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你認得我?”她已經察覺不到自己的聲音有多激動了,又顫,又喜,笑容拉着嘴角一個勁兒地朝天上咧——踏破鐵鞋!“你——你怎麽會認得我?”
紅衣女子站直了身體,平靜道:“我最早有了意識,就是在大人家裏。那時我不過是一棵細弱的棗樹,大人是家裏的小姐,這麽多年過去了,大人也沒有變,”那微微發紅的眼眸裏射出溫和的光,打量着唐棣,叫唐棣覺得自己的眼神也跟着她一道重新确認了自己的五官,“眼角眉梢,發線鬓角,大人,你一點都沒有變。”
一點都沒有變。
什麽都沒有變。
都還在,一切都還在,就在那裏,等待你去發現,發現了就會揭開一切的謎。
“那、那、那——”她幾乎不知道先問什麽好,“那你現在、現在咱們就走——我家……”
我家。這兩個字是多麽陌生,說出口的時候就像說出一種根本不會、不知道怎麽就說了出來還知道意思的語言,像從自己的嘴裏蹦出來一顆凍如堅冰的心,驚訝得自己都愣住。
“我家離這裏可近?”
她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女子面前不到一丈的位置,因此女子的微笑都顯得分外慈祥和真切,“不遠。大人請随我來。”
于是,紅衣女子在前,她跟在後,兩人用一道在月光下幾乎看不清楚的絲帶連着,向南穿越錯綜複雜的小巷,往“唐宅”去——這是唐棣在路上問的第一個問題。我家,前世,不,我前世姓什麽?女子說,姓唐。
這裏,這裏住的都是什麽人?
“都是些富人,大人看,這房子都這麽大呢。”
她于是左右看,也虧得她興奮激動,不然從這空曠安靜中必然會發現那種人也好妖也罷誰也不再寄居于此的蝕人冷寂。
我家——我家也是如此嗎?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說的是“如此大”還是“如此空”。
“大也是這般大,甚至還要大些。大人,你家裏,原來還有個花園。只是可能早已荒廢了,早已無人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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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住了?
為什麽會……不不,為什麽這裏都無人居住了?
好像聽見紅衣女子幽幽嘆了一口氣,“因為長洲這些年已經不比往日繁華,富庶之人,要麽搬走了,要麽不再如此富庶了。”
你可認識?
“這家麽?如果還是當初那家,小的倒是聽過些故事……”
寂靜無聲的巷子裏,女子輕聲地說,她茫然地聽,好像聽了進去,又好像沒有,因為總想要和自己的記憶齒輪契合,以轉動某個更大的謎團,可是總對不上,總是半路消失。一陣風過,冷氣吹上身來,她們腳步不曾加快,唐棣卻稍微清醒了些,看見右邊路過的宅子上污損的名牌還在,上面只有個殘留的“李”字。
再普通不過的姓氏,她偏覺得自己對這家人有印象,也許站在庭院裏想個兩天能想起來,可還要趕路;到下一個門口,又覺得那裏面的風光她見過,尤其是那影壁——甚至執拗地覺得那家人一定姓韓。要知端的,恐怕必須進去看看。
可她趕時間。
也許只是夢幻。執拗的夢幻。
這家你可認識?
“不,大人,小的不認識。”
哦。
眼前終于有個聽上去有些人聲、更能聞到人的臭味的院子,還有人?還有往日剩下的人?如果有,會不會記得我?記得我的家和我的家人?
她在門前停住了腳步,輕輕撥開一點門縫往裏瞧,卻發現院內一片雜亂,歪歪扭扭的牆壁被人砌在院子裏,把好端端地敞亮院子隔成四五個互不貫通的小院子。
她愣在那裏不曾出聲,只有紅衣女子輕聲道,“大人。有些地方,就是如此。原來的主人走了,就有這些人跟進來,各占一部分,就這麽過下去了。”
他們是……
嘩啦一聲,有人倒糞桶。污水在唯一的狹窄通道上橫流,月光下泛着油膩髒污的光。
“窮人。”女子道。“應該不是這裏的主人家。”
唐棣收回視線,站在那裏,好像被污水潑進了心裏,愣愣地不知怎麽辦才好。
“走吧。”
過了兩個拐角,直到巷子靠後的一段,女子停下來,“到了,大人,這就是你家。”
木門還在,夜色中不像來路上其他宅邸那樣歪斜或倒下,她卻害怕起來,只敢緩緩伸手,輕輕慢推,指尖觸到門板時是涼的,那種久已無人居住、一點生氣也無的涼。
吱呀,門開,擡頭一望,房舍架子還在,即便那邊屋檐半塌,這邊柱子歪斜,照壁上雕刻磨蝕,磚縫裏荒草叢生,月門旁已不複白牆,空窗外早沒有造景,唐棣還是看着,仔細地看,貪婪地看,甚至想要夜晚即刻過去、重新在陽光普照之下看。
“這就是我的家嗎?”
她四下走動,推開正堂的門,裏面空蕩蕩只有灰塵,別無一件家具,連原該挂有匾額對聯的地方常有的挂痕都沒有了。可她的眼睛裏卻能看見這裏曾有幾對椅子,如何擺放,中間的案幾上四時放着什麽花瓶,插什麽花,牆上又有幾幅挂畫——甚至還能聽到有人說話,但是太遙遠了,聽不清內容。
我是這家的姑娘?如果我是,我應該——
她轉身出來,往後面的廂房走去。二進之內,布局比一進大些,略有曲折的走道南北貫通,将兩側隔為三個小院。隔着矮牆看去,闌檻鈎窗,八角洞門,清幽有致。她站在中間的走道上,隐約竟然聽見一陣鼓樂之聲,扭頭在夜色裏竟然看見一群中簇擁着一個蓋着蓋頭的女子從東側較大的小院裏走來,院中還傳來陣陣的歡呼和起哄。
出嫁?
她往那邊奔去,進得院子來已不見了人聲嘈雜,只有一個欄杆掉了一半的小樓和園中六角形的亭子。也許不是亭子,畢竟還有半扇格窗挂在上面。破敗坍圮,荒草長得比外面還長,一直延伸到盡頭南面的門處。鐵門早已不知去向,只是她一下子就想起那裏是鐵門,是怎樣一個鎖,自己後來又怎麽拆了它、學會了造鎖、又造了一個新的挂上去。
她看着自己的手,造鎖?
一陣嬉笑,她擡起頭,在四更時分看見周圍就像是中午陽光璀璨一樣,有一個丫頭從南門走來,手裏端着什麽東西,笑嘻嘻地叫她看;二樓上又有人喚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一聲“小妹”,她往上看去,看不清楚面目的女子憑欄倚靠,拿着手絹對她招手。
她剛要回答,又有人喊,“三小姐!”
她忘記眼眶中的淚,往那邊看,“三小姐,夫人在花園叫你呢!”
夫人?
她拔腿就跑,往花園裏去。
花園裏還有一池水,池水裏也許原來長滿了荷花——她能看見蓮葉田田的樣子,只是此時枯枝也不見一支,大概早已死了。山石倒了,她還看得見鳥影,水榭塌了,她還聽得見曾幾何時雛鳳的清音,只是不知是誰唱的。那紅衣女子一路随她而來,此刻走到僅存的石桌旁坐下,挨着一塊空地。她看那裏,紅衣女子的樣子和回憶中的幻影重合,她看見兩個女子坐在那裏,天上是落櫻缤紛,手裏是針黹繡繃,桌上擺滿瓜果;然後兩個男子遠遠地走過來,一中年已蓄美髯,一青壯高大英俊。還不及他們走近,兩個女人回頭向他們笑着打個招呼,然後又看向她,招手讓她過去。
她走過去,近在咫尺之時,幻影消失,只剩下她和紅衣女子,以及四更天月光下清冷荒廢、一朵花也無的花園。
良久,她問:“你說,你是我家的一棵棗樹。”
“是,大人,小的往日,就長在這裏。”女子指一指石桌旁邊的空地。
她看看空地,再看看女子,“我好像想起來了,小時,我曾在這裏看書,而你,你開花了。”說着又笑起來,“我說,怎麽棗樹的花這樣不好看,還不如海棠。然後,然後……”
“然後二小姐說,”女子道,“海棠果,沒有棗子好吃。”
“對。”唐棣說,落下淚來。這滴眼淚到腮邊了,才發現剛才早已默默無聲地哭了一路。
“大人。”紅衣女子輕聲道。
她搖搖頭,“不妨事。”自己用衣袖擦了,“那時距離現在,多久了?”
“總該有百餘年了。”
“百餘年?!”她一驚,“那麽、那麽、那,那你可知我家後人的下落?這房子如此闊大,我們家總該有後吧?他們在哪裏?”
女子搖搖頭,“大人,我只在你家呆到二小姐出嫁,你那時也不過十五歲。那之後,我就被老爺送給你抓住我的那個宅子的主人、張老爺家作禮物了,那之後的事,我再不知道了。”
不知已無波紋多久的水面倒映着冰冷的月亮,安靜得如同太古。
墳山。
四更天的墳山,只要是個懂行的,就會告訴凡人沒事兒別去,哪怕是為了倒鬥。唐棣不比尋常人,甚至不覺得自己一定是個人,不但要來,還直接飛到山腳下,二話不說點個火把,就開始一個一個地找。
那棗樹精說,她的父親叫唐英澤,母親叢夫人,其餘概不知道。她感謝了棗樹精,給對方一道手書,告訴對方來日見到精怪司的判官,若還叫呂勝,拿出來便是。不等棗樹精千恩萬謝,她就直接飛往附近的墳山了。
她是在高塔上見過此地鬼火磷磷,可她會怕?別說是普通孤魂野鬼,就是什麽遠古大魔,此刻也不能擋在她面前。
什麽也不能,我必須要找到!
她舉着火把在漫山遍野的荒草中尋找,已然懶得用手扒開擋住視線的荒草,直接火把一撩,墓碑上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的,就是沒有唐。想看下葬的時間,又自悔剛才忘記問棗樹精今夕何夕,現在好了,只能憑借墓碑上字跡模糊的程度來判斷。可總沒有,她在一堆墳包之間來來回回,越爬越高,眼看即将抵達山頂,還是沒有,有封,有樹,有祭掃,有描紅描金,甚至還有被野獸啃了一口的貢品:什麽都有,就是沒有一個姓唐的。
除非——
不不不!
她猛地一揮手,燒掉這個墓碑前的荒草,也不是。
再找!
如果找不到呢?那是不是——
不,無論好結果壞結果,都不能想,現在都不要想,先找!
她繼續一邊找一邊往上爬,直往山頂去。墳山不高,就是葬在山頂,也難說就比別人了不起多少。随着她一步步地往上走,周圍有悉悉簌簌的聲音,越來越多。有的是蛇爬,有的是蟲扭,還有別的輕飄飄一聽就是什麽孤魂野鬼——別人恐怕沒有聽過,她聽得太多了——四更天的墳山,有這些家夥跟着自己太正常不過了,就跟吧,她想,我正愁……
到了山頂,最後一個淩絕頂的墳墓也不是,墓主人姓李,幹什麽的她也不問了。除了這裏,還有哪裏?她猛一回頭,本來從草叢裏伸出來的魑魅魍魉的腳爪都縮回去了,哪裏?
哪裏!!
左邊輕輕一聲響,她往西邊一看,還有一個小土堆,上面更是荒蕪,有些墓碑都歪倒了,甚至可以看見那盡頭的樹林裏,有一只巨大的蜈蚣挂在樹梢上,正在吸收月華。
有人打理、時常有人去的墳地,其實不會長出來那號東西。
她兩眼一閉,腳尖一點一落,落在小土堆上時濺起層層灰土。她舉起火把,見草就燒,火勢蔓延開去,眼見就要燒到樹上,她才一揮手,把火熄了。
周圍已經是白地,什麽也沒有。
她緩緩往前走,一個一個地看去。楊,闾,韓,付,上官,萬俟,朱,鄧……一個個,字跡污損,有的連姓氏都要看不清楚,有的已經半倒。直到最邊緣,直到兩個相隔很遠,沒有封,沒有樹,一個上面刻着唐公英澤,一個、更遠的那個,刻着唐門叢氏。
她輕輕一揮手,灰塵散去,字跡已經變淺了,顏色也早已剝落。她看上面的時間,比剛才那山上的似乎早個至少三十年。
三十年。
她将火把插在一旁,輕輕撫摸上面的字跡。在唐公英澤的墓碑上,還有子唐柏、女唐榉和她自己的名字。哦,我果然是三小姐嗎?她輕輕撫摸兄妹三人的名字,正欲落淚,忽然想起,立刻手忙腳亂地站起來,走到母親的墓碑上去看,上面卻只有自己的名字。
女唐棣。
沒有別的立碑人了。
沒有?為什麽?
她開始在周圍驚慌地跑來跑去,別人呢,在哪裏?哥哥呢,姐姐呢,在哪裏——為什麽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突然旁邊草叢中躍出一只足有成年男子大腿粗的蜈蚣,兩口張開鐮刀也似的一對鉗子就往唐棣頸部撲來。唐棣心裏一片混亂,神智裏的着急在此刻竟然化為了憤怒,反應之快,事後看來都超過她自己的想象:左手一伸,宛若鐵鉗般咔的一聲,準準地抓住蜈蚣嘴下三寸的地方,右手甩出竹節鞭,剮皮一般就往蜈蚣身上打,直把這家夥打得不剩幾條腿,又咣咣兩聲,敲掉了蜈蚣的一對口鉗。
毒液嘶嘶亂濺,滴在地上冒出白煙。
她已經分不清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打完把蜈蚣往丈餘外的小蜈蚣群中一擲,吓得衆小蜈蚣四散狂奔,她怒氣沖沖趕兩步上前,在一衆本想跟着一起躍上來将她分吃、現在趴在周圍想跑卻又想看蜈蚣精下場的小妖的包圍中,用竹節鞭指着蜈蚣精的腦袋道:“說!我家人何在!!”
也不管對方是否知道,先問一個再說。
不,蜈蚣精通常在一個地方修行,長這麽大得有個幾百年了,怎麽不知!一定知道!
待要不說——
就直接殺掉!
腦子裏萦繞着這往日不曾出現的念頭,她已經意識不到自己的兩眼除了沒有血紅,與一個食人惡魔已經沒有區別了。那蜈蚣精正在地上痛苦哀嚎、扭股糖似的掙紮,見她這樣子,身體更是想要盤成一圈。唐棣哪能允許它變成防禦姿态,對着它柔軟的腹部咣咣就敲,“說!!你再不說,我就把你剖開來釘在樹上曬太陽!曬到下午,曬成幹殼!說!!”
那蜈蚣精這才勉強松開,喘着氣緩緩道:“你家人……家人……你父親來葬時,尚有送葬的,有你,你姐姐,你母親,你哥——沒有來,不知道為什麽沒來。等到葬你母親,就只有你了。”
只有我……
“也有‘送葬’的咧!”蜈蚣精嘎嘎地笑起來,“讨債的!可多了!都圍着你!圍着你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你都忘了不成!哈哈哈哈哈!”
随着蜈蚣精的尖笑,一股聲波猛地擴散開來,周圍小妖精若有一些修為不及的,立刻着了道,有的踉跄倒地,有的抱頭哀嚎。而唐棣站在離蜈蚣精最近之處,按理應該受到最重的沖擊,但她皮肉不痛,心裏卻因為這話和這笑,朦朦胧胧想起一些事情來。腦海中的畫面裏一開始布滿迷霧,但因為她極度地想要撥開迷霧看看清晰的樣子,那手上為此積蓄的勁兒,簡直可以打得把擋道的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
散!!!散!!!
她在心裏大叫,喉嚨裏噴出的話語仿佛帶着烈火、冒着濃煙。
霎時,迷霧散去,蜈蚣精的尖利笑聲也不見了。她仿佛又回到了唐宅,乍看還是姹紫嫣紅,丫鬟仆婦三五,穿梭忙碌不息。向正堂走,看得見父親在那裏和人說話,腳步剛越過門檻,來人便起身告辭,父親轉身往後面去。她追過去,父親的身影與正往外走的兄長相遇,兩人說着什麽話,隔着一段距離她就是聽不清,只能斷斷續續地聽見是生意、是拆借、是某人和某人、是東八百兩西二千兩,是生藥鋪是書坊。父子二人議論得詳細,她卻聽不清邏輯和關聯,心中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就是不要,不要做任何事,不要花任何一個銅板,什麽都不要做。
但她說不出話。
父子二人邊說邊向裏走,季節竟然就在這回廊上輪換,轉眼初春已是盛夏,姐姐出嫁,她站在小院外,看得見姐姐出來,也看得見自己伴着母親目送姐姐——多年輕的自己!十五歲,一眼看去,天真無邪!然後自己和母親轉身回去,未幾又換了一身衣服出來,遠遠地她能聽見——就像母親對身邊那個自己說的話直接傳到了這裏的耳朵裏一樣——母親對自己說,姑娘家家,你不要去學那些東西,我們書香之家,你再想看書,學些詩詞歌賦,讀些經史子集,也就罷了,什麽旁門左道、五行八卦的,不要學,學了又如何?
娘,如何不能學了?女兒我有天分啊!不信你看!
那個十五六歲的自己伸出右手捏了個訣,雖然并不怎麽标準,但效果可觀,輕輕松松将面前的一片枯草掃了個一幹二淨。
然而母親并沒有說什麽,兩人只是如常向前走去。
她再要上前,忽然狂風大作,電閃雷鳴劈中花園裏的樹,旋即聽見仆婦們議論是不祥之兆。又看見兄長跑前跑後,而父親在秋雨紛紛的廊下焦躁地走來走去,手裏捏着一沓寫滿了字的紙。一會兒,出現幾個面目不清的人,手裏也捏着三五張紙,指着父親的鼻子就罵。衆人争吵一段,是兄長趕過來拉架,甚至給對方跪下、擋在對方和氣喘籲籲的父親中間,才算了結。她聽見背後有嘤嘤哭泣之聲,回頭看見是母親在哭;又聽見前面又有人吵鬧,而兄長剛把虛弱的父親扶到一邊無暇顧及,便有一道青光從耳後傳來,直打在鬧事的人身上,把對方打了個趔趄,對方叫罵着什麽“了不得了妖法殺人了”逃之夭夭——而動手的,是自己。
回頭看去,她看見自己眼眶發紅,也落下淚來。
她不知道應該去安慰誰,她其實想要站在原地用雙臂擁抱自己,因為她已經想起後來的故事了。後來,就是自己激怒之下用法力打傷一個要債的流氓之後,父親一病不起,終于一命嗚呼,一個書香門第的繼承者,敗給自己一時興起的世俗野心;接着是兄長,因心力交瘁而死;接着是姐姐,身懷六甲前來與她一起照顧母親、處理遺産,應付舉族不是想要侵吞、就是成了債主的代理的親戚,最終難産而死;最後是母親,那時候家裏的財産早已變賣殆盡,卻還有債務不曾還完,為此,她只能跪在當街,将母親的棺材停在那最是狠毒的當鋪前,賣身葬母。
她記得那一天的種種痛苦,圍觀的人裏有大把的債主,不斷逼她不說,還用言語挑弄她。她憤恨,她羞愧,她想去怪已死的父兄不該那麽銅臭、難道詩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嗎?她也想怪母親和姐姐後來草草處理了太多的財産導致有些後來才發現的債償還不上,傷心歸傷心,難道日子就不過了嗎?但她怪不了任何人,她愛他們,而他們都不在了。只剩下自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跪在這凄風苦雨的長洲街頭,孤苦伶仃,茕茕孑立。
迷霧幾乎散去,她站在原地,閉着雙眼,淚流滿面,輕輕地搖着頭。
太苦了,也許不該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