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哈日珠拉預見的未來是什麽呢?
在天臺上阿古達木大巫師把擲杯珓投入火盆的一瞬間,她似乎從火焰中看到了自己的未來……那躺在床上臉如蠟紙,病入膏肓的自己……
那被皇太極從身後擁着,卻滿臉淚痕地看着搖籃中的孩子的自己……
這幾夜,這些畫面一直在自己的腦海裏交織盤旋着,幾乎讓她夜不能寐。
縱使皇太極那樣安慰她,但感動之後,終歸要回到現實。
——即便皇太極是真龍天子,也無法改變她的宿命。
可她的宿命又是什麽?如果真是克夫克子,為何在火焰中看到的,又是她已經嫁給了皇太極,還和他生下了孩子?
稍微翻了個身,窗外月光寥落。
因為她的抗拒,皇太極讓她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
——雖然他已經成了大汗,但他總是很尊重她,為她着想。
這一點,她真心感動。
慢慢覺得困頓,閉上眼睛,如若她不是這個克夫克子的宿命就好了……
一晃,兩個月已經過去了。
皇宮內外從前幾天便開始張燈結彩,準備今晚的皇太極和哈日珠拉大婚之禮。
——自從哈日珠拉的巫師解煞事件之後,皇太極讓整個宮內對哈日珠拉諱莫如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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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一個月前,皇太極讓人銷毀了哈日珠拉之前所有的史料記載,所以現在的哈日珠拉只是蒙古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雲英未嫁的姑娘,哲哲的大侄女,布木布泰的姐姐,海蘭珠而已。
皇太極居然想用這個辦法抹去她之前的污名,讓她重新做人……可是這樣分化對立的兩種完全不同的身份卻也讓哈日珠拉感到惶恐,不安。
每個科爾沁的人的姓名都是在出生時由巫師占蔔所得。
她是哈日珠拉。
哈日蒙語意為黑,黑日,黑夜,禍患。
珠拉蒙語意為極致的誘惑,災難還有被愛。
她生來便帶有這般無法抗拒的啓示。
而現在,每個人都叫她格格,呼喚她為海蘭珠。
……有些不可思議。
海蘭珠還住在布木布泰宮內。
但是此時此刻,麽麽,喜娘,宮女成片堆積在她房裏,熙熙攘攘。
有人負責給她準備大禮用的衣服,有人給她梳發髻,有人呈着大婚要挂在身上的珠鏈首飾……這邊叫着快點快點,那邊叫着快來快來……但都仿佛是無關于己的喧嘩。
海蘭珠呆呆地坐着,身上任人動着,腦袋卻是亂的。
想起遠在家鄉的阿瑪額娘,想起姑姑和布木布泰,又想起皇太極……驀然又想起她十六歲時跟着林丹汗走的那個深夜……一幕一幕。
所以整個婚禮的進程她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她只知道她被人牽着,由人引導着做完一個又一個的儀式。
她沒有經驗,她居然也不緊張和激動。
仿佛是隔了很久,她終于能夠坐下,周圍紛擾的聲音小了些,她垂頭的視線可以觸及前方那雙靴子。
那紅色的繡着金色龍紋的靴子,慢慢地那雙靴子的主人坐在她身側。
“大汗,掀起蓋頭吧。”
海蘭珠在這時,心才噗通跳了一下,仿佛活了過來。
是啊,她嫁的人是……皇太極啊。
蓋頭被金鈎緩緩挑起,她被遮住的視線中終于有紅色的燭光跳動。
睫毛慢慢擡起,周圍的一切都是鮮豔奪目的紅,而牽着同心花結的那頭的那個人,就坐在離她不遠的身邊。
眼神熠熠,唇角有笑意……他似乎極是高興。
喜娘在他們身上,床裏側撒上紅棗,桂圓,花生,蓮子……一點一點的念着吉祥祝福的語句。
他的視線一直落在她身上,過分灼熱,她居然有點不敢看了。
在一層又一層的儀式過後,喜娘和宮女們終于走了。
整個房內開始只剩下皇太極和海蘭珠倆個人。
此時,夜已經有點深了。
一瞬間的過分安靜讓人突然感覺有些不适。
前方案桌上的燭臺閃着紅光,而他們按照規矩,各坐床邊一側,離得有些遠。
然後,眼角餘光看着皇太極靠近了過來。
海蘭珠垂下腦袋盯着地面,有些緊張,也許是因為這個日子太過特殊吧。
所以即便他們如此熟識,也會在今夜顯得不知所措。
“蘭兒。”
他柔聲呼喚,皇太極顯然比她鎮定很多。
用目光盡情欣賞着她在燭光下的俏麗嬌羞顏色,手覆上她的手,半是動情半是好笑般說:“這次你不會再怕別人說三道四了吧。”
深夜。
案臺上的燭火已經快要燃盡,在燭臺底部凝結出透明的塊狀。
紅帳內的旖旎卻顯然沒有消退。
大紅色的綢帳過分高長,大大半部分帳底已經完全垂落至地面,仿佛是一灘迤逦下來的瀑布,在床下臺角堆出如雲的絲滑。
臺角上放着兩雙鞋。
一雙大紅色繡花的女子盆底鞋,一雙紅色紋金龍紋男子長靴。
燭火還在跳躍着,紅檀色的光。
皇太極倒下來睡在她身側。
他的氣息已經平順,望着她的側臉,伸手把海蘭珠黏在脖頸的那縷頭發撥下。
海蘭珠也慢慢地恢複神智。
她轉過身,和他對望着。
一張大紅喜被,紅帳透出微光,兩個人弓着身子,望着,但這樣不說話,手放在枕頭上,海蘭珠又覺得有點羞澀。
其實,她剛剛回答的那句話就是她此刻的心情了。
她很舒服……也好高興……沒有人會跟他一樣,在新婚之夜想的第一件事,是取悅她。
皇太極看了她大半晌,也許是因為剛剛的激烈運動,他覺得此刻身心暢快。
所以他也想知道,她也是不是這樣——頭枕着手臂。
“蘭兒,我們說說話,後面還有大半夜。”
他頭一次在歡·愛之後,還想知道對方的情緒,還不舍得入睡。
當你愛一個人的時候,你會無時無刻不想關注她,甚至變得不像自己。
皇太極終于體會到了這種感覺。
“好。”
海蘭珠說。
皇太極微微笑着,手伸過來,撫觸着她身上的肌膚。
身體裏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分散,腦海裏空蕩蕩,連思緒也都是散着,說的話是從嘴裏自己吐出來的。
“大汗,我總覺得我好像是在做夢,也許我從來都沒有遇見過你。
我還是哈日珠拉,我嫁給了林丹汗,而這些只是我一個很久很久,很長很長,很遠很遠的夢而已……”
海蘭珠被皇太極擁着,說話的氣息也便輕輕吐在他□的胸膛上。
皇太極本來慢慢撫摸着她的背,聽到這話時又垂頭看她,“怎麽會這麽想?”
海蘭珠抱着他的腰,眨着眼睛:“因為我覺得這一切都好不真實……”
驀然,手指一痛。
不知什麽時候,皇太極居然牽了她的手指在唇邊咬了一口。
眼見他劍眉高挑,目露笑意:“這樣也是做夢?”
你侬我侬的,大概早已不足以形容他們兩個。
即便是一向鎮定自若,過分冷漠的皇太極也沒想過他們兩個有一天會黏膩到這個程度。
也許越是平常生性冷淡的人,內心隐藏的情緒一旦被激出來,反而越是狂熱……快燒得他的腦袋毫無理智。
他以為這種毛頭小子般對一個女人朝思暮想的情緒早已随着時間流逝,但沒想到,原來它一直在這裏,只是在等待那個合适的人出現。
從早晨的起床,洗漱,穿衣,用膳……莫不如此。
人都快沉醉在一種虛妄的景象中了,海蘭珠直到現在還是覺得,一切都不真實。
然而,當皇太極離開她去上朝之後,她由宮女麽麽服侍着,穿好整齊的宮裝去拜見姑姑哲哲,還有其他幾位側福晉的時候,她才覺得,這是真實的。
她已經嫁入皇宮了,并且成為了皇太極的女人。
其實去拜會她們并不是什麽難事。
在成親之前,姑姑指派給她的就是在宮中待了十幾年的老麽麽,一切禮儀教得一絲不茍。
海蘭珠也不是過分嬌慣之人,對待老麽麽的話總是畢恭畢敬。
只是婚後的第一次與皇太極的那麽多女人相見對她來說有些惶恐,半路上她有些忐忑,停擺在腰前的雙手微微顫抖,也許是那個老麽麽看出了她內心的緊張,居然在路上破天荒的開口。
“娘娘,既然您已經是福晉,就該擺好福晉的架子。
不管如何,您現在是皇上的人,誰也動不了您。”
雖然語氣還是如同以前教管時冷漠,但這算是安慰她麽?海蘭珠怔怔的想。
但心頭卻是真的有些高興的,“謝謝麽麽。”
那老麽麽沒有回答,目光低着,跟在身後。
海蘭珠心神定了定,往前走。
情況的确比她想象中的好。
海蘭珠以為自己可能會受到刁難,但顯然不是。
她們反而十分溫和體貼,一個勁拉着她的手噓寒問暖。
在某種程度上說,雖然年歲已然這麽大,但在為人處世方面,海蘭珠顯然不是她們這幫宮內女人的對手。
她有點愣愣的,又有點茫茫然,她們說着笑着稱姐姐道妹妹,好像真的一點事情都沒發生過,她們沒有竭力反對皇太極娶她,沒有在宮中流傳她的巫蠱之禍,更揚言說有了海蘭珠大清會走厄運。
但是海蘭珠這點靈敏還是有的,這些疑惑是不能問出來的。
她只能受着,慢慢微笑着,發揮自己謙讓沉默的本性。
行禮之後,她便坐在側位上,宮內沒有大事,都是一些雜事的寒暄。
如今皇太極宮內能夠有資格坐下與姑姑哲哲談天的,也就只有她們這五位福晉。
坐在最高位子上的是居椒房之尊的大福晉姑姑哲哲,然後是最早嫁給皇太極的側福晉,妹妹布木布泰,再然後是今年林丹汗死後,率部投降的林丹汗後妃巴特瑪·璪和娜木鐘,她們都是在今年被皇太極收為妃的。
而海蘭珠雖然進宮比她們早一些,真正成親的日子卻比她們晚很多。
“大汗是要稱帝了吧?”
本來只是在說宮內綢緞的供給,娜木鐘冷不丁說起這句話,她曾是林丹汗的多羅大福晉,也是海蘭珠少有的覺得懼怕的人之一。
——雖然海蘭珠很想忘了前塵往事,但有些人并不能說忘就忘。
整個氣氛一時寂靜了。
娜木鐘笑,頭轉向她,“蘭妹妹,最近都是你在大汗身邊,大汗有對你提起過嗎?”
海蘭珠慢慢轉頭腦袋看她。
她笑得很和善,簡直可以用笑若桃花來形容。
無論是在林丹汗身邊,還是皇太極身邊,她始終是鋒芒畢露的,在人群中耀眼的女人。
但她覺得自己現在高貴得體的僞裝要被她紮透。
她忘不了她的眼神。
她知曉她曾經經歷過的一切的眼神。
曾經那麽溫和親切,讓她完全信任,以為自己遇到了一個好姐姐,可是在後來,卻能立刻變成那種高高在上,冰冷狠毒的目光,仿佛要置你于死地。
她忘不了,她在林丹汗某一次大敗後,只是端一碗茶水進去,卻被林丹汗箍住手腕鞭笞的景象……僅僅只是因為娜木鐘坐在那裏,仿佛随口說的一句,“大汗是被什麽詛咒了吧?否則依大汗的實力怎麽會敗得那麽慘,咱這裏是不是有什麽不幹淨的人?”
明明那時候,林丹汗剛得到她,還貪戀她的年輕貌美,對她至少算寵愛……可偏偏……幾乎就是在她目光的一觸下,她立刻攥緊手帕,搖頭道:“沒有。”
娜木鐘觀察她的反應,輕輕收回目光,微露笑意。
旁邊的巴特瑪·璪道:“這件事我也聽說了,大汗自太祖崩後,繼位已經快十年。
現在元朝的傳國玉玺已經收回,也該是大汗稱帝的時機了。”
元朝的傳國玉玺本就是這些林丹汗的後妃率子歸降時獻上的。
“不過現在大汗在料理三貝勒莽古爾泰生前私造金國皇帝印之事吧……”
海蘭珠垂着頭,她們說話,而她的腦袋裏卻嗡嗡嗡的響。
她為什麽要害怕,又為什麽要再一次收到她那種輕視而不屑的目光,她明明已經在皇太極身邊了。
可是為什麽她還會害怕?她們在說什麽,她已經完全聽不進去了。
她緊緊攥住手帕,現在她才知道,那些傷疤早已刻入血肉,附入骨髓,去不掉,她回不到原來了。
娜木鐘那樣的俯視過她,把她當做地上的蝼蟻一般,她曾經卑微的祈求過她,滿身塵土跪在她帳篷門口一夜,等她出來時,牽住她的裙角卻被一腳踹開……她在地上哭喊,她卻掩鼻而走……回憶如同一盆涼水澆得她渾身發抖,腦海中又開始出現那些生不如死的畫面。
“求求你,救救我,姐姐……告訴林丹汗,我不是——”
“姐姐?你還真把自己當我妹妹了?”
她勾起嘴角,仍然那樣笑若桃花。
“賤婢,你也不看看你是什麽人,怎麽敢直呼主子的姓名?!”
她身邊的女奴拖開她,她很茫然,“不是……為什麽……你不是說我有困難可以來找你嗎……”
她就那樣冷笑一聲離開。
目光是對她愚蠢的輕蔑,輕蔑到都不願意再看見她。
她呆呆在地上坐了很久,很久很久,才想明白。
她的确是愚蠢的,愚蠢到認為陌生的女人間也可以有完全純潔的友誼。
回到寝宮時,海蘭珠的心情并不好。
早晨時還是新婚燕爾的甜蜜,到了此刻中午,卻覺得如坐針氈般難熬。
此時,她靠在床頭緊緊抱住自己,急切地期盼皇太極在她身邊,有他在,她便不會有這麽惶恐又無助的感覺。
好像周圍的一切都是陌生,不由自己的。
她不想出去,也不想去找布木布泰她們談天……畢竟從一開始,她們的路就不同。
她們以前每日在宮裏朝見,閑聊,過着她們覺得過分厭倦生活的時候……她卻在那邊任人打罵……她們想象不到,也無法想象,只有她自己明白。
使她疼痛的不是傷口,而是那永除不去的傷疤,是她那顆再也不敢天真與人談笑,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的心。
皇太極下完早朝後回來,發現海蘭珠居然這麽早就睡了。
本來不想吵醒她,不過她的睡眠似乎很淺,一坐到床邊,她便自發的醒了。
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她愣愣地看着他,面色并不是很好。
皇太極摸摸她的額頭,“怎麽了,不舒服?”
海蘭珠仍然保持着那種怔愣的表情,而後忽然環住他的腰,“我想你。”
語氣有些低低的,像是小孩子般受了委屈的撒嬌。
皇太極失笑,由她抱着,摸了摸她的腦袋,“我才走了多久?沒到倆個時辰吧。”
海蘭珠還是緊緊地抱着他,把頭窩在他懷裏,不肯出來。
皇太極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輕撫着。
葉光葳蕤,閃耀在窗外,有蟬聒噪的聲響。
海蘭珠環着他的腰,感受着他的體溫,竟然漸漸地感到一陣平和,連她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她是被安撫了,他一個字都沒有說的安撫了。
為什麽,為什麽差異會如此之大?連之後回到科爾沁,額娘勸慰她,她的心也沒有感到如此的平和。
風吹入午後燥熱,也有陽光氣味。
海蘭珠擡起頭,凝視他的面容。
他五官深邃的,目光柔和的面容。
“怎麽了?”
他問。
她搖搖頭,“沒。”
但顯然不止想說的不止這一個字,“我……”
“嗯。”
他溫柔地看她。
“我……我去給你準備晚膳吧。”
沒等他回答,她擺腿下床,走出門外按住胸口,裏面的那顆心正撲通撲通跳。
晚膳根本不需要她傳,她知道。
只是她無法遏制住內心的悸動。
我……我喜歡你。
捧住雙頰,想到這句話她覺得自己立刻耳廓燥熱。
沒有一種感情能比男女之間的喜歡還能來得驚心動魄,欲罷不能,她知道的。
她好像也回到了很久遠很久遠的從前,在科爾沁草原,他們剛剛認識的時候。
藍藍的天空下,碧綠的草原上,他們在跳舞唱歌的人群中四顧張望,而後眼神突地接觸。
剎那間,天崩地裂,周邊都開滿了色彩鮮豔的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