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夜。
身邊的皇太極唇角勾着一抹笑,揉着她熟睡。
他終于安穩下來,得到了她的肯定回複。可她卻睡不着。
哈日珠拉還記得她跟林丹汗走的那一夜,夜裏刮起了大風。
她一個人睡在帳篷裏,遠離家鄉和親人,她很害怕。她更怕的是,他會找來。怕他碰上草原上的狼群,怕他碰上沙塵暴,怕他碰上這大雨這大風,怕他追過來的時候力有不足,打不過林丹汗。可是這一切到最後變成了自我的嘲諷。
他根本沒有追過來。那時候,她心想,原來自己在別人心中遠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重要。
在最後快要到達林丹汗的部落的時候,她站在帳篷口,看了整整一天。晴朗有風的天氣,只有風吹草地,只有一直悠悠湛藍的天空,只有雄鷹飛過。
沒有人,沒有任何人。
後來,父汗知道她在林丹汗那裏的遭遇。說是要把她接走,可最後,遙遙無期。到底她只是一個女人而已,無論是身為情人還是身為女兒,永遠比不過男人心中的天下。
可是,有時候,她多想,有一個為她奮不顧身的人。
有一個為她不顧一切追來的人。這大概是所有女兒家的夢,也大概是所有女兒家的恨。
她在散漫着月光的房內看他的面容。還是這個男人,她時時刻刻眷戀,有着如草原一般廣闊的心胸和夢想,永遠無法忘懷的男人。
已有如此沉毅和令人信賴的面孔。她不需要他為她奮不顧身,只希望他能再給她,再給她一次依靠。
他在睡夢中有些少年稚氣的靠近,手還是很自然地放在她的腰上。
哈日珠拉失笑。反正如今的她已沒有什麽再能失去的,再賭一次吧。就為了他的回答,再賭一次。她閉上眼睛,頭一次睡得這樣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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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經過皇太極的同意,哈日珠拉回到了自己原先的住處。
而姑姑哲哲和布木布泰一早已經在那裏等她。
對于她們的到來,哈日珠拉并不感到奇怪。在
整個宮內已經傳遍了的事,作為後宮的主宰,姑姑哲哲怎麽會不知道。
其實,當她昨夜真的答應皇太極留下來的時候,她就已經準備要面對這些了。
姑侄三人,共侍一夫。
“姑姑,布木布泰。”
也許因為只有她們三個,所以哈日珠拉并沒有選擇皇宮裏的稱呼大福晉和側福晉。她對她們的稱呼意味着,此次她們三個人的會面并不是以後宮妃嫔的身份,只是以“家裏人”
來互相面對。“哈日珠拉。”
姑姑微微嘆了口氣,竟有一瞬間不知該說什麽,面對這個命途多舛的侄女,她疼愛憐惜,同時也恐懼慌張。自己雖然是皇太極的結發妻子,但年紀漸老,和皇太極雖然一直相敬如賓,但寵幸這種事早已經過于生疏。
未來科爾沁家族為愛新覺羅家族繁育子孫的重任一直落在布木布泰身上,布木布泰雖然聰慧,巫師預言有主天下之命,但在“生兒”這件事上,倒真過分沒有運氣。把喪父的哈日珠拉送過來,哥哥和阿瑪的确是有聯姻的意思的,更何況,當年哈日珠拉和皇太極的一段情他們又不是都不知道。
“過來。”
哲哲招招手,把哈日珠拉招至身邊,拍着她的手,端詳着:“苦了你了,好孩子。”
僅僅是這一句話來,卻讓哈日珠拉險些掉下淚來。
從嫁人至今,整整有九年,她沒有見過家裏人。回科爾沁草原的時候,額娘和她抱頭痛哭,父親也眼中有淚,已經是她所能體會到的親情的極限了。
沒想到,在此時此刻,在她來這宮中才剛一個月已經聲名盡喪的時候,姑姑竟然也沒有責怪她。
說她軟弱也罷,說她過分善感也罷,她實在是覺得心中感動極了。
“傻孩子,哭什麽。”
見着海蘭珠眼中有淚花,哲哲心中也不由得一軟,“來來來,坐。”
把她拉至身邊,“這麽多年,你受苦了吧。姑姑也有好多年沒有看見你了,來來來,看看,還是這麽漂亮。”
哈日珠拉被誇得不好意思,羞澀一笑。
哲哲想,也怪,皇太極到現在也對這孩子念念不忘。以她這麽多年對皇太極的了解,越是純粹的東西,皇太極越是喜歡。
他越是精明計算,反而也越喜歡那些單純善良的東西,而且他還有很強烈的掌控欲和征服感,太過耍心機的女人只會惹得他厭惡。
哈日珠拉并不一樣,除卻她惹人心動的美貌不說,她總是輕輕淺淺的笑是很容易讓人寬慰的。
更何況,她受了這麽多苦,除了臉色虛弱些外,眉目中并沒有怨毒或者憎恨的神色。即便此時此刻與她提到林丹汗,提到過去她的那些遭遇,她除了會低頭抿起嘴角外,你從她的身上找不到抵觸。
現在還是這樣,別人稍微對她好一點,她便整顆心都化了,所有不安都會揮除,所以你總能在她的表情中看出情緒來。
說實話,她并不反對哈日珠拉入宮,畢竟她再怎麽分寵,她也是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的女人,是她的親侄女。
在這一點上說,她也布木布泰也并沒有什麽不同。可猶豫的就是在她的“克夫克子”的災星之命上。
蒙古人最是信奉巫師,巫師的預言不可能有錯。
所以同為博爾濟吉特氏的女兒,她跟布木布泰差的就在這命格上,否則她也不可能嫁給林丹汗那樣的人。
現在離林丹汗去世才不過一年……現在讓她嫁給皇太極,哲哲心裏的确犯起了嘀咕。
這幾天,哈日珠拉又被皇太極“強行囚禁”了,惹得宮裏流言紛紛,衆多側福晉有意無意地都來她這裏說過這件事,大部分的意思都是說要讓她好好管教管教她這位不安分的侄女。
可是她哪裏會不知道,以哈日珠拉那種被動的性子,她來之前都沒跟她說過哥哥和阿瑪是有意把她進獻給皇太極的,所以她不可能是主動的。
而皇太極那種想要的東西絕不會放手,獨斷專行的性格,就算那些側福晉,乃至她自己再反對,也無濟于事。
今日一早她就來找布木布泰商議。
布木布泰雖然年紀不大,但閱歷倒也不淺。她的意見是——留下哈日珠拉,鞏固家族勢力,同時讨好皇太極,堵住衆人之口。
所以她今天來的目的便是——
“哈日珠拉,這些日子在宮中過得可還習慣?”
“嗯,謝謝姑姑,侄女過得很好。”
“噢,還适應嗎?”
“嗯。”
“那有沒有想過在宮中長期住下去,咱們姑侄三人做個伴?”
“啊?”
哈日珠拉擡起頭。哲哲慈眉善目,微微笑道:“這些日子你不是和大汗處得很好嗎?宮中的生活你也适應。那也就不要回科爾沁,留下來吧。”
……雖然是她昨晚已經做好的打算,她本以為自己和皇太極需要做一番抗争,卻沒想到姑姑卻主動提起了,反倒讓她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你不是喜歡大汗嗎?我看大汗也很喜歡你。”
“姑姑——”
哈日珠拉猶豫着開口,“——你,你不怪罪我嗎?”
總覺得明明只是入宮省親,卻和皇太極……畢竟皇太極也算她名義上的姑父了,這一點上,她覺得有些對不起姑姑。“傻孩子,別想那麽多,你看布木布泰在這宮裏不也住得好好的嗎?咱博爾濟吉特氏的女人本該團結一致,既然你和大汗兩情相悅,那麽留下來也沒有什麽。”
哈日珠拉聽完這話半天不應。最後,她鄭重地走下臺,朝哲哲深深一跪伏,“哈日珠拉謝謝姑姑。”
她們居然都沒有怪她,還都幫她想……哈日珠拉心中充滿了暖暖的熱流,也許這宮中的日子根本不像她想象的會那麽難熬。“傻孩子,快起來。”
姑姑哲哲把她扶起來,“雖然現在說這件事可能不太好,但姑姑還是得對你說。雖然有姑姑和布木布泰照應着,但宮中不比家裏,禮節很重要。前些日子你和大汗在書房裏幾天沒出來已經很惹非議——”
看到哈日珠拉的臉倏然一紅,哲哲繼續說:“前幾天,娜木鐘前來找我,也就是林丹汗的多羅大福晉,你也該認識。說了些你在林丹汗那裏的事。”
放開哈日珠拉的手轉身回座位,“其實姑姑知道那些都不是你的錯,你的錯只錯在那個巫師預言的命格上。這也是為什麽姑姑特地私下來見你,為的就是這件事。”
“姑姑雖然是你們的姑姑,不過也是大汗的福晉,是這滿族的後宮之主,姑姑要為大汗負責,也要為滿族的子民負責。姑姑這幾天一直在想,這件事要怎麽解決?怎麽既能對你好,又不讓這宮內宮外人心惶惶。最後布木布泰出了個主意,她說既然源頭是巫師預言,那麽結應該也由巫師來解。”
換成一只恭立在旁的布木布泰扶住哲哲,哲哲慢慢走下臺階,定在哈日珠拉面前,盯住她的眼睛,“姑姑想給你解煞。”
“解煞?”
皇太極眉頭微皺,本走到門口又折回身子,望向屋內的三個女人。其中哈日珠拉和布木布泰都恭敬地站在哲哲身後,哲哲俨然有這件事的完全主控權。不過,即便是這樣,他還是盯着哈日珠拉,走到她身邊,“你同意了?”
哈日珠拉揚起臉看他,又點點頭,倒沒說話。“今日中午我已經跟哈日珠拉說了,大汗,解煞是讓這宮內宮外不為大汗迎娶哈日珠拉一事非議的唯一辦法。只要巫師解了煞,那麽哈日珠拉便在也不是災星之命,那麽皇上想娶她也不會有任何人反對。”
雖然是這樣,但是皇太極還有些不情願。
原本好好的婚事他并不想弄得這麽麻煩。而且他的性格一向是對于自己的決定堅信不疑,哪怕是力排衆議也會堅決貫徹實施,因為時間和最終的成效會證明一切,更何況對于什麽巫蠱之術,他本來就不信,更何況他只是多娶一個自己喜歡的女人而已,他倒想看看,現在朝廷之中,誰敢反對?!
但是,後宮之事畢竟不比朝政,朝政他是大汗,他可以負全責。但是對于哈日珠拉,他畢竟需要考慮她的想法。如果她真覺得這樣,她會比較安心嫁給他的話倒也未嘗不可。
只不過,她是自願解煞的麽?
姑姑說完自己的想法,垂首等待皇太極的指示。
皇太極負手而立,似在思索。這樣的情況下,哈日珠拉并不該說話,只待等待他們的裁決。
但是哈日珠拉覺得這事因自己而起,在這樣僵持不下的情況下,她該說些什麽。
輕柔的嗓音在殿中響起。“大汗,哈日珠拉也覺得姑姑說的話是對的。哈日珠拉以災星之命嫁給大汗的話,即便不管別人的口耳議論,哈日珠拉也會覺得于心不安,生怕大汗會因哈日珠拉有什麽閃失。更何況,解煞若真能成功的話,也算了了哈日珠拉的一樁心事了。那麽從此哈日珠拉便不用再為這個預言擔驚受怕了。”
圓月光輝撒遍宮外草簇,茫光浮動。
哈日珠拉這番話說得很慢,但真正了解了她經歷的人會知道,她說的這番話是誠懇的。
最重要的不是她可能會帶給他禍患,最重要的是她最後一句話。
——那麽從此哈日珠拉便不用再為這個預言擔驚受怕了。
這才是她此時此刻的心願吧。沒必要連再嫁都要弄得整個宮裏流言紛紛,對她不假辭色,她最需要的是這個吧。
接觸所有禍患的根源,讓她以後再做任何事,都不要引起那麽多人關注,都不要再受任何非議。
皇太極盯着她的臉,他覺得自己在為她心痛,為此用如此平凡的口吻說出“擔驚受怕”四個字感到心痛。
“好,哲哲,這些事就由你負責了。務必要找個好點的巫師,還有如果他解不了煞,告訴他,他可以不用回去草原,直接讓人準備後事吧。還有,從今晚開始,我不想再聽到宮裏面任何人傳哈日珠拉是克夫克子之命的事,哪怕是宮外也不行!從今以後,哈日珠拉不再是林丹汗的遺孀,不再是克夫克子的災星之命,她只是我皇太極的女人!”
“诶——”
哈日珠拉擡起頭,被皇太極這一番振聾發聩的宣告吓到了。
可還沒完全反應過來,手就已經被大掌拉着,大步走出了宮門口,甚至來不及轉頭跟姑姑告辭。
一輪圓月在西方,暗藍色天空星辰寥落。哲哲擡起頭看着已經遠去的兩個人,心裏卻突然有了一絲不安。
聲音莫名顯得渺遠,對站在她身後的布木布泰:“你覺不覺得,阿瑪和哥哥把哈日珠拉送過來,很可能是一個錯誤?”
“幹嘛不說話?”
皇太極湊過臉問她。
一輪明月剛剛在紅牆外露出眉梢眼角,像攀爬上滴水翠葉的螞蚱。
哈日珠拉站在堂中,一直沒有坐下。剛剛皇太極莫名其妙地就把她拉到了自己的寝宮,最後居然連聲招呼都沒跟姑姑打,這讓一向非常溫順的哈日珠拉感到很不安。
一向脾氣唯我獨尊的皇太極是大汗,誰也不能忤逆,所以他能,可她現在還只是宮中的一個閑人,她可不喜歡這樣。
雖然外面還很亮,但寝殿裏面早已點上了燈。燈光熠熠的,哈日珠拉的臉色似怨帶愁。
皇太極觀察她的臉色許久,嘴角微微翹了一下:“一點小事,你有必要這麽計較?”
雖然哲哲是她姑姑,但不行禮就不行禮罷,誰說以後,她見着哲哲就要行禮?哈日珠拉嗔他一眼,仿佛從前熟識已久的埋怨,轉身坐下。
就只這一下,皇太極微微一怔,繼而,心裏覺得暢快極了。
——如若,她不是真心準備和他在一起,她不會用這樣真實的情緒來面對他。坐在她身側,手攬過她的肩,調戲般:“來,笑笑。”
哈日珠拉擡眼沒好氣,他都是一國之君了,怎麽還跟以前一樣?以前的他是個阿哥,在別人面前老成持重,兢兢業業,但在她面前,卻時而會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來。
這大概就是親密與非親密的人的不同,越是跟你親近熟悉,越能體會他在人前與人後的區別來。
皇太極見被他這樣一鬧,哈日珠拉的情緒好了些,開始談正事:“你真願意解煞麽?你要是不願意,這宮裏面也沒人敢說你半句不是。”
說最後一句話時,哈日珠拉擡起頭,皇太極語氣很輕,表情卻很鄭重,火紅的燭光倒映在他深墨色的眸子裏,一簇一簇的。
哈日珠拉知道,皇太極不再是從前那個隐忍深沉的男人了,因為已經得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權勢,所以他對權勢的利用率和看重感更大。
也就是說他比別人更明白權勢的用處,更加殘忍。他的眼裏充斥的……是殺機。
哈日珠拉驚了一驚,慌忙拉住他的袖口,“你別這樣,這事是我願意的。”
慢慢低下頭,“就算你能堵得住宮裏人的口也堵不住這天下所有人的口,而且我也想看看我……我……我到底是不是所謂的天降災星?”
聲音漸漸低下去了,為什麽她明明沒做任何壞事,卻要得到這樣的結果?
皇太極明白她,她也不是完全任人擺布的,她比任何人更想擺脫這個預言。
拍拍她的肩,剛想說什麽,哈日珠拉又擡起頭來,一雙水眸望着他,“你別做什麽太過分的事。”
皇太極一笑,她不擔心別人對她做什麽過分的事,反倒擔心他對別人做份的事,想的太遠了吧。
見她這樣滿眼期待的望着他,一雙盈盈水眸在燭光下發亮,仿佛有無數星光在裏面蕩漾。
皇太極慢慢伸手攬住她,唇湊過去。
怎麽辦,他還是容易這樣為她心動,一颦一笑,一舉手一投足。仿佛會被她柔和的灑滿淡淡月光的面容所吸引,他的心底裏也被她汪住整個星空的眼眸鑽了個洞,一直不停地眩暈地往下延伸着,無窮無盡。
唇被觸碰,哈日珠拉愣了一下,而後扭頭掙開。
眼睛不自然別過去,臉卻悄悄的紅了,“我們還沒成親……”
奇怪,她又不是毫無經驗的少女,可為什麽只是他的一點親密觸碰,她還是會覺得喉頭這樣幹燥,心髒在噗通噗通的跳……
其實以前,他跟她也有過類似的經歷,那是在她一轉頭的情況下,被他突然一下湊過來親吻……茫茫大草原中,金黃色的彎月在最最西邊升起,晚風吹拂草地。
那時候她的腦袋懵了,渾身僵硬地站着,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麽事。但那時候那種劇烈的心跳聲直到現在也仿佛能夠聽到,那時的她是情窦初開的少女,是第一次和心愛的人的親密接觸,所以她不知所措,轉身就跑了。
而後一整晚,抓着被角失眠,不斷地想起那個吻。想找個人訴說,又總覺得心頭有萬千個小繩頭在晃,舉棋不定。
後來和他見面,都覺得臉熱辣辣的,會不自覺盯着他的唇看,看得自己面紅耳赤,覺得自己渾身燥熱得可怕。
而他那時候總是笑着的,偶爾他跟別人議事完,從帳篷裏出來。本來是一張嚴肅正經的臉。看着她呆呆地站在帳篷中央看着他,目光迷茫,臉卻紅紅的,他就忍住一抹笑,只在眼底裏慢慢地,慢慢地漾開……
“還沒成親又沒事……”
他腦袋湊過來在她脖頸邊耳語,顯得含糊而暧昧,抓過她的手環住自己的身子,他開始往前傾,很有把她“就地正法”的趨勢。她趕忙把手縮回來,推住他的胸膛:“不要。”
雖然……她也很想……她又不是未經人事的女孩,特別是前幾天還跟他耳鬓厮磨來着,這樣的身體其實很容易受他的撩撥……而且還在這樣的月光,這樣的夜色下……但姑姑說得不錯,如今她在宮中了,不是草原上那個什麽都不懂的女孩,她總得顧慮以後。
未成親前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入住皇太極寝宮,這樣的聲名她不敢再擔當。
皇太極因她的推卻稍稍分開,哈日珠拉垂下頭眨眨眼睛,捏緊手帕,“咱們還是等成親後吧。這樣不太好……”
皇太極盯她半晌沒說話。哈日珠拉怕他生氣了,擡起頭看他。皇太極臉色也沒變,也沒生氣的樣子,只仿佛極輕地嘆了口氣,“好。”
坐直了身體。“你生氣了?”
哈日珠拉怯怯地問。
“不是。”
皇太極摸摸她的長發,他只是怕——“太在意別人的目光的話,你也會不快樂。”
特別是後宮還是人多嘴雜,女人如雲的地方。
這些亂七八糟的規矩禮儀,還有那麽多錯綜複雜的關系,她能應付得來嗎?即便他再有權力,他也無法把她跟外界完全隔開,這些事終歸要靠她自己,而他能做的,只能是在背後給她力量。
為哈日珠拉所舉辦的解煞儀式在那番談話的一個月後籌備完畢。
大福晉哲哲專門從蒙古科爾沁草原把之前在哈日珠拉出生時為她占蔔後去世的木爾巫師的首席大徒弟請了過來。
這位徒弟也是現今科爾沁草原大名鼎鼎的阿古達木大巫師,即意味廣闊的草原之靈,草原上最為靈巧的鳥。
十月三日,命書上寫着:祭祀,宜占蔔。晴空萬裏,萬裏無雲,巫師們穿着特質的蒙古角袍,頭上戴着羽毛做成的彩繪,額頭上點着預示草原之主的雄鷹,用草鏈相互串起手臂,圍着哈日珠拉,光腳踢踏踢踏,跳着不知名的舞蹈,嘴裏念念有辭的轉動着。
哈日珠拉和阿古達木大巫師被圍在中央,阿古達木大巫師站在她身後閉眼喃喃,手中的擲杯珓嘎嘎作響。
哈日珠拉拘謹地坐着,維持手捧的姿勢,手心塗滿了草原神木的草木灰與巫師之血混合的血水,之後,突然“呀”一聲,巫師把手中的擲杯珓盡力扔向地面。哈日珠拉被下了一跳,阿古達木大巫師用滿語說道:“別動。”
而後周邊巫師們轉動得越來越快,聲音越來越大。哈日珠拉覺得慌張又害怕,她的眼前只有一圈又一圈褐色的揮灑的袍角,還有他們額頭上彩繪的羽毛,像是某種恐怖的鳥類的臉。
她很想從這圈子的縫隙中看到皇太極,或者任何一個熟悉的面孔。但是沒有,這解煞的儀式在皇宮內地勢最高的天臺上進行,天臺是特地搭建起來的,高出地面大概有五尺。
周圍的所有人全部被屏蔽開了,只有她一人被圍在這藍藍青天下。
阿古達木大巫師慢慢走下來,把擲杯珓拾起,又混着她手心的血漬,劃破她的肌膚。而後,把混合了幾種血跡的擲杯珓被浸入一桶黃油中,再然後,嘴裏念着不知名的東西,擲入天臺下高高的火焰中。
啪啪啪,擲杯珓在火中劇烈地燃燒了三聲,最終掉落火盆底部燒盡。周圍的巫師慢慢停下,向着圓心雙手朝前跪下,改為匍匐吟誦的形式。阿古達木大巫師膚色漆黑,左眼上眼睑塗了紅色的牛血,右眼是用藍色的驅邪艾草汁寫上的符號。他一直閉着的右眼睜開,轉頭朝向坐在中央哈日珠拉。
他不動盯着她的眼神很可怕,哈日珠拉內心突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慢慢地看着他走近,立在她面前,說話時臉上的肌肉幾乎都不動,指着她用緩慢僵硬的聲音:“天降災星,克夫克子。”
皇太極和哲哲,還有布木布泰都在大堂內等待。
從哈日珠拉跟随巫師去了天臺,他們三個幾乎都沒有說話,除了哲哲偶爾提醒皇太極用些點心。等了大概半個時辰,終于有小太監匆匆來報:“大汗,福晉,巫師說他們的儀式完成了。”
皇太極立刻喜形于色,把手中的茶杯放在茶幾上,從椅子上站起來。
哲哲也大舒一口氣。但小太監卻猛然哭喪着臉跪下來,因為他也知道他帶來的并不是好消息:“巫師們全都跪在天臺不肯下來,他們說他們解不了煞,請大汗重罰!”
皇太極和哲哲趕到天臺。巫師們似乎早已準備好了他的震怒,以阿古達木大巫師為頭,後面的十幾個弟子跪成一排,手撐在地上,頭深深的俯垂着。
在剛到達宮內之事,大福晉哲哲已經對他們千叮咛萬囑咐,這次解煞大汗很是看重,出不得差錯。
如若出了差錯,那麽牽連的也就并不只他一個人了。所以在實在覺得自己無能為力後,阿古達木大巫師并不選擇辯解,也不選擇求饒,只是靜靜地跪在地上,等待判決。
此時太陽已經升上正空,卻偏偏被一片烏雲遮住了邊角。漸漸地,整個周圍的光線驀地暗下來。
而烏衣巫師們整齊地匍匐在臺邊側,哈日珠拉獨自一人,臉色蒼白站在他們的身後,被風揚起裙角。這樣的景象竟莫名地看起來有些詭異。皇太極見哈日珠拉仿佛失魂落魄,渾渾噩噩,更覺她是被這些巫師弄得傷心絕望,也不知他們對她做了些什麽,一時間怒斥:“來呀,把他們拖下去問斬!”
哲哲趕忙跪下:“大汗,不可。阿古達木大巫師是整個草原最為敬重的大巫師,你要是這樣貿然殺了他,恐怕會引起非議的。”
哲哲一跪,她身後的布木布泰,還有宮女太監跪了一大片。哈日珠拉才仿佛被這驚了一下,眼神懵懵懂懂地擡起來,而後道:“不,不要殺他。”
皇太極走上前去,抓住她的手,心疼地問:“你怎麽樣?沒事吧。”
哈日珠拉搖搖頭:“我沒事,你別殺他,他說的是對的。”
是不錯的……她的、的确是……克夫克子,天降災星之命……因為她已經在那一霎那,預見到了自己的以後……
“哈日珠拉。”
皇太極微微皺起眉頭,此刻,他居然有些猜不透她在想些什麽。
哈日珠拉反而朝他笑笑:“我沒事,大汗,就這樣吧。解不了煞就解不了煞吧,反正也不過是回到以前而已。”
不知為什麽,他覺得她的笑容實在虛弱,讓人心疼。皇太極伸手扶住她的腰,總感覺她随時會倒下。
但她卻沒有,雖然虛弱,卻仍站着,只是慢慢地靠着他的胸膛,顯得極是依賴他:“大汗,我累了,咱們回去吧。”
“好。”
皇太極此刻變得溫聲細語,扶着哈日珠拉下了天臺。走至天臺下,又回身看還跪着的衆人,懷裏的哈日珠拉已經輕輕阖上了眼睛。
他轉身命令道:“哲哲,這裏的事交給你處理。”
而後環視衆人,語帶威嚴:“還有,今天的事誰要走漏一句風聲,定斬不饒!”
回到寝宮內,皇太極讓哈日珠拉上床休息。哈日珠拉坐在床上笑笑:“我只是剛才有些疲倦而已,沒這麽虛弱。”
皇太極給她掖被子,眼裏卻是不容置疑。哈日珠拉只得不再做争辯。“剛剛,他們對你做了什麽事?”
雖然可能會觸及她的情緒,但皇太極還是想問。“沒什麽,只是給我解煞而已。”
“然後呢?”
“然後煞解不了了,巫師便占蔔求天問神,然後卦象顯示,我的命與生俱來,非人力可為。”
皇太極一聲冷笑,“不過是些欺世盜名的東西!”
哈日珠拉推了推他,埋怨:“你別對上天不敬。”
“你該問的是上天為何對你不公?明明你什麽事都沒有做錯過,卻要得如此斷言?”
這些話,都是她以前夜深人靜之時,內心百折千回過的話,難得有人會這樣替她想。“或許我前世做了什麽壞事吧,所以今生要遭報應。”
想來這是唯一的答案了。“胡說八道些什麽?!”
皇太極顯得有些生氣了,“就算你在前世,就憑你這樣,能做什麽壞事?只能是給別人欺負的份!”
今生若是沒有他,恐怕還得被欺負得更慘。哈日珠拉又只是牽了牽嘴角,笑笑,沉默了。他既然一一反駁了,她又能說什麽?無前世之因,又為何得這後世之果?皇太極盯了她半晌,“哈日珠拉,你相不相信一種可能?”
聽他說得鄭重,哈日珠拉轉過頭:“什麽?”
皇太極微微湊近,直至雙方都似乎能在對方的眼裏看到自己,“你是上天單獨賜給我的。除了我,誰也無法要得起你。”
因為只有他才是真正的真龍天子,才能克她的煞。他的眼眸真深真黑,像泠泠清水中的墨石。被他這樣深深地望着的時候你會不自覺被吸引,仿佛被下了蠱,只能聽從他的一切號令。哈日珠拉眨了眨眼睛。是、是這樣嗎?不過有人的手已經穿過被窩,放在她的腿上了。“喂——”
哈日珠拉想制止。有人已經欺身上來,隔着被子壓住她的身軀,讓她不得不平躺着。“哈日珠拉,咱們的婚禮如期舉行吧,管他什麽巫師的預言!”
如果沒有什麽該死的巫師預言,她也不會這麽痛苦,經歷這麽多波折。“從此你不再是受詛咒的哈日珠拉,你是海蘭珠,只屬于我的手心之寶。”
“海蘭珠?”
“是的。草原上的美玉,海蘭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