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齊雲的憤怒來勢洶洶。

她根本不介意自己和潑婦一樣在店門口罵人。

在過去的這些年裏，很多次的，她都這樣。

絕望的，聲嘶力竭的，不能同自己和解的，崩潰。

怪她嗎？

怪她嗎？

不怪她。

齊雲比齊淩大了20歲。

在自己18歲準備高考的那年。哥哥齊楊死了。

大年初一，齊楊清晨出門上的山，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在那之前她甚至不知道同性戀是什麽意思，是她在哥哥的遺物裏找到了齊楊的日記。

日記裏是哥哥的坦白和無奈。那裏面還有另一個男生的名字。

齊楊的死讓老家小山村的那個新年過的異常慌亂。

爸爸媽媽幾乎一夜白頭，一蹶不振，是18歲剛成年的齊雲一邊看顧着父母，一邊處理後事，還要接受派出所的調查流程。

小山村太小了，還沒過完年，全村都知道齊楊是因為和一個男人的關系不清不楚，家人不同意，所以自殺的。村子裏的謠言什麽版本都有，就當着齊雲和父母的面，都能聽到最惡毒的話語。

在所有人的眼裏。齊楊是洪水猛獸，不正，不孝，是個變态，死不足惜。

他們一家人都有病，齊雲以後也會是喜歡同性的魔鬼。

過完那個年，一家人就再也沒有回過老家。

第二年，爸爸媽媽生了齊淩。

齊雲和齊楊一樣，成績一直都很好。她甚至比齊楊更優秀一些，學校的老師讓她試試清華北大。最後她的志願填Z大。她要留在H城，弟弟太小了，爸爸媽媽需要她。

其實齊淩剛出生的那幾年，爸爸媽媽挺開心的。

齊雲邊讀書邊照顧年邁的父母和那麽小那麽小的弟弟。

可是命運好像就是從齊楊死的那一年開始同她惡意的對抗着。

她的高考成績明明全校第一。

但是她的志願被修改了。

學校的老師只說，是家長來學校改的。

他去了G大，沒有和齊楊一樣考進H城最好的那所大學。

很多年很多年以後她才從迷迷糊糊的楊惠蘭那裏知道，她的志願是爸爸改的。爸爸害怕她去了Z大，會和哥哥一樣，不喜歡異性，最後會自殺。

……

多麽荒謬無知又可笑的一個理由。

齊雲一畢業就嫁給了駱杭豐。

本地人，沒什麽本事，但是長的帥，對她好。

結婚前婆家說會買個婚房讓他們住。

他們訂婚了，他們領證了，他們辦酒了，房子卻再也沒有消息。

齊雲婚後在一家外企做會計。第二年就做到了大區財務經理。

單位要把她調去外地。給她三倍的薪水。

那一年，和婆婆公公還有小姑子住在小房子裏的齊雲懷孕了。

那一年，爸爸齊钊确診肺癌晚期。

齊雲有時候想，齊楊的死像是一場詛咒。

家裏的厄運開始纏繞着她，死死不放，不死不休。

駱杭豐的姐姐駱杭梅也是在那年她不知道從哪裏聽來的齊楊的死因。

家裏幾乎天天都是冷嘲熱諷陰陽怪氣。

齊雲要照顧爸爸，照顧自己，還要面對高強度的工作。

第二年。爸爸走了。孩子沒有留住。齊雲辭掉了高薪工作換了一份離家近，不用出差的財務混日子養身體。

那之後整整五年，齊雲都無法懷孕。

駱杭梅終于嫁人了，男方也沒有房子，也要住在公婆這裏。

齊雲和駱杭豐說，我們去麒麟街住吧。

公婆又舍不得兒子……

是的，那幾年，什麽難聽的話她都聽着，什麽惡心的人她都得忍。

媽媽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

齊雲不得不回到麒麟街照顧媽媽和齊淩。

生活總算安靜了些。

齊雲想過離婚的。

但是駱杭豐是這個世界上對她最好的人，哪怕她很多年生不出孩子，哪怕她的家裏一團糟，駱杭豐都默不作聲的站在她的身後無聲的陪伴她。終于有一天，駱杭豐和她一起搬來了麒麟街。

日子才稍微好過了一些。

結婚第七年，齊雲終于又一次懷孕了。

她們很快有了駱思笑。

她也很快被迫辭職在家帶孩子。

駱思笑出生的那年，駱杭豐辭了公務員的工作自己做生意。

公務員的收入的确支撐不了一家的開銷，于是他們租了店面開了個假日民宿。

一年後就關門了。

後來他們做過餐飲店，奶茶點。沒有一個能撐過一年。

積蓄也被慢慢的耗光。最後欠債。

後來齊雲駱思千出生。

他們把原本不大的家改成了“杭豐理發店”。

等兩個孩子慢慢長大。等一家人勉強能不用溫飽吃飯擔心，等當年開店欠的債慢慢的還清。

齊雲才發現，自己什麽時候已經從18歲突然變成了現在這個不修邊幅，腦袋裏只有孩子，飯菜，客人，其他空空如也的一具空殼醜陋的中年婦女。

齊雲不恨嗎？

她做錯了什麽？

明明18歲之前的青春潦草而過卻讓她無比着迷充滿了希望。

18歲以後的她都在做什麽呢。

被迫照顧一家子老小是她的錯嗎？

生不出孩子，生不出兒子是她的錯嗎？

想做一份喜歡的工作，做自己擅長的事是她的錯嗎？

被困在這個店裏，一睜眼就是兩個吵鬧不懂事的孩子，一個癡癡傻傻随時會發瘋的媽媽，一個無所作為的丈夫，還有一個沉默的弟弟……這是她的錯嗎？

是齊楊。

是那個随随便便不負責任，随便結束自己的生命，把一切爛攤子丢給自己的那個人。

都是他的錯！

可笑的是。

家裏甚至沒有一張齊楊的照片。

因為所有人都說，齊淩長的和齊楊一模一樣。

他們同一天出生。

他們從小就聰明。

但是他們不樣的。

齊雲一直都這麽告訴自己。

齊淩從小就乖，幾乎沒有讓任何人操過心。他不生病，不鬧事，學校的老師來家訪都說他什麽都很好。

中考是個意外。齊雲至今都不知道齊淩為什麽會少考了一門英語。

哪怕他去了三中，依舊是個乖學生。

可是。麒麟街多了一個穿三中校服的男生。

那個男生張的很俊，在他們店裏染過頭發。帶過亂七八糟口無遮攔的朋友來洗過頭。

然後是謝奎，齊淩的同學，他們就在麒麟街拉扯，齊雲聽到那些暧昧不清的話。

齊雲一直都在觀察自己的弟弟。

弟弟還是那副不愛說話的模樣，但是自從那個叫陸一炀的男生搬來。

她說不上來。

但是她就能感受到。

齊淩不一樣了。

今年駱思笑回來不肯吃飯，一定要吃齊淩帶回來的蛋糕。

“炀炀哥哥。”駱思笑喊了一句，小臉就憋着通紅捂着嘴什麽都不肯再說一句。

齊雲的神經就被人瘋狂的扯了一下。

自己的女兒，齊雲不可能不知道那個神态是什麽意思。

齊淩和齊楊。

他們什麽都一樣。

是的，他們什麽都一樣！

……

齊淩的手機被齊雲拍掉在地上。

“你還在給他發微信嗎？你想做什麽，未來你也去自殺嗎？把所有爛攤子都留給我，我欠你們什麽了？”齊雲紅着眼睛看齊淩：“你看看媽，你去看看媽，她還有幾年好活！”

齊淩就抱着駱思笑站在那裏，微微低頭，不同齊雲對視，安靜的聽着姐姐訓他。

他不反抗也不回應。

他也沒有什麽好說的。

“說話！”齊雲喊了一句：“你不說話是吧，那就等媽帶着小千回來，我讓她來問你。”

“路上碰到，回家路上走了一段。”齊淩說着謊。也不知道門口的人走了沒。

“那你手機裏的照片是什麽回事！”齊雲撿起齊淩的手機翻出相冊一張張翻給齊淩看。

都是齊淩拍的陸一炀和駱思笑。

少年溫柔的在照片裏對着鏡頭耍帥。駱思笑都是怪怪的表情包。

齊淩都拍的很好，他認真的看了會兒照片，這才發現，是不是因為喜歡陸一炀的關系，所以這些照片都變得那麽的暧昧不清。

他抓緊時間把這些照片印在腦子裏。

它們很快就會被删掉。

“剛好碰到，笑笑很可愛，就抱了一下。”齊淩說的無比鎮定。

“只是碰到？好的，你說說，這麽多地方，都是不一樣的地方，你們之間什麽關系。是不是那種關系！”齊雲不依不饒。

姐夫看不下去，心疼的把駱思笑抱了過去，拍拍一直在抽泣的大女兒：“雲雲，我們不要在孩子面前說這些好嗎。”

齊雲根本顧不上這些了。

她就是想要個答案。

是有個确定的答案，她就能認命吧。

還是一個确定的答案，她就會破罐子破摔的，離開這裏。

她18歲以後就沒有為自己活過哪怕一天。

她是真的受夠了。

“姐，你想我說什麽呢。你不喜歡我出去，以後我就不出去。我不自殺，不犯法，不搞事，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我保證。”齊淩一句一句說的挺認真誠懇。

他一點也不生氣。

一點也不惱怒。

或許是前幾年該掙紮的都掙紮過了，在媽媽沒回來前，在事情沒有鬧到無法收場前。

他要安撫好齊雲。

這樣，大家才能好過一些，這個晚上才能平安的過去。

好一會兒的沉默。

他在等齊雲慢慢的平複回來。

姐姐這些年有多難，他不是不知道。

所有人都沒有做錯。

但是放在了一起，此時此刻，所有人都被拷上了枷鎖，絕望又無法掙紮。

“明天我去一趟你學校。”齊雲稍微冷靜了點。

“明天周六，她應該不在。我手機裏有班主任的微信，備注就是班主任，你可以直接微信找她。”齊淩看了看自己的手機，好像摔碎了一個口子，他剛剛想把陸一炀的微信記錄都删了，晚了一步，手機被齊雲摔在了地上。

此時此刻，齊雲就在翻他和陸一炀的微信。

都是題目和解析，還有感謝。

恭恭敬敬，幾乎沒有其他的廢話。

齊雲翻了好多的題目，終于翻到了聊天記錄第一條。

她看了眼齊淩。

眼神裏帶着複雜的絕望。

“手機放我這裏。”齊雲最後還是把手機帶走了。

……

那天晚上。

杭豐理發店很早就關了門。

到處安安靜靜。

齊淩在店裏開了盞小小燈，坐在電腦桌前拿出了作業，就着黃黃的燈光，一樣樣的做。

兩個多小時，周末的作業就都做完了。

收拾完書包。

他坐在電腦桌前發呆。

快12點了。

陸一炀應該睡了吧。

齊淩很困。

但是他還舍不得睡。

這一天好長好長。

這一天也意義非凡。

明天，他17歲了。

明年，他就18歲了。

好像也沒什麽可以期待的。

他的生活沒有什麽改變。

他還是那個同學嘴裏的渣男。

家裏的情況依舊亂糟糟的壓抑又幹枯。

不過他的演技就去年好像有個很大的提升。

現在的自己不會哭，不會随便激動，懂得冷靜思考，不會荷爾蒙打敗了。

挺好，自己變得更強。

齊淩總結完畢。笑了一下。

發現還沒有許過生日願望。

什麽願望呢。

思緒被扯開了。

因為他在想陸一炀。

希望陸一炀能晚一點轉學吧。

如果可以，就再多陪他幾天。

這座城市要入冬了。

太陽照到的地方，才會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