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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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你當時有沒有發現,超市裏,從前你愛買的長條巧克力出了新款,短短小小的一塊,很好拿放,原先的款式大概停産了,連盒裝的版本也不再有長條巧克力。
我說沒什麽,回了宿舍。我還能說什麽呢?責怪沒立場,抱怨又過了時效,一年多過去,其實早就過了讨論是非的有效期。
後來你重新加了我的好友,我同意了,不過不再有其他社交平臺的聯系方式了,因為我早就換了昵稱。
跑操和升旗的時候,你繞着反方向從我們班前排經過,我一開始詫異,後來仍覺得沒必要。
繞那麽大一個彎看這麽一眼有什麽意思?兩個人沒有對視的必要了,即便恰好對上,眼裏也是茫然無物,再沒有曬在太陽底下的秘密。
高考之前我們搬書,我和同桌互相幫忙搬箱子,兩個女生搬着些沉重的大塊頭真的吃力,主要是二樓早已經放滿,只能集中放到一樓的行政辦公室。
第一趟,同桌沒抵住箱子,我站在階梯下面,她站上面,箱子滑了下,我的右邊胳膊被紙箱底部的尖角劃出一道。
第二趟更多,我們商量着歇息兩分鐘再搬,喝水的時候,忽然看見你站在窗外,向我招手。
驚訝已經不用多說,但不再波瀾起伏,只是好奇。
我問你有什麽事,你說看見二樓在搬東西,來幫忙的。我說不用,但你堅持。
你力氣确實比較大,我抱了幾本厚些的詞典,跟同桌說讓她休息,你搬了整個紙箱下樓。
我說謝謝。真的是很久違的謝謝,你眼神裏仿佛千變萬化,但我沒再猜。
那天下了晚自習,你又來了,回宿舍路上你問我心理預期怎麽樣,我說去念G城的一類本科應該沒有問題。
你說你應該可以争取一下本科線。
又上了兩天放羊式的自習,高考就在炎熱的空氣裏結束了。
收拾東西回家,賣書賣廢品,整理能留下的筆記,高中結束了。拿成績單和畢業證的那天,你又來我們班,邀請我回家吃飯。
我盡可能委婉地拒絕了,你說希望我能賞臉去一下,你說提交叫你媽媽做了好吃的菜。
我說好。
我原本以為是要一起坐公交回去,但你騎了摩托車,你特意強調,你買了新的安全帽。
在你家吃飯的時候,你媽媽說你常常提起你有一個成績挺好的同學,說那個同學幫助你很多。
我問你媽媽,他說的是我嗎?你媽媽笑着說是,我挺震驚的。
中飯後,我們在你家客廳看電視,你話很少,我一直都不會找話題,所以一下午就這麽過去了。
我說我坐公交回家吧,你沒理我,拎着安全帽看着我。
我們走的是小路,砂石路上一輛貨車經過,裝着一車黃泥,随着發動機轟隆隆叫嚣,頂部的泥土也洋洋灑灑飄着。
我說減減速吧,再跟緊一點就要吃一嘴巴土了。
你那時候表現得很像一個公路詩人,你說沒事,幹脆兩個人一起被這一車土埋掉吧。
“就算被埋掉,也是我擋在前面,你是幹淨的。”
我抓緊了你的衣服,怕你真加速開上去,說你有病。
“我就是有病。”
你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又心軟了,因為我感受到了你的難過和後悔。
可是你後悔什麽呢?
你說你只能去一個內陸城市,去不了G城。我說沒事,你家境很好,自己性格又好,去哪裏上學、未來找什麽工作都能吃得開。
你很奇怪,問我那我們呢?
我總是不懂你,你好像很在乎我們,但你又很容易就後退了。
你說了很多前言不搭後語的話,你說你的前女友只是玩玩,你說她很快又找了新的男朋友,還說當初後退一步是應激反應,當不得真。
說到最後你又道歉。我一直說別再說了,但你不聽。
到我家附近的時候,我讓你停車,你臉上沾了不少灰塵,表情很悲傷,問我能不能再給一個機會。
“你要什麽機會?”我不想躲了,索性把話說開。
那天你沒說完,只說再想想。
我走回家了,你騎車離開。
錄取通知書下來的時候,你給我看了截圖,你去了中西部的一所學校,我南下到了G城。
你說好遠。
一千多公裏,确實挺遠的。你沒明說好遠的意義,是能影響什麽還是會耽誤什麽,都沒說。
各自上學了,小晏問我學校怎麽樣,我說都好,只是沒有認識的人。
小晏問我你怎麽樣,我說偶爾聯系,不常見面。
小晏是最懂我的人。她要求我自己做個決斷,要麽告白,合就在一起,不合就散了,別困着自己天天想什麽喜歡不喜歡。
所以七夕那天,我問了你,我問你說距離的問題是什麽意思,問你喜不喜歡我。
你說不知道。
我想象過,你說喜歡的話,我們就埋掉全部的過去,在一起吧。
我也想過,你說不喜歡的話,我就自己收起那些過去,一個人放着,不再追問糾結什麽。
偏偏你說你不知道。
你又說你那天騎車回家後,你媽媽說她很喜歡我。
還說你之前談戀愛的時候,時不時會想到我,這讓你很困擾。覺得罪惡,像是做錯了選擇又無可挽回。
你找很多理由,但偏偏不說喜歡還是不喜歡,顧左右而言他。
我還能說什麽?黎西寧,你自己出的題目,你設置答案了沒有?
我讀高中的時候也收到很多情書,可是沒有覺得糾結,如果有喜歡的人,真的會接受另一份喜歡嗎?
我始終不明白,可我真的不想再陷在這樣沒有終結的盤問漩渦裏了。
上大學之後,我又參加了一次英語閱讀大賽,外研社的比賽很難,學校裏優秀的人太多了,我沒有拿獎。
那天我從考場出來,開機之後收到動态,又是你的動态,你又貪戀愛了。
成年了,大家不再暗戳戳地發動态,直接發合照。你背着那個女生的包,酷酷的,沒有笑,那個女生很漂亮,笑得腼腆。
我以為這次不會有什麽波瀾起伏,但卻比上一次還要心痛。
那天我坐在水庫旁想了很久,吹了很久冷風,想把自己說服。
有點好笑,現在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服什麽,可能那天我只是在接受,舍友打電話問我的時候,我只說家裏有點事,這是最好的理由。
她關心我,非要跑來陪我,我說沒事,她哆哆嗦嗦說怕我跳下去,反倒給我吓了一跳,靠着她坐到她打瞌睡,拉着她回宿舍。
那天你在做什麽?黎西寧。
我們又很長一段時間不聯系了,仿佛從來就是這樣淡淡的關系。
有一天我兼職結束,錯過一趟公交,趕着末班車回到學校,走在校道上看稀疏的星星和慘白的彎月亮,校道旁只有細細簌簌的小蟲叫聲,路上有開組會剛結束的研究生師姐在打電話抱怨。
那天我才知道什麽叫披星戴月。快到宿舍的時候,我忽然接到了你的電話,我沒看是誰,接了之後聽到你醉醺醺的聲音。
你喊我的名字,帶着渾濁的醉意和難以形容的複雜情緒,我聽得出,問你怎麽了。
我以為你失戀了找人說話。
但旁邊有人說誰誰誰還在呢,快挂了吧。
電話被挂了。
我又知道你沒失戀,也沒有受傷,只是單純發酒瘋。
真的,那天我本來就很累,接了你的電話,我只覺得更累。
我站在路燈下,是在流淚,但沒有哭出聲,擦幹淨眼淚之後,吹了吹晚風,沿路帶了一塊小小的榴蓮千層給我的兩個舍友。
洗漱完畢之後,我躺在床上聽她們聊天,已經是淩晨一點,昏昏欲睡的時候,手機響了,我知道是大概是你的消息。
黎西寧,你為什麽總是問我能不能給你一次機會?
到底為什麽要裝作自己沒有主動權,又裝自己深情款款,到頭來演一場迷途知返?
我罵你發酒瘋,說你事到如今還想什麽,又問你現在是單身嗎,你說不是。
我第一次叫你滾。
是不是有一點硬氣?人長大了就是會硬氣的。
你真的很奇怪,你這邊問我能不能給你一次機會,隔段時間又分享了你和你女朋友出去旅游的照片。
你總是自由随性的,有很多選擇,做很多浪漫的事情。
我的選擇總是那麽少,總是像個小偷一樣觀望、審視,陷入自我懷疑。
現在我們又畢業了,我知道你分手了,你說你被綠了,我讓你找個朋友去喝點酒散散心,你又怪我狠心。
我沒有删掉你,也沒有拉黑你,是因為我很讨厭這種感覺,也希望你的那些多餘情緒,也別再找我輸出了。可惜你就是喜歡随意撩撥。
你又找了新的女朋友,後來大家都畢業了,現在工作都一年多了,我們的聯系還是很少,各自隔着網絡看彼此的生活罷了。
我在G城工作,還父母的養育債,享受自己的時間。你也來了G城,我知道一線城市總是吸引人的。
很戲劇性,你又分手了,又給我打電話,我沒再接,,你也應該能理解。
後來你又給我發信息,說你喜歡我,三兩句話我看了很久。
我居然沒想确認什麽,你說你不喜歡我吧,之前對我的好也不是假的,但你說你喜歡我吧,我也沒法完全相信了。
你的喜歡放諸四海皆容,我的喜歡只有一個目标,這是我們的差距。
給彼此留一點空間吧,存下那些過去珍重的記憶,別再想剩下的事情,那些事情只會讓所有體面都消失。
我看到你說你要去聽音樂會,所以來給你送這封信,就這樣吧。
我真的不想和你在有交集了,因為你的生活太廣闊了。
即便偶爾你在為我傷心,還是能騰出二十分的力氣去別的地方尋歡作樂,你有很多選擇,或者說,你想要太多了,你要驚濤駭浪,又要溪水潺潺。
我只有一汪池水。
我們完全恨上誰,也是不可能的,譬如那一段過去,删掉你的記憶,我的人生也會空白一大片,這是你帶給我的驚喜,有很多。
你送的巧克力,給的零食,問的問題,聽的絮叨,還有你興致沖沖立下要去同一所學校的約定,都讓我覺得自己被珍重、被信賴。
我偏偏是很需要這些情緒的人。
所以仍然感謝你,那些得失是我的課程,不是你的。如果非要責怪,我不知道該怪你什麽,也不知道自己問題出在哪,可路已經走到這裏了。我認了。
過去十幾年,就這樣吧,現在不是很流行說不負遇見嗎?
我覺得我們在十幾歲時遇見,二十幾歲還能這樣平靜見面,不算難看了,至于不如人意的,幹脆推诿給現實和命運吧。
至于未來,未來交給時間,也各自還給自己吧。
祝一帆風順。
萬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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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西寧看着厚厚的幾張紙,翻來翻去地看,終于認了。
他不夠坦率,不夠真誠,可他真心喜歡萬裏。
他一直覺得,他經過了這幾年的浪蕩愚蠢、糾結猶豫,已經完全合格了。
萬裏本來就不是容易交心的女生,即便不是自己,遇見別人難道還會更好嗎?
他看着心裏灰心喪氣的語句,幾乎能隔着霧摸到那些茫然沉郁的情緒。
黎西寧覺得自己應該再堅定一次,不管萬裏怎麽選,至少要讓她明白,錯不在她。
他也有私心,他想再争取一次,讓他看到,二十四歲的黎西寧和十幾歲的黎西寧真的不一樣。
而且自己在萬裏心中總歸有些分量吧?這是誰也不能比的。
想到這,黎西寧把信塞回去,放進扶手箱,想去便利店買一盒巧克力,卻沒有找到從前買的那種長條大塊的款式,同樣的品牌,只有短短方方的包裝,像心意縮了水。
他太久沒有買過巧克力了。
那天黎西寧提着不合心意的巧克力,站在萬裏公寓門口很久。
夜越來越深,黎西寧不知道再琢磨什麽,最後回到車上,驅車離開。
車速保持在八十,城市的晚風如常刮着,黎西寧為時已晚地醒悟,他早就離開萬裏很遠。
現在即便硬生生,也只是越來越遠。
他有轉身的機會,早就有了,但他只是一直問,從來沒有抓住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