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春風料峭
向北在劇烈的頭痛中醒來,他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麽回來的,就一直記得自己讓冬尋等他了。
他坐起來靠在床頭拿手機看時間,這一覺睡到了中午,不僅頭痛還睡得胃裏空空。昨晚竟然喝吐了,現在只想吃東西。
穿好睡衣向北下了樓,走在樓梯上就開始喚冬尋的名字,樓下找了一圈沒看到人他又回到樓上去敲他房間的門。
“冬尋?你在裏面嗎?”
裏面沒人答話,回應他的也只有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他朝樓梯旁的窗戶望過去,下了幾節樓梯把窗關小了點,理好被風卷得亂七八糟的窗簾。
回到冬尋卧室門口等了一會兒沒有動靜,他壓下門把手推開門進去,看到房間裏空無一人。桌面是他熟悉的整潔,窗開了一個縫,窗簾被冬尋卷起來,陽光把整個房間鋪得滿滿的。床上也是幹幹淨淨。
幹淨得沒有褶皺,就像沒有人睡過。
看來冬尋是不在家。
向北于是給他打了個電話,而後聽到系統音提示“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愣在桌前片刻,向北伸手拿了那個相架,拇指在邊緣摩挲着又打了一次,還是冰冷機械的系統女聲提示他冬尋已經關機。
他拿着相架坐到床邊,就像沒聽到一樣又打了好幾遍仍然是關機,他不由得拇指用力,指腹竟然被相架邊緣割開一道細小的口子開始往外滲血。
他的眉頭皺起來,就這遲疑的兩秒,蘇夏的電話岔了進來。
“我終于打通你電話了!”
蘇夏那邊背景音嘈雜,聽起來像是在工地上,“等一下,我找個安靜的地方。”
向北握着手機開了免提,等蘇夏的這會兒思緒已經有些飄遠了。
“好了,現在聽得清楚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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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見,你說。”向北道。
蘇夏說:“那個...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向北,不是我說,喻朗拎不清你怎麽還跟着他瞎胡鬧呢?”
向北昨晚是實實在在的喝多了,記憶斷了片,蘇夏在說什麽他一點都想不起來。他于是問:“昨晚是你送我回來的?”
蘇夏道:“冬尋讓我送你回去的,車鑰匙給你放茶幾上了。”
“冬尋讓你送我回來?他人呢?”向北立刻追問。
“向北,這次你真的做得太過分了,你怎麽能跟着喻朗——跟他去吸毒呢?冬尋走了,昨晚讓我把你送回家,然後就走了。”
向北手裏的相架掉落在地上,啪的一聲玻璃碎了,他低頭看,然後木讷道:“你說什麽?冬尋走了?”
“見面說吧,一個小時以後你來我公司找我。”蘇夏忙着驗收工地,匆忙和向北約了見面就挂了電話。
随後向北顧不上撿起地上的相架,忘了自己還光着腳就從碎玻璃上踩了過去,腳心刺痛也管不了,一路腳底帶着血走回了自己房間。
向北手握着方向盤,另一只手撐在下巴上,車停在路口等紅綠燈。
蘇夏說冬尋走了,是像八年前那樣一聲不響地離開了嗎?
他努力的回想昨晚到底發了什麽,想不起來就給喻朗打電話,結果喻朗也沒接。
現在他隐約記得在飯店喝了一輪,又被拉着去了第二輪。馮路華就像幾年沒喝酒一樣,又叫了好幾個朋友來喝酒,他幾乎是最先倒下的人之一。
他想着休息會兒再找個代駕回家去,冬尋還在等他,他還有話要說,還有禮物要送,然後就靠在沙發上閉着眼睛休息。
聽着蘇夏說喻朗吸毒,說自己跟着吸毒,他的記憶陌生得簡直就像在聽別人的故事。心中的困惑越來越大,他車速又快了些。
到了公司他在蘇夏辦公室等了十幾分鐘,蘇夏才急急忙忙推開門進來。
“路上有一點堵車,來晚了。”
向北說:“沒事。你剛剛電話裏到底什麽意思?什麽叫我吸毒?我怎麽聽不明白?”
“冬尋呢?”
蘇夏猛地喝了一口水,道:“向北,我們這麽多年朋友,我是真心覺得你和喻朗那個人不一樣才這麽勸你,戒了吧真的。”
向北皺眉:“蘇夏,我沒有吸毒——雖然我昨天喝多了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麽事,但我可以肯定,我不可能做那樣的事。”
如果做了那樣的事,冬尋真的就再也不會原諒自己了。他想。
“沒有吸毒?那你,那那個注射器怎麽回事?”蘇夏的眉心也擰在一起,語調上揚反問他。
“注射器?”向北有了一點印象,接二連三的就想起來昨晚在包間裏發生了什麽,“注射器是昨晚喻朗——喻朗要注射然後我給他把注射器搶了回來,裏面的東西我都推到地上了。”
昨晚喻朗在飯桌上就趴了一次,去吐過之後反而比向北更清醒。馮路華“一聲令下”大家又跟着去了夜場,他自己醉得走不動道就讓司機背上背下的。
剛進包房的時候大家無非就是些正常消費,唱歌喝酒,說些下流話叫兩個公主少爺什麽的,向北見過玩過,但昨晚他的心思全在冬尋身上,他們玩什麽一概沒有參與,只是讓喝酒的時候他就喝點兒。
馮路華實在太能喝了,叫來的人也太能喝,他本來打算提前走,打了招呼剛跌跌撞撞走到吧臺邊上,一回頭就看到喻朗拿了個注射器。
他立時清醒了不少,伸手一把抓住了喻朗的手腕,問他做什麽。
喻朗慌亂之下撞開他就要走,他又把人拽回來,手腕壓在吧臺上把注射器搶過來,立刻将裏面的東西推了出去,手裏握着那空空的管子罵了喻朗一會兒,而後又被喻朗灌得不清明了。
回憶到這裏,他忽然就想起了昨晚冬尋突然的出現。
蘇夏聽得心中大驚,道:“向北,你說的都是真的?”
向北抿唇沉默,蘇夏又問:“那你還記得昨天晚上冬尋他...他打了你嗎?”
所有丢失的記憶湧上來,昨晚挨的揍現在才開始痛,臉頰,腰背,還有胸口。向北終于低聲罵道:“草。”
他五指收緊手攥成拳頭猛地砸在沙發上,“蘇夏,冬尋說他去哪兒了?”
蘇夏搖頭道:“沒有。向北,你真的沒有...沒有那什麽嗎?昨晚冬尋真的很生氣——”
“沒有真的沒有!”向北站起來走了兩步,心裏又煩又害怕。
他了解冬尋。
冬尋的底線和原則都曾經被他經以激烈的方式試探了出來,那樣真實的成為了他心上的傷疤。
這種誤會太致命了——如果冬尋真的誤以為自己做了這麽糟糕的事,那些原本慢慢愈合的傷口只會一瞬間全部撕開,消磨掉他最後的耐心。
他自己花了十年時間“不遺餘力”消耗掉的冬尋所有的耐心,一定就在昨晚徹底消失。
心中巨大的恐懼比八年前那種懵懂的慌亂來得更重更急,向北真的害怕了。
他接着又打了很多遍冬尋的電話,結果都是一樣,關機。
“向北,你別慌,冬尋淩晨三點肯定也去不了哪裏,你還有他別的聯系方式嗎?”蘇夏也意識到這是一個不小誤會,有點後悔昨晚稀裏糊塗的就讓冬尋走了。
向北此時心慌意亂,不知道還能上哪裏找到冬尋。
幾個月前去驗收工地他遠遠的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不敢确定那人就是冬尋,在找過去之前他還特意去工地人事問了。
直到冬尋滿頭大汗的站在他面前,他都不敢相信那就是他找了整整八年的人。
他問冬尋這八年是怎麽過來的,卻又害怕聽到冬尋真的将這八年的故事都說給他聽。
聽到他說一個人做了手術,那肋骨下面的小小傷疤就像長在了他的心口,時隔多年才開始愈合,一直又癢又痛。
蘇夏看他中指上一枚戒指,食指上還勾着一枚,站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問:“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向北想,是啊,我和冬尋之間,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為什麽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冬尋剛到向北家的時候,向北沒滿六歲,還上着學前班。向蕊覺得冬尋八歲了再去學前班可能小孩兒面子上過不去,就想着讓冬尋在家請老師給他補半年。向北不答應,非要冬尋跟着去。
那會兒的向北,簡直太壞了。
看着大家圍着冬尋問他多大了,他一臉窘迫的樣子,向北心裏樂開了花。只不過冬尋只窘迫了那麽一兩天,沒幾天班上同學就開始攆着冬尋叫哥哥,一個一個像小團子一樣擠在他身邊,睡覺都要占他身邊的床位,向北氣得哭了起來。
他一急就去招惹冬尋——比如跳到冬尋床上,手插着腰讓別的小朋友把床推得離他哥哥遠一點——他此時總是要承認冬尋是哥哥的,然後指着冬尋問:你說,誰才是你弟弟。
冬尋看他只穿了個秋衣秋褲,趕緊把人拉進了被窩裏,然後兩個小腦袋并排躺在枕頭上,說:向北是我弟弟。
這是小學以前。
上了小學,向北從一個六歲的小霸王變成了一個七歲的小霸王,絕對不允許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成為冬尋的同桌。他總喜歡把向北的作業藏起來,藏在教室的各個角落。老師批評了冬尋很多次,也給向蕊打了電話。
于是向蕊每天睡前都要檢查一遍冬尋的書包,确認作業給他收好了,可第二天冬尋總是交不上作業。老師讓他補寫作業,向北就坐在他面前笑嘻嘻的看他。
向蕊終于察覺出異常,把向北揪到面前問他是不是他又搗蛋了,冬尋于是擋在向北面前,說不是他。後來這樣的“游戲”向北也厭煩了,一時找不到別的辦法“整治”冬尋,過了兩天清靜日子。
有一天,冬尋的作業又不見了。
老師特別生氣,把冬尋叫去了辦公室。向北一直在教室等他,阿姨都做完了衛生,他還一個人坐在桌子上望着門口。
冬尋回來的時候眼眶紅紅的,看到向北的時候還是朝他笑,背了書包對他伸出手,說,弟弟我們回家吧,餓了嗎?
向北搖搖頭從桌上跳下來,沒有理會冬尋的手,氣沖沖一言不發地到了學校門口,司機把他們送回了家。
第二天,向北從課代表那裏搶了全班同學的語文作業放在講臺上,自己拉了個凳子站在旁邊,趁着老師還沒來上課,怒氣沖沖地敲着黑板說:你們誰拿了冬尋的作業我已經知道了!你要是不跟冬尋道歉,我就把同學們的作業都扔到樓下去!到時候同學們就都賴你!
冬尋張開雙臂護着向北,怕他一不留神從凳子上跌下來,小心翼翼地跟着前後移動,老師一進來就看到這危險的一幕,驚呼一聲跑上講臺把向北抱了下來。
向蕊忙得不可開交,接到電話的時候已經做好決定見到向北就要把人揍一頓,可等她趕到學校之後,看他“心不甘情不願”被冬尋護在身後小嘴一撇就要哭,一瞬間怒氣全消。
晚上回了家,冬尋完整地向向蕊講述了白天事情的全部經過,向蕊笑得肩頭聳動,把兩個兒子一左一右的抱在懷裏,還把向北誇了一遍——盡管冬尋小聲說這樣是不對的,還是被母子倆一同抱着跟着笑作一團。
那時候的冬尋不明白向北這個弟弟怎麽一邊捉弄自己又要一邊為自己出頭,也不明白向北早就把他當成了自己的所有物,誰都不準碰。
後來上到初中,原本就沉穩懂事的冬尋就開始主動想辦法改變自己和向北的相處模式。
他的方法向北非常受用,不僅如此,就像變了一個人整天黏着他,別人說他一句都不行,說了向北就要生氣,跟個不定時的炸彈似的,冬尋簡直哭笑不得。
偶爾冬尋也會想好好和他談談讓他不要整天給老師添麻煩,向北就委屈巴巴的看着他說,哥哥好兇啊,都把向北吓到了。
向北生得好看,繼承了向蕊那雙大眼睛,常常盯得冬尋沒了脾氣,而後又繼續縱容他。
整個初中,向北算是在冬尋的“輔助”下完成了他叛逆的青春,每次向蕊要教訓他,冬尋就勸慰說弟弟不懂事,實在攔不住了,就和向北一起挨打。
向蕊當然也下不去狠手,常是意思意思就過去了。
那時候聽說了向北“江湖傳說”的人都覺得奇怪,這麽一個無法無天的人身邊怎麽總跟個溫柔的男孩。
其實溫柔的冬尋其實也發過“脾氣”。
初三的某天晚上,向蕊睡得早,冬尋寫完作業準備去找向北說會兒話,一打開門就看到向北手裏的打火機和煙一同掉到地上,他瞬間就皺起了眉頭。
向北轉頭發現是他,反而松了一口氣,拍着胸口說:“哥!你吓死我了!”然後把火機撿起來嗒嗒兩下熟練的點燃嘴裏的煙,長長地吸了一口而後慢悠悠的吐出來,沖冬尋挑挑眉又轉過去繼續做作業了。
冬尋站在門口,看他叼着根煙寫作業,煙灰落得到處都是,他伸手胡亂地拍,反而貼在了褲子上。
“向北,”冬尋想了想,還是反手鎖了門走到床邊坐下,說:“怎麽還抽煙了。”
“無聊呗,寫作業多無聊啊。”向北解完題放下筆,轉過來看着冬尋,眯着眼睛吞雲吐霧的樣子讓冬尋愠怒又癡迷。
隔着煙霧他看到向北彎起的嘴角和眉眼,心跳快得不正常。
十六七歲時候愛上的人可能真的能讓人心動一輩子,不管向北在做什麽,他都不可抑止的想向他靠近,心底壓抑的感情總是呼之欲出,他忍得很辛苦。
向北站起來走到床邊低頭俯視冬尋,猛地吸了一口煙反手把煙摁滅在可樂罐裏,半跪在冬尋身側,緩緩将煙霧吐在他耳邊低聲道:“哥,替我保密,別告訴媽。”
“向北,你還這麽小——”
冬尋的唇瓣忽然被覆上冰涼的食指,向北從褲子口袋裏拿出手機說:“噓,我知道你要說什麽,哥,我可一點都不小了。”
過了幾分鐘冬尋被迫和向北靠在床頭看着他手機屏幕上兩個赤裸的人,才明白向北說的是什麽意思。
手機裏是視頻女主角連連的嬌喘,冬尋厭惡地眉心緊鎖,掀開被子就要走,又被向北拉着手腕拽回來:“哎呀哥,我好不容易要來的資源和你分享,你給我個面子嘛!”
冬尋回頭看他,還是坐回了原處。
向北正是十五歲的年紀,身體非常誠實,不多會兒他就一手拿着手機一手從被窩探進去安慰自己。冬尋看手機的畫面倒沒什麽特殊的感想,反而是耳邊傳來的向北壓抑的喘息讓他漸漸發現自己下腹發熱,羞愧懊惱之下想遠離向北,沒想到被他先一步發現了異常。
向北随即非常“大方”的掀開了被子,說:“哥,你別不好意思啊...”
“我困了,回去睡——唔!”他趁着冬尋沒有防備,竟然是翻身壓住了冬尋一手握住了他,不顧他的各種反對自作主張的用手幫他解決了。
那是冬尋十七年來最荒唐也最危險的一個晚上,從那以後他再隐藏內心炙熱的感情就變得愈發困難。
車堵在出城的收費站一個小時了終于開出去。
冬尋閉着眼睛靠在窗邊休息,腦海中不斷湧起的回憶總是惹得他不住地鼻酸,他咬緊後槽牙本能地反複做吞咽動作,忍着眼眶的酸澀,用新號碼給覃謹發了條信息。然後叮囑司機:“師傅,麻煩您開快點,我要趕不上飛機了。”
他看着沿路迅速退去的風景,手裏緊緊攥着那只鋼筆,終于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