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搶錢

搶錢

2003年,夏。

汪烨站在嘈雜的綠皮火車上,無論從哪個角度掃視,車廂裏烏央央全是人。窗外的風景遠沒有車廂內的精彩。

有人聊天,無非是對國情,教育,醫療,薪資侃侃而談。有人喝水,車上容易出汗,也沒水供應,有經驗的都是小口小口的抿,硬是在三伏天喝出了開水燙嘴的架勢。其實他們滿是茶漬的透明富光牌水壺裏裝着的都是紅的發苦的冷卻紅茶。

還有人在車廂裏旁若無人的抽煙。有抓緊時間吃泡面的,有消遣時間打牌的,他們故意發出誇張的聲音,像是炫耀着他有座位的優勢。每停靠一站,後上車的人在擁擠的人群中見縫插針的尋找着合适的落腳點,更有憋的直抖腿的人渴望着上廁所。

車廂高溫下濃烈的汗腺味以及各種食物的味道混合着南腔北調,充斥着整個車廂。時不時還有列車員的推車在擁擠的過道上反複經過,叫賣着令人心煩意亂的“啤酒,飲料礦泉水,瓜子花生八寶粥,讓一下,讓一下啊!”她扯着嗓子漸行漸遠的叫賣。

汪國強看着即将經過的叫賣車關切的問,“兒子,你要不要喝水?爸爸給你買一瓶。”

“再忍忍!馬上就到了!”謝玲用滌格涼的襯衫袖子擦掉額頭淌下的汗珠看了一眼汪烨。

汪烨口是心非的搖搖頭,結果已經顯而易見,此時就算他說自己很渴也會被謝玲以車上的水比外面的貴一倍而拒絕的。與其明知固執己見的表現自己的意願無果,還不如順了她的意這樣才能讓自己的耳根子清靜一些。

這次她被調來偏遠的祁城已經很郁悶了,稍微有點腦子的都不會想在這時候觸她黴頭,汪烨是如此,汪國強亦是如此,他只是憨憨的笑了笑,欲說還休的沒再說什麽。

要不是祁城的這所高中還算可以謝玲就算是辭職也不會同意來這裏的小學教書。只要汪烨的學校沒有大問題她自然而然也就心不甘情不願的接受了這次調動。

一下車看見破敗的火車站和周邊游戲廳,足浴店遍地開花的環境時,謝玲像是站在猛烈的太陽下着了火,口幹舌燥。

她不耐煩的掏出錢讓汪烨去小賣部買三根棒冰。許是她掏的太心急,從兜裏掉出了10元,還沒來得及去撿就看見一個光着膀子的人影飛速在三人面前閃過,人影消失時地上掉的錢也不見了。

“你誰家的孩子?怎麽光天化日之下還搶錢呢!”謝玲急的要追不追的。汪烨見狀二話沒說追了上去,身後謝玲和汪國強焦急囑咐的聲音漸行漸遠。

他跟着光膀子的身影在錯綜複雜的胡同中你追我趕,。最終在一處“胖子鹵菜”店的門前抓住了撿錢的人。

他是個11歲左右的男孩子,剃着寸頭,汗水在清晰可見的頭皮上泛着光,身上黑的流油,腳上穿着一雙不合腳的一字拖,褲子不知道是黑色還是白色,已經髒的分辨不出它原來的顏色。

被汪烨抓住後他還不死心的掙紮,試圖掙脫逃跑。

“你還想跑?”汪烨死死的拽住他的胳膊,“錢是我們的,還給我就放你走!”

男孩振振有詞的狡辯,“我在地上撿的,就是我的!”

“呦!郝強啊!又撿別人錢被抓了!”鹵菜店門口不知什麽時候站着一個肥頭大耳光着膀子的男人。

他把脖子上挂着的毛巾一把扯了下來胡亂的擦着額頭上的汗,“要我說你還是識趣點把錢還給別人,等會被你哥知道了腿都給你打斷!”

老板的一番話到底還是讓男孩怵了幾秒,但随即他毫不客氣的白了他一眼,“關你屁事!”

“嘿!”老板毛巾往脖子上一甩,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你這有爹生沒娘養的小兔崽子,我…….”

“哥!他們在那!”不遠處突然出現了三個拿着鋼管的男人。鋼管在地上一直拖着,發出刺耳的金屬聲。

他們同樣光着膀子,其中兩個頭發五顏六色的爆炸頭一看就是小混混,這種非主流的發型是社會上那些小青年最偏愛的發型。

中間戴着鴨舌帽的男人看着像是小隊伍裏的老大。這只是汪烨通過他高挑的個子和緊致的手臂肌肉推斷得知的。

他穿着一條花花綠綠的大褲衩,腳上踩着人字拖,嘴角還叼着煙。不羁中透着冷漠。

邊上站着一位穿的滿是油漬粉色裙子的11歲左右的小女孩,油光锃亮的低馬尾一看像是很久沒有洗過頭的樣子,本就黝黑的皮膚在粉色裙子的襯托下黑的更明顯。

她悻悻的指着汪烨,“哥,就是他要欺負小強!”

“得!這下有好戲看了!”這話是一旁看熱鬧的鹵菜店老板說的。

戴着鴨舌帽的男人吞雲吐霧的透過一縷煙柱眯着眼睛朝汪烨緩緩走近,。身後的兩個小混混緊随其後,被抓着不能動彈的小男孩有些怯怯的往後退。

汪烨到底還是被他們身上的流氓氣質給唬住了,抓着小男孩的手不自覺的松了松,随即又抓緊。

他扔掉煙頭在腳下踩滅,盯着小男孩朝汪烨漫不經心的挑了一眼,“怎麽回事?”

“他撿了我的錢,還給我就放他走。”沒等小男孩回答,汪烨冷靜的開了口。

男人擡眼把目光落在了他身上,汪烨被他目不斜視的眼神盯着心裏犯怵的顫了一下,表面還是不落下風的回盯着男人,他在心裏默默告訴自己千萬不能眨眼,你是有理的,不能露怯。

對面的男人上下打量着穿戴整齊的汪烨,他舉起右手不耐煩的松了松帽子,露出了一頭蓬松的卷發,随即又被他的帽子壓了回去。

汪烨心裏在打鼓,以為這個混混頭子會不分青紅皂白的上手。他正尋思着身外之物和自己的性命孰輕孰重時,誰知男人突然二話不說的捏住了小男孩的嘴巴,“吐出來!”

汪烨有些疑惑的看着他倆,只見小男孩心不甘情不願的張着嘴巴。那張10元錢不知什麽時候被他偷偷塞進了嘴裏,。

男人掏出粘着口水的錢抖了抖,身後兩個小混混嫌棄的“咦……”了一聲。

男人順手把沾着口水的錢塞進了口袋随手又從另一只口袋掏出一張幹淨的10元錢遞給汪烨。

他似懂非懂的松開男孩的胳膊接過錢,手一松開,男孩轉頭就想跑卻被男人先一步捏住後脖子面對着汪烨,“道歉!”

汪烨有些錯愕的看着他,男孩不情願的掙紮了幾下無果最後還是乖乖的扯了扯嘴角說了聲并不樂意的,“對不起!”

“沒……沒事……”汪烨還想說什麽男人連推帶搡的推着小男孩轉身離開,身後的兩個小混混笑着打趣,“你說你撿錢就撿沒人看到的錢,人家都知道了還去撿是不是傻?”

“還有你,夢夢,什麽都沒弄清楚就亂傳情報,害的我們和你哥火急火燎的跑出來,臺球廳都沒人看了!”

“我哪知道是小強撿了他的錢,我只看到他追着小強一副要揍他的氣勢。”

其中一個小混混回頭不屑的看了汪烨一眼,“你看他那小白臉的柔弱樣,還是個四眼田雞,小強不打他都不錯了,他還敢打小強?”

“小強,他打你了嗎”

小男孩有些得意忘形的哼了一聲,“怎麽可能!要不是今天穿着我哥的拖鞋跑不快,他連我的影子都看不見!”

他話音剛落一個巴掌就落在了小男孩的頭頂上,“要是再有下次你就老老實實關在家裏寫作業!”

小男孩的得瑟勁戛然而止,煩悶的低下頭,兩個混混的嘲笑聲漸行漸遠。

一旁看熱鬧的鹵菜店老板冷哼一聲,“你啊碰上他們也是倒黴,他們可是火車站出了名的混混。”

汪烨回了個禮貌的微笑轉頭離開,沒走幾步就撞見了前來尋他的謝玲和汪國強。

“你有沒有怎麽樣?錢拿到了?”謝玲滿頭大汗的問。

汪烨只是點點頭把錢遞到她手裏。

“沒事就好!”汪國強有些指責的拍着他的肩膀,“以後別這麽沖動,你們剛來這人生地不熟的,又是在火車站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10塊錢丢了是小事,你要出什麽意外讓我和你媽以後怎麽辦?”

“行了行了!”謝玲有些不耐煩的打斷,“這不是沒事嗎,現在是法治社會,他們還敢蠻不講理不成!”

汪烨還是習慣性的點頭回複他們一切的聒噪。

拿到錢的謝玲不住埋怨,“來這之前就聽說祁城亂,沒想到這麽亂,這麽小的孩子就開始走上歧途了,以後肯定是個禍害,家裏大人也不管管,就這麽放任下去以後也是毀了!”

一路上的謝玲都在喋喋不休的數落着祁城的各種不堪。有時候汪烨很希望自己的媽媽不是老師,這樣會不會他的日子就能清淨些,又或者會更自由些,沒那麽多規規矩矩,條條框框,甚至是一條條被她規劃好的羅馬大道。

不過話說回來,他能讀到高中,已經是走了鴻運了,很多人都只讀了初中,又或者初中都沒有讀完,就背着大麻袋一腳踏進了社會這座大染缸。

這其中不乏有謝玲每天潛移默化的在他耳邊重複那一句,“你要是不多讀點書以後走到哪都跟你爸一樣,只能上工地幹苦力,要想以後擺脫體力勞動高人一等就要不停的學,學的多前途就多是坦途!”

對于謝玲這種急功近利的話術,他更喜歡汪國強的糙話,他并不生氣謝玲拿他在兒子面前做反面教材,他甚至還會自嘲的補上一句,“你媽也是為了你好,你要是多讀書以後出人頭地了,或許就能幫助像我們這些幹體力活的人,讓我們輕松一些也是好的。”

謝玲萬萬沒想到,她這邊剛數落那個小男孩以後是個社會毒瘤,到教師公寓樓下時又一次看見了那個小男孩,他正坐在一間破敗不堪的小平房門口前的凳子上寫作業。

平房之前像是一間理發店,積滿厚重灰塵的玻璃上還殘留着缺橫少撇的紅色“理發店”的字樣。角落裏的三色旋轉燈箱也已經破了好幾個窟窿,但卻依舊旋轉着五顏六色的燈光,像是這間倒閉理發店的最後一絲茍延殘喘。

看到汪烨,他手中本就不耐煩的筆停了下來,驚訝的擡了一眼不爽的扭過頭背對着汪烨,不知道的還以為自己搶了他的錢似的。

沒過多久屋裏又出來了一個小女孩,也是今天情報有誤搖人的小女孩。她一手拿着一根掰了兩半的橙色棒冰。看到汪烨愣了一下,随即若無其事的在小男孩面前誘惑的吸溜着。

汪烨看到融化的橙色水滴順着她的手臂滴到粉色的裙子上真想提醒她,但一看到裙子早就新舊污漬一片狼藉還是心安理得的放棄了,也不差這一點顯眼的橙色。

“給我一根!”小男孩說着就要上手搶。

“不給!”小女孩往後一仰,幸災樂禍的笑,“咱哥說了,你作業沒做完還犯了錯誤一個星期的棒冰都沒有了。”

“給不給!”小男孩威脅的搶過小女孩手中的棒冰,“哥!”小女孩扯着嗓子朝屋裏喊,“小強搶了我的棒冰!”

小男孩的棒冰拿到手上還沒有舔幾口又迅速的扔到了小女孩的手中,假裝一本正經的寫作業。

這時從屋裏走出來一個嘴角叼着煙,一手拿着刀,一手抓着魚的男人。這次依舊是光着膀子,帽子倒是沒戴,一頭的卷發顯得他比之前大了幾歲,他透過薄薄的煙霧看了一眼汪烨,謝玲在身後催促,“小烨,走了!”

他收回目光三步并作兩步的上了樓,走到二樓的樓梯口又停了下來瞥了一眼樓下,男人依舊是簡短的說了一句,“你最好給我老實點寫作業!”一句沒有任何語氣的話汪烨卻總能感受到他的不怒自威。

男人欲轉身時擡眼撞上了汪烨在二樓停留片刻的目光,汪烨勾了勾身上的書包帶子消失在了三樓的樓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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