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夜談

夜談

越歌不解其意，看這架勢，行政長官怕是早就打定注意要跟自己聊些什麽了。

可是，他要聊什麽呢？

“越先生，請坐。”老人的聲音寬和沉厚，帶着慈祥的笑意，“我們預算有限，讓您辛苦這些天，也給不出太高的報酬，慚愧慚愧。”

越歌連忙道：“您言重了，來這裏工作我十分開心，而且您可能不清楚，自從‘強迫振動’解散，我手頭也沒有太多工作機會，能擔當N73的旅游促進大使，我還要感謝您的擡愛。”

老人笑了：“不敢當。最近幾天，政府這邊接到許多通訊，都是大企業打來找您的，您把本來能賺大錢的時間奉獻給了我們這個小地方，我們都很感激您。”

越歌沒再多解釋，他抿了一口茶，誇獎N73本地的特産茶葉滋味甘醇。

“不考慮做一些農産品的深加工嗎？”越歌舉了舉手中的茶杯，問。

老人嘆了一口氣：“早就有這個想法，但是我們缺少資金。聯盟的扶貧經費寥寥，N73無論政府還是企業信用等級都很低，很難從金融機構獲得貸款。我們也想延長産業鏈提高利潤，但是太難了。”

“聯盟對N73的關注确實不夠啊……” 越歌看了一眼身邊的老人，欲言又止，他還不能完全确定這位N73行政長官對聯盟當局的态度，怕自己說出大逆不道的話引來麻煩。

“但是在如今這個時代，我們無法脫離聯盟，”老人像是明白越歌的顧慮，語出驚人，“科技的發展讓社會分工越來越精細，N73連完整的工業體系都沒有，一旦脫離聯盟，聯盟予以制裁，阻斷我們與其他星球的商業往來，N73的居民就要缺衣少穿。”

老人看了越歌一眼，無奈地說：“我們進退兩難。”

越歌斟酌着措辭：“但是，按目前的情形看，歸從于聯盟也只是……讓中心區域的星球和企業從這裏掠奪資源，而N73自身的發展……”

誰都知道的事，沒必要說破。

“或許您可以與一些科研機構合作，現在有個概念叫‘彎道超車’，不過我覺得一蹴而就可能性不太大，還是需要長期的積累，厚積薄發。”越歌又說。

“科研機構……”老人喝了一口茶，意味深長地看着越歌，“以前，也曾有科研人員到過這裏，您可能知道，軍方喜歡派一些小組到荒無人煙的地方做破壞性強的實驗。”

越歌的瞳孔遽然變大，他震驚地看着面前的老人，不敢相信地重複道：“……軍方的科研人員？”

“沒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些人，”老人聲音低沉，“後來都死了。”

聽到這裏，越歌太陽穴附近的血管全都砰砰跳動，他覺得頭皮都要炸開，強壓着自己的情緒整理思路，準備詢問一些細節，以便确認對方所講述的科研小組是否就是父母所處的那一支。

黑塔的秘密太多，或許殒身遠空的可憐人也不止越歌父母的那一隊，但無論如何，他不會放過這個揭秘真相的機會。

老人像是明白他的所思所想，也不等他一一發問，便緩緩地講述起自己曾經親眼所見的過往。

晚風清幽，四周寂靜無聲，唯有一把滄桑的嗓音在追憶二十多年前的那些往事。

“那一隊科研人員原本的目的地不是N73，他們是流亡到這裏的。”老人說，“那時候N73與外界的通道還沒修好，時空縫隙是這裏的天然屏障，我猜測，他們是故意選擇了一條險路，想要孤注一擲。而且，憑着他們所掌握的科學技術，大概也有些手段不讓自己在時空縫隙迷航。結果是，他們順利地抵達了這裏，但追兵随後也到了，邊境的游擊隊之所以能在聯盟軍方的打壓之下存在多年，靠的就是對地形的熟悉，區區時空縫隙，攔不住他們。”

“游擊隊？”越歌疑惑道。

“沒錯，游擊隊。”老人篤定地說，“前些日子邊境星球的大爆炸，也是他們做的，他們很瘋狂。游擊隊的人認為，他們選擇反抗聯盟全是因為聯盟政府對弱小星球的壓迫，但我覺得，暴力并不可取，也不能真正解決問題。”

老人停了停，又說：“不過，沒有他們也不行，有他們在，我們這些窮地方才能與聯盟當局有一些讨價還價的餘地，從戰略上看，他們這些暴力狂人正是我們制衡的籌碼。”

說着，他看了越歌一眼：“我們和游擊隊不是一夥的。您不必有顧慮。”

越歌眉頭緊皺，他的困惑并不是N73政府與邊境游擊隊的關系。

“游擊隊，為什麽會追捕軍方的科研人員？”

“當然是為了獲得技術。游擊隊還幻想有朝一日打到聯盟中心區，讓星際聯盟政府改朝換代，為了實現這麽遠大的目标，沒有科學技術做支撐是不可能的。一直以來，他們的武器裝備跟聯盟軍隊的相比都被完全碾壓，他們能茍延殘喘到現在，一方面是占了地形優勢，另一方面……”

老人看看越歌，短促地笑了一下：“我覺得是因為聯盟軍方也時不時槍口擡高一寸，放他們一馬。”

“為什麽？”越歌不理解。

“您來自聯盟中心區域，某些事應該會有所耳聞，”老人看看四周，壓低聲音，“我只是猜測而已，您別當真。現在政府每年撥巨款給黑塔做軍費支出，黑塔的長官卻軍權緊握，連重大事情都經常不跟議會那邊商量，政府跟黑塔的關系并沒有看上去這麽單純。黑塔常年派兵追繳游擊隊，但并不想趕盡殺絕，因為如果這些反叛分子被消滅了，他們就無法再理直氣壯地争取巨額軍費，在聯盟中的地位也會大大受損。”

越歌點頭，他迫不及待地繼續問：“游擊隊想逼迫這些科研人員交出技術？”

“不是逼迫，”老人說，“應該是合作，但是你知道，這些人兇慣了，你讓他們去跟一群科研人員談判，他們根本說不出幾句好話，所以吓得對方一路駕駛飛船逃到了我們這裏。”

“後來呢？”

“後來……”老人眯起眼睛想了想，“後來這一隊科學家再次內讧，有人投靠了游擊隊，有人駕駛飛船離開，還有人在我們這裏生活了一段時間，之後又被同伴接走。在N73留了一段時間的人是個醫生，靠幫我們治病換些糧食吃，他醫術很高，救了不少人。”

醫生，醫生……

越歌忽然想起什麽，脫口而出：“丹尼爾？”

老人第一次露出意外的神色，他看着越歌點點頭：“沒錯，是這個名字。”

越歌又激動起來，他的胸膛微微起伏，腦海中各種訊息錯雜交彙，等着他從一團亂麻中理出清晰的脈絡。

他忽然感到恐懼，不禁深深看向身邊與他夜談的老人，冷着嗓音問：“您知道我父母，所以才特意跟我談這些。您有什麽目的？”

老人一愣，旋即露出一個慈祥的笑容：“您想得太多了，我一輩子都窩在這個荒僻的星球，哪也沒去過，也沒有什麽野心。N73底子太薄，我不可能參與邊境上那些勢力的勾結，您真的沒必要懷疑我。我們要選您做旅游促進大使，肯定要向聯盟政府報備，資料中需要提供您的個人檔案，我們就從聯盟的公共數據庫中查詢了一下，這是政府權限範圍內的事情，也并不用特意通知您，所以，我才知道了您父母的事。當然，出于好奇，我查詢了黑塔的特殊事件報告，發現黑塔沒有給出這些科研工作者犧牲的詳細原因，所以我才來跟您說這些。越先生，那一隊人裏，真的有您的父母嗎？”

越歌抿緊嘴唇，緩緩點了點頭。

“可是，”老人的神情忽然變得凝重，“可是，來到N73的那一隊科研人員中，并沒有夫妻。”

聞言，越歌緊緊盯着老人，等待他接下來的話。像是感應到了什麽，他的心髒在胸膛中沉重地跳動着，沉重，而痛苦。

老人像是不忍心把下面的話說出口，猶豫着：“……或許，在他們選擇逃亡到這裏之前，您的父母就已經……因為我曾聽到過那些科研人員的争執，他們早就發生了內讧，甚至……甚至為了避免洩密，除掉了內部的反對者。您的父母也許……”

越歌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他這才知道，還有比夜晚更深的黑暗。

他的父母，對聯盟對黑塔忠心耿耿的兩個人，很有可能沒有喪身于實驗意外，也沒有死于敵人之手，而是被自己所信賴的同伴奪走了生命。

而那些在內讧中對他們痛下殺手的人，此刻正跟他們一樣，擁有着烈士的殊榮，在一望無邊的墓園中立着墓碑，獲得所有人的懷念和追悼。

他們的名字和兇手的名字将永遠在一起，一起塵封在絕密的案卷中，一起出現在聯盟的英烈數據庫中，從公開的途徑，誰也不會知道二十多年前在蠻荒的邊境，一群滿腹學識的科研人員對彼此做出了多麽殘忍的舉動。誰也不會知道，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