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左相vs.相公
左相vs.相公
回門回了一天,該回的禮和錢,該行的儀式都行過以後,待會吃過晚飯以後司徒靜就要回左相府了。眼看着眼下沒什麽事可做,章郁雯索性叫了司徒靜和司徒昱的兩個小妾又開了一桌葉子,照舊是宮槐陌陪在一旁指點她。
一行人在廳堂玩葉子玩得好好的,哪知突然有下人來說司徒老爺喚司徒靜去書房一趟,于是司徒靜只好将手裏的骨牌交給宮槐陌,讓他代自己先玩幾局,她自己則跟着下人去到了書房。
整潔有素的書房內,是一張色淺黃帶灰的金絲楠木書桌,書桌上整齊的擺放着紙箋和筆硯。書桌旁站了個年逾半百的男人,發髻間隐隐夾雜淡淡銀色,男人開口道:“聽下人說,你和你娘她們在廳堂裏玩葉子?”
司徒靜淡淡颔首:“嗯。”
“我還聽說早上司徒昱司徒明和你一起玩葉子,結果輸了個精光?”
司徒老爺的神色間帶了點揶揄的味道,司徒靜一想起早上的場景就低下頭笑了:“我哪會玩啊,剛開始籌碼都差點輸沒了,是宮槐陌在一旁提點了我我才奮起直追贏了回來。”
黃昏的光透過窗棱照射進來,落在司徒靜帶着笑意的臉頰上,那裏有一個淺淺的梨渦,司徒老爺看見了也笑了。
“我想來也差不多是這樣。記得小時候你和司徒昱一起玩華容道,兩個人比賽誰能用最少的步數幫助曹操脫困,明明有捷徑可走,你從來都看不到,每次都是用最多的步數結束游戲。等到玩完游戲,司徒昱取笑你笨,你也不哭不鬧,也不反思究竟什麽樣的步徑才是捷徑,只是玩完了游戲以後,你會找個角落躲起來生悶氣。”
他的這個女兒啊,怎麽說呢,用北人的話來說,叫做“軸”,從小就愛較真,又不懂得變通。這若是旁人,他看見了少不得要說教一番的。但那時他想,他總共就這麽一個女兒,他自己的女兒,軸就軸了,軸一點又有什麽關系,他難道還養不起她嗎?
誰能想到,多年以後,正是這麽軸的一個女兒,一路會試殿試過五關斬六将,考上了那一屆的探花,随後又在宦海浮沉的官場一路與各方勢力斡旋一路升至了燕朝左相。
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他原本以為會是兩個聰明伶俐的兒子挑得大梁,升得高官,誰知最後,卻是這個他只求她能安安穩穩度日無論她如何愚笨他都會好好庇護好她的女兒,金榜題了名,光宗耀了祖。
或許是在官場待久了,性格也變硬了,眼看着她到了嫁人的年紀,他給她挑了家世品性俱好的世家公子,勸她嫁人,她不樂意,竟屢屢推托搞砸,拖到最後竟領回來這麽一個瘸腿夫君。
什麽玩意兒?
天底下好的男人那麽多,她最後偏偏選擇了一個折了一條腿的瘸子。他就這麽個寶貝女兒,無論是哪個王八蛋領回去他都覺得便宜了那人,更何況是個名不見經傳的瘸子?
知道她要和這麽個瘸子成親的時候,他氣得胡須直抖,一句要與她斷絕父女關系到了嘴邊就差沒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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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天底下哪裏有拗得過子女的父母呢?氣過以後,她心意已決,他只能無奈答應。
眼下是女兒回門的最後幾個時辰,待會吃過晚飯她就要離開,司徒老爺想到那個清瘦的背影,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他待你好嗎?”
氛圍變得溫情,就突然讓人不敢擡眼,司徒靜低下頭點了點頭,怕被父親看見自己驟然變紅的雙眼。
眼看着女兒站在自己面前點了點頭,司徒老爺也心酸地點了點頭,一口氣嘆出,然後才道,“好,你自己挑的夫君,待你好就好。”
又突然想起她最近的一些舉動,“我聽說了你最近在做的事,和右相對着來,恐怕沒那麽容易,你一定要做嗎?”
司徒靜還是點頭。
也是,她這個女兒何時聽過勸呢。司徒老爺點點頭:“行,那你自己萬事小心,有什麽需要幫忙的我可以幫得上的,随時跟我說。”
眼看着司徒靜眼淚轉瞬間掉下來,頰上兩串水滴。司徒老爺一向不善表達感情,只能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好了好了,去吃飯了。”
廳堂裏,下人早就已經備好了一桌秀色可餐的飯菜,所有人圍坐桌邊,只待司徒靜和司徒老爺了。只是這一次,圍坐桌邊的人除了司徒府的人,還多了一個男人。
男人面相斯文,着一身素白袍衫,雍容儒雅。司徒靜才走近廳堂,還沒來得及留意到他,突然聽見他叫了一聲“靜丫頭”。
司徒靜轉頭看了他一眼,随即就驚喜的嚷道:“老師,你怎麽在這裏!”
“我來教一群小鬼們《增廣賢文》,教完了正準備回家時,就被司徒夫人留了下來,說讓我和大家一起吃個晚飯,正好見見你。”
司徒靜聽到就笑了,驚訝道:“你教他們《增廣賢文》???怎麽還是你教?”
多年以前,司徒靜還不識字時,就是這個大她十歲的大哥哥教她《增廣賢文》。那時候她年紀小,遇到想不通的事時常常自己一個人躲起來鑽牛角尖,害得下人們都找不到她。那時,經常是這個通透聰慧的大哥哥于偌大的司徒府找到她,問清了她鑽牛角尖的緣由,便把道理一點點掰開了揉碎了說給她聽,這才讓她得以免于為難自己。
因了這個緣故,司徒靜對這個故人總是多了一分敬意,她見了他,不像其他人一樣直呼其名,無論時光過去多久,她見到他,永遠尊稱他為“老師”。
“聽說那個人是大姐的蒙學夫子哦。”飯桌邊,見到宮槐陌看那人的眼神似乎不懷好意,坐在一旁的秦芷淑側過頭對他說道。
“據說大姐和他關系很好,她小時候有什麽想不通的事情,都是去找他。大姐一直到現在都會叫他‘老師’。”秦芷淑為人沒什麽心機,也不大懂得察言觀色,只要想到了哪個話題就會把自己知道的細節都一股腦的說出來。
她自以為是幫人解惑,然而待她說完這些話,宮槐陌的臉上的冷意卻更甚了。
等到到了飯桌上,衆人動了碗筷,察覺到對面那人的目光總是時不時往自己身上飄、神色間還帶點觀察的意味的時候,宮槐陌心中就更加不耐了。
當真只是蒙學夫子麽?宮槐陌譏嘲地想。還是曾經念念不忘的舊日情郎?
再轉眼看看自己身邊的小妻子,但凡回答那人的問話擡起眼來便都是笑意盈盈恭恭敬敬,一瞬間端正如學堂裏的學童,宮槐陌這頓飯就吃得越發沒有什麽滋味了。
吃過了晚飯,告別了司徒老爺和司徒夫人,司徒靜對宮槐陌說,“你先去馬車上坐着,我還有點話要同老師說,說完就來。”
宮槐陌心裏的冷意一瞬間就達到頂峰,他倏地扔了手裏的拐杖,轉身就走。
他腳下一瘸一拐,卻走得虎虎帶風——他自己也知道大抵是不好看的,但心裏像是有什麽在燒,他便控制不住自己,而她既然選擇嫁給他,就得接受自己有個這樣走路姿勢的夫君。
司徒府的院子裏,司徒靜看着宮槐陌的背影,見他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不知自己又哪裏招惹了他,黯然低下頭露出了一個自以為無人看見的苦笑。
身後突然有男人的聲音響起:“他待你好嗎?”
真奇怪,一天之內,大家都來問她這個問題。
“或者換個問題,他人好嗎?”老師為人一向通透,見到她看上去似是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的樣子,便換了個問法。
“老師你覺得呢?”
“倒沒看出來有什麽不妥的地方,眉目間有股要強的意味,但男人要強未必是壞事,就是為人淡漠了一點,你們看上去有點生疏。”
“剛剛新婚的夫妻,此前又鮮有接觸,生疏當然是自然的。”司徒靜替宮槐陌說話道。
男人望着遠處沒有說話。
“對了,老師我有問題要問你。”突然想起自己留下來同他說話的目的,司徒靜開口道。
男人轉頭看向她:“嗯,你問。”
如此這般,待想要問的問題問完了,司徒靜同他道別,便要轉身離開。
臨到啓步前,突然又轉過身來,燈光下,司徒靜臉上的神色有着淡淡的惶惑,她望着他,這場景一如多年前,每次她有想不通的事情時便來找他尋求答案的樣子。
“老師,多年前,是你曾經對我說,想要做的事,即使萬難,也要克服阻力去做,這樣才不枉此生、不負此心。所以我才走到了今天這一步,如今,你還這樣想嗎?”
男人神色肅穆,夜色下一雙眸子靜靜的,仿佛透過夜色看到了當年那個躲在樹下抱住自己的小女孩,當時她的臉上有着痛苦和茫然,男人正色:“當然。”
“好的,司徒靜記下了。那我先行告退了。”
“珍重。”
這邊,司徒靜問完了想問的問題,心中輕松,回到了馬車前,然而一撩開帷裳,就看到宮槐陌臉上神色不太好,她又緊張起來,小心翼翼坐上馬車。
“你們都聊了些什麽?”宮槐陌的聲音好像淬了冰一樣。
司徒靜避而不答:“沒聊什麽,就是敘了一下舊。”
“敘舊需要特意将我支到馬車上?”
她那不是專門将他支開,雖然也帶了一點那樣的意味,但更多的還是擔心他的腿站太久會累。但這話顯然也是不能直接告訴他的。
司徒靜:“不是特意支開你。”
宮槐陌冷冷看着她。
司徒靜:“真的沒聊什麽,宮槐陌,你要相信我。我們好歹是夫妻。”
宮槐陌冷笑:“你也知道我們是夫妻?”
司徒靜這下不說話了。
宮槐陌心中像堵了個石塊一樣的不舒服,語調驟然變冷:“你到底說不說?”
眼見司徒靜眼神躲閃,宮槐陌幾乎就要放棄希望的時候,突然聽見她開口了。
“那我說了你不能生氣……”
“我是聽阿大說老師的弟弟此前患了腿疾,也是逢陰雨天就難受,聽說紫荊花的果實……”
司徒靜話還沒說完,宮槐陌皺了一下眉。
一看到他那個表情,司徒靜下意識就覺得他們恐怕又要回到昨晚那樣境地了,連忙開口解釋道:“我不是……”
然而懼怕回到昨夜那樣的境地的人又何止她一個呢?
她話還沒說完,宮槐陌突然捉住了她的手。
他仍舊不習慣有人關心他的腿疾,可是他也不想看她再露出像早上那副防備的樣子,宮槐陌拉過她的手置于自己膝上,努力讓自己生硬的語氣變柔和,“問都問了,為什麽不敢告訴我?那麽,改日上街記得買給我。”
明明說的也不是什麽特別好聽的好話,司徒靜卻突然望着他淺淺的笑,她眼角泛紅,也不知是昨日一整夜沒睡好疲憊的,抑或是因為別的,宮槐陌心中的那點不悅突然就如退潮一般褪去了。
靜默了一會兒,宮槐陌又轉過頭冷硬問道:“你的那個什麽老師,真的不是舊日情郎?”
司徒靜聽見他的問題噗嗤一聲笑出來:“怎麽可能是情郎?對他,與其說是愛慕,不如說是敬重。小時候我喜歡自己和自己鑽牛角尖,是他常常一句一句将書中的道理講給我聽。”司徒靜一點一點同他解釋。
她言語間沒有暧昧,或許真的只是單純的敬重。然而就算只是敬重,宮槐陌還是沒能抑制地心裏泛了酸。
不過這回,他沒再表現出來。
車廂裏漸漸複歸安靜,帷裳外,達達的馬蹄聲響傳來。沒過一會兒,宮槐陌察覺肩頭一重,轉過頭,居然看到了司徒靜那張睡得無知無覺的臉——大概是昨晚一夜未眠,此時太累,她竟毫無知覺地靠着他沉沉睡了過去。
這下車廂內等同于只有他一人,他終于放任自己的思緒好好思索了一回。
他是北人。
因了從前的那場謀反案,南人獲利,北人遭殃,南人提起北人是會面帶鄙夷的,而他,遷至金陵以後,若是言語間流露了一點北話腔調,便往往會辦事愈加不順。因為這些緣故,他常常對南人存了一絲不屑。
而她也是南人。
若不是因了她的官位,他不會同她成親。他甚至對和她成親這件事存了一絲漠然,一絲冷淡。
可是現在,想到她,他竟找不到一絲從前對于南人的那種對抗的心情了。
不想看她疏遠他,不想看她對着他不自在,他只想看她像早上贏了牌以後,抑或剛才那樣,露出或得意或開心的笑容。
她對他,好像是一種很特殊的存在。
特殊到讓他忘記此前遭受的不公和苦難,将他心裏的緊繃和戾氣如春風般一絲絲吹平。
為什麽會這樣呢?他突然變得不像自己。
一向行事果斷的宮槐陌,平生裏第一次有了想不通的事,有了對她感到困惑的人,那種滋味,宮槐陌自己都描述不出來。
宮槐陌低頭看她看了一會兒,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看着她走了一會兒神。
他讓自己收回眼神,撩起車窗外的紗簾,轉頭望向車外。
華燈初上的時分,金陵城街市如晝,流光溢彩。
宮槐陌望着窗外,清秀的臉上漸漸浮現出一股茫然之色。
【你說你孤獨,就像很久以前,火星照耀十三個州府。】
注:
1、華容道:古時候的一種戰略滑塊游戲。
2、你說你孤獨,就像很久以前,火星照耀十三個州府。——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