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黎西寧:
我是萬裏。
認識這麽久,我們聊天從來都不鋪墊什麽,這次我也直奔主題吧。
如無意外,這大概會是我們的最後一次交集。你可能會搞不懂,為什麽要專門寫封信呢?
小時候,我們坐在相鄰兩張課桌上學習寫信的格式,你總是會因為格式不對而被扣分。
我經常讓你背口訣:稱呼前寫敬詞,稱呼後寫關系,開頭要空格再打招呼,末尾如果要寫“此致敬禮”的話,前行空格,後行頂格,全部靠左……
這是我專門為你編出來的口訣,但你每次遇到寫信的作文時,總要被扣分,雖然作文對于記敘文的要求會比信件更嚴格,偶爾扣分并不是大事,但我當時有點失望。
責怪你沒有用,我就開始懷疑自己的口訣太難背了。
失望不是為了被扣掉的兩分,而是因為你主動要求我幫你,卻老是不認真。
你習慣這樣。
我其實只是象征性失落一下,不會責怪你,情緒停留在一帶而過的程度。我猜你其實心知肚明。
扯遠了,說回眼下吧。寫這封信,是一點點追求儀式感的心理在作祟,也因為我晚上有點閑吧。
這封信也沒有按照格式來寫,一來,現在很少人在意格式标準與否,二來,我覺得我們之間也沒有必要那麽客氣。
雖然已經不再親近如昨日,但這一點點刻意的、要和別人劃分開來的差異,就留在格式裏吧。
一次性要把話說完,總怕有說不全的,也有說不順的。
譬如現在,我寫到這,忽然想罵你無心、想怪你奢侈。
不過在我這邊,你的財富已經用空了,你奢不奢侈不太有所謂,甚至翻出一些儲備金也難。
你的告白我收到了,但可能沒法收下。
我沒法太激烈地拒絕你,也做不到委婉,畢竟情感的厚度決定言辭的密度,所以我就寫信了,信件的書面語足夠修飾很多情緒。
你記不記得,初中時,作文書裏有一個關于墨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故事。
作文書是我的,但你在上課時讀得最多,你不愛做筆記,但會在上面折角,折得最多的就是墨水這一篇。
你每次讀到這一篇都會笑。
你說,那個每天提早到教室給墨水瓶補墨水的人太傻了,自作多情而且意義微小。
那時候我有點想反駁你,我想說那個人很真誠,即便幼稚,但也很真誠,可我總是會先入為主地把合理性的天平偏向你,所以我會覺得是我在幼稚。
質疑你總是沒有用的,因為你總是信心十足,轉而自我懷疑原本是我的備選項,這麽多年居然習慣了,變成默認選項。
我喜歡你這件事情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呢?追問起來有點說不上來。
但我喜歡你這件事,你一定知道的。
我第一次看你寫的信,是初中二年級的一個周五,下課的時候我和小晏在門口等公交車。
你忽然走過來,給小晏一封信,那封信的包裝花裏胡哨。
你沒說什麽就走了,旁邊很多人起哄。小晏收過很多情書,她沒管旁邊的人如何唏噓,快速掃了幾眼就放回去了。
我問她怎麽看這麽快。
她說這封情書很敷衍,信不會寫,裏面的話也都是随便抄來的。
“又一個裝模作樣表白,實際上只想要出風頭的。”她說完,把信又拆出來給我看,指着許多處對我分析,這裏不行,那裏敷衍,整篇都是虛假的情緒。
我沒收過什麽情書,那天我就點頭,聽小晏說了那些話,只記住了她的名字寫在最上面,你的名字寫在最下面。
我跟小晏說,寫信的這個人是我同桌,她有些驚訝,然後笑說,“那他怎麽不跟你打招呼?真沒禮貌。不過,你倒是可以教教他怎麽寫信。”
她是開玩笑的,不過我也想不明白,你為什麽不和我打招呼呢?
你跟其他班的漂亮女生告白,我站在那裏,你裝不認識,是因為被撞見告白而害羞?還是你覺得在當時,和我認識就算是輸了氣勢?
周日晚自習的時候,我沒主動跟你說話,英語作業你交給了前桌,沒有照常交給我。
寫到這裏,我又想起來,我們第一次說話,也是因為英語作業。
班主任是英語老師,有一次我收試卷,有一張是空白卷,我核對完人數之後把作業交到辦公室,老師問我是誰沒寫,我說了你的名字。
我當時跟你不熟,你坐在我斜後方。
英語老師晚自習的時候來了教師,叫你出去罰站,然後讓你換位置,從此我們就變成了同桌。
在班級裏,老師是權力中心,就算是不可一世的班霸校霸,偶爾嫌麻煩,也得稍微躲着點。
老師習慣把權力用得奇奇怪怪,常常把親昵的同桌分開,又讓并不想有交集的人湊在一塊。
那天你罰站回來,怪我愛告狀。前後桌都聽見了,我有點生氣。
“你自己不交作業,為什麽怪我?而且不是我主動說的,是老師問我,這也叫告狀?”
我當時大概是這樣說的吧,我記得你當時很驚訝,你一定覺得,看上去沒什麽膽子的課代表,怎麽忽然敢在安靜的晚自習大聲争執了。
說實話那時候我确實有點害怕,初中的男生總是有莫名其妙的怒氣,但你變成我同桌,如果第一天就被你吓住,以後只會變本加厲。
晚自習結束後你跟着我,我有點害怕,走得很快,經過乒乓球臺的時候你說不用躲。
你那天道歉的語氣也無比自然,夜色黑壓壓,我看不清,但你的聲音裏沒有男孩子認錯時的不服和忸怩,就是……大方開朗,你說不好意思,今天不該這樣說。
我說沒事然後就跑了。
第一次有人做錯了事會正經向我道歉,大人們總愛說“大人犯點錯小孩子還要就記一輩子嗎”,老師們偶爾只會說誤會而已,同齡人碰到錯誤和紅線就輕易散了,所以道歉是鄭重而遙遠的事情。挺稀奇吧,連這也記得清清楚楚。
那之後我們熟悉了些,你沒有再交過英語空白作業,不久後,又有了告白信那一出,你開始不和我說話了。
我以為我們也就以此為界,從此也輕易散了。
但總會有些事,讓我們莫名其妙說上話。誰叫學校這麽小,初中生認識的人那麽有限。
那天做早操之後,你忽然在後排吐了,英語老師吓了一跳。
她上前問你怎麽了,然後摸了摸你額頭,說你發燒了。
大家都躲開,我站在那裏沒動。我吓了一跳,因為看到你臉色變得很蒼白,而且你看着我,好像在求助什麽。
我想起你那天早上放在桌上的礦泉水和感冒藥,把口袋裏的紙巾給你,跑回教室,拿了你的礦泉水。
我回到樓下做操的小坪上,只有你站在那裏。你說老師指揮大家回教室,去辦公室拿東西了。
你手上很髒,旁邊吐出來的污物被黃土蓋着,我看到教室樓下灌木叢邊多出一個小坑。
我倒水給你沖了沖了沖手,你又去水溝旁,漱過口再回來,看上去還是恹恹的。老師過來了,說要帶你去校醫院,叫我回教室。
你喊我的名字,問我能不能幫忙收拾一下。你說沒有在這附件找到掃帚和垃圾鏟,當初你道歉的時候沒有忸怩,那天站在日頭下,卻顯得有點不知所措。
我當時就心軟了。你們走後,我回教室,跟正在講應用題的數學老師簡單說了下情況,幫你收拾完,回到教室。
後面的課我也沒上,英語老師過來,讓我去校醫室坐一會兒盯着點,他要去開會。
你很虛弱,我沒說話,但忘了帶作業,就盯着吊瓶裏的水看,一滴一滴地數,直到你跟我說謝謝。
你說不好意思那天在校外躲着我,我說沒關系。我現在還是得說一下,當時主要是看你虛弱,而且你那天表現得信任我,被信任會讓我覺得有些滿足。
我是一個不獨立的人,需要別人的依賴和信任,作為我秘密的精神養分。
後來你漸漸跟我說很多事,論起來,你是個很外向的男生,而且幽默,我覺得初中時期一半的話好像都跟你說了,那樣成片成片的交談才叫溝通,其餘的都是瑣碎零星的長短話。
就這麽過了幾個學期,見過我們的人都知道我們是好朋友,包括小晏。
她說你雖然有一點普通男生都有的虛榮心,但對我确實挺真誠,而且跟你做朋友之後,我變得外放了一些,她喜聞樂見。
對了,你在得知我生日後,打笑着喊我姐姐,有時候收了情書還裝得苦惱,挑着眉跟我說你還挺受歡迎。
你收情書的時候,我往往會避開話題,不是不屑,而是真的沒想好怎麽接你的話,尤其是你那些看似無心的問題。
我喜歡你叫我姐姐,因為這樣顯得我有一段無可比拟的親密關系,并且被獨一無二信任着;我也不太喜歡你叫我姐姐,因為感覺有些事情定性了。
初三那年我們分了班,你在隔壁,常常來我們班旁邊溜達。我坐在窗邊時,你會隔着窗問我做什麽作業,要不要出來休息下。
我偶爾會出來,兩個人也只是在走廊上說些沒所謂的話。
久而久之,我們班許多人都知道有個男生叫黎西寧,你們班也有很多人知道有個女生叫萬裏。
有一次,小晏問我是不是喜歡你,我猶豫很久沒有回答,我說我不知道你喜歡誰。你被不少人喜歡,我不知道你對我好是其中之一,還是特別的唯一。
小女生總愛糾結這些問題,比政治多選題少選一個扣0.5分或者錯選一個扣2分還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