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把你扒皮拆骨吃下去

冬尋熟練操作鏟車把坑外面的黃泥鏟進去,車身轉了個方向往更遠的地方去。

聲音太大,工友只能跑到他車面前去叫他,朝他揮了揮手。他熄了火從駕駛室下來,擰開瓶蓋喝了口水。

這個夏天他被曬得手臂上都脫皮,但是這個工地工資高,幹滿時常這幾個月能夠有個三萬來塊錢。

工友遞過來一條幹燥的毛巾,有點不像他的,看起來還算幹淨,他接過來把順着喉結滾進白T的汗水擦幹,順手就挂在脖子上。

他的褲腿卷起來,一雙板鞋面上全是灰,褲子上也有些已經幹了的黃泥。

最重要的他看起來真的有那麽點灰頭土臉的意思。

他本人倒不在意曬不曬黑,反正夏天一過,穿上長袖立刻就能白回來。

工友的妻子在工地上做飯,是個五十多歲的熱心女人,三個孩子的媽,微胖,愛紅的黃的裙子,做飯的時候穿,打孩子的時候穿,磕着瓜子坐在板房門口和冬尋閑聊準備把自己侄女兒介紹給他的時候,也穿。

他常跟着工友家吃飯,一邊吃飯一邊回應工友妻子熱心的紅娘事業。飯後會教教工友的孩子讀書寫字,一家人和他都相處得挺好的。

今天工友輪休,不上工,冬尋于是問他有什麽事。

他說屋裏有人找你。

冬尋想,還有誰能找我?難道是客戶?

——他還兼職賣保險,這工作自由,能支持他打兩份工,每個月有個小一萬的收入。

起初冬尋并不能勝任這個工作,對于他來說,要和別人說這麽多話太難了。

後來為了付一個月三千多的房租,他努力地克服了這個障礙,一個月能穩定拿到小一萬的提成。

他從不和人同住,不管多大的房子都是自己一個人租的,生活壓力大了點,但是他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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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友跟他說那人沒說明白,就說找冬尋,穿得人模狗樣的——工友的意思是,穿得挺正經,脾氣不怎麽好。

冬尋跟工友道了句謝謝,就往自己住的板房走過去。遠遠地他就看見那個人站在他房間門口掐滅了一根煙,不知道是煙瘾大還是等了太長時間,地上散落着好幾個煙頭。

他一百多的近視,也不算近視,不戴眼鏡能看清認識的人,但這個人他确實是沒認出來是誰。

走得近了,那人還沒察覺,他于是說:“請問您……”

那人轉了身,冬尋立刻愣住了。

向北怎麽會在這裏?

嚴格來說,向北是他弟弟,兩個人已經有八年沒見過了,從來沒聯系。連聽說的消息都沒有,斷得幹幹淨淨的就像兩個人根本不認識。

冬尋沒開口,兩個人面對面的時候,總是向北先說話,他習慣了。

向北說:“冬尋。”

冬尋不知道該怎麽跟他打招呼,是說好久不見,還是問問他為什麽來找自己,好像無論什麽回應都會再給自己開個頭,牽扯出些不必要的以後。

他不說話,向北就急,跟原來一模一樣。

“冬尋。”向北又叫他的名字。

這次他應了,目光閃躲着說了個嗯。

還是像以前一樣,向北不管做了什麽事,都不會回避他的目光,總是直直的看他,和他說話。

“找個地方聊聊?”他把腳下的煙蒂往邊上踢開,征求冬尋的意見。

冬尋有些感動,向北以前不怎麽征求他的意見。不吃的菜往他碗裏夾,不愛寫的作業往他書包裏塞,不穿的衣服往他衣櫃裏扔。

甚至不要的女朋友都交給冬尋。

他錯開身子把向北迎進屋裏,反手關上了門,打開白熾燈,給他倒了杯水放在破爛的椅子上。

向北坐在他的床上,冬尋皺皺眉想把他叫起來,猶豫片刻還是自己拎了個相對完好的塑料凳坐在窗邊。

他其實不打算和向北聊聊,只是出于對他的了解,不想給自己找麻煩,才把人請進了屋子。

向北打量着狹小的空間,嘲諷似地笑了笑。

“你怎麽混成這樣了?”

冬尋放下手裏的燈泡,轉過去看着他說:“可不就是混麽。”

他這句話說得輕飄飄的,其實心裏也是輕飄飄的,沒有那麽多背後的故事。可向北偏偏最見不得他什麽都無所謂的樣子,當下就要發火。

冬尋适時問了句來找我幹什麽,打斷了他的怒氣。

向北又想點煙,冬尋動動嘴唇,說:“我聞不了煙味。”

他停下點煙的動作問冬尋:“不舒服?”

冬尋搖搖頭,起身開了窗。

“你抽吧,沒事。”

向北還是把煙收了,“聞不了就不抽了。”

冬尋詫異地看他,不能理解他的這種柔和。

“冬尋,回家吧。”

——原來是為了說這句他最不想聽到的話做鋪墊。

冬尋自然是想也不想馬上拒絕了。

“不了,我在外面挺好的。”他自顧自地收了晾在窗外的內褲,疊起來放在床頭,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你跟媽說我挺好的,就行了。”

向北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腕,他剛疊好的內褲又散亂在枕頭上。

向北說:“你這個樣子你說你過得挺好的?”

冬尋反問:“我這樣,不好嗎?”

向北無法接受地搖搖頭,把人推倒在床上,俯身幾乎就要吻上去,冬尋冷漠地說了句:“讓開。”

他力道一松被冬尋推開,跌坐在床邊。

冬尋重新把內褲疊好,語氣恢複如常:“回去吧,我挺好的,讓媽別擔心。”

“你是挺好的,”向北站起來扯了扯身上的休閑西裝,不依不饒地站在冬尋身後,貼着他的後頸說:“可我想你了怎麽辦。”

冬尋低頭輕笑出聲:“向北,你不是小孩子了,我也不是。”他轉了個身,和向北也就一個手掌的距離,又說:“這種幼稚無聊的游戲,沒意思。”

“幼稚無聊?你說我幼稚無聊?”向北不怒反笑,解開手腕上的紐扣,擡起頭看了看頭頂劣質的白熾燈管,複而道:“在這種地方上班混日子跟我賭氣,你就不幼稚了?”

冬尋覺得他又在無理取鬧,無意與他糾纏,走到門邊重新拉開門,陽光照進來的時候空氣裏的微塵熱情的跳起了舞。

他說:“向北,我沒空跟你賭八年的氣。你要是沒事的話,我上班去了,走的時候幫我把門帶上。”

他說完就走,向北也沒追。

等他回來的時候,向北給他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除了內褲以外,撕了滿地。

他逆着光站在房間門口,沒什麽複雜的心情,轉身就去財務室結了工資,什麽都沒帶連夜離開了這個工地。

反正他什麽都沒有,唯一有的就是那點輕易就能被拿出來反複剜心的私密的情感。

——他愛向北,但是他不能容忍自己再這麽愛下去,他覺得自己遲早有一天要死在向北手上,于是八年前他找了個合适的時機離開了家。

少了一份工作,最近這一個多月冬尋每天吃的都少了些,倒不是他沒錢,而是他剛擰開家門的鎖,向北就又來了。

他真的不該對工頭抱希望。

猜想着向北拿了多少錢給他買了自己的去向,冬尋胃裏一陣惡心,顧不上把人攔在門外就捂着嘴匆匆跑進廁所。

向北進來關了門,幫他開了廁所燈,問他:“你胃病?”

冬尋朝他擺擺手,示意他出去。

他到客廳倒了杯水,端着回到廁所的時候冬尋已經吐完了。

“你到哪兒都這麽愛幹淨。”

冬尋沒理會他,漱漱口,也沒理會他手裏的杯子,捧起水洗了把臉,回客廳去了。

八十平的兩居室,冬尋每個月要付3680的房租,加上交通費用和買菜什麽的,他把剩下的錢都攢了下來。

牛仔褲洗得發白,兩年沒買過新的。也不是因為他沒錢,是他不想買,覺得沒必要。

他确實愛幹淨,家裏被他收拾得一塵不染,找不到積灰的地方。

今天太熱了,他有點中暑,才提前回了家,沒想到被向北蹲了個正着。

他緩過來之後轉身看着向北,質問道:“你跟蹤我?”

冬尋已經搬過一次家,就短短的一個月時間,向北先是找到他公司,而後很快又找到他家,并且天天來找他,所有的話都只圍繞着一個話題:讓他回家。

上周向北找過他之後,他還是選擇連夜搬走,結果半個月不到他又找上門來了。

向北站在冬尋面前,看他略蒼白的臉,說:“跟蹤你算什麽,我巴不得把你扒皮拆骨吃下去。”

“向北,你不要鬧了。”冬尋這段時間有點身心俱疲,業績也不好,快到月底了,他只拿了四千多的提成,整整少了五千。

向北多少有點耍賴的意思,他在沙發上坐下,說:“我不鬧,你跟我回家。”

冬尋看他一眼:“向北,我這幾年真的過得挺好的,你沒事的話就回去吧,我下午還要去工地。”

“你很缺錢?”向北挑眉,“為什麽打兩份工——你學什麽的,怎麽又是賣保險又是幹工地的?”

向北還是一樣的話多,只要自己不應他,他可以一個人說很久。冬尋太了解他了,卻也沒什麽話好回應他的。

誰不缺錢,沒有錢怎麽活下去。

冬尋忽略了他的問題,想留向北一個人在這裏然後離開,又怕他再把家裏砸個稀爛。

可他已經不會哄人了,語氣生硬道:“你回去吧,別來找我了,說好了不是麽,以後——”

“你他媽跟誰說好了?!”向北突然從沙發上起來,一腳踢翻了冬尋身邊的塑料凳,低聲罵了句髒話。

冬尋也不生氣,早就不再生氣。

“我跟媽說了。”他說。

向北聽這句話,像是更生氣,他立刻說:“她說了不算!”

冬尋笑了笑擡頭看着他:“向北,你到底想做什麽?”

那天向北一句話都沒說轉身走了。冬尋捂着胃在沙發上蜷縮了一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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