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吹酒醒
向北回了家。
坐在鋼琴面前,他看到冬尋還沒來得及收好的譜子,手在音符上輕撫過後,他條件反射地照着譜子彈了出來,幾個小節過後才發現這段旋律原來冬尋給自己彈過。
他曾經問冬尋這是什麽曲子,冬尋告訴他是小衆作曲家寫的,不出名。
可現在他彈完前面翻頁到最後,分明看到了在譜子的右下角「贈 向北」幾個字。
——這是冬尋給他寫的譜子啊,原來。
向北把這首曲子彈了一下午手臂都酸痛了,眼淚落在手背上與手指一起敲下了最後一個音符。
時間落的是2011年冬,是八年前冬尋離開之前寫的。
向北不怎麽懂鋼琴曲,但此時他也能聽得出來曲子裏冬尋克制的愛意——那時候的冬尋,應該是快樂的吧?
或許不管自己再怎麽糟蹋他的感情,他總是快樂的接受,卻不能接受自己糟蹋了自己。
八年前是一場誤會,八年後還是一場誤會。
他們之間的十幾年,從來就不是一場誤會。
冬尋卻誤會了是他一個人的歡喜。
向北并沒有立刻去找冬尋,他又在家喝了很多酒,大醉一場。最後醉一場。
夜幕下他坐在沒有開燈的客廳,這麽一遍一遍的告訴自己,該醒來了。
他的一顆心終于沉了底,終于肯落在冬尋用愛編織的軟墊上,也終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釋然。
原來承認愛上冬尋,是這麽簡單、自然又幸福的事。他現在痛着,熬着,卻感受着冬尋涓涓細流一般溫潤綿長的愛,他本來早就該大方的好好愛他了,早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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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北又喝了一大口酒,猛地吞下去刮得食道都發痛。
他此刻突然找不到原諒自己的理由。心裏悶了一句沉重的我愛你沒來得及對冬尋說,無法像冬尋寬恕自己的自私和愚蠢那樣饒了他自己。
他心底又燒起一把燎原的火,那勢頭好像是要把一顆心燒的寸草不生,巴不得把自己也一同燒死在這漫漫長夜裏。
冬尋從來不問他愛或不愛。他說,冬尋,我們在一起吧,他就和他在一起。
他習慣了擁有冬尋,就沒想過冬尋會離開。即便是八年後把人再次找回來,也只是重蹈覆轍。
好像這場重逢就是為了重新上演一場誤會,終于能把他們的愛和恨都終結在這裏。
他也從來不說愛或不愛,因為自私和怯懦他甚至不敢承認內心早就泛濫成災的愛,硬生生的僞裝成小時候延續到現在的霸道和偏執。
可是冬尋已經不是小時候的冬尋了。
深秋總是月朗星稀。
向北靠坐在牆根,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握着沒來得及送出的戒指。
前天晚上如果沒有接喻朗的電話,抱着他站在原地固執等他的回答,可能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會告訴冬尋他愛他,想和他在一起。
冬尋不再是向北的哥哥,向北也不是冬尋的弟弟,是冬尋愛了十年的愛人。
或許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這十幾年來冬尋的愛就像一壺陳酒深埋心底,酒香四溢讓向北沉溺其中,一朝打翻他飲得酩酊大醉。
現在冬尋抽身離開,向北終于清醒。
他靠在牆根睡着,第二天醒來後發現自己發燒了。
窗戶開着的縫還在呼啦啦的往客廳裏灌風,首先就吹在他身上。
他起身好不容易關了窗戶,頭重腳輕剛走了幾步,就又栽倒在了沙發上。
而後是無邊無際的夢境。
他像是被投入一潭死水中,掙紮着不是游上岸,而是沉往潭底。越往潭底他的呼吸越不順暢,可他就越快活。
窒息伴随着快感把他拖入潭底的淤泥中,他終于睜開眼,耳邊是響個不停的手機。
“說話。”
助理徐樂來的電話,他開口時聲音沙啞不僅把徐樂吓了一跳,連自己都驚得清醒了些。
徐樂說馮路華發來了合同,紀故覺得工程太大,公司可能做不下來,讓他看看。向北想都沒想就讓徐樂告訴紀故這合同不簽了。
臨挂電話,向北坐起來靠在靠背上,問徐樂:“有沒有空鐵系統的熟人?”
徐樂給他問蒙了,想了想才道:“沒有,向總您需要做什麽?”
“找個人。”向北看了眼時間,拿着手機去冰箱找吃的。
徐樂說:“這個,花點錢可以查,您找誰?”
“冬尋。”
向北煮了碗面吃,然後吃了點藥就去了公司。
路上喻朗給他回了個電話,他沒接,挂斷之後發信息說自己在開會,喻朗于是給他發了個信息,大概內容就是道歉。
那天晚上他比向北清醒,一直記得挨的那兩酒瓶子,道歉之餘他順道也問問向北和冬尋怎麽樣了。
向北把車停在公司樓下露天停車場,還是給他回了個電話。
電話打過去喻朗幾乎是秒接,他說:“向北,真對不起,我也沒想到冬尋會——”
“還有別的事嗎?”向北以為自己有足夠的耐心,沒想到喻朗才說了一句話,提到冬尋的名字,他就想立刻挂斷電話,“沒事的話,我挂了。”
“哎!別的啊向北,剛剛馮總打電話給我說...說你們公司不跟他簽合同啊?向北,這,這挺好的生意怎麽不做呢?”
向北皺起眉頭:“喻朗,你還想着拿多少錢去吸毒?這單生意你在找別人去吧,我不做。”
說完他挂斷了電話,然後把喻朗微信電話一起拉黑了。
一到辦公室,徐樂就告訴他查到了冬尋的航班信息。他脫了外套挂在衣架上,徐樂把航班信息的頁面給他看。
“向總,冬尋先生今早坐飛機去了Z城,現在...應該是剛到。”
Z城,這麽遠嗎?你就真的不希望我再找到你嗎?
向北看着航班信息出神,在原地站了會兒,然後讓徐樂給他訂機票。
徐樂提醒他明天還有個會,他擺擺手說:“訂今晚的票——酒店能查麽?”
“應該能,可是向總,財務那邊的報表您好久沒看了,都是紀總在審着,您要不還是看看?”
向北沉默着想了想,又道:“發郵箱,我抽空看。”
徐樂欲言又止,而後只能應下,去了紀故的辦公室。
晚些時候,向北坐在機場休息室,腳邊放着随便收拾的幾件衣服,匆匆看了兩眼郵箱裏的財務報表廣播就通知他登機了。
起飛前徐樂發信息告訴他,沒有查到冬尋的酒店信息。
他關了機,藥勁上來,睡了一路。
Z城是很遠,飛行時間三個多小時。飛機平穩落地的時候向北在嘈雜的聲響中醒來,揉了揉脖子,看到窗戶上有雨水滑落。
他叫了車,站在出發層等了會兒,抽了根煙,司機停車在他面前,他把煙掐滅上了車。
時間太趕,加之身體不舒服,即便是在飛機上已經睡了這麽幾個小時,向北不僅沒有輕松一點,反而越來越困倦。
和司機确認了酒店地址,他就又睡着了。
而後在車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他找了冬尋很久,久到他都快要記不起冬尋的樣子,都還是沒有找到他。
向北害怕這個夢成為現實,在Z城住下後每天都出去找冬尋。可是他每天都做這個夢,每天都重複着夜半驚醒,然後失眠到天亮。
他在這裏住了半個月,直到秋意褪去初冬漸寒,感冒都一直沒有好,斷斷續續的,咳嗽成了習慣,咳得肺疼。
這天他實在是沒什麽精神起床,躺在床上定了個外賣,發信息問徐樂,有沒有冬尋的動向。
很快,徐樂給他回信,說自那個航班到Z城之後,冬尋再沒有新的行動軌跡。
他鎖了手機屏,又縮進了被窩。
他抱着一團被子抵在胸口,開始劇烈的咳嗽,像是要把內髒咳出來一般沒完沒了,感覺心口被壓着揪着,被撕扯開,被搗碎。
因為還要吃藥,每天吃飯就像完成任務一樣,從不挑食的人竟然把一粒粒牛肉挑出來扔進了垃圾桶裏。扒了幾口飯沒什麽胃口,向北收拾收拾把垃圾扔到了走廊的垃圾桶裏。
他沒帶房卡,一轉身發現風把門吹關上了。路過的清潔人員問他需不需要幫忙開門,他低聲說了謝謝。
吃過藥他穿戴好又出了門。
昨天夜裏氣溫驟降,他來的時候沒有帶很多衣服,稍厚一點的都是現買的。今天又冷了一點,路過商場的時候他去刷卡買了件衣服。
向北拎着換下來的針織衫站在原地,看面前川流不息的車輛,還有來來往往的行人,自言自語着:“感冒怎麽不見好呢...你要是在,肯定又要說我不會照顧自己了,對吧。”
他苦笑,搖搖頭繼續找人。
其實向北也不知道這麽大一座城市要怎麽找到冬尋。
之前的號碼已經不在服務區了,花了錢查冬尋名下卻沒有發現新的號碼,甚至連個酒店信息都沒有。除此之外,沒有新立的銀行賬戶,也沒有公積金和社保。
冬尋就像從這個世界消失了一樣。
向北一路走一路問,拿着和冬尋的合影,一家店一家店的找。總是要活着吧,活着就要工作,冬尋一直活得那麽認真,一定是一份比較體面的工作。他想。
他打開微信看到蘇夏贊了自己的步數,點進去才看到原來已經走了這麽遠了,一萬七千多步。而現在才下午三點。
天空突然飄雨,細細密密像網一樣罩在向北身上。他擡起頭眯着眼睛在原地站了會兒,雨越下越大,他攏了攏衣服,朝下一條街走去。
向北又在Z城住了半個月。從這個城區去了那個城區,工地、酒吧、琴行,都是他重點尋找的地方。
其實他也沒想過他還要這樣漫無目的的找多久,萬一找不到冬尋,一直都找不到,又該怎麽辦。
他後知後覺過去的八年裏想念愧疚的日子比現在好過多了,甚至冬尋八年前離家的時候他還稍稍松了一口氣,因為再也不用每天面對冬尋,也不用每天懸着一顆心不知如何面對他的感情。
那時候自己對他無論是依賴還是愛,他都沒有現在這樣難熬。
在Z城第二個月的第一天,向北突然又想喝酒了。
晚上八點多他“收工”去酒吧喝酒,小口小口的喝,從晚上九點喝到了酒吧打烊。清潔人員開始打掃衛生,他就晃晃悠悠從椅子上下來,扶着桌椅面前往前走,走到酒吧門口發現外套忘了拿,又跌跌撞撞回到吧臺邊上。
一來一回樣子滑稽又狼狽。
他和冬尋都是生得好看的人,兩個人眼睛極像,五官也都跟着有些相似。不同的是冬尋看上去溫柔,向北則是從外表就帶着一股子霸道。
他倚靠在路邊樹上,盯着手機上的時間一分一分的變化。
上車的時候司機向他道歉,說因為接老婆下夜班所以來得晚了些。
向北搖搖頭說沒關系。
司機的老婆下來坐在了後排,把前排讓給他,還給他遞了個塑料袋,說:“年輕人,怎麽一個人喝這麽多酒啊?你們這些小年輕喲,就是不知道愛惜身體,家裏父母知道多擔心!”
向北打開窗戶靠在門邊,嘟囔道:“我啊...我媽去世了...我哥也不要我了...”
“嗨呀你看你!瞎問什麽!”司機轉頭責備妻子。
“沒關系。師傅,你開慢點,我開會兒窗。”向北眯着眼睛看窗外的街景,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氣,猝不及防咳嗽起來。
他已經咳了一個多月,去醫院醫生說讓他住院,他請醫生開了些藥婉拒了住院的建議。藥吃到前幾天好多了,只偶爾還有點咳。
車裏又恢複了安靜,向北摸索着把手伸到衣領裏,将挂在脖子上的戒指拿出來看。
看着看着眼前就模糊了。
他閉上眼睛吞咽了一下,喉頭聳動還是忍不住哭出來。
Z城的冬天分明比M城冷了很多,眼淚滑落的地方被風吹得生疼。
離酒店還有一公裏,他讓司機靠邊停了車。
向北沿着路燈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覺得他真的要找不到冬尋了。
一個多月以來一點消息都沒有,生活痕跡都沒留下,他想冬尋是打定了主意要消失吧。
“你怎麽能...就這麽不要我了...”向北點煙的手一直抖,抖得他拿不穩打火機。最後他還是把煙從嘴裏拿了下來,凍紅的手指一點點收緊,連打火機一起将揉爛的煙扔進了垃圾桶——他想從這一刻開始戒煙了。
初三他第一次抽煙被冬尋看到之後,冬尋雖然沒有逼着他戒煙,但他看得出來冬尋不太喜歡煙味。
那時候他還喜歡吸一口煙摟着冬尋和他接吻,或者是從背後抱着他緩緩從他耳後吐出一口煙來。
他走走停停,心中對冬尋的想念被冬天夜裏的風吹過又裹得緊了些,把他整個人包起來,像是長成了刺,紮進皮肉裏疼得他喘不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