,被她叫住。
十一點多了,再稍稍過一會兒就是周日。路燈亮得刺眼,萬裏站在車外,隔着完全降落的車窗對黎西寧說謝謝,說路上小心。
黎西寧沒再追問信裏寫了什麽,他猜到了,但不想繼續想,後面的車開始按喇叭,他加速離開了這條單行道。
萬裏總是有求必應的,但也是難以動搖的。
黎西寧在告白半個月後才收到一封信,而不是當時就收到新信息、或者隔天接到一通電話。
在這十幾天裏,他其實應該明白,他那份遲遲不舍得給出去的告白、過于拖沓的态度、不再珍重的喜歡,早就過期,通通失去被接受的資格。
車子開到街心公園旁邊的停車位,人群早就散了,周邊只有淅淅索索的白噪音,連溫度也降下來。
黎西寧坐在靜悄悄地車裏,思考自己為什麽在二十四歲的時候才跟萬裏告白,又為什麽在告白之後失去了被接受的資格。
他看着放在副駕扶手箱裏的信,抽出來,摩挲了一下,有些厚度。
應該是一封比較長的信。
拆開之前,他知道不會是一封告白回信,如果是接受,或者反過來告白,萬裏不會寫這麽一封信,她會開口應承。
接受只需要一句話,拒絕要講很多原因。
他們已經認識十幾年,很多事情确實說來話長。
信封的開口沒有封死,輕易就揭開,信紙看上去像是從某個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米黃色的橫線紙,上面的筆跡在紙背上突出一點點,摸起來很舒服。
看信之前,黎西寧找到萬裏的電話撥過去。讀這封信意味着安然接受了萬裏的拒絕,無論如何他需要再嘗試一下。
萬一有轉折呢?他可以不打開這封信,而是收到萬裏的回心轉意。
在他印象中,萬裏是很心軟的,就算真的生氣了,只要過錯方足夠真誠,求得原諒只是時間的問題,答案沒有什麽懸念。
但我夠真誠嗎?她信嗎?黎西寧被這種自我懷疑吓了一跳。
忙音九次之後,電話自動挂斷了。
十幾年的時間好像變得虛幻,黎西寧心裏掠過一個念頭,自己的信用值可能已經是餘額為零的狀态。
從前面對萬裏總是胸有成竹的黎西寧,後知後覺地變得惶惶然,失去了那份自信。
車窗外響起自行車經過的聲音,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太太慢悠悠踩着老式單車,擰着把手載着一袋子雜物騎過去,把弛緩的時間軸拉回正常速度。
黎西寧深吸一口氣,摸了摸中央扶手,沒有煙,于是打開了閱讀燈,翻開了信。
萬裏的字永遠寫得很小,上學的時候沒少被老師點名過,說答題卡上的字寫這麽小,掃在屏幕上變得更小了,電腦閱卷會很吃虧。
有一種重返校園的錯覺湧上來,仿佛黎西寧看的不是什麽長信,而是萬裏的筆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