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荒的溫柔

夏悠垂着頭站在他身旁, 活像個耷拉着雙耳的兔子。

她長這麽大從來都沒挨過藤原滋的批評和責罵,塔子夫妻倆将她視作掌心寵,含在嘴裏都怕化了, 更不用提說一句重話。

因為戀愛這種事情承受長輩的怒火還是頭一次。

夏悠低着頭眼神飄忽地轉來轉去,時不時悄悄擡頭看荒一眼, 很快又把視線挪開。

她的力量氣息源自于荒, 內心對荒有着本能的親近與信任,但他的力量也同樣對夏悠有着非同一般的威壓, 不可抗拒。

夏悠從沒見荒氣成這個模樣, 任何時候他都是冷淡的, 臉上不會因旁人或其他事情有太大的波動。她想,畢竟是誕于平安時代的神明,保守封建的大環境下,他氣成這樣也不為過。

約是察覺自己洩露出來的情緒怒火有些嚴重,荒松開手裏的皺巴巴的紙張, 端起桌上的涼茶一飲而盡。

茶具在發出清脆的碰撞剩下,他方才覺得自己冷靜了許多, 帶着不贊同的口吻道:“你答應同他在一起才多久,他就這麽迫不及待的想和你同床共枕, 你還覺得他是對你好嗎?”

“也就是騙騙你這樣未出閣的懵懂少女!”荒恨鐵不成鋼地看着她,又是生氣又是在意。

“婚禮未成就如此放浪,把你當成什麽了, 其他人知道了會怎麽看你?我絕不容忍這樣的妖怪把他們那肮髒不純的心思動用到你身上來!”

“……”

夏悠覺得, 荒是真切地在為自己着想, 就是某些方面想多了。

“那個……這種事情在我們那邊沒這麽嚴重的,這是情侶間正常的交往行為,旁人不會指指點點的。”

情侶間抱一抱啊打個啵啊多正常啊,倒是茨木跟她還從沒麽麽噠過呢,說起來都算保守了。

“而且……以他的實力,要是真想對我做什麽早就做了,哪裏需要大費周折來騙我?”夏悠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盡量放輕自己的語氣。

荒猛然拍在案上,冷面怒道:“他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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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敢,但他沒這麽做。”夏悠惴惴不安地看了他一眼,明知道這話可能會讓荒發怒,可她迫切地想改變荒對茨木的壞印象,因而還是控制不住地說出口來了。

那個妖怪的脾性她太了解了,如若不是發自內心的喜歡因而想去呵護,又怎麽會有與一貫的高傲霸道相反,表露出低微的姿态來呢。

“……”荒的嘴角用力地抽了一下,半天沒說出一個字來,末了轉過身背對她,一言不發。

荒心裏五味陳雜,說不清自己是什麽感受,失落中帶着孤寂落寞。

夏悠見他小脾氣上來了,看模樣應當沒有氣壞,只是背影裏那絲孤寂令她因剛剛脫口而出的話感到幾分後悔。

她不懂荒的落寞從何而來,但卻無法不被感染,或許是力量同源的原因吧。

“您別生氣。”望着這個比自己足足大了十來歲的青年男子,夏悠将手輕輕放在他的肩膀上。

荒的身軀微微一僵,卻沒有躲避或是推開她的手。他已經很久沒有和人類如此親近地接觸過了,嚴肅淡漠的外表總是會将身邊那些人遠遠拒之丈外。

這樣親密的接觸讓他本能的感覺別扭,卻抵不過心頭最深處的渴望。

“其實我知道,您那麽聰明……那麽冷靜理智,什麽都明白的。”

他的性格沉穩,對待事情的态度也一樣嚴謹的滴水不露,不難推測不出茨木本性是個什麽樣子的妖怪。正如夏悠說的那樣,荒知道茨木敢那樣做,卻沒有那樣做。

也是因為他心底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會啞口無言。

“我也知道,您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為了我着想。”

所有的不滿、抵觸與反對,都不過是因為對身邊的人産生了感情,因此而影響了判斷和理智罷了。

“謝謝您……在這個對我來說如此陌生的世界裏這樣在乎我、擔憂我。”

在她最不安害怕的時候從而天而降站在她身邊,教導她掌握自身的力量。以自身作為她堅固的後盾,告訴她無論遇到什麽困難,只要用勾玉來呼喚他就不需要害怕。

她身上所掌握的力量、在這個世界安全穩定的住所、包括吃穿用度,都是眼前這個男人給予的。因為荒的存在,她才不需要像這個時代的平民那樣為了溫飽與妖怪的迫害發愁,高不可攀的宮廷中人也對她恭敬無比。

這個時代沒有儒雅親和、有求必應的藤原夫婦,也沒有性格溫柔無條件寵溺她的哥哥,有的只是無論何時何地都永遠和她站在同一陣營立場的荒。

說起來也是一種無法訴說妙不可言的感覺,明明她和荒相處不過短暫些許時日,但當夏悠見到他,感知到他氣息的第一刻,就知道這個人是她可以無條件信賴的對象。

但是,還有同樣的另一個妖怪在她孤立無助的時候,也對她伸出了這樣一只手。

不論是荒還是茨木,對她來說都一樣重要,夏悠不希望他們之間的是這樣不愉快的敵對關系。

“誰擔憂你了,平常和我頂嘴的模樣可厲害極了,本事不小,哪裏需要我擔憂。”荒背對着夏悠,讓她看不清自己的臉色,身體卻仍舊僵硬着。

“愚蠢!我剛剛不過是在責罵你罷了。”

夏悠微微彎起了嘴角,荒越是這樣說,她就越知道對方在傲嬌賭氣。因為平常自恃理智冷靜的荒,從來都不會因她顯得幼稚的擡杠和她回嘴。

“嗯!您的教訓我都牢牢地記住了,所以您無須擔心我會傻傻地被妖怪們騙了!”

夏悠一邊向他保證,一邊雙手放在他肩上,狗腿地給他揉捏垂肩,厚着臉皮對他拍馬屁,“就算有任何妖怪膽敢欺負我,我也會毫不留情地反擊,要知道我可是您一手教導出來的,随随便便讓別的妖怪給欺負去了像什麽話?”

“您那麽厲害,我無論如何也不能丢了您的臉呀!”

手掌按捏揉壓的力度恰到好處,讓荒因長時間伏案書寫而僵硬的肩膀緩解了不少酸痛。

按摩這種事情夏悠是做慣了的,她的父親藤原滋是一名建築設計師,在家中時就總伏在桌前畫圖紙或長時間使用電腦。還算年輕的時候為了給一雙兒女和妻子更優渥富足的生活,工作起來不要命,有很長一段時間總是肩頸酸疼。

那是夏悠還小,卻也懂得心疼父親,與塔子和夏目貴志兩人時常為他揉肩捶背緩解壓力。

嘴上雖然說着谄媚狗腿的蜜話,手下的動作卻熟稔認真的讓荒感到真切的舒适。

荒的身軀微微一抖,随後雙手抱臂直勾勾地盯着窗邊,月光灑落在上面如銀瀑傾瀉。

“哼,油嘴滑舌!算你還沒有蠢的無藥可救。”

旁人看到這一幕,或許以為他是仍在不悅地壓抑怒火,但只有荒自己知道,他這是在下意識地掩飾心中的慌亂與無法僞裝下去的眼神。

“所以……您就別再和我生氣了好不好?下次我帶他來跟您見見,您就會知道他不是壞蛋了。”

或許夏悠只是一個在普通不過的女孩子,有時還很笨。但她卻和藤原夫婦以及夏目貴志一樣,有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溫柔。

在那樣的環境下被教育長大的孩子,怎麽會不同她的家人一樣令人想要靠近呢?

荒抿了抿唇,到底還是沒能招架住夏悠的厚臉皮和攻勢,放軟了自己的态度。

“你當真那麽中意他?”

“嗯!”夏悠點了點頭,肯定地回應道,“您不會還反對這件事吧?我們那裏現在提倡的是自由戀愛!”

她從來沒有在茨木面前如此表達過對他的心意和态度,假如茨木知道她現在在說什麽做什麽的話,一定會高興的把尾巴都翹上天吧?

荒沉默了一下,輕哼了一聲,“你願意怎麽樣就怎麽樣,我反對又有什麽用?”

話雖如此,他卻是已經默認了。

“不過還需考察他一段時間。”他眼睛微微一眯,冷不丁陰恻恻地道,“大江山那些妖怪還在心底厭惡你,他要是連這點都擺平不了的話,有什麽資格求娶你做伴侶?”

“您說的對!他要是讓我受委屈,那我就不跟他好了!”

荒的臉色和态度漸漸都軟了下來,夏悠松了一口氣,總算是讓她把人給哄好了。

“不管怎麽樣,以後都不能和他同床共枕,知道了嗎?”

“知道了知道了!”夏悠答應的歡快。

荒微微勾了勾唇角,很快又藏住了笑,嫌棄地轟她去睡覺,“行了,不用獻殷勤了。也不看看天色都多晚了,快把你的背包拿回自己的屋子裏,別妨礙我歇息!”

“好嘞,我馬上就拿走。”夏悠吐了吐舌頭,停下按摩的動作,提着背包走向了門外朝她揮爪子,“那您早些歇下,我不打擾了!”

荒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示意她趕快走掉把門拉上。等夏悠的身影消失之後,他的唇邊才綻開一個不曾掩飾的淺笑來。

片刻後,他起身小心仔細地将夏悠帶來的毛筆墨水都收撿存放好,一個人坐在墊子上怔怔地望着夜空發呆。

他不喜歡妖怪,也不喜歡人類,因為對這類生物持以溫柔,受傷害的永遠是自己。當年遍體鱗傷的少年消逝在冰冷的海水中以後,一顆心也被冰封在裏面,早就沒有了“溫柔”這樣東西。

只是在面對夏悠的時候,他總是忍不住洩露出心底最真實的情緒。

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夏悠身上所負的氣息是屬于他的,所以荒才會情不自禁地靠近她,這種親和力是彼此間雙向的。

但更多的,卻是因為夏悠總是能很自然地與他相處,對方身上有一種親和與溫柔,是很久以前被他所抛棄的。

既令他懷念,又令他想要擁有。

他不喜歡用自己過往的經歷去博取同情,因此不曾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過往,對于他來說,那已經是沒有意義的事情了。

人類這種生物,愚蠢的、虛僞的、絕望的每一面,他都真實地看見并感受過。尤其他為了那件事潛伏在宮廷中,更是深深地了解那些所謂光明正義的陰陽師和貴族們,又在背後做着多麽惡毒醜陋的行為,為了一己之私而奪去一個又一個無辜的生命。

他不喜歡這些愚蠢的家夥,可作為應該為人間帶去希望的幸福的神明,即便是處于人間煉獄中也要繼續走下去。

因此他看起來總是冷漠的,高不可攀的。所有人敬畏他的力量,卻又恐懼他的強大,不曾敢太主動靠近他。即便在心裏無數次告訴自己,溫柔這種東西早就已經不複存在了,可獨自一人總會無可避免地感到孤寂。

他內心渴望着被溫柔與善意的對待,渴望着和別人親近,渴望有人陪同自己走下去,哪怕他一直在否定這個事實。

所以,荒耐不下內心的孤寂,生出了想要用自己的力量創造出一個生命來陪伴自己的想法。只可惜,他只是四魂之一的獨立個體,不曾擁有月讀命那完整而強大的力量。

但是,時空亂流與夾縫中的生靈那麽多,随便挑選出其一來陪伴自己也是一樣的。

時空裂縫是一個神奇的東西,即便是神明也不曾完全地摸清楚這是一個什麽樣的存在。荒只知道,在這樣交錯的裂縫之中,也有居住在那裏的特殊神明。

他慢慢地窺探了裂縫很久很久,終于找到了一個符合自己心意的生靈。天真卻不至笨拙無知,聰穎卻不至城府幽深,善良卻不至愚蠢盲目。

還算看的過眼的靈魂,這麽年紀輕輕的就逝去也着實可惜,不如依附他的力量繼續存活下去。

如果對方知道這一切,一定會為獲得新生而感激零涕吧?

窗外的月光很朦胧,晴朗的夏夜中,晨星的光芒竟比圓月還要璀璨明亮。

恍惚間,荒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個夜晚。

在人類的世界中流傳着這樣一個說法。

他們說,每當天空中有流星劃過的時候,那便代表着有一個美麗的生命逝去了。

無數人驚嘆贊美着天空流星雨,然後閉眼對着流星禱告起來,那一刻荒聽到了無數的願望,貪婪的、可悲的、微小的、平凡的……

大多不過是在祈求錢財地位,或着暗暗詛咒讨厭的人過的凄慘不順。

荒沒有理會,只是在心中淡笑他們的幼稚與可愛。

他想要把那個被選中的生靈從時空夾縫中帶出來,可是那一刻,他在時空裂縫中聽到了一個無比溫柔的女聲。

“如果可以的話,請神明賜予我一個孩子吧。”

“男孩也好,女孩也好,如果可以擁有一個孩子,藤原塔子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女人的聲音真切誠懇,沒有憤懑與貪婪,從靈魂中都透露着極致的溫柔。

真是難得一見的人類呢,這樣溫柔到了極致的人,一定也所處在一個安寧美好的世界吧?

那一刻,荒不由自主地改變了自己的動作。

他動用自己的力量,将那個意識處于渾沌中的生靈推向了那個祈禱的女人。

是啊,他所在的世界是人間煉獄啊……

這樣美好的生靈應當和那樣溫柔的靈魂相遇才對,他又何必将這個生靈禁锢在自己身邊,和他一起承受痛苦……

不久以後,那個存在于時空夾縫中的神社裏有神明找到了他,詢問他是否需要幫忙,把那個不小心墜入其他時空的孩子帶回來。

“不用,就讓她在那個世界待着吧。”

在那個世界無憂無慮地生活下去就足夠了。

“您還真是善良呢,當真不打算把自己的孩子留在身邊嗎?”那個陌生的聲音帶着笑意問道。

“不用,若是遇到了什麽困難,再找我也不遲。”

“好吧,那您還真是固執呢,我不強求了。”那個聲音停頓了一下,繼續道,“那我們事務所就暫且代您照顧一下她好了,畢竟也是依靠高天原的力量才重生的,要做點有意義的事情才可以啊!”

“不過……你們早晚還是會見面的。”

“什麽意思?”

“您忘了嗎?她是從您的願望中獲得新生的啊……”

從他的願望中誕生的,他用自己的願望幫助了對方再獲生命。

那麽……他當時的願望,是什麽來着?

*****

夏悠迷迷糊糊地躺在榻榻米上,昨晚被茨木鬧了一夜,現在的她很困。

不過再怎麽困,腦子裏揮之不去的還是荒冷淡嚴肅下深藏的落寞與孤單。

她并不知道荒過去到底經歷過什麽,但她猜得到那一定是很不好的回憶,所以才會造就他現在的性格,把真實的自己都藏了起來。

夏悠并不願意去揭開別人的傷口,讓它再次鮮血淋漓。

看得出來,荒其實是一個嘴硬心軟的人,即便他平時總是口口聲聲“愚蠢的人類”、“愚蠢的妖怪”,卻還是徹夜不些地幫助陰陽寮處理種種棘手的麻煩。

恍恍惚惚間,她沉沉地睡了過去。

不知為何,眼前卻出現出了一片夜色下漆黑冰冷的大海,怒濤狂吼着席卷向村莊,無情地将海中一個少年遍體鱗傷的身軀吞噬,夏悠半睡半醒之間不可避免地感到一絲揪心與絕望。

隐約間,她看見了那少年瘦弱的身影和哭泣的臉龐。

……

人類用無情淬煉了最鋒利的刀刃,将他抛棄于最冰冷的海水之中,但少年與生俱來的溫柔卻從未消失。

雖然,他大概并不覺得那是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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