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談心

談心

在去見賀子銘的路上,張元修問起了賀家如今的情況。

“自從我家老爺下獄之後,府裏的人心頓時也散了,少爺怕牽連底下的人,便将他們全都遣散了。”那老仆一面說話,一面用袖子揩了揩眼睛,“而我家老夫人與夫人也因此事相繼病倒了。”

這老仆是賀家的老人,除了賀家之外,他也無處可去,索性便留在賀家,幫襯着料理府中的雜事。

他們正說着話,遠遠就見兩個婦人從前面的走廊上行來,張元修認識她們——是賀子銘的二姐和四姐。

她們早已出嫁了,想必是因賀大人下獄,賀夫人生病,故才回府來探望的。

既遇見了,張元修本欲攜祁明樂上前去打招呼,但前面兩人并未看見他們,反倒像是起了争執。

賀家四小姐一面走,一面氣的發抖:“從小到大,祖母都偏心小弟,我們姊妹幾個也從未說過什麽。如今爹爹下獄,娘親生了病,我們冒着被夫家厭棄的危險,來府中探望娘,祖母怎麽能這麽對我們?”

賀敏之膝下六女一子,長女幼年夭折,五女兒難産而亡,如今膝下只剩四女一子了。

其中賀三小姐和賀六小姐皆遠嫁了,只有賀二小姐與賀四小姐嫁在了臨江城。聽聞娘家出事之後,賀二小姐與賀四小姐結伴回來探望,卻被賀老太太一通罵:“嫁出去的女兒,便是潑出去的水了,你們不好好在婆家服侍婆母,成日往娘家跑做什麽?趕緊回去!”

當時賀四小姐便被氣的直哆嗦,還是賀二小姐攔着,她才沒當面賀夫人的面,與賀老夫人起争執。

賀二小姐勸道:“四妹,你且消消氣。如今父親尚在獄中,想來祖母是怕我們頻頻回娘家,讓夫家心生不喜,所以才會狠心趕我們走。而且祖母是什麽性子,你還不知道麽?她雖确實偏疼小弟一些,但對我們幾個孫女也不差。當初你出嫁時,祖母還将她母親留給她的嫁妝镯子給了你,你忘了麽?”

“我沒忘。”賀四小姐甕聲甕氣答了一句,轉過頭,眼淚撲簌簌的往下掉。

原本正欲攜祁明樂上前打招呼的張元修,見狀只得停下腳步。廊下的賀二小姐這才察覺到妹妹的情緒不對勁兒,她忙拉着賀四小姐的手,急聲問:“小妹,可是鄭家為難你了?”

賀四小姐的夫家姓鄭。

今日回府之後,賀四小姐便在強忍着情緒,如今對上賀二小姐關切的目光,她瞬間繃不住了,頓時捂着帕子掩面啜泣:“我婆母要讓相公休了我。”

“什麽?!豈有此理!”賀二小姐一聽這話,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當初父親原本看不上他們鄭家,是他們鄭家再三腆着臉上門,說鄭小公子在上元節上對你一見鐘情,且非你不娶。父親這才同意的這樁婚事,如今你們成婚不過一載有餘,他們鄭家便起了這種心思,他們當真覺得我們賀家是好欺負的不成?走!姐姐帶你去鄭家,為你讨回公道去!”

說着,賀二小姐拉着賀四小姐的手腕,便要去鄭家為她讨回公道。

“二姐姐!不要!眼下父親尚在獄中,若讓母親知道這事,母親只怕就挺不住了。”賀四小姐緊緊攥着賀二小姐的手,眼淚不停的往下掉。

她的父親如今已锒铛入獄了,賀子銘目前又撐不起賀家,在這個時候,她不能再讓母親因她難過了。

她們姊妹裏,就屬賀四小姐最任性了。如今聽到昔日最任性的妹妹這般說,賀二小姐頓時心如刀割,可她又不得不承認,賀四小姐說的在理,姐妹倆遂在一起抱頭痛哭。

張元修與祁明樂被迫聽了一會兒牆角,待賀家姐妹倆哭過一場,整理情緒離開之後,他們一行人才從假山旁出來。

張元修微微偏頭,看了一眼身側的老仆。

那老仆垂眸,帶着他們七拐八饒的,最後去了前廳:“還請張大人和張夫人在這裏稍後片刻,老奴去向我們少爺通禀。”

說完,那老仆沖他們夫妻二人行了一禮,便轉身出去了。

待那老仆走遠之後,祁明樂才撐着下巴,小聲道:“這老伯真有意思,明明一開始說,要帶我們去找賀子銘的。結果在府裏兜轉了一圈之後,竟然将我們又帶回了花廳。”這擺明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張元修自然也察覺到了,但他并未說破此事。

他們夫妻二人在花廳裏等了一會兒,外面響起匆促的腳步聲。沒一會兒,賀子銘便從外面步履匆促進來:“弟妹,元修,你們倆怎麽來了?賀叔,快上茶。”

老仆應了聲,便退出去了。

之前每次看見賀子銘時,賀子銘總是錦衣華服,一臉意氣風發的模樣。如今賀敏之突然锒铛入獄,賀子銘整個人神色肉眼可見的頹廢了不少。

很快,那老仆便給他們上了茶。

“府裏現在有些亂,沒什麽能好招待你們的,弟妹,還請你和元修見諒。”

祁明樂搖搖頭,試探問:“賀夫人的身子還好麽?”

上次祁明樂裝病時,賀夫人曾随知府夫人一道去張家探望過祁明樂。今日既來了賀家,祁明樂本想着去探望賀夫人的,但轉念一想,只怕賀夫人此時并不想見到她,便只得作罷了。

“大夫看過了,說沒有什麽大礙,讓好生将養一段時間。”

張元修聽到這話,颔首道:“若缺什麽,你可去張家找我大哥。若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可以寫信給我。”

“嗯,好。”賀子銘應完之後,才反應過來張元修話中的意思,他立刻追問,“你們要回上京了?什麽時候動身?”

“應當是明日。”

早在臨江官員陸續被下獄時,張元修私下便同賀子銘說過,此案十有八/九會交由三司會審。如今聽到張元修說要回京,倒也是賀子銘意料之中的事,只是他沒想到會這麽趕,明日便要走。

張元修道:“眼下還有些時間,你若有什麽想給賀伯父帶的,可以收拾好交給我。”

“好,你們且略坐坐,我這就讓人去收拾。”賀子銘聽到這話,也不敢再有半分耽擱,忙匆匆去後院收拾了。

如今賀敏之是階下囚,張元修肯格外照顧已是十分不易了,賀子銘也沒讓張元修為難,便只拿了些賀敏之能用上的藥。

可他臨走時,賀夫人無意知道了張元修來了賀家的事,她不顧病體,掙紮要去前廳見張元修。

賀子銘拗不過賀夫人,只得扶着她過去了:“娘,您慢些,小心腳下。”

張元修和祁明樂原本是坐在花廳裏等,見賀子銘扶了賀夫人過來,立刻齊齊起身,迎上前去:“賀伯母。”

賀夫人擡眸看了張元修一眼,膝蓋一彎便跪了下去,痛哭道:“張大人,您就看在我們子銘素來與您交好的份上,您就救救他爹吧。”

張元修和祁明樂都沒想到,賀夫人一進來,會直接向他們跪下。

“娘!您這是做什麽?”賀子銘也驚了一跳,忙去攙扶她,“娘,您快起來!”

賀夫人不但不起,反倒拉着賀子銘,讓他也跟着一塊兒跪:“子銘,你求求張大人。張大人,我給你磕頭了,求你救救我家老爺。”

“賀伯母!”張元修立刻單膝跪地托住賀夫人的手腕,“賀伯母,賀伯父的事,回上京之後,我會盡力從中周旋,您快起來。”

“你當真肯幫忙?”賀夫人像溺水的人,抱着最後一塊浮板一般,緊緊攥住張元修的手。

人情冷暖這四個字,在賀敏之入獄之後,賀夫人已是深切的體會到了。她一個深宅的婦人,對這種事一竅不通,她只知道張元修是欽差,是上京來的大官,只要張元修肯幫忙,她家老爺定然會沒事的。

張元修輕輕颔首,與賀子銘一道扶着賀夫人起來。

自賀敏之入獄之後,賀夫人便病了,整個人此刻已是形銷骨立。可偏偏她卻拉着張元修不肯松手,不住确認着張元修真的會幫忙救賀敏之。

賀子銘見狀,便同她道:“娘,元修他們明日便要啓程回上京了,您先回去,我去送送元修他們,順便再同他們說說我爹的事。”

張元修與祁明樂便順勢與賀夫人道別,然後與賀子銘一同往外走。

出去之後。賀子銘立刻沖他們道謝。

張元修看着賀子銘,淡聲道:“你我之間,不必說這個。”

“而且若真要論謝,也該是我謝你才是。”祁明樂道,“我聽郎君說了,上次若非你幫忙,他不可能這麽快就能找到我們。原本我打算是請你喝酒道謝的,但後來想了想,這頓酒還是先欠着,待諸事塵埃落定後,我再同郎君一同請你喝。”

此案要去上京三司會審,他們誰都不知道,賀敏之最後會被怎麽判。但祁明樂既然這麽說了,賀子銘自然是應了。

祁明樂知道他們還有話要說,便道,“我剛才過來時,看你們前面的芍藥開的很好,我去折幾枝帶回去給寧寧。”

說完之後,祁明樂便率先往前走了。待到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時,張元修才開口問:“這段時間很難捱吧?”

一聽張元修這話,賀子銘的眼淚差點下來了。

他是家中最小的,又是唯一的男丁,一直都是被嬌縱着長大的,壓根就沒扛過事。如今賀敏之驟然下獄,賀老夫人與賀夫人又接連病倒,所有的事一下子全壓到了賀子銘這裏,賀子銘整個人差點都被壓趴下了。

如今聽張元修這麽問,賀子銘扯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難捱,太他娘的難捱了。但我轉念一想,當時你獨自挑起西苑時才十歲,我如今比當時的你年長了十一歲,我若捱不過去,那不就成個笑話了麽?放心!我捱得住。”

話雖是這麽說,但張元修經過這種事,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種一瞬間長成為親人庇佑的支撐有多辛苦。

張元修拍了拍賀子銘的肩膀:“若需要銀子或人手,你去東順街的鬥升米鋪找錢掌櫃,他自會幫你。若有其他事,可以寫信給我。”

他們相識十一載,賀子銘比任何人都清楚,張元修這人平素話不多,但卻永遠都是做的比說的多。

“好,眼下我們府裏是這種情況,我也就不同你客氣了。”

“你我之間,不必客氣。”張元修收回手,“至于賀伯父的事,若有消息,我随時給你來信。”

“好,多謝。”

張元修看向賀子銘:“我說過的,你我之間,不必言謝。”當年他父親驟然亡故之後,是賀子銘時常來張家找他,開解他的,若非賀子銘,當年他也不可能那麽快就撐起西苑。

從賀家離開之後,張元修并未陪祁明樂回府,而是道:“我還有些事要辦,我讓奉墨送你回府?”

祁明樂知道張元修要去辦什麽事便應了。待張元修離開之後,她則慢悠悠在街上逛着。

明日他們便要離開臨江了,祁明樂一面逛,一面問奉墨:“娘和雲葶元昱他們在臨江時,平日喜歡去哪些鋪子逛?”

“夫人喜歡桃花妝的胭脂水粉,三小姐喜歡金玉滿堂的首飾,至于二公子,則喜歡臨風閣的扇子。”這個時節吃食不好帶,奉墨便說了些容易帶的。

祁明樂此番是跟着張元修來公幹的,她也不好帶太多東西,便每個鋪子都挑了三樣,讓蘇沁蘭并雙生子兄妹解解鄉愁。

等祁明樂逛完回府時,正好張元修也回來了。

祁明樂放下手中的茶盅,好奇問:“你是怎麽解決鄭家要休賀子銘四姐那事的?”

“鄭家拜高踩低,無非是因為賀伯父入獄。若他們知道,除了賀伯父之外,還有人護着賀家,他們在想休賀子銘的四姐之前,便會先權衡一番利弊。”張元修說完,端着祁明樂用過的茶盅,自顧自倒了盅茶自己喝了。

祁明樂沒注意到這一點,她還在想張元修說的話:“但你這治标不治本啊!如今你是幫了賀四小姐,那以後呢?”

“以後便要看子銘同賀四小姐怎麽選擇了。”

若賀子銘能撐起賀家,那賀小姐在鄭家自然不會受委屈。亦或者是,賀四小姐想開了,決定離開鄭家了。

但這兩種可能,不管是哪一種,都會很艱難。

祁明樂不滿嘟囔:“這世道,女子出嫁前,興衰榮辱要依仗父親。出嫁後,還得依仗父兄丈夫,為什麽女子就不能自己立起來呢?”

他們夫妻這麽久了,祁明樂時常說這種話,張元修已經見怪不怪了。

“因為這世道,女子大多都是籠中鳥。從她們出生起,便被長輩束縛,不能像男子那般随意出門,随意抛頭露面,她們被教育要柔弱溫順,要将榮辱興衰都要系在男子身上。”

祁明樂立刻反駁:“我爹就沒同我說過這種話。我爹只同我說,我是他女兒,我想做什麽都可以。”說到最後,祁明樂一臉驕傲。

張元修被她這模樣逗的彎了彎唇角,跟着應和:“可惜這世間像岳父大人這般開明的人并不多。”

“嗐,是啊!這世上像我爹這樣開朗的人并不多。”但說完之後,祁明樂立刻又扭頭瞪向張元修,“那你呢?難不成你也覺得,女子要做籠中鳥,要柔弱溫順?”

見祁明樂大有同坐株連的架勢,張元修啞然失笑:“若我這麽覺得,那我便不會帶你臨江了。”而且從始至終,張元修都不覺得,女子柔弱是一件好事。

譬如他娘蘇沁蘭,一遇事便六神無主只會啼哭。所以在張雲葶小時候,他發現張雲葶在遇事時,身上有幾分蘇沁蘭的影子時,他便很嚴肅的同張雲葶說過:“雲葶,你是女子,你可以嬌弱,但不能柔弱。我與你二哥,日後不可能會時時護着你,遇事你得學會自己立住。”

“大哥和二哥不能時時護着我,那我以後還有夫君呀?”張雲葶懵懂望着張元修。

張元修毫不留情掐斷了她的憧憬:“我們是手足血親,我與你二哥都尚且有顧不到你的時候,你的夫君就一定能做到麽?退一步來說,就算他一時能做到,你能保證他能做到一輩子麽?若中途他變心了,你除了哭,還能做什麽?”

當時因為這番話,張雲葶氣的整整半個月沒理張元修。

而張元修一貫對張雲葶縱容,但那卻是他唯一一次沒去哄張雲葶。而且非但沒哄,張雲修還讓人帶張雲葶去茶樓聽了半個月,女子柔弱最後凄慘結局的書。自那之後,張雲葶再也不看那種情情愛愛的話本子了。

聽張元修這麽一說,祁明樂滿意點點頭:“算你識趣。”

他們夫妻倆今天一整日都沒得閑,如今難得閑下來,兩人便并肩坐在廊下。誰都沒說話,但卻莫名讓張元修有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驀的,祁明樂突然站起來,指向黛青色的天空,朗聲篤定道:“我祁明樂這一輩子,絕對不會做籠中鳥。我要做自由翺翔的鷹,能飛多高就飛多高,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似是為了印證祁明樂這話一般,祁明樂話音剛落,院中驀的起了風,吹的祁明樂裙角飛揚,似是下一瞬間,她就能飛走一般。

不知怎麽的,張元修驀的心下一緊,他幾乎是下意識傾身,一把攥住了祁明樂的手腕。

祁明樂被張元修拽的踉跄了一下,跌進了張元修的懷中。她一臉不解問:“張元修,你做什麽?”

“沒什麽,就是突然想抱抱你。”說話間,張元修眼睫傾垂,他不敢跟祁明樂說,剛才有那麽一瞬間,他有種自己即将會失去她的感覺,只默然将搭在祁明樂腰上的手驀的收緊了幾分。

下一章回京,明晚見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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