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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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少水,長灣只有一條存在感極低的河,水位低是常态,露出河灘上雜亂的碎石塊,偶爾雨水多時,倒也有一番豐沛景象。

生命的色譜就像河流的漲落,不止會奔騰,還會枯涸,但它沒有周期性,沒有規律可言,生命的河灘露出了荒蕪底色,那它便只能這樣了。

奶奶走了。

走得很突然,但對她自己來說,可能是平靜、意想之中,甚至帶着确鑿預感的。

那天晚上,她将年輕時只穿過一次的新軍裝放在了枕邊,爺爺的相片則壓在上面,照片上,爺爺穿的是和她同一天領到的軍裝。

是小春先發現的。

清晨,它叫得撕心裂肺,隋陸和陳津南被吵醒,去卧室看時,奶奶已經離開有一會兒了,身上涼得駭人,面容卻是平靜的,仿佛只是安詳地睡着了。

起先陳津南并沒有反應過來,他是看到隋陸的身體在抖,抖得像篩糠,他從未見過隋陸如此不冷靜的樣子,而後他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腿一軟,癱倒在地上,劇烈地抽着氣。

至于眼淚,在極度的驚駭、慌亂、痛苦、難以置信後,眼淚反而是最遲來的,也是最沒有存在感的,無論是他還是隋陸。

“……我去叫人。”

隋陸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看到陳津南滿臉的淚痕,用力攥了一下他的手:“南南別哭,奶奶還需要我們。”

他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情況并不比陳津南好多少,陳津南張了張嘴,沒能發出聲音,擡起手,擦掉了淌到他下巴尖,要掉不掉,近乎滞空的一滴淚。

隋陸愣了愣,将他拽到懷裏,短暫而用力地抱緊。此刻他們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

年還沒過完,整個油田大院都知道隋家老太太走了。

圈子就這麽大,說泛一點,大家都是同事。無論誰家發生了什麽,兩三天的時間,總能傳遍大院,更何況是風光正盛的隋科長家。

誰都能看到,隋立擎沉浸在悲痛中,情緒崩潰,一度渾渾噩噩。

這似乎和某些傳言不謀而合。

大家都說是因為隋立擎當年入贅時做了對不起父母的事,現在雙親都沒了,才知道忏悔。但也有人說他在裝,畢竟油田機關早就傳開,隋科長随時要調回總部,并不屑于留在長灣,而隋家老太太是不可能跟他走的。

誰也都能看到,隋立擎身後跟着隋陸。

他剛滿十七歲,已經像個能擔事的男人,在一些時刻看上去竟比父親更穩當些,幫忙操辦着每個喪事的每個環節。

眼下,家家戶戶挂着紅燈籠,貼着紅對聯,大院裏,鞭炮的紅紙碎還沒清掃幹淨,喜慶的氛圍還是熱乎的,唯獨這場白事突如其來,像一場不該降臨的天災。

既是災禍,就需要有人頂上去,而比起隋立擎,這個頂上去的人似乎更像是隋陸。

大院裏的人都這般認可,只有陳津南知道,隋陸每天晚上都會來找自己。

那幾天裏,他們不敢去奶奶家,陳津南每天晚上在自家院子裏等,半夜十一點左右,隋陸會輕輕敲門,他帶隋陸進來,躲進卧室。小春也在陳津南家,可它看見誰都沒反應,也不叫,整日卧在院子裏,貼在和奶奶家共用的那面牆旁邊。

卧室裏沒有開燈,窗子上糊着一層白蒙蒙的霧氣。

隋陸靠在窗邊的書桌上,手掌用力扣着桌沿,仿佛一旦沒有依靠,他就會失去力氣,倒下去。

陳津南端來熱水,喂他喝,搓熱掌心捂着他的臉。

他的傷心和隋陸一樣,卻又不一樣。他慢慢明白,隋陸需要面對的比自己多太多,他們的悲傷甚至不在同一維度,所以他選擇安靜地陪着隋陸。他能做的也只有這麽多。

“南南,抱抱我。”隋陸就着他的手喝完水,有氣無力地叫他。

陳津南立刻溫馴地摟住他,在他背上輕拍:“還冷嗎?”

“冷……”隋陸的聲線在打哆嗦,力氣卻又在此刻回籠,将陳津南抱得骨頭都發疼,甚至抱着他換了位置,讓他坐在桌子上,自己則弓着背抱他,手臂在身後束緊。

兩個人緊密地嵌在一起,像不肯分開的連體嬰。

晚上他們睡在一張床上,到清晨隋陸再偷偷離開。

他掀開陳津南的衣擺,腦袋幾乎要鑽進去,他咬陳津南的乳頭,犬齒發狠地磨,差一點就要咬出血珠,過了一會兒又松開,含住吮吸,嬰孩般地渴望。

他沒有起反應,所有出格的行為都不是出于性沖動,而是在陳津南身上尋求安慰。

他渾身僵硬,靠在陳津南胸口沉重地呼吸,嘴唇是冷的,下巴上冒出一層薄薄的胡茬,蹭在陳津南肋骨的皮膚上,像紮着他肋骨之下的心髒,一下下地刺疼。

陳津南睜大眼睛看天花板,覺得隋陸好可憐。

他想哭,但忍住了,直到隋陸終于睡着,才敢把頭抵在他背上,小聲抽泣一會兒。

雪下了好幾天,下得不大,但始終沒有停的意思。

大院裏有個布告欄,只要有油田的老職工去世,油田的離退休辦都會統一将訃告貼在上面。布告欄在雪霧中靜靜站立,偶有路過的人會停下來看一眼,然後離開。

“前油田印刷廠職工楊荊蘭”,他們會看到以這句話開頭的訃告——奶奶從部隊轉業後,一直在印刷廠工作,直到退休,而這也成了她名字前的定語,最後的定語。

奶奶走得安詳,沒什麽痛苦,算是喜喪,但唢吶聲響在滿天風雪中時,聽着仍是凄凄涼涼。

又有一條生命的河枯涸靜止了。

*

之後的那幾個月,日子仿佛一下子提了速。陳津南過得很迷糊,只記得開學、月考、繁重的課業,隋陸在升旗儀式上做了英語演講。

還有,一夜之間,隋陸不再是公主了。

以前他在奶奶家吃飯挑食,不愛吃豬肉,不碰生冷和油膩的東西。現在不了,他們在學校食堂吃午飯,每天的菜都差不多,不是沒油水,就是膩得惡心,可隋陸卻好像都能接受了。

他們也慢慢接受了,也只能接受奶奶離開的事實。

人活着就是這樣,日子不停往前開,哪怕你在某個時刻被莫大的痛苦擊垮,以後也總是會遇到能再讓你笑出來的瞬間。

每天在學校午休,每天都能聽到廣播裏放那首《童年》。

童年到底是什麽?陳津南最近才知道。

不是玻璃彈珠,不是游戲卡,更不是動畫片。如若這樣,那太多人的童年都一樣了。

他和隋陸的童年是奶奶在的日子——午覺睡醒看到她在揉面,晚上睡不着她拿來電扇,還有早晨醒來時,她放在窗邊涼着的米粥。

有天晚上,他和隋陸又一次翻牆到了露天游泳池,他坐在秋千上,仰頭看着沒有星星的夜空,問隋陸:“奶奶現在在哪呢?”

隋陸也望着夜空,說:“和爺爺在一塊吧。”

他們願意相信奶奶走的時候沒有經歷痛苦,相信奶奶已經和爺爺相聚在他們魂牽夢萦的山川河流。

如果不相信,未免太殘忍。

人們總還是向往幸福圓滿的故事結局。

天氣稍暖後,隋陸和陳津南不顧大人們的反對,帶着小春,住回了奶奶家。

睡前,陳津南又窩在桌前,縮成一小團,不知道在搞什麽小動作。隋陸走過去想抱他,瞥見他藏在作業本底下的一本《故事會》。

“怎麽又有這種書,”他伸出兩根手指,将書夾走,扔到一邊,“這回是江祁給你的?”

江祁現在徹底放棄學習了,一會兒跟表哥混,一會兒在盜版報刊店裏打零工,這些“《故事會》”都是他從店裏拿來的,隋陸估計是陳津南借他抄作業,他拿這個來“報答”。

書掉在地上,攤開的那一頁寫着男人女人如何在臺球廳的廁所厮混。角落堆滿煙頭,髒污的蕾絲內褲被扔在了上面,女人坐在男人身上起伏,伴随着浪叫,胸前的乳房不斷晃動——諸多描寫髒得不堪入目,旁邊甚至有簡陋的配圖。

“好看嗎?南南。”

隋陸把他抱到了床上,掀起肩上的毛巾,随意擦了幾把頭發,然後坐到陳津南旁邊,等他的回答。

陳津南耳朵紅着,支支吾吾不肯說。

“以後不準看了,聽話。”很意外地,隋陸并不打算追究,他拿過随身聽,準備戴上耳機,随口說道:“你又不像他們,天天用這些東西自慰。”

陳津南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不知道哪來的膽子,他跪坐起來,環抱住隋陸的後背,親了一下他肩上的痣,磕磕絆絆地說:“那、那你不管我,我怎麽弄啊……”

隋陸剛剛按下播放鍵,身體僵了一瞬。

奶奶走後,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在床上親近過了,隋陸在那幾個晚上對陳津南的那些荒唐的觸碰,像從未發生過。

有好幾次,想要相互疏解的苗條冒出來,都被隋陸掐斷了。

隋陸下個月要代表學校參加英語競賽,壓力很大,但除了這個之外,他好像一直憋着一股勁兒,不上不下,快把自己憋壞了。

陳津南不想看他這樣,可他又不夠聰明,能想到的辦法只有這一個,是安慰,也是打破現狀。

他們第一次嘴碰嘴,是剛上初中的時候。

學校組織填家庭信息,陳津南沒寫父親那一項,因為不知道該怎麽填,電話號碼、工作單位,他都沒有。愛在班裏稱王稱霸的男生知道了,故意在全班同學面前說他沒爸。

陳津南被氣哭了,一直哭到放學,教室都空了。

隋陸做完值日,來班裏找他,得知來龍去脈後,哄了他很久。

“南南,別哭了。”

陳津南滿心都是委屈,聽不進去他的話,趴在桌子上抽抽噎噎:“我想我爸爸……我不是沒有爸爸……”

“我不是陪你嗎?”隋陸有些慌了,拽他的手腕,“別哭了,我帶你去找老師說。”

那時隋陸還沒有那麽多管治陳津南的經驗,看着陳津南臉都哭紅了,就差一下喘不上來氣,哭昏過去。他心急之下,俯下身,一手支着桌子,一手按着陳津南的肩膀,堵住了他的嘴唇。

眼淚滾落在相貼的唇瓣間。

陳津南愣愣地看着他,嘴巴動了動,就這樣忘了哭。

……

陳津南很執著地親吻隋陸的痣,像是要用嘴唇把他的皮膚都暖熱。隋陸發梢上滴下來的水落在他唇上,和幾年前的場景模糊地重合。

可能從一開始,他們就走偏了。不僅如此,還越來越不知輕重,以至于在原本就閉塞的青春期裏,只能看得見彼此,放任守護秘密的安全距離一點點消失。

隋陸的手停在随身聽的按鍵上,喉結沉了沉,按下了暫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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