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此時的天陰雲密布,周遭燕雀低飛,想起永琨的那些嘲諷之詞,德勒克的心情格外壓抑,只想離容錦遠一些,連看也不看她一眼,漠然應道:
“是,你話多,吵人。”
親耳聽到他的評價,容錦愣怔當場,甚至懷疑自個兒聽錯了。這些日子她盡心盡力的陪着他讀書,她不求他感激回報什麽,只是希望他的處境能好一些,萬未料到他居然這般嫌棄她!
窘迫的容錦漲紅了臉,小聲解釋着,“那還不是因為你不說話,我才多說幾句,緩解一下氣氛。”
“我不喜熱鬧,想一個人待着,你要學蒙文,請師傅教你,別耽誤我讀書。”
她的好意相助在他眼裏居然是耽誤?難道他到現在都不明白她的苦心嗎?
“我向你請教蒙文的同時不也在教你漢文嗎?師傅沒空詳細教你,我想幫你,讓你學快點兒,又顧忌你的自尊,這才借着學蒙文的理由給你解析句意,這也有錯嗎?”
原來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為了教他漢文,她竟然繞了這麽大的圈子?
得知真相的德勒克心下大震,久久難平靜。他的心底有太多的情緒在翻湧,攪得他不得安寧,然而當他擡眼再望向她時,眸光已然變得疏漠,
“公主的好意,臣心領,但不需要。每次你都要我陪你玩耍,你沒任務,我卻有功課。”
“我是覺得你這樣一直讀書也不好,弦繃得太緊容易斷裂,所以才想讓你放松一下,頂多玩兒一刻鐘,也沒敢耽誤太久。”
說到後來,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直至此刻她才明白,先前的友好相處都是假象,他只是在忍耐,得知他的真實想法後,容錦眸光漸黯,低眉看着巾帕上繡着的彩蝶,只覺它花枝招展的,太刺眼,
“你既這般讨厭我,為何一早不直說?”
即使他說出了那樣的狠話,她也沒有對他發火,聲音還是那麽輕柔,但明顯帶着一絲哽咽。
德勒克心頭一緊,不敢再看她,收回視線,漠然轉身,冷聲道:“你是公主,我得罪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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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只是礙于她的身份,他才勉強跟她一起念書?怪不得這段時日他一直沒什麽笑顏,她還以為他只是性子慢熱,以為他內向不擅表達,今日方知,他竟是那般排斥她。
一想到這些天他都活在煎熬之中,而她卻渾然不知,每日都興沖沖的往他屋裏跑,她便覺自己好沒臉。
他有他的學習方式,她卻偏要将自己的那一套硬塞給他,她自以為那是幫助,殊不知對他而言,不過是徒添困擾罷了!
滿腔熱情付諸東流,她怎麽可能不難過?但她深知德勒克沒有錯,錯的是她,旁人不想要的,她卻偏要給,除了感動自己,又有什麽意義?
下巴微顫的她低着眉,不想讓人看到她眼底閃爍的晶瑩,只因她很清楚,眼下的窘境都是她自以為是造成的,怨不得任何人。
既然他讨厭她,那她就不該再待在這兒礙他的眼,深吸一口氣,容錦佯裝平靜的道:
“快下雨了,你還是回屋去吧!你且放心,從今往後我都不會再去打攪你,你可以安心的念書。”
輕聲道罷,容錦再不停留,倉惶轉身。
看着她那匆匆離去的背影,德勒克如釋重負。他終于如願以償,逼走了她,從今以後,他可以安靜的讀書,不被打擾,容錦不再去找他,他便不必再被人奚落譏諷。
這大約……就是最好的選擇吧?
回去的路上,風驟雲暗,雨勢疾,雨點大,落在地面上,打在她臉上,砸得她火辣辣的疼,像是被人賞耳光一般,又羞又窘,無地自容。
行色匆匆的她心神恍惚,沒注意周圍的情形,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人,幸得對方緊拽着她手臂,她才不至于摔倒。
“容錦小心!”
這聲音略有些耳熟,自風雨中飄至她耳畔,有些模糊,她聽不真切,容錦詫異擡眸,這才看清來人,眼前的少年英眉朗容,身姿俊挺,一身绛色袍褂襯得他白皙矜貴,盡顯世家子弟的風範。
“明瑞?”
明瑞本在校場練騎射,才拿到弓箭,外頭就變了天,眼看着大雨将至,師傅便讓他們都散了。
準備回房的他才行至半路就下了雨,幸得他帶了一把傘,倒也不至于淋雨,沒想到會在這兒遇到容錦。
雨水打濕了她鬓邊的碎發和密長的眼睫,淋了雨的她面色蒼白,似被風雨摧殘的花朵,毫無生機,更令明瑞訝異的是,她的雙眼竟也紅彤彤的,似有晶瑩閃爍,
“你怎麽了?誰欺負你了?告訴我,我幫你出氣。”
“沒什麽,我沒事。”容錦不願細說,繞過他繼續往前走。
不放心的明瑞拐了個彎,緊跟她的步伐,為她撐着傘。
前兩日永琨與德勒克起争執一事,明瑞已有耳聞,此刻容錦的情緒這般低落,八成是德勒克跟她說了些什麽吧?
有那麽一瞬間,明瑞想将真相告訴她,可轉念一想,若是道出事實,容錦肯定會跟德勒克冰釋前嫌,繼續教他讀書,給他送糕點,那他豈不是沒機會了?
他不忍見她如此難過,卻也不想斷了自己的路,猶豫再三,最終明瑞什麽也沒說,只跟在她身側,默默的為她遮風擋雨。
奈何此刻的容錦心沉神黯,自顧不暇,不想跟任何人說話,“你快回去吧!不必管我。”
擔心她淋雨着涼,明瑞将傘遞給她,她卻不肯收,“我不需要,你別跟着我。”
聽出她的聲音帶着一絲哭腔,明瑞很想問安慰她幾句,卻又無從說起,她步伐太匆急,情緒明顯很不穩定,他若再多言,只怕她惱火。
既然她想獨處,那他就随她的意,趁勢與她講起了條件,“你把傘拿着,我便不跟。”
未免他同行繼續追問,容錦只好接住傘,“多謝,得空我會還給你。”
道罷她再不停留,偏頭擦了擦濕潤的眼角,手持油紙傘,疾步往壽康宮的方向走去。
被風吹斜的雨霧缥缈不定,一層又一層,模糊了視線。立在雨中的明瑞遙望着她那逐漸消失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只盼着容錦能徹底放下,不再跟德勒克來往。
且說容錦與德勒克鬧得不歡而散,自此後,她便老老實實的待在屋裏,連做糕點的興致都沒有。
和敬見狀,不免好奇,“你不是在跟德勒克學蒙文嗎?這幾日怎的不去了?”
倚在躺椅上閑翻着書頁的容錦懶應道:“不想去。”
若真的只是不想去那便罷了,可和敬瞧她這幾日悶悶不樂,明顯有心事,便旁敲側擊的問道:
“你可不像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人,你做什麽事都有始有終,怎的這回才學了半個月便放棄了?”
想起德勒克的那些話,容錦至今窩火。左右和敬不是外人,她也就沒瞞着,如實相告,
“他嫌我煩,嫌我話多,不想教我,我總不能厚着臉皮再去找他。”
“不會吧?”容錦性子開朗,說話風趣,和敬很喜歡跟她相處,德勒克應該也不至于厭煩吧?
“你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莫不是你自個兒胡思亂想,以為他對你有意見?”
“他親口所言,豈能有假?”
德勒克好歹也是蒙古世子,即便他漢文說不好,但教養是最基本的,他怎會對姑娘家說這種狠話?和敬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他是不是遇到了煩心事,才會說出那樣偏激的言辭?或許這并不是他本意。”
和敬總往好的方面去想,容錦曉得皇姐這是在安慰她,但她不想自欺欺人,
“即便他有煩心事,大可與我傾訴,何必拿我撒氣?我又不欠他什麽。我看他就是忍無可忍,才會道出真心話。不怪他說話難聽,只怪我沒有自知之明,往後他的事我不會再管,省得讨人嫌。”
和敬暗嘆這兩人真似孩童一般,剛沒好幾日就又鬧了矛盾,她倒是有心幫兩人調解,怎奈她婚期将至,有太多的事要忙,實在無暇去管。
思量再三,和敬還是決定不插手,指不定哪天兩人就又和好了呢?
容錦可沒打算跟德勒克和解,他的那番話太傷人,她再也不想去讨好他。
她安居于壽康宮,日子雖然無趣,卻勝在安逸,德勒克則依舊忙着學漢文。
算來他到京城已有二十天,這段時日,他的生活幾乎都是千篇一律,師傅們每日卯時來授課,德勒克比他們還早,提前一個時辰,寅時就到了上書房。
此時的天還是一片漆黑,初春的夜風冷厲如刀,唯有漫天的星子和手中的燈籠為他照明,這一個時辰,他會用來複習昨日所學的功課。
到得卯時,師傅來後,他再學習新的功課,晌午吃罷飯,他繼續讀書習字。
永珹和永琨時不時的變着花樣兒嘲諷他,德勒克已然習慣,連眼神都懶得給他們,裝聾作啞,一概不理會。
下午申時散課,其他的孩子們都出去練騎射,放松筋骨,德勒克卻不能去,他得回屋繼續讀書。
以往的這個時辰,容錦會過來陪着他一起念書。自從小花園一別之後,她再也沒來過。屋內只有他一個人,除卻鳥鳴聲便是翻書聲,異常安靜。
這不正是他想要的結果嗎?可為何他竟沒有一絲輕松之感?無人打擾,他本該專心致志的讀書,可一看到書中的“臉”字,他的腦海中竟然不由自主的回響起容錦與他說過的那些話,
“凡是帶月字旁的字大都與人的身體有關。”
“這兩個字極易混淆寫錯,咱們可以寫在錯字集上,反複練習。”
“我手好酸吶!你累不累?不如我們玩個游戲歇一會兒吧?你們家鄉那邊都有什麽好玩兒的游戲?”
那時他總嫌她嬌氣,才學了半個時辰她就喊累,後來他才明白,原來她是擔心他心弦繃得太緊,才故意找借口想讓他休息一會兒。
他一直不怎麽待見她,未料她竟默默的為他着想,從來不明言。若非那日他撂狠話,她大約永遠都不會說出來吧?
思及此,德勒克愧疚叢生,喉結稍稍一動便有刺痛之感,感覺像是卡了根魚刺,咽不下去,吐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