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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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鬼一個是秦芷淑和司徒昱的兒子,另一個則是司徒昱另一個小妾的兒子。宮槐陌鐵青着臉不願告知原委,秦芷淑只好自己問那兩小鬼,小鬼們哭哭啼啼的扭曲事實,秦芷自然知道事情不會如他們陳述的那般簡單,依她對他們的了解還原了一下事實,總算弄清了原委。
秦芷淑向宮槐陌連連道歉,宮槐陌冷着臉道聲“不必”,便深一腳淺一腳地轉身離開。
夜色清寒,男人在月夜下的背影愈顯孤寂。
見宮槐陌走路的姿勢越發蹒跚,司徒靜連忙上去扶住他。
身殘之人不願意得到任何形式的關注,她扶住他的那一瞬間,宮槐陌下意識是想把她推開的。可是一低頭,宮槐陌看到司徒靜大半個身子貼着他,有女人淡淡的奶香味傳來,她扶着他的過程中一直埋着頭,于是宮槐陌只能看到她順直的脖頸和光滑的發髻,髻上一只赤珊瑚和珍珠交替鑲嵌的佛手簪,像她整個人一樣,看上去溫潤又溫暖。
看着她明明很吃力,卻還是努力扶住他的樣子,宮槐陌猶豫了一下,不知為什麽最終還是沒有推開她。
待得二人回到房內,司徒靜将宮槐陌扶至床邊,就匆匆離開。
宮槐陌在床邊等了她許久都不見她回來,忽覺口渴,宮槐陌站起身來,想要去桌面拿水,但他一只腿等于是廢的,這一下猝不及防沒站穩,噗通一聲就直接摔了下去。
他那只病腿平日裏本來就不能受刺激,但凡摔倒或是受了寒,日子就不會好過。眼下,方才兩個小鬼用彈弓擊中的地方痛意正一陣一陣的襲來,他行動自然不如往常。宮槐陌捏了捏拳,接着雙手撐地,試圖讓自己再站起來。
結果這下,他完好的那只腿大約是沒做好準備,腳下一滑,他再次摔到了地上。
這就讓人非常氣餒了。
宮槐陌下腮左右兩邊狠狠地錯了錯,随即清秀的眉目間便全都是戾氣。
廢物!廢物一個!連站都站不起來,這樣的他不是廢物是什麽?
這樣想着,宮槐陌便五爪成拳,如狂風驟雨般向自己的廢腿擊去。
這早就不是他第一次自暴自棄,斷腿後的那些年,他收到過多少無力反抗的冷落和白眼,他就在心裏罵過自己多少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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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少年時有一次在學堂和人發生沖突,他要用茅廁,正好學堂裏另一個公子哥也要用茅廁,兩人走到近前,那公子哥一擡腳攔住了他,眉一斜,臉上肥肉團團。
“你在外面等着,我先用。”
宮槐陌那個桀骜的性格,怎麽可能受得了這樣的指使,他擡頭淡淡看了他一眼,只道了句“先來後到”就搶先進了茅廁。
原本以為這件事就此結束,誰知那公子哥卻心眼小記了仇,找了人專門守在他放學回家的那條小路上。他們仗着他傷了一條腿,走路不方便,輕易就制住他,将他掀翻在地上,專攻他那條受傷的腿,一邊攻擊還一邊嘲笑道:“就你這瘸了一只腿的廢物,也敢和我搶茅廁。”
“喜歡茅廁是不是,那就讓你在裏面待個夠。”他們大笑着露出猙獰的笑容,将宮槐陌鎖進了學堂的茅廁。
那天後來,宮槐陌被人找到放出來時,臉色已經是鐵青的了。被群毆和被人嘲笑是廢物,在當時這兩者究竟哪一個更傷他的自尊心,已經無從得知。但無論是哪一點,最後的結果可不都證明了他是個廢物麽。
其後他中了鄉試,進了戶部,每每到了擢升的關鍵時刻,也都是這雙腿阻攔他。就更不用提平日裏遭受的異樣的目光和閑話了。
從前有多生活在雲端,如今就有多挫敗。
一思及此,宮槐陌便更加戾氣的擊向自己的腿。
就在此時,是一雙柔軟的手将他從回憶中拉了出來,“宮槐陌,你在做什麽!”
宮槐陌擡頭,看見一張秀眉微蹙的臉。先前只顧着自厭自棄,絲毫未察覺到司徒靜進房的腳步聲,此時被她看見,他便也不再僞裝自己的戾氣了。腿上的痛意正以千百倍的力度襲來,如萬針齊下。但這痛意被他刻意忽略,宮槐陌微喘着氣收回了手,臉上卻沒有收回那副涼薄的神情:“你還回來做什麽?”
“這裏是我的房間,我當然要回來。司徒府的水房換了位置,我用了一點時間才找到。”司徒靜一邊說着一邊将宮槐陌扶回床上。司徒靜将帕子浸進熱水中,又擰幹了擱在盆邊,再轉過身來小心翼翼卷起宮槐陌的褲腳。
宮槐陌啪的一聲一把拍掉她的手,臉上冷意未祛,“不要你管。”
司徒靜堅持:“讓我看看。”
青灰的褲腳卷了起來,膝蓋一片交錯斑駁凹凸不平的傷痕之上,有着兩個青紫的痕跡,是今天被那兩個小鬼用彈弓扔的。宮槐陌眼睜睜看着司徒靜盯着他傷痕累累的腿,随即就看見她蹙了蹙眉,宮槐陌沒有忽略掉她這個表情。
“怎麽?同情我嗎?”宮槐陌說。
司徒靜不敢置信地擡起頭。宮槐陌譏诮一聲,“別否認了,你和他們又有什麽區別,不過一個是赤裸裸的好奇,一個是打着關心的名義好奇。”
他心裏自卑,那雙腿就成了他的全部痛點。但凡有人對它表露關心,他就像刺猬一樣豎起防備,覺得來者不懷好意。
本來麽?有誰相信她的好意?
她的家裏人覺得她是為了急于将自己嫁出去才選中了他。
禮部的侍郎大人覺得她是為了床上的特殊癖好才同他成親。
便是連他自己,都漸漸不相信她。
她到底是因了什麽才挑中他呢,明明以她的身份,能找到成親的對象必然會比他更好。
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司徒靜皺了皺眉:“宮槐陌,所以在你眼裏,我和那些人是一樣的是嗎?”
“不然呢?”宮槐陌一把拉起蹲在地上的司徒靜,将她壓在床上,“不然你為什麽挑了我成親,真的是因為我皮相好?”
“還是?”宮槐陌一邊說着一邊握住司徒靜的手,指引着她去摸他病恹恹的那條腿,“還是因為堂堂大燕的左相大人在床上有特殊的癖好?”
司徒靜卻被這一番話震驚,震驚到連他的手摸進了她的衣衫裏,她都是遲了一刻才察覺。
沒有人會想要在這種時候做這種事,司徒靜一把推開宮槐陌:“宮槐陌你放開我。”
但她沒推動,宮槐陌卻反而更不屑了,“裝什麽裝,都行過房了,現在說不要,晚了。”
宮槐陌一邊說着,一只手鎖住司徒靜的雙手,另一只手嗤地撕開她的衣衫,向她的小衣裏摸索。
司徒靜沒料到他行事如此直接,心中一急,頓時嚷了出來:“宮槐陌,你放開我。”
但男人充耳不聞。
女人和男人相比,終歸是力量懸殊的。司徒靜雙手被鎖住,想要擡腿去踢宮槐陌,卻被他完好的那只腿就勢壓住。司徒靜四肢受困,無可奈何之下只能用身體去頂他,卻因了二人的姿勢反而和他貼合得更緊。
這不是她的目的,她和他成親的目的從來就不是這個。心中絕望,司徒靜忽然嗚咽一聲哭了出來。
女人凄慘的聲音穿透整個房間,那聲音太過凄厲,宮槐陌突然停了下來。
随即就有豆大的淚珠從她眼裏滾落,“宮槐陌,你可以要我,畢竟我是你的結發妻子。但請你不要以這種方式,懲罰我,也懲罰你自己。”
“我和你成親沒有任何其他不單純的目的,只是因為我喜歡你,不管你信不信。”
女人的聲音帶着一絲無力,那雙眼角內眦的眼睛此時發着紅,看上去便比平日裏更加無辜委屈了。宮槐陌突然松開了她的手,随即蒼白着臉仰轉身體側躺在床上。
他這到底是在做什麽呢?
他不是早就接受了這雙腿,連成親……連成親也是他自願的。
宮槐陌擡手捂住了眼,“抱歉。”
良久,身側有些微響動。
“宮槐陌,別厭棄你自己,你不是還有想做的事情未完成嗎?如今的科舉,盡是南人占利,你想改變現狀的是不是?為了你的願望,你也要好好對待你的這雙腿。”
那一瞬間,其實司徒靜想說的是,為了她他也要好好對待這雙腿,可是她說不出來,她想她若是真的那樣說了,他恐怕不會聽。于是她只能搬出他的鄉人,希望他能善待自己。
司徒靜一邊說着一邊将帕子重新浸過熱水擰幹覆在了他的膝蓋。宮槐陌沒有對她剛才的那番話做出回應,但這次,他亦未對她處理他的腿做出任何阻攔。
這一夜,夜風細細,他們再未有過任何交談。
第二日宮槐陌醒來的時候,身邊已經沒有了人。他向來醒得早,這是自成親以後他第一次獨自一人在床上醒來。想來,或許是她一夜未睡,不知道要如何面對他,便早早出了房門。
回想起昨夜,宮槐陌臉上突然浮現淡淡的悔意。他想起和她成親數日以來的所有點點滴滴,無論他如何疏離不走心,她都同他溫言軟語,溫柔以待,好似她才是這場婚姻中對他有所求的人。原本這樣溫柔的一個人,卻接收了他滿身的戾氣。
昨夜的一切情緒好似都起于莫名,他不該對她那樣,但他确實需要這樣爆發一場,為這一場和一個南人女子的莫名婚姻。
腿上的痛意仍在,宮槐陌這次不再逞強,喚人尋了只拐杖來,杵着它去到了廳堂。
廳堂裏,一群人正圍着一張圓桌,玩着葉子。
所謂葉子,是其時正流行的一種骨牌游戲,骨牌兩頭印着相同數目的點子,骨牌正中間的空白處印有細碎的花卉圖案。一套骨牌共有八十四張,參與者四人每人先摸十五張牌,然後依次出牌摸牌,他人出的牌,如本人手中有“對子”,可以 “碰”下,稱為“坎”。如下家手中的牌可與上家出的牌點數相加為十四,則可将這張牌“吃”下。最先将手中的牌全部碰成“坎”或湊成若幹副十四點者則為勝利玩家。
司徒靜面朝廳門坐着,她身側是他兩個弟弟,對面則是司徒昱的一個小妾。
一大早起床就玩葉子?這樣的事情顯然是司徒昱慫恿的。他知道司徒靜那個腦袋瓜子全都放在了讀書上面,葉子這樣的游戲她自然是不擅長的,那麽他就可以趁這個機會好好訛她一把,司徒昱打着這樣的算盤。
而事實也真的如他所想那樣,于是宮槐陌撐着拐杖走進來的時候,就看到司徒靜手裏抓着一把骨牌,秀麗的雙眉蹙起,好似犯難的樣子。
她那抓牌的姿勢,怎麽說呢,一看就是不專業的樣子,配合她萬難的表情。這是宮槐陌第一次見到左相大人臉上出現這樣一種表情,他莫名覺出一絲可愛,随即就有些清淺的笑了。
司徒靜恰巧在此時擡起頭來。
她此前全幅心思都用來對付手中的骨牌,絲毫沒有察覺廳堂門口站了個人影,此時擡頭突然看到他,臉上驀地就多了一分不自在。
昨夜流着淚勸他要好好愛惜身體的人是她,但一夜未眠,她思來想去,終于想通,他或許還是對她沒有感情的吧,她突兀問他要不要成親,他一口答應,大約也只是看中了她的官位。這樣的結論想來多多少少還是令人傷心。
于是這傷心在此時盡數化作了她的不自在。
宮槐陌識別出了她的僵硬,臉上的笑意突然停住,雖然眼神就有點探究她的意味。司徒靜不敢再看他,專心研究手中的骨牌。
“司徒靜,出牌了啊出牌了啊!”是司徒昱在催,他一貫做任何事都沒什麽等人的耐心。
司徒靜思索不出出什麽好,随手挑了一張扔出去。
“吃!”司徒昱喜滋滋的拿過了她的那張牌,宮槐陌便在此時來到司徒靜身後。
察覺到身後清冷的氣息,司徒靜一時之間更加緊張了,連司徒昱吃掉了她的牌,心中都無甚反應。
宮槐陌默默觀察着桌上的牌局,只見除了司徒靜以外,另外三個人手邊都是高高一摞籌碼。毫無疑問,這一場葉子游戲,只有她一個輸家,喂三個贏家。
宮槐陌見狀心裏嘆了口氣,猜也猜得到,大抵因為科舉不考算術,他這迷糊妻子也就從來不懂如何應對這種游戲。
牌桌上走了一圈,又輪到司徒靜出牌,司徒靜琢磨了一下手中的牌,選了一張花枝五點,正要扔出去,突然被一旁杵着拐杖的宮槐陌伸手攔住了。
“出錢串三點吧。”錢串和花枝均是骨牌上的花紋,點數則是骨牌自帶的數目。
聽聞宮槐陌的話,司徒靜收回了那張花枝五點,扔出了錢串三點。
“碰!”司徒昱得意洋洋,擡眼看着宮槐陌,那眼神要多得瑟就有多得瑟。
宮槐陌卻只當沒看見似的,面上毫無波動,下一輪照舊指揮司徒靜出牌。
“再碰!”司徒昱收回司徒靜的那張牌,嘴角露着輕蔑的笑意,“我說姐姐啊,看來你們家以後出門還是不要玩葉子了,當心被外人訛財啊。”
司徒昱一邊說着,一邊趾高氣揚地扔出了手中的錢串五點,司徒靜見他這幅模樣心中不爽,擡起頭正要将司徒昱怼回去,突然被宮槐陌碰了碰手臂。
宮槐陌說:“碰。”
司徒靜不知所以,轉頭看他:“啊?”
宮槐陌朝司徒昱扔出的那張牌努努嘴,“你可以用你的花枝五點碰他的那張錢串五點。”
司徒靜看看手中的牌,真的诶。接着便将司徒昱扔出的那張牌收回來。
司徒昱哼了一聲:“運氣而已。”
宮槐陌似乎是撇了撇嘴。
這一下由司徒昱的小妾出牌,“錢串八點。”
司徒靜低頭看了看那張錢串八點,再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牌,“再碰。”
接下來由司徒靜的另一個弟弟司徒明出牌,“十字四點。”
司徒靜:“還是碰。”
好神奇,好像自從宮槐陌指導了她以後,大家扔出的牌正好都是她手中的牌,他難道會什麽巫蠱嗎。這樣的好奇心一上來,司徒靜的緊張也就褪去了些。
等到再玩過幾輪,司徒靜幾乎要将衆人手中的籌碼都贏了過來。眼看着這一輪,司徒靜就要張口說出“胡”了的時候,司徒昱突然嚷了起來,““不玩了不玩了!你有新手光環!我不和你玩了。一大早就輸錢,晦氣。”
司徒靜:“司徒昱,可是你自己拉着我要玩的!”
“那我現在後悔了不行啊。”司徒昱扔了手中的牌,俨然一副耍賴的樣子。
司徒靜憤憤地看着他,“随便你!”
反正她也玩得雲裏霧裏,都是宮槐陌在指點她。
司徒昱離了座位就要走,宮槐陌突然攔住了他,“等一下。”
司徒昱斜眼看他:“什麽事啊我的姐夫?”
宮槐陌:“籌碼先兌了再走。”
司徒昱思索了一會兒,耍賴道:“我們本來就是玩着玩的,沒打算算錢。”
宮槐陌聞言轉頭看向司徒靜,那意思是詢問她的說法。
司徒靜:“你說了要算錢的。”
司徒昱:“……”
眼看着這兩人不打算輕易放過此事,雖然心中多多少少有點不甘,但這點錢對他倒也不是什麽大事,司徒昱最後也只是擺擺手道:“兌兌兌,阿大,去拿銀票。”
司徒靜拿到了銀票,司徒昱早就已經離開了,眼下廳堂裏便只有她和宮槐陌兩個人。
宮槐陌突然開口問她:“開心嗎?”
開心。
其實也不是贏了錢開心,就是之前一直被壓制,看司徒昱的小人嘴臉,結果最後殺了他個屁滾尿流,這個過程挺開心的。
司徒靜點了點頭,嘴角有淺淺的笑意,只是不知為什麽卻沒擡眼看他。
宮槐陌見她許是還是有些不自在,拄着拐杖向前走了兩步。
司徒靜見他貿然走近,沒有準備,這下擡起了頭,眼神中卻是掩不住的倉惶。
“司徒靜。”宮槐陌又叫了她一聲。
這聲音或多或少給她些許鎮定,司徒靜就此望進宮槐陌的眼睛。
男人的身上有淡淡的清香味,他的眼神此時看起來格外認真,然後司徒靜就聽見他突然說了一聲“抱歉”。
他依舊是那副笑意輕淺的樣子,整個人清清淡淡,可是司徒靜突然第一次覺得自己望見了他眼底的那汪深潭。
像這江南的春陰水暖,讓人心折。
她突然覺得自己離他更近了一些。
謝謝殿下金安同學上一章的營養液,收到這瓶營養液的時候我正在碼這章最艱難的地方,掉了兩個收藏,心裏想着可能發完這章我就要和大多數讀者分道揚镳了,然後就看到了營養液。雖然即使上一章收到營養液,這一章還是可能分道揚镳,但是因為巧合的時間點,讓這瓶營養液格外溫暖。謝謝謝謝。
這一章的質檢可能有點不合格,想說點挽留的話,但都說不出口,這三個世界我幾乎都是趕鴨子上架的寫,會寫成什麽樣沒有寫出來之前我都是不确定的,yi,随緣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