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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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去參加英語競賽,我們幾個人都在排隊上校巴,那時候正好是早餐時間,你吃完早餐跑過來,在校巴面前跟我聊天,說我一定能拿獎,好好考試就行。

你的手一直放在外套口袋裏,我看見你表情好像有點不自然,像藏了秘密。

點名上車的時候,你給我一塊長長的巧克力,說一切順利,然後預備鈴響了,你拔腿就跑。

我把巧克力放在書包裏,考試後在回程校巴上吃完。那場競賽我拿了三等獎,雖然名次不高,但卻是學校裏唯一一個獲獎的。

你說恭喜,又給我一顆糖。不是小賣部裏常見的阿爾卑斯牛奶糖,而是不二家的葡萄味棒棒糖。

我告訴你其實我很少吃糖,我想說其實這些糖太貴了,但想起你好像确實比其他學生富裕一些,就沒說這些有些小氣的話,只說謝謝。

你問我拿了競賽是不是可以申請報送,我說可以,但可能報送不了很好的學校,也考慮中考再填報市中心的高中,但并不太所謂,因為不想去那麽遠。

你問我是不是真的這麽想,問了很多遍,一直刨根問底,反複确認,我都煩了,終于透底:

我去哪裏讀都無所謂,我爸媽也無所謂,只要我成績好,就供我上學,成績不好就催我跟着外出打工。市重點雖然好,但說到底我不想一個人去市裏,因為太遠太陌生,我是一個小家子氣的無聊學生。

你罕見地細心,安慰我說我一點也不無聊,是一潭深水,湊近了才能發現那些深奧的妙趣。

我又說謝謝,你忽然抛出一個約定。

“那你申請保送的時候選縣重點學校吧,你保送填哪一所,我中考就填那一所。”

黎西寧,你總是給我出題。但我确實吃軟不吃硬,也确實很容易被你的話打動。

四月中旬,我保送到縣重點的其中一所,不是最好的,但剛搬了新校區,環境設備是最新的,師資也都是青年教師為主,是我喜歡的氛圍。

後面的課我不需要時時刻刻緊跟了,老師們只喊我收收作業,考試成績不再是我的目标,因為這一階段已經塵埃落定,我把我的筆記給了你,你說一定加油。

高中錄取通知書發下來的那天,你給我發了消息。中考後大家都有了手機,有了各種社交帳號,我的每一個社交平臺賬號都收到了你的好友申請。

我們不在一個班,也不在一層樓了,有一次升旗典禮碰到你,你讓你的朋友先走,跟我聊了很多句,然後說“你以後走隊伍後面,我每周一都站在我們班最後面”。

我照做了,每周一經過你們班的時候,你都會跟我招手,偶爾你們班老師在,你就只是跟我對視笑笑。

升旗臺前兩千多個人,每周一那幾秒鐘,是我們見面的秘密時刻。

小晏去了另一所學校,是我沒有填報的那一所,她考得很好,只是認識的人不多,常常跟我抱怨學習壓力很大,班上的氛圍很差,也沒人可以說話。

她問我,和你有沒有聯系,我說偶爾有,她說猜到了。

黎西寧,到現在我也看不懂,對你來說,我是其中之一,還是特別的。

我見過你張牙舞爪的樣子,叛逆的時候真像個怪獸,見誰都帶着刺說兩句,但我也見過你最溫柔細心的樣子,初中的周末會邀請我去學校外的後山看奇奇怪怪的果子,走被人踩禿的山路,也聽我說一些迷茫的心事。

你會定一些不确定的邀約,然後努力實現,比如和我考同一所學校,你會制造一些細膩浪漫的驚喜,譬如早餐時間來校巴前送巧克力,又比如平安夜隔着窗戶來給我送蘋果。

你總說你是第一次這麽對一個女生,我就算誤會,你是不是也該擔幾分責任?

高中難得放假,我等公交回家的時候,你在旁邊等去另一個方向的私家車,旁邊有位置,你讓我坐着,又去便利店買東西。

跟你一道回家的男生偷偷問我,“你是不是在和黎西寧談戀愛?”

我震驚而沉默,張着嘴不知道說什麽,搖搖頭。你帶着一大包吃的回來,給那個男生一瓶水,自己拿了兩個面包,袋子放在我腿上。

你總是買巧克力,我見過的巧克力,基本都是你買的。

我跟小晏說,我可能是喜歡黎西寧,她說猜到了,而且說“十有八九黎西寧也喜歡你”。

我不确定,因為十裏有□□,但也有一二。

你的生日在我生日後面幾天,我攢了贊零花錢,送了你一套精裝版的《牧羊少年奇幻之旅》。收到貨的周末,我跟你說了要送什麽,你說很喜歡,第一次有人送你書作生日禮物。

我把禮物送到你們教室門口,看見你和別的女生在聊天,你捧着一個紮着蝴蝶結的禮盒,笑着跟她說謝謝。

她走了,你看見我,上前接過我的禮物,說了很多話,最後問我喜不喜歡你送的禮物。

你送了一大盒巧克力,還有一只很好看的中性筆。我當然會喜歡,巧克力成為了我的記憶,像是一種定性。

但人是很難定性的。

又一次周末,我從家返校,你給我發消息,問我在幹嘛,我在大巴上回你。

接下來你的問題讓我難以回答。

“我又收到一封情書,這次好像有一點點心動,我早戀的話,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壞學生?”

當然不會,我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回的。但這不是我關心的重點。

“你很喜歡她嗎?”這是我關心的重點。

“現在談什麽喜不喜歡啊,不過圖個有趣,她也是說玩玩而已,而且我們這層樓好多談戀愛的,我那天去階梯教室玩手機,還看到人接吻,真服。”

“玩玩?”

你說了什麽我忘記了,不過是說我太認真了。

“誰要是跟你談戀愛,那才絕對是奔着一生一世去的,你就是這種風格的。”你是這麽說的。

很快你們就發了流行的情侶動态,向彼此的好友圈公開你們的秘密。

那個周末我拿到手機,收到了很多消息,有些人問我“居然不是你?”

我只回了些表情,你的動态我也沒有點贊。

升旗的時候我不再走後面,因為我本來就站在前排的,而且走後門的話,我覺得可能會看到你和別人聊天,跟別人對視,和別人在人群中說着只有兩個人知道的秘密。

我們聊天變得少了,你好像忽然就變得忙碌起來。

小晏問我還好嗎,我說沒什麽,有個答案忽然搶先題目跑出來了。

我不确定你是不是在避嫌,直到你親口說。

高二上學期,又是秋天,校服外套逐漸穿不住了,周末我忽然收到你的信息。

“我今天出車禍了,騎摩托車去新港渡口,在十字路口被一輛寶馬蹭了。”

我還記得那時候我從椅子上彈起來,直接打電話問你怎麽了,你說話的聲音壓着,說沒事,只是膝蓋擦傷,現在在醫院消毒,晚上回學校上晚自習。

我說那就好,你說好久沒聯系了,又說不好意思。

時隔多年再聽你說不好意思,我已經沒有心思去想這背後的細則,不問為什麽不好意思,也不想問為什麽覺得不好意思還是這麽做了。

你再三強調沒事,又說給我打電話是忽然覺得重要的事情該告訴我,然後又挂了電話。

我說過吧,我真的看不懂你。

當天晚上,自習時間休息的十分鐘,我從洗手間回來,用紙巾擦手上冰涼的誰,看見你站在我們教室旁邊的走廊上,穿着棒球服,沒受什麽外傷。

我惦記着你出車禍的事,走上前叫你,你好像有點驚訝,先是愣怔,卻在躲閃,我有點急,上前一步問你怎麽會出車禍,你卻往後退了一步,緊緊貼着走廊護欄。

那是我很長一段時間裏最大的疑惑,像是未解之謎,即便當時我已經知道了你為什麽躲閃,為什麽後退。

我回頭,看見隔壁班門口站着一個女生,她看着我們這邊,你看着她。

你走過去,沒跟我說一句話,沒說“我先走了”,也沒說“下次跟你說”,或者解釋一兩句,你就是走了,與她并肩。

人生中會有很多時候陷入無法言說的空茫裏,我在那天深刻體會到什麽叫空落落。

我想起初中在校門口,你給小晏遞情書的時候,裝不認識我,沒和我說話。

那天,你沒裝不認識我,卻也沒說話,任我追問而不答。

這麽說可能會誇張,但我真的沒有。那天是我認識你之後,第一次覺得難過,不熟的時候有禮貌加持,熟悉了之後彼此掏心掏肺,不會有誤會,但那一次的莫名其妙和悵然若失,确實足夠令人清醒了。

這次是我該說不好意思,交手機之前我跟你說不好意思,說不是故意追問,是有點擔心,想确認一下你傷得嚴不嚴重。

“你沒大事就好,今天我有點冒犯,不好意思。”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不好意思,但腦子裏全是你躲閃的模樣,所以只能說這個。

老師在唠叨,收手機進度耽擱。沒幾分鐘,你回了,也說不好意思,說女朋友在,要避嫌。

我說好,卻看到紅色感嘆號。

我猜你不記得這些細節了,你只記得我們曾經斷聯過很久吧。

高三上學期,我們班有一位同學急性闌尾炎,班長帶人去校醫院觀察,副班長帶話說需要去人民醫院,順口叫坐在窗邊的我去查課表,找班主任。

我在辦公室的大表裏找到班主任的課時,來不及呆滞,跑到你們班,幾十雙眼睛看過來,我看到你,但避開了。班主任有點不耐煩,站在講臺上問我怎麽了,我站在門口,只好盡量平靜簡明說清楚事情,跟着班主任下樓了。

那天晚自習後你忽然出現在我們教室門外,跟着我回宿舍。

你說好久不見的時候我沒說什麽,不知道該怎麽回應才算合适。

你解釋說那天不是你删掉我的聯系方式,後來想加回來,被阻止了,再後來是怕我不同意。

我沒太在意這些了,只問你為什麽來找我。你說擔心我有什麽事。

你擔心什麽呢?我在找班主任的時候已經說明了情況,是同學急性闌尾炎,我只是受托找人,你擔心什麽呢?我不明白。

“我沒什麽事。”那天我只是這麽說。

你說要送我回宿舍,我說不用,你還跟着,我只能随便你。

路上很吵,大家都抓着自習後的點點時間聊天抱怨,把學生時代漫無邊際的枯燥排解排解。

快到宿舍時,你忽然和我說生日快樂,說不好意思遲到了,又說你和那個女生已經分手了。

我們很久不對彼此說不好意思了,但也很久不說謝謝,因為根本沒有聯系,也缺席了各自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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