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生離
冬尋轉身就走,低着頭走得極快,一不留神撞上了迎面走來的行人,他撞得肩膀疼,估計那人也夠嗆。
他連連道歉,被撞到的女學生揉着額頭擡頭與他對視,到嘴邊的重話咽了回去,匆匆說了句沒事,然後臉紅紅的走了。
這麽一耽誤,向北抓住了他的手腕。
“跑什麽跑?”
冬尋的手被他抓着,路人向他們投來異樣的眼神。
“松手。”冬尋掙脫他,依然是往前走。
他知道自己甩不掉向北,任由他跟着自己到了家門口。
而後冬尋轉身懇求向北:“向北,你要我說什麽你才不來找我?”
“說什麽?你覺得呢?”
向北的手撐在牆壁上冬尋的耳邊。
“我為我八年前的不辭而別道歉,你別再來找我了。”冬尋拿了鑰匙準備開門,背對着向北,“媽那兒就說找不到吧,要不你就說我死了。”
向北在他身後冷冷地笑。
他說:“你以為我找了你這麽多年,就是想聽你這句道歉?”
停下開門的動作,冬尋轉身靠在門上問他:“那你想聽什麽?”
“我想聽什麽你都說?”向北一副得逞的樣子,冬尋不想再啰嗦,再轉身擰開門準備進屋。
他的手搭在門把手上,門開了一個縫,餘光看到他彎起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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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說完你就再也別來了。”
向北笑得愈發得意,他手裏把玩着打火機,走道裏是突兀的嗒嗒聲。
他拿了根煙點上,吸了一口,傾身過去順着冬尋的耳後朝前吐氣。冬尋措手不及吸了一大口二手煙進去,嗆了兩下,聽見他在身後說:
“你說你恨死我了,巴不得我去死,我八年前就該進了監獄,這樣就不會害你沒能上成學,現在落到這個地步。”
冬尋僵在原地,他連回頭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都做不了,推開一道縫的門又被他拉回來關上。
他沒說話,向北又說了更過分的話催促他:“你說你恨我媽把你撿回來,恨我讓你活成了這麽糟糕的樣子。”
冬尋的手已經垂在身側握成拳頭,向北的每一個字都是一把刺穿他心髒利刃。
六歲的向北只是砸了一架鋼琴,十六歲向北卻差點搞砸了自己的整個人生。
冬尋趕到的時候看到醉醺醺的向北倒在酒吧的後巷,他脫下自己的衣服給他蓋起來,讓周圍的同學把他帶離了現場。
向北的旁邊還躺着一個被他用啤酒瓶砸了個頭破血流的混混。
混混不是普通的混混,是個小有名氣的企業家的私生子,他的朋友們報了警,後來企業家怕事情敗露,和向蕊一起去疏通了關系,向蕊重金把冬尋保釋出來。
她帶着冬尋回到家裏,“醉了”幾天的向北醒了,剛說了個對不起,向蕊就抄起掃帚狠狠地打在向北的身上。
最重的一棒被冬尋用手臂擋了下來,咬着牙忍痛說了句:媽,別打了,弟弟不懂事。
向蕊抱着冬尋哭到後半夜。半個月後她拿了一份和中介機構簽的合同,說要送冬尋去留學。冬尋拒絕了,然後在一個星辰滿布的夜晚,帶着幾件常穿的衣服悄悄離開了家。
第二天向北放學回來,在廚房找到向蕊,看她盯着一鍋湯眼淚不停的往下掉。
向北問她,冬尋去哪兒了。
她雙眼無神地說了句:冬尋找不到了。
然後向北斷斷續續地找了冬尋八年,向蕊眼淚都流幹了,對不起也說了八年,冬尋始終都沒消息。
冬尋終于轉過身,難得的直視向北的眼睛。
“向北,我恨你,我巴不得你去死,八年前你就該去坐牢。”他一邊說,面前向北的樣子就越模糊,可是他仍舊沒有停。
“我恨你媽把我撿回去,我恨你讓我活成了這麽糟糕的樣子,可以了嗎,向北,這樣夠了嗎?”
滾燙的淚滴在手背上,冬尋才驚覺自己哭了。
向北一把抱住他,抱在懷裏安慰,輕拍他的背,親吻他耳後的肌膚。
“別說了!...別說了冬尋!”
冬尋推開他,轉身開門進了屋,把向北關在門外。他靠在門上身體不受控的往下滑,直到坐在冰涼的地板上。
向北抖落的煙灰落在自己的鞋面上,他低頭看了一眼,離開了冬尋家。
接連幾天冬尋都待在家裏,他已經辭職了,徹底失去了所有的經濟來源。
他點了一份面,銀行卡餘額短信發進手機,他看了眼2開頭的六位數,把手機扔到沙發一角。是還算體面的餘額,他想,起碼這個月剩下的七天,他可以什麽都不用幹。
這麽多年他除了前兩年過得慘一點,後來其實還算過得去,就是學歷問題,找工作常碰壁,好在遇到了些不錯工作和老板,除開日常開銷,自己攢了也得有三十多萬了。
去年生了一場重病,做了個膽囊切除手術,沒有醫保,他自費花了好幾萬塊。
在家裏的每一天,他都在祈禱向北不要再跑過來。城西的房子還沒找好,如果向北再來兩次,他怕自己真的會跟他回家。
八年了,他其實一直堅持得很辛苦。
并不是堅持喜歡向北,而是他每天都告訴自己,少愛向北一點,活得就要有尊嚴一點。
點外賣的時候他忘記備注少辣,一份面吃完了就開始胃痛。休息了半小時趕緊去沖了一杯胃泰,喝完甜得發膩的沖劑後,他躺在沙發上回憶自己是什麽時候得了胃病的。
好像就是去年,自己一個人進了醫院,痛得臉色慘白。
急症馬上安排給他做了檢查,然後送到了住院部,護士問他家屬怎麽聯系,他搖了搖頭。住進病房裏,醫生要下醫囑和手術通知,又問了一次他的家屬在哪裏。
他終于說,我沒有家屬。
醫生問他多大,他又說,25了醫生,可以自己簽字,我真的沒有家屬。
手術做完麻藥沒過,他困得不行,術前他拜托護士幫他找的護工盡職盡責的一直叫他。他神情恍惚,眼前全是八歲到十八歲在那個家裏的畫面。
護士通知他可以睡了,他閉上眼就從天亮睡到天黑,沒人打擾他,後來還是被麻藥勁過了傷口痛醒的。
住院期間他吃飯時間不規律,營養也沒怎麽跟上,暴瘦了十幾斤,出院後馬上又開始工作,終于得了慢性胃炎。
胃泰藥效遲遲不上來,他又吃了一片止痛藥,沒多久就躺在沙發上睡着了。
晚上中介給他打了電話,說城西有一套房子,但是是個單身公寓,只有五十多平,問他要不要。
他想了想,說行。中介又問他要不要先去看看房子,他說不用了,然後就爬起來開始收拾行李。
他的行李一向不多,剛剛裝滿一個行李箱,其他東西他都不準備帶走,到哪裏都可以買的東西也不值得費勁從城東搬到城西。
晚些時候中介給他打電話說房子又沒了,要不加個微信有房了第一時間告訴他。
他沒有微信,也就委婉地拒絕了。挂斷電話,他又把行李箱打開,把東西一樣一樣放回了原處。
向北站在冬尋家樓下仰頭看了看,昏黃的路燈映在他眼裏,他抖了抖煙灰,猛地吸了一口把剩下半截扔到地上用腳掌踩滅。
那窗戶的燈一直亮到晚上十一點,他就在樓下站到十一點,抽完了一包煙腳邊全是煙頭。
他又去喝了點酒,回家的時候發現向蕊還披着披風坐在沙發上等他,打開燈就看到她眉心擰在一起的樣子。
“怎麽才回來?”向蕊的鬓角已經有了白發,因為病痛的折磨看上去憔悴不堪,“這麽大的人了,還不讓我省心。”
向北一下醉意全無,他坐到沙發上手臂攬住向蕊的肩:“媽,你怎麽還在這兒坐着,快回房間去休息。”
向蕊揮開他的手退了退,依然是眉頭緊皺的樣子。
她動了動嘴唇,說:“你是不是找到冬尋了?”
“沒有的事,也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媽,這麽多年了,別找了,他要是——”
他其實想說,冬尋要是願意回來,可能早就回來了。但他看了向蕊眼角的淚花,還是把後半句話吞了回去。
“向北,我沒多少時間了...今天醫生說我就這幾天了...你要是找到了冬尋,就跟他說媽媽一直在等他回家,好不好?”
自從生了病,向蕊的眼淚越來越淺。
她接連湧出的淚水讓向北想起了幾天前冬尋的樣子,他從來沒見過。
被自己戳穿了那樣隐秘的心事咬着牙承認的時候,即使那樣慌張,都還是保持了哥哥的風度,只跟他說了一句不關你的事。
向北也希望不關自己的事,如果是早些時候,恐怕會大罵他是個變态然後離他遠遠的,偏偏那時候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冬尋大大方方的承認了,他卻很煩。
他說:“媽,快去睡吧。
“......我一定找到他,帶他回來見你。”
然而向蕊還是哭了很久,終于把她這一世的眼淚哭完了。
周一早上,冬尋約了一個電腦城的技術崗位面試,他七點起床,收拾完畢簡單吃了點早餐,八點準時出門。
他正轉身鎖門,突然被人從背後抱住。
這懷抱太過熟悉,他沒有任何思考就輕輕說了兩個字:“放手。”
向北這次沒有依言松開手,他埋頭在冬尋頸間,開始小聲啜泣。
感受到後頸有溫熱的液體,冬尋偏過頭,眉頭緊皺,“怎麽了?”
向北太久沒有聽到他這樣溫柔的和自己說話,搖搖頭說不出一句話。
就這樣抱着冬尋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他終于擦了擦眼淚放開他,說:“冬尋,跟我回家吧。”
冬尋聽到他在乞求自己,轉過身去看他的時候從他眼裏看到了從未見過的悲傷。
無論多少次,只要向北向自己示弱,他永遠沒有招架之力。只不過拒絕向北已經成了他要求自己必修的功課,沉默片刻,他道:“向北,我給你說過了,我不會回去的。”
他想,看這個情況,還是得搬家。
向北抖抖嘴唇又有眼淚落下來,滾進他微啓的雙唇。
他說:“媽走了。”
“媽走了?去哪裏了?”
冬尋到這一刻都沒有想過向北說的走了是什麽意思,他的手擡起來又放下去,遲疑着問:“你在說什麽?”
“冬尋,媽去世了,今早...”向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