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放下
放下
四周漆黑如墨,天地間萬籁俱寂,祁明樂知道,她快要死了。
死的可憐又可笑。
三日前,祁明樂在佛寺上香時突發地動。大殿劇烈搖晃時,祁明樂下意識想去護她的心上人衛恕。可她轉過頭時,卻見衛恕護着旁側的女香客,頭也不回的疾行朝外掠去。
祁明樂是将軍府嫡女,原本以她的身手,在大殿坍塌前,她是能逃出去的。
可回頭看見那一幕時,她怔愣了兩個彈指間,因而錯過了逃出去的機會。
等祁明樂再醒來時,周圍又黑又靜,她被什麽東西護住了,人雖沒受傷,但卻無法動彈。
祁明樂心儀衛恕,因衛恕喜歡娴雅的姑娘,她便收了刀,學起了琴棋書畫,調香烹茶等雅事。慢慢的,衛恕對她親近了不少,甚至還答應陪她來佛寺上香。
這一日,祁明樂穿了最漂亮的衣裙,請人替她上了妝,滿心歡喜來見衛恕。
可發生地動時,她卻被抛下了。
祁明樂雖難過,但卻并未喪失求生的信念。在廢墟中醒來之後,她便一直在努力自救。可這裏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見,她身體被禁锢住動彈不得,大聲呼救也無人應答。
寒冷和死寂将她層層挾裹。
如今她饑寒交迫,身上忽冷忽熱,呼吸也愈發艱難了。
祁明樂知道,她快要死了。
意識徹底消散前,祁明樂看見了栎棠關。
栎棠關山脈連綿,一碧千裏,是祁明樂長大的地方。那裏一到春日,漫山野花雜樹瘋漲。她紅衣烈烈,打馬在山道上自由暢快馳騁,風裏全是栎棠花的香氣。
而山道的盡頭,站着她的父親兄長。
“铮——”
勁風拂過,廊下鐵馬铮铮作響,祁明樂在一片潮熱裏醒來。
“小姐,您醒啦!今日您覺得好些了麽?”侍女銀穗放下藥碗,将委地的紗幔攏起來挂在金鈎上時,露出了祁明樂那張病容未消的臉。
上京發生地動後,祁昌弘不眠不休,親自帶人找了整整三日,才從廢墟裏救出祁明樂。
那時的祁明樂高熱不退,請了許多大夫也無濟于事。最後還是太醫院的葉院判親自前來,為祁明樂紮針放血之後,祁明樂的高熱才退。
先前靈動明豔的人,病了這一場之後,精氣神都沒了大半。
“嗯,好多了。”祁明樂攏住青絲,起身道,“我要沐浴。”
如今正是流火七月,可祁明樂風寒未愈,屋子裏不讓用冰,每日祁明樂都要沐浴好幾回,廚房便一直備着熱水。
沐浴過後,換了身幹爽的衣裙,祁明樂才覺得好些。她披着微濕的頭發,将膝頭的長匣子打開。
匣子裏裝着一把雙刃刀,寬三尺有餘,刀鋒凜凜生寒光。
銀穗進來時,看見祁明樂在擦刀,還愣了愣。
從前在栎棠關時,這把刀祁明樂從不離身。可回上京後,因衛恕喜歡娴雅的姑娘,祁明樂便将它收起來了。今日怎麽突然又拿出來了?
銀穗壓下心底的疑惑,進來道:“小姐,衛公子來了。”
自從祁明樂被救回府之後,衛恕來了将軍府數次,但祁明樂一直沒見他。而今日,祁明樂想做個了斷。
那場地動過後,上京連下了數日的暴雨,到今日才徹底放晴。
祁家前院裏,祁明照與衛恕相對而立,但氣氛并不好。祁明照與衛恕本是至交好友,可今日,祁明照看衛恕的眼裏全是冷意:“地動那日,到底發生了什麽?”
自祁明樂受傷回府後,衛恕每次來探望祁明樂,祁明照都要問一遍這個問題。
“祁兄,你在懷疑什麽?”衛恕不答反問。
“明樂的身手在你之上,為何地動那日,你安然無恙,而她卻被壓在了廢墟之下?”
這是祁明照一直想不通的地方。他也曾問過祁明樂,祁明樂卻避而不答。但那場地動過後,祁明樂對衛恕态度的轉變,祁明照卻看的一清二楚。
從前追着見衛恕的人,地動過後衛恕數次登門,卻一直避而不見。而衛恕對這件事,亦是存而不論。
“當時情況混亂,我也不知為何,明樂沒有逃出來。”衛恕神色歉疚解釋。
祁明照一聽這話,火氣瞬間就上來了:“我妹妹是與你一道去佛寺的,你現在卻告訴我,當時情況混亂,你也不知為何,她沒有逃出來?”
“我……”衛恕正欲開口,外面傳來侍女向祁明樂請安的聲音。
衛恕聞聲回頭,就見祁明樂從長廊那頭而來。
此時天光正盛,祁明樂墨發飛揚,眼覆輕紗,紅衣烈烈而來。長廊上熙攘盛開的淩霄花,在她出現的那一刻,瞬間黯然失色了。
這樣的祁明樂,對衛恕來說是陌生的。但對祁明照來說,這才是他那個璀璨恣意的妹妹。前段時間,祁明樂又是學琴彈曲,又是學人調香烹茶的模樣,他怎麽看怎麽覺得別扭。
看見祁明樂眼覆輕紗,衛恕頓時神色驟變:“明樂,你的眼睛……”
“在暗色裏待久了,暫時還不能适應強光,無礙的。”
聽祁明樂這麽說,衛恕這才安心些許,旋即他又向祁明樂道歉:“明樂,抱歉,那天我沒能保護好你。”
隔着覆眼的輕紗,祁明樂看見了衛恕臉上的愧疚自責。
但她腦海裏随之浮現的,卻是那天大殿坍塌前,衛恕護住那位女香客,頭也不回沖出去的場景。
祁明樂垂下眼睫,偏頭問祁明照:“我能跟衛恕單獨說幾句話麽?”
這便是不想讓他聽的意思了!祁明照冷着臉走了。
侍女小厮們也下去了,庭院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時,祁明樂才開口問:“那就是你傾慕的人麽?”
衛恕霍然擡眸,驚詫望着祁明樂:她怎麽會知道?
一見衛恕這個表情,祁明樂便知道,自己猜對了。她半是苦澀,半是釋然道:“人下意識的反應是藏不住的。”
祁昌弘與衛父同朝為官,祁明照又與衛恕是好友,他們亦是相識。這三種關系疊加在一起,遇見危險時,衛恕率先顧的也該是她才對。
可那日,衛恕卻一心撲在那位女香客身上,從頭到尾都未曾分給過她一個眼神。
祁明樂心儀衛恕,關于衛恕的種種,她都了如指掌。其中也包括,衛恕曾有個白月光,但天意弄人,他的白月光已嫁為人婦這件事。
“明樂,這件事,你能替我保密麽?”衛恕望着祁明樂,低聲請求。他的心上人已經成親了,他怕這件事傳出去,于她名節有損。
衛恕出身官宦之家,溫文爾雅對誰都很溫柔。可直到今日,祁明樂才發現,他對心上人的溫柔是不一樣的。從前她怎麽就沒看出來呢?
“明樂?”
“嗯,好。”祁明樂答應了。
“明樂,謝謝你。”衛恕如釋重負松了一口氣,又将目光落在祁明樂身上,“你的身體好些了麽?我前幾日來見你時,祁兄總說你在卧床休養。”
“已經沒有大礙了。”
“那就好。幸虧你沒事,否則我都不知道,該有何顏面來見祁将軍與祁兄了。”說到這裏時,衛恕又覺得奇怪,“不過明樂,你的身手那樣好,為何那日沒能逃出來?”
這也是衛恕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
祁明樂垂眸,遮住了眼底的思緒:“我當時在拜佛,起身時慢了一步。”
衛恕頓時又心生歉意。若當時,他能分心去看祁明樂一眼,或許祁明樂就不會被困在廢墟下了,“明樂對不起,我……”
祁明樂打斷衛恕的話,望着密密匝匝怒放的淩霄花,釋然一笑:“都過去了,我已經放下了。”
今天的祁明樂,跟往日裏不一樣了。但要讓衛恕具體說,怎麽個不一樣法,衛恕卻又說不出來。
一直以來,都是祁明樂追着他。
他對這個大膽熱烈的姑娘所知甚少,只知道她性子活潑,明媚愛笑,每次看見自己時,眼裏皆是坦蕩而炙熱的傾慕。
上京愛慕衛恕的姑娘不少,但祁明樂卻是唯一一個,将這份傾慕坦坦蕩蕩,剖給他看的人。
不知怎麽的,衛恕突然想對她好一點。
“過幾日我要去青州,你想要什麽,我幫你帶。”算是給她的賠禮。
這是衛恕第一次,主動提出問祁明樂要什麽,但祁明樂卻拒絕了:“不用了,我什麽都不缺。”
衛恕也沒再強求,既然祁明樂不肯說,那到時候他為她挑便是了,權當給她一個驚喜。
祁明樂想求證的事,已經得到了答案,之後她便以身體不适為由,先回她的院子了。卻不想,她剛回去沒一會兒,祁明照便來了。
“想清楚了?”一身黑色勁裝的祁明照進來,第一句話問的便是這個。
他們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對于祁明樂,祁明照不說了解十分,但最起碼能了解六分。今日祁明樂過來時,祁明照就發現,祁明樂變了。
“嗯,想清楚了。”祁明樂坐在靠窗的榻上,神色平靜釋然,“從前我總覺得,感情這種事,就像學武一樣。只要我肯努力,我總能心想事成的。”
“可經此一事後,我發現并不是。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不管我多努力都沒用。”而且她的努力,在衛恕的心上人面前,完全就不堪一擊。
哪怕對方早已嫁為人婦,所以祁明樂便釋然了。
她語氣輕緩而堅定:“而且我喜歡他,我可以為他做很多事,但我不會因為喜歡他,舍棄我的性命。”
在衛恕護着他的心上人,頭也不回的沖出大殿之後,祁明樂便看清楚,她在衛恕心裏的位置了。
所以她釋然了,她對衛恕的喜歡,也就到此為止了。
“你想清楚了就好。”雖然祁明照與衛恕是至交好友,但祁明樂是他的親妹妹,祁明照自然是站在自己親妹妹這邊的,“這上京男人多得是,何必在他這一棵樹上吊着。改日,我與父親為你再尋更好的。”
他們兄妹倆平常沒少鬥嘴,如今聽祁明照這麽說,祁明樂還是十分感動的。所以她又用同樣的話,來關心祁明照:“哥,這上京的女子也多得是,你要不也換棵樹吊?”
姜曦歌那人太冷了,祁明樂覺得,她哥這個愣頭青,未必能暖的熱。還不如趁早放手,免得越陷越深。
祁明照卻不領情,他蹭的一下站起來,冷着臉丢下一句,“管好你自己”,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哼!不知好歹!你就等着以後哭吧你!”祁明樂趴在敞開的窗邊,氣鼓鼓沖着祁明照的背影揮拳。
祁明照權當沒聽見,直接大步離開了。
感情的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她言盡于此,接下來,就是祁明照的事了。
廊下花香習習,檐角銅鈴陣陣,倚窗而坐的祁明樂頓覺一身輕松。
從前她追着衛恕,喜他所喜惡他所惡。從今以後,她祁明樂要做她自己,怎麽快活怎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