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天聰八年十月十六日。

時光荏苒,當秋風掃過這宏偉的紫禁城時,她第一次站在這宏偉浩大的宮殿的門口。

十年了。

十年間她無數次夢到他曾經給她描述過的紫禁城,卻完全想象不到,它竟是這般的雄偉浩偉,火燒雲的天幕下,簡直如同浩瀚的天宮。

她随着哥哥進宮,原來是探望自己的妹妹布木布泰的,畢竟從她十六歲的時候,情誼最好的姐妹,就各自嫁人離開了。

那時她十七歲。

布木布泰十二歲。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凄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鬓如霜。

她默默地念出這首詩文,即便是漢人的文字,第一眼的時候,還是不由自主的默記了下來,仿佛說的就是此時此刻的自己,十年之後歸來的陌生人。

不過這又能如何呢?

也許這是最後一次來看她了,十年之後,她成了寡婦,布木布泰成了他的寵妃。已經沒有什麽值得在乎和計較的。

“這邊請。”領路太監在前方低頭彎身帶路,她的眼角餘光滑過暗紅色的宮牆,單檐上覆黃琉璃瓦綠剪邊,方型廊柱……

這樣一路一路走過,像是穿梭在這及陳舊卻又荒涼的記憶裏,似乎連那些思緒都是帶着暗紅瓦綠般的暗淡,然而又具體沒有想起什麽特別的事情,仿佛很久很遠的時光裏,她的生命就一直停駐在某一刻,現在遠望回去,面容模糊。

太監驀然止步,她斷斷續續,溶溶柔柔的思緒才慢慢散開。她一進門就立刻看見了那個站在朱紅色雕花窗口的人,她靜靜的轉身望着她,容顏變了,長得高些了,更美了,堅韌而自信的眼神卻沒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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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不,應該說,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神比以前變得更加得雍容溫和。

年少的稚氣無論是從外貌還是身形上,都已經不再了。

她低頭行禮,“哈日珠拉給福晉請安。”

布木布泰緩緩走近,花盆底鞋的聲音在寂靜的宮院中顯得格外的清脆,在整個富麗堂皇的宮殿裏,穿着一套紫紅色的旗裝,合身嚴縫,眉目間有着天然形成的高貴的氣息。

“姐姐。”

她立在她的面前,打量了她一會兒,忽然輕聲開口:“你還是沒變。”

手幾乎都要上前扶她起來。

哈日珠拉垂了垂眼,驀地起身微微笑了一下,布木布泰也笑了,拉過她的手,坐下說:“你能來真好,我們都……十年沒見了吧。”

哈日珠拉這才擡起眼,神色柔和的悵惘着:“嗯,十年。”

布木布泰問:“額娘還好嗎?我已經很久沒有回去了。”

哈日珠拉點點頭,“你呢?”

“我?”木布木泰怔了一下,輕笑:“我能有什麽不好的呢,倒是你。”她輕輕的拍了拍哈日珠拉的手,“你倒是受苦了,這次歸來,有什麽打算?”

“回到了科爾沁,才像回到了家,我沒有什麽打算,就想這樣一直侍奉在額娘左右。”

“不打算再嫁嗎?”

木布木泰看着她。

因為臉色一直有些病态的蒼白,看起來竟有種微涼。然而她只是在笑容過後慢慢收緩了笑意,輕輕搖了搖頭,确是比任何話語都更有力的拒絕。

“你還記着他?”一時間這種無聲的凄楚也刺痛了木布木泰,她開口:“其實只要你還想,我可以安排你和他見面。”

她當然知道那個他是誰,木布木泰見她沉默再加了一句,“他雖然有那麽多妃子,但他對你還是沒有忘情,畢竟你是他第一個喜歡的女人。”

“沒什麽意義了。”她微笑,望着木布木泰說:“這次來這裏,只是想看看你和姑姑,在這待幾天就會回去。”

布木布泰沒有說話,只看着她輕嘆了一口氣,随即侍女塞亞忽然進來禀告,“福晉,大汗來了。”

還未等木布木泰站起來迎接,皇太極已經急匆匆的走了進來。

哈日珠拉背僵直在椅子上,直到聽見身後傳來的快速的腳步聲停住了,才緩緩地起身。

木布木泰迎上前去,“大汗。”

而以此同時,她閉了閉眼睛,轉身,垂首行禮,“大汗萬福。”

龍靴慢慢走近,走到她面前,卻又停住了。

他就這樣近在咫尺,居高臨下的望着她。

她能看見他靴上的繡紋。

就這樣沉靜了許久,木布木泰道:“大汗,臣妾忘了,今日姑姑有事召見臣妾,臣妾這就過去。”

“嗯。”他輕應了一聲,眼光依舊不離她。

哈日珠拉輕輕擡起眼,看着龍袍後的木布木泰一眼,木布木泰卻如小時候一樣,任性又鎮定。朝她眨了眨眼睛,轉身離開。

他沒有叫她起來,他也沒有說任何一句話,但她能夠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牢牢地落在她的身上,不曾移動過半分。

背在身後的手已經慢慢攥緊,他低下頭瞥了一眼,才緩緩說道:“起身吧。”

她還是低着頭起身:“謝大汗。”

他邁步過去,坐在剛剛木布木泰坐過的位子上,“你也坐吧。”

她順從地坐下,還是一句話都不說。

他一直望着她,心中有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卻又仿佛一句話都說不出,其實,在他打敗林丹汗之後,就一直在搜尋她的下落,在她回到科爾沁的時候,還曾考慮過去見她。

然而後來,還是作罷了。

不知道是為什麽,遠遠模糊了十年的記憶,只是一味的得知自己想起那個人,無數次吩咐下去打探她的消息,可真正得到消息找到了,十年之間忽如其來的陌生感卻又壓倒了他那份曾經的相思。

也許他只是害怕,害怕她不再是她,或者,自己面對不了現在的她。

後來他得知木布木泰修書邀他來,他一直假裝不聞不問,可心裏總存着一種異樣的警醒,他想見她,可又怕見她。他想知道這些年她所過的一切一切,可又懼怕知道那些具體的心情和體驗。似乎某個人在自己的心裏加了一種太過柔膩酸腐的東西,蔓藤無限制的交纏着他的思緒。

他從來不曾這樣舉棋不定過。

可是後來,當她真來了的時候,他又克制不住心裏面那個一直說着:“去見她。”“去見她”的聲音,他終于這樣荒廢了理智,急匆匆地趕過來。

然而他不後悔,坐在她面前,即使一句話都沒有說,那種突如其來的真實感,也讓他欣喜若狂,也只有這樣直接的面對過,他才知道,他心裏那個一直保留不同的角落是為了誰的。

是的,她變了,變的更美麗,更加出塵脫俗,可是她又沒變,即使沒有直面接觸到她的眼神,他還是感覺到她還是當初那個她,溫柔腼腆,單純卻又善良。

他幾乎都想伸出手去撫摸她柔軟的面頰,然而終究是止住了。

只因為她穿着一身素淡的衣服,隐隐一副孀婦的打扮。

他驀然又想起了這些年發生過的往事,不由自主的嘆了一口氣,“你還好嗎?”

“多謝大汗關心,罪婦很好。”她的聲音比少年時的更加沙啞清淡了一點,然而令他注意的不是她的聲音,而是“罪婦。”

“為什麽自稱罪婦?”他盯着她問。

“因為罪婦是林丹汗的福晉。”她靜靜地答。

“他已經死了!”他拂袖站起,冷冷盯着她,“現在跟你沒有任何關系。”

她不答話,他稍稍平了怒氣,又問:“他對你怎麽樣?”

她低頭,靜了一會兒,“還好。”

心驀地就被什麽叮了一下似的,他啞然了一會兒,又坐下了,她一直把手放在雙膝上,低着頭看不出一點表情,到如今為止,連動也似乎沒動過。

他問:“你有什麽打算?”

“罪婦的額娘年紀大了,罪婦決定回到科爾沁長伴額娘。”

“不打算再嫁了,是嗎?”他問。

她不語,算是默認了。

氣氛又一次冷場了,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其實,他心裏難免是有一些生氣的。他不明白為什麽一早在今天見她的一瞬間就打定主意的東西才此時此刻卻會遲遲說不出口,仿佛發現原本預期的東西不見了,他知道,她的确是沒有變多少,可唯有一點,他确信,她對他變冷淡了。

他也不想再說什麽,站起身來,朝着門口走去:“我讓皇後給你安排住所,你先住下吧,過幾天,我再派人送你回科爾沁去。”

她站起,回身朝着他的背行禮,“多謝大汗。”

直到他明黃色的背影消失在朱紅色油漆的門房,她才擡起眼來,望着空空的門口,久久的回不過神來。

先這裏住下了,拜見過姑姑之後,就在妹妹木布木泰的寝宮裏劃了一間房給她住,兩個相隔已久的姐妹朝夕相伴,日子倒也不怎麽難過。

她正陪着木布木泰賞花,名黃色的菊花在整個浩大的永福宮布滿,因為是金秋十月,菊花也開了,豔豔燦爛,延綿幾裏,木布木泰和哈日珠拉款款走過。

木布木泰問:“你和他那天談得怎麽樣了?”

“沒談什麽。”她盯着遠處汪洋般的花海,輕聲答。

“他沒什麽表示嗎?”

她轉頭笑:“能有什麽表示,他現在已經是大汗了,不再是當初那個八阿哥,有些東西我分得很清楚,不想自添苦惱。”

木布木泰垂首說:“我還以為……”

“我知道你想幫我。”她握住妹妹的手,“我很感激你。”

木布木泰回握住她的手,“我們姐妹之間,還說什麽感謝的話。”她望着哈日珠拉,伸手撫了撫她的臉,“這些年你受苦了。”

總是這樣,雖然哈日珠拉比木布木泰年長四歲,可因為性格的關系,哈日珠拉性情溫和柔弱,而木布木泰眼神裏從小就有着難以抑制的堅強和自信,所以雖然兩人年歲相差那麽大,可木布木泰倒像姐姐些。

而且她也承認,比起自己,柔弱溫和的姐姐的确很容易激起男兒你強烈的保護欲,也就是因為這樣,當初林丹汗才看中了她,非娶她不可吧。

只是那個男人卻太過狂妄自大,當初八阿哥纡尊降貴去求過他,他也竟然出言不遜,一向高傲的八阿哥怎麽受得了,若不是當初勢力有所不及,恐怕早已為她和他拼命了。

而她為怕他因為這件事觸怒當時的太祖努爾哈赤,才肯這樣默默無聞的嫁給他,神不知鬼不覺的就跟他走了,甚至以她身份地位都沒有被算在八太妃裏,簡直是欺人太甚。

後來他屢次戰敗,被當初的八阿哥,如今的皇太極打得兵敗如山倒,居然病死了,可真是便宜他了。

看着木布木泰眼裏閃過鋒利的光芒,哈日珠拉拉了拉她的手,微笑:“不要想這些了。”

每當自己的妹妹眼裏閃過這樣光亮的時候,就知道是她的意氣又被激發出來的時候,她知道她實在為她心痛,不過有些東西,只能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如今所有事都是過境遷了,也沒有什麽值得在意的。

木布木泰看了自己的姐姐一樣,眼神又變為了剛剛的柔和,自己的姐姐,雖然柔弱,可實際上,她也有她無法企及的一面,永遠的寬容大度,風輕雲淡,皇太極當初對她情有獨鐘,也是有原因的,只可信男人的心總是易變的,如果當初癡情不渝的皇太極都變成了這樣,那麽她的多爾滾又能好到哪裏去呢?

“姐姐,這次看到你,那些前程往事就如洪流滾滾,翻覆而來。”

木布木泰語帶嘆息。

她們兩走到一座精致的小橋上,駐足遠望,碧波沿着太陽的金光線一層一層的湧過,仿佛天與地就在此時交接,“我以為我們兩姐妹是世上最幸運的兩個人,愛上了一對兄弟,一個雄才大略,尊貴不凡,一個鐵骨铮铮,英武雄壯,你的皇太極,我的多爾衮,那個時候我們想象的将來是一片蔚藍色的天空,像是科爾沁大草原那麽近的藍天一樣。”

哈日珠拉走到她身側,也靜望着遠處的碧波,側臉柔和,眼神似乎也帶着某一類的悵惘和感慨。

“只是如今。”木布木泰繼續說道:“我嫁給了你的心上人,你嫁給了他的死敵。”

哈日珠拉知道自己的妹妹和自己一樣,有些苦總是不足為外人道,甚至自己的親姑姑也難以說出口,能夠理解她的在這深宮之中,也許只有她一人。

她一向堅強獨立,她了解她,也知道,她也只是一時的感慨懷舊而已,畢竟她就是她的回憶,是她過去青蔥美好歲月的回光返照,只是她不知道,她雖然還帶着回憶的幌子,可骨子裏早已背着刻薄荒涼的世界炸得一點不剩。

她沒有繼續下去這個話題,轉而問:“你和多爾滾——”

木布木泰淡笑一聲:“——成為了叔嫂。”

她像是不願多說,雖然不明白,為何木布木泰會嫁給皇太極,哈日珠拉還是閉口不問。

安慰道:“都過去了,想也無用,不如不想。”

“你能嗎?”

哈日珠拉點點頭。

她映着夕陽微光的側臉浮着淡淡的曲線,少年時她們常常一起策馬馳騁,有時候兩個人一起站在高處俯眺着大地的時候,她也會露出如此柔軟而寧靜的表情。

可是此時此刻,木布木泰發現,她的表情地多了很多她不知道的東西,或許是某些回憶的重壓,這些重壓沒有改變她任何一點外貌,甚至連笑容的弧度都沒有變過,可是她知道有什麽東西,冷了,她的這種微笑,不再純粹,夾雜着太多太多她看不清的東西。

夕陽波光下。

“不必驚訝,等到有一天,連去想也變得陌生遙遠的時候,回憶和當初就已經不那麽重要了。”他終于決定去見她,就單獨的去她那間房,連木布木泰都沒有通知。

門房是開的,遠遠就可以看見有一個人坐在窗口邊看書,她已經梳做姑娘家的打扮,旗裝更是顯得她身子玲珑剔透,修長纖細,他不發出聲音的走進,她還沒有意識到,只愣愣的望着窗口出神。

他看了一眼窗口,除卻一些枯枝并沒有什麽。他在她身後問:“在看什麽?”

她悚然一驚,似乎被吓住了,連忙轉過頭來,視線相交的一剎那,他才完全看清楚她的臉,以前幾次見面,她都一直垂着頭,看不見全貌。

可是這次這樣近的直面,這樣直白的眼神接觸。似乎那一瞬間,他就已經淪陷了,她變得越來越美,雖然臉頰已比以前消瘦不少,皮膚看起來蒼白單薄,可竟是有一種以前沒有過的妩媚動人的氣質,若是以前可稱為“溫柔清新”

的話,此時此刻,就是有這一種名為“柔弱妩媚”的東西了。“哈日珠拉給大汗請安。”

她躬身行禮。

“起來吧。”

被她這樣一打擾,他又迅速收拾好表情,變成了以往的那副冷冷淡淡,“在看什麽?”

他沒有等她回答,就從她手裏拿過書看了看,全是看不懂的東西,應該是漢字。“是一本佛經。”

她回答。

“漢文?”

她點點頭。

他翻了翻:“說些什麽?”

“教導人一些修身養性的東西。”

他看了一眼,沒什麽興趣,又把它放在桌上,随手坐下,“什麽時候喜歡看這種東西了?”

“只是随便看看。“她口氣還是那樣的冷淡,每次問她兩三句話,只用一句短短的話搪塞過了。

他望着她,沉默。

坐下也看着窗外的枯枝,靜止不動的畫面。她一直站在旁。他道:“這麽多年,你過得好嗎?”

“回大汗,哈日珠拉過得很好。”

他聽到這種話有種刺痛。“要在這宮裏住下嗎?”

“回大汗,哈日珠拉想回去陪伴母親。”

他嘆氣,好陌生的感覺。“你要怎樣才肯對我說實話?”

哈日珠拉驚訝地擡起頭,他起身,逼近幾步:“你還想着我,對麽?”

他的瞳孔那麽深,以至于哈日珠拉把握不住地後退了:“大汗,哈日珠拉不懂你的意思。”

“我在說,你還想着我?”

哈日珠拉忽然想起,十四歲的時候,他也是這樣。見到她的第一面,也是逼問:“你是誰?”

她不答話的時候,他就湊上前幾步,死死地盯着她。她被逼得靠住帳篷,只得臉紅地丢出一句“哈日珠拉”

匆匆逃去。他在後面大喊:“哈日珠拉!”

一聲一聲喚她的名字。為什麽會想這些?“大汗。”

“你不敢面對我,是因為你無法忘記我,也是因為我說中了你的心事?”

他熟悉的氣息和語氣,哈日珠拉猝然擡起頭來,眸光明晰:“請不要逼我,往事已矣,再問又有什麽意思?”

驀然她又低下頭,像是才發現自己說話的對象是如今的九五之尊似的,她立時想補充些什麽,不讓這話聽起來還是那麽的愠怒,但唇動了動,還是找不到別的話來完善自己的纰漏。

她攥住了手。她總是忘了,他是君,她是臣。他驀然說:“說說,什麽叫往事已矣,我要是偏念着往事怎麽辦?”

她萬料不到他會抓着她的話不放,他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迫使她擡起頭看他,“你告訴我,如果我對一個人日思夜想,怎麽忘也忘不了,該怎麽辦?”

她忍住手腕上的痛楚,直視着她,向來溫和的臉上也同樣出現了冷如冰鐵般的神色,也什麽都不顧了,她不是為了來和他念舊情的,她只是來看木布木泰。“沒有什麽忘不了的,想忘就一定能忘。”

他瞳孔一瞬間加深,他怎麽會不想忘,他怎麽會?他是堂堂的大汗,而她不過是他少年時為之神魂颠倒的戀人。他曾想,他有着至高無上的權勢,天下的女人他想要什麽樣的沒有,何必還為一個已經嫁做人婦的她保留一個單獨的位置,不讓任何人碰觸。這些年,他打聽過她的消息,卻又從來不想知道得具體,只知道聽到她還好,就已經足夠了。他讓自己在任何人面前對她只是一個懷舊的感觸,可是他無法欺騙自己,如今見她的第一面,他就知道,他從來都沒有放開過她,如今更是如此,也只有在相思直面到真正的那個人時,他才知道有時候他無聲的怔愣,突如其來的悵然是為何。

那是一直在等待的一個位子,等待一個人重新填充在他生命裏。不管她曾經嫁給什麽人,發生過什麽事也好,此時此刻,他真的不想再放開她了。

然而他望着她現在這般冷漠的神色,心又凝結起來,他在她面前深吸了一口氣,問:“我問你,你——”

他頓了一下,一向不善于表達感情的他,說出這些話還有一些難度。但他還是勉強自己說出來了,這些年的政治歷練,使得他比以往已經冷靜多了,如果她真的對他已經沒有任何感情的話,他不會勉強她。“——是不是恨我?”

她垂下頭,然後搖了搖。“看着我!”

他命令。哈日珠拉擡起頭,倔強的神色。他的心突然有一絲柔軟,視線下移,居然從她的眸子落到了她柔軟的唇上。那雙唇匆匆開口:“哈日珠拉和大汗的确有過一段年少往事,可是現在哈日珠拉已嫁人,已不再念着舊事了。多謝大汗對哈日珠拉的眷顧,哈日珠拉感激不盡。”

心瞬間被凍僵了,依他的脾氣會立刻甩開她拂袖而去,只是此刻,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沒有這樣做,甚至也連她的手也沒有松開,只是保持着一種讓她無所遁形的目光一直看着她,似乎要從她低垂的眼神裏看出任何一絲謊言的痕跡。但他沒有再問什麽。而她的擡起頭時冷淡的表情再一次讓他心痛,她應該是算作目無表情的望着他,然後說:“大汗放開手吧,給別人看見了不好。”

他幾乎就想這樣捏斷她的手了,但——終于還是放開了。她縮回手,眉頭輕輕皺了皺,他的視線不由自主的落在她的手腕上,然而在她袖口因為動作微開的時候,他驀然一驚,又重新抓住了她的手,不顧她一時的訝異,推開了她的袖子,盯着她雪白的手臂上滿滿密密的傷疤問,“這是怎麽回事?”

“沒什麽。”

她慌忙的想要從他手裏抽出手來,他卻看着那像是鞭痕又像是刀傷的傷疤久久回不過神來。他瞳孔加深,心痛地問:“他打你?”

她停止了掙紮,卻扭過了頭不去看他,過了很久,才又開口,“你走吧。”

他的目光有着一種夕陽烈日餘晖的溫暖,她本以為這一生都再也看不見他為她心痛的表情了,可是如今,她看到了,卻又希望,從未發生。有時候她也不止一次地想要對人傾訴這些年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一切,她可以預料到所有人聽到這些話的表情,傷心,心痛,難過,不忍……然而只是一瞬間的表情罷了,畢竟所有事都時過境遷,林丹汗已經死了,她也無仇無怨。

漢人有句話叫做:“好了傷疤忘了疼。”

她的傷疤已經痊愈了,她要做的只是忘了曾經落下傷疤時那個疼痛的過程。他的手漸漸地松了,她抽回手,手腕已經被他捏出了紫色的痕跡,但她沒有說什麽,只是一直背對着他,皇太極幾乎都忍不住想去揉住她過于瘦弱的肩膀,可是他知道自己這樣愧對她的人怎麽能夠有資格再去安慰她。

當初,她是為了他才嫁給他的。當初,她是何等的超凡脫俗,科爾沁草原的第一美人,溫柔大方,娴雅大度,他曾經跟她保證過,要把她帶到那時的明朝去。那樣對她說:“總有一天,我要征服這大明江山,你與我坐擁天下。”

那時候她總是笑,也不管他許下的諾言到底能不能夠實現,只是無限溫柔的看着他,仿佛在她眼裏,他就是這世上唯一的英雄。可是他卻在權勢和她面前,選擇了前者。他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她走的那一晚,她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把頭放在他的肩頭,看了一晚上的月光,然後在離開的時候,輕輕地握住他的手,微笑:“你一定要當個好大汗啊。”

她總是這樣,明白他所有的抱負和壓力,知道他所有的想法和情緒,那個時候,他不知道那将是他和她見面的最後一晚,他信誓旦旦的點點頭,還保證必不負她。可是當他知道,她默默随林丹汗走的時候,他卻因為畏懼追回她的後果,而放棄了追回她的唯一機會。

随後他就發誓,要永不停止的戰鬥,得到世上最高的權勢,得到無人匹敵的力量,這樣才能夠把她奪回來,可是在這漫長的十年中,無限制的磨損的小事和紛繁讓他漸漸忘卻了這個最初的目标。

人的心在長時間的冰冷鋒利中長出了厚厚的繭,變得冷凍異常,可是現在的她,卻似乎在他最柔軟的心底戳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洞出來,汩汩的冒出了鮮血。她始終沒有回頭,也許她是對他失望了吧,想到這裏,這些年她可能受的苦,他一時間覺得心痛無比,他緊緊地閉住了眼睛。

猛然,他從身後抱住了她,沉痛的聲音這樣清晰的傳到了她的耳邊,“對不起,這些年你受苦了,都是我的錯。”

哈日珠拉深吸了一口氣,指甲狠狠的掐進了手心裏,一向沒有誰對誰錯,她知道,也并沒有誰值得或者應該怨恨,她也知道。這麽多的時光,早已足夠把當初的熱情和自以為是的偉大磨滅了,她不過是他生命歷程中一個微小的光亮而已,縱然曾經傾心過,那也不過是一時年少的迷戀。

而今,迷戀以着這樣慘烈而悲憐的姿态出現,代表的是,他的回憶也與此同時的被腐蝕了。變得此刻的不堪入目,不堪回首。

她深吸一口氣,不再想去說任何為自己辯解的話,心中縱使百折千回,想過種種往事,然而在表情上,卻依舊保持着只字未言的沉默。

久久得不到她的回應,他的心也有剛剛的心痛和酸楚慢慢平靜,似乎她一直以着那一種堅強的冷然侵入着他的內心,迫使他不得不再度打開這一僵局。

他強制的扭過她的身子,要看清楚她此刻的表情。“回到我身邊,我給你幸福!”

她訝異地揚起眼,讓他清楚的看到了她眼神裏的不可置信,随即她笑了一下,又停住,“大汗說笑了。”

“我不是說笑。”

他直直的望着她,就想這樣一直望入她的內心裏,緊握住她雙肩的手在傳遞着某種令她信服的力量,“你知道我不是說笑。”

她的笑容後殘留的某種僵硬帶些漠然的成分,她撇過臉,“我并不是來尋求你的愧疚的,你也無須對我感到愧疚。”

她微微收緊手心,卻又在微不可見的瞬間放松,“大汗的好意哈日珠拉很感激,不過哈日珠拉福淺命薄,怕是不能夠承受。”

看她低眉垂首,他心裏一陣難過,伸手撫着她的臉。作為君主,他要學會的只是冷靜,理智,在随時随地保持自己的機警和公正,他從來沒有學過,如何對一個自己心愛的女人表達愛意,他也同時認為,對一個人的好,絕不限于口頭說說,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事情只有去實際行動才是證明自己的唯一方式。她垂下頭,長長的睫毛顫了顫,“哈日珠拉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大汗。”

“哈日珠拉。”

“哈日珠拉始終是要離開的人,對于将來的生活也很知足。”

她這算是側面的表達立場了,他望着她,忽然沉沉地說:“不,我不會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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