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 42 章

車開走之後,楚辰獨自走去那棵被當做菩提樹的老樹下頭。

他想,他過了那麽長時間走鋼絲一般的日子,遇到秦星之後腳踏實地了。

而此時,他被一種深深墜落的失重包圍。

是他沒護好秦星。

是他的錯。

楚辰黃昏回到家,母親跑律所回來,在等他。

楚辰媽媽問:“你去哪兒了?”

楚辰沒一點力氣,他今天把自己所有狂熱所歸之處的平靜給弄丢了。

可這是無可掙紮的境地。

他不認輸,但不是現在。

秦星的媽媽,楚辰的媽媽,都是母親。

都會在某一日蒼老。

楚辰對母親說:“我去老樹那了。”

楚辰母親說:“那你有沒有許願,把那些人拖去給你爸道歉?”

楚辰站到母親旁邊,覺得自己披挂了一身黑暗。

楚辰對母親說:“我爸離開周年那天,你做了我最愛吃的油爆蝦,那是一年來咱們第一次吃肉。你給我換了一件新買的淺藍色短袖,你穿了一件橘紅色的布裙子,塗了口紅,白色尖頭高跟鞋。那天,你準備幹什麽?媽。”

楚辰媽媽沒想到,楚辰記得那天。

那些她想都不敢去想的細節轟然被楚辰釋放出來。

楚辰媽媽說:“辰兒……”

楚辰笑了起來,笑得彎下了腰。

楚辰說:“媽,那天你準備帶我去死,對嗎?”

楚辰媽媽害怕極了,原來楚辰一直知道。

楚辰一直知道,那天她撐不住了,她要把兒子帶去不歸路。

楚辰笑着說:“後來,收到了一張存折對吧。你當時看着那張卡很長時間,換掉了裙子。媽,我記得。我當時什麽都知道,但我什麽都沒說。”

“媽,”楚辰笑得涼薄,可眼中依舊是溫溫的、包容的,“我當時很确定,也很明白,你活不下去了,要帶走我。那時我的決定是那我就陪着你。

楚辰媽媽開始顫抖,“辰兒,楚辰,我……”

楚辰拿出錄音筆,秦星送給他的那根。

剛才他錄下了馬女士的話:

“後來我們以個人名義,給了你家人一百萬賠償……”

“公安已經結案,不給我透露你們家信息,我到處托關系……給你母親郵寄了一張銀行卡,二十萬……”

楚辰媽媽呆愣着,說:“她給我們的錢?”

楚辰壓着胸腔劇烈跳動,說:“對,秦星家裏從來不是事故的直接責任方。他們做這些,只不過是同情我們孤兒寡母。那二十萬拉住了你,也救下了我。”

楚辰把錄音筆放在桌上,用最後的力氣把自己拖入卧室。

他蜷縮在床上,咳嗽得驚天動地。

他得在自己還沒有徹底倒下之前,把母親對秦星家裏的怨恨解了。

楚辰醒來的時候是黃昏,他一個人發了場燒,然後又退了燒。

他醒來的時候看見自己的手機在床頭充好了電。

楚辰媽媽給他發了條消息:“我去趟直播間。”

楚辰浮起一個蒼白的微笑,她能去做自己的事了。

至少此刻,她不再魔怔着,一定要将秦星家人給父親和姨夫陪葬了。

當時收到的那二十萬,讓楚辰媽媽能夠保住自己留在人間唯一的理由——楚辰。

所以楚辰媽媽發過誓,不管是誰,這二十萬的恩她受了,她會記得。

楚辰媽媽忽然發現自己這些年,真的是瘋了。

瘋子不覺得自己瘋。

所以她已經不準備繼續瘋了。

如果當時她有唯一的理由活着,那現在她就得讓她的理由活得好。

楚辰起來給自己煮了一碗挂面,放了一個雞蛋。

他還要高考,考去北京。

他會去那裏等着再度見到秦星。

事情算是解決了,楚辰心頭松了不少。

吃着面,他接到蔣千樂的電話。

蔣千樂在電話那頭顫抖着叫哥,哥,哥,哥……

蔣千樂說:“哥,我殺了人……你來救我……”

楚辰霍然站起,帶倒椅子。

“樂樂,蔣千樂!”楚辰沉聲,“你在哪?”

蔣千樂說:“光明巷,我在家。封銳明……我……”

楚辰抓着手機就跑。

楚辰跑到小姨家,鄰裏都在夜市中熱鬧,小姨家樓中看起來如此平靜。

小姨家樓道燈壞了,他敲門。

蔣千樂門開一線,楚辰閃進去關門,打開屋裏的燈。

楚辰悚然看着屋裏的一切。

封銳明躺在地上,低聲呻吟,張嘴喊着無聲的救命。

他衣衫不整,頭邊碎着一個盤子,盤子的三角碎片插在他胸口跟臉上。

蔣千樂渾身沾了血,衣衫被撕得破爛不堪。

楚辰拿了小姨的長風衣裹緊蔣千樂,蔣千樂抓着楚辰的手,喉嚨被某種恐懼扼住:

“我媽說她被封銳明打壞了身體,活不久了,想見我。我買票回來,但我媽不在家,他……他……他騙我回來……”

蔣千樂開始拍打着自己,像要驅趕什麽無形的鬼怪。

楚辰抱住她,蔣千樂死死攥着楚辰,眼瞪得很大,說:“哥,他摸我。我……他摸我。”

楚辰死死盯着封銳明,說:“什麽時候開始?”

蔣千樂拽着楚辰,藏在楚辰肩窩,說:“不記得了,十三歲?他摸我,我不能在家裏呆着了,我……高中時候我沒有男朋友……我只是不能回家。”

楚辰那雙這麽些年都從沒丢失過溫和的眼睛,一點點被淡漠冷峻占滿。

“小姨知道嗎?劉書玲,她知道嗎?”楚辰嘗到自己咬破唇間帶出來的血沫子。

蔣千樂忽然松下來,向後一步。

蔣千樂看着楚辰,定定地說:“她知道。”

就在剛才,封銳明撕開蔣千樂衣服。

封銳明在別人的朋友圈看到蔣千樂跟自己男朋友的合影,覺得自己還沒得到呢,就讓人先占了。

所以封銳明打老婆,逼老婆騙女兒回來。

蔣千樂母親知道封銳明想讓蔣千樂回來是要做什麽,可是這麽些年被家暴,她已經不敢反抗。

蔣千樂喃喃:“哥……我殺了他……我殺了他。”

那些暗夜中的恐懼,永遠在提防的手。

楚辰一直知道封銳明是不稱職的丈夫跟繼父,沒想到他不是人。

是什麽魔子魔孫,要成為女孩子的噩夢。

那些難解的忽然有了解,楚辰捂住胸口,痛不欲生。

所以蔣千樂不回家,所以她情緒那麽容易過激失控。

蔣千樂一直沒能啓齒告知楚辰,是因為她覺得楚辰不能替她擔起。

所以楚辰從此,不會再讓她一個人。

楚辰看着尚在蠕動的封銳明,拉起蔣千樂,說:“哥帶你走。”

楚辰給蔣千樂戴上口罩帽子,遮住一身狼藉。

然後他帶着蔣千樂走出屋子,步伐堅定,似兄妹倆不過是在從小長大的地方散步而已。

小阿姨看見他們,遞了一包辣條過來,從小倆崽子幫了她小賣部的忙,就獎勵他們這個。

這麽大了,小阿姨見了還是忍不住要給他們點好吃的好喝的。

“謝謝,”楚辰接過小阿姨遞過來的辣條,“張姨,再見。”

楚辰帶着蔣千樂走出光明巷,回頭看了一眼。

此處掩埋下的所有落寞跟熱切,他不能回頭再看哪怕一眼。

離開人群,楚辰帶着蔣千樂到老樹下,把他倆的手機跟這包辣條都埋在樹下。

不能帶手機,不能乘坐公共交通工具。

只能去找黑車。

去哪兒?

去遠方。

楚辰披星戴月走出暗巷,背對來處,迎向滿天星辰。

他學會了真心實意地笑,卻終究沒能笑着跟心愛的少年站在一路。

黑暗中。

楚辰拉着蔣千樂開始跑。

劈開黑夜。

幾步跑過去,楚辰清楚地知道,他跟少年時代隔了山海。

惶惶不可回頭。

新聞爆出來的時候,秦星在家裏關禁閉。

他不被馬女士允許用手機,在撥吉他。

吉他弦忽然斷了,秦星手心被劃出一條口子,有血流出。

秦星心裏忽然覺得很不好。

非常不好。

像是一種他不可阻擋的宿命正在襲來。

四端幾位親自上門,告訴秦星,楚辰出事了。

聽說封銳明被送到醫院,重傷沒死。

聽說封銳明招來記者,曝光此事,他說繼女跟外甥聯合起來跟自己搶錢,他不告死他們不作數。

一時熱議紛紛。

跟家裏要錢不成,殺害家人。

何等惡劣。

楚辰跟蔣千樂都已經成年,等着坐牢吧。

秦星家裏人此刻都在,他們也都看見新聞了。

秦星聽不懂。

他們說什麽?說楚辰殺了蔣千樂的後爸?

周得完全不信,警察喊去做筆錄的時候,四端已經保送了北大的兩位同學,跟警察叔叔用人格跟生命保證。

楚辰不會這樣,一定是哪兒錯了。

秦星問:“楚辰呢?警察局?”

許森看秦星,頭一次避開一個人的眼神。

許森說:“楚辰跟蔣千樂失蹤了。”

秦星呆呆看着衆人。

這特麽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怎麽了?怎麽會這樣,怎麽不過是兩天,就這樣了?

他人呢?

他跑哪兒去了?

他回來啊,他不會要錢不成殺人啊!

秦星開始瘋跑,老秦拽住他,低聲呵斥:“你能幹什麽?我找關系問!”

秦星淚流滿面,“爸,送我去他家。”

老秦面沉如水,不許。

秦星看起來很平靜,但是他的話冒着涼氣。

秦星說:“爸,只要有放我出門的一天,我就去找楚辰。我不管那天我是不是要高考。”

老秦沉默一會兒,安排家裏司機出門,自己親自跟着秦星。

秦星被送到楚辰家裏,直奔老樹下。

菩提樹,楚辰的秘密樹洞。

夜幕已臨,秦星上手在樹下摸索亂挖,他拽開埋在沙土中一個蛇皮袋子一角,拉出裏面的東西,一屁股坐在地上。

汗滑落,打濕衣襟。

警察還沒來得及鎖定手機信號最後出現的位置。

楚辰把手機留給了秦星。

秦星握着楚辰的手機,黑着屏。

秦星想,楚辰應該是算到了。

他算到最壞的情況是封銳明沒死,要拉他們進地獄。

蔣千樂才剛上大學,人生才剛剛開始。

即便最後結局是正當防衛,她又有多少機會可以重新開始人生?

楚辰也算到了,封銳明如果真的死了,那蔣千樂的人生,也就停在這一刻了。

楚辰相信法律會有公平,如果那天是他自己失手,他會等警察來。

可他答應過姥姥,他得讓蔣千樂享上福。

怎麽能讓她死在十九歲未至。

秦星在樹下跪了很久。

老秦眼淚都快下來了,秦星站起來,面色冷峻,站直。

秦星擡起手,指向那棵老樹,對老秦說:“給我買下這棵樹。”

這棵樹,無論如何,給他保下來。

秦星知道命運擅長辜負人。

所以他曾無知者無畏地叫板,天,我不要你赦免。

[天上的雨不要動地上的人,

牆垣不許關起他扶搖的魂,

天命,你聽——

無動于衷是你的一面之詞,

翻天覆地是我回答你的,孤注一擲,

少年游,争朝夕,

他年淩雲山上寄,一個名字。

誰赦免誰呢?]

可是,無數個不能睡的夜晚。

秦星問天,能不能赦免他心愛的少年,送他回來啊。

求求你了。

高考結束,秦星沒有參加任何同學聚會。

他回家,打了個電話給叨叨,問:“今年過年前你在我家給我們算卦,你給楚辰抽簽抽到了什麽?

叨叨當時轉開的話題,應驗至此。

叨叨喉嚨很緊,說:“龍困于野。對不起啊,是我沒算好。”

秦星眼淚掉下來,怎麽怪叨叨沒算好呢?

龍困于野。

從這天開始,秦星無數次來找封銳明,問能否和解。

封銳明不改口。

封銳明臉上留了很長的一道疤,掙紮間瓷片差一點就讓他瞎了眼。

随着變老,臉上的褶子跟疤痕一道,讓他看起來越來越猙獰。

封銳明年輕時就靠一張俊臉坑蒙拐騙,完全不能接受自己現在的樣貌。

封銳明身上有種暮年的老氣,一次次對秦星說,不可能,給他多少錢,他都要把楚辰跟蔣千樂送進監獄。

每一次來找封銳明,秦星都會在老樹下站一會兒。

樹下人影從少年纖細初長成青年長身玉立。

時光拉長人影,斑駁樹影下年歲支離破碎。

一直是他一個人。

好多年如一日,菩提樹不悲不喜,無動于衷。

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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