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沈父是今天一早走的。他照常去庭院照料了花,只說有點累,要睡個回籠覺,這一睡卻再也沒醒。他走得很安詳,臉上帶着微笑。

三個小時後,沈書臨落地A市。

他步履匆匆,邁入病房。沈父躺在病床上,一屋子人或坐或立,齊刷刷地看過來。

沈書蘭立刻哽咽出聲,向他懷裏撲來:“哥……”

沈書臨抱住她,安撫地在她後背拍了拍,聲音沉着:“好了,不哭。”

沈書蘭兀自嗚嗚咽咽地抹着眼淚,沈書琴走過來,只道:“醫生檢查過了,爸的身體沒有大問題,各項指标也算正常。時候到了,在睡眠中走,沒有痛苦。”

她眼圈有點發紅,但聲音還算冷靜。沈書臨輕輕按了按她的肩膀,安慰道:“姐,沒事的。”

沈母坐在一邊,神色有些怔怔的。人到老年,潛意識裏已經做好了準備,迎接這一天的到來。但真實發生了,她還是有些茫然。

沈書臨半跪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輕聲道:“媽,您要保重身體,別太傷心。”

沈母用手背擦了擦眼淚,她語氣難過但溫柔:“兒啊,你也要保重,你要照顧好姐姐和妹妹。”

“我知道的。”沈書臨握緊她的手捏了捏,而後松開手,站起身來,終于看向床上已沒了生息的沈父。

沈父的神色安詳平靜,嘴邊甚至帶着微微的笑意,似乎是夢到了什麽好事。他和平時睡覺時沒什麽兩樣,唯一的區別是,他不會再醒過來了。

沈書臨微微怔了怔。沈父擰了一輩子,這兩年為了他的性向,更是沒少吵架和擺臉色,他甚少見到沈父如此平靜溫和的表情。

從接到電話起,他有一部分靈魂就飄在空中,沒法感知周遭。而現在,那一半靈魂重新歸于體內,失重感如此真實。他不動聲色地撐住了牆壁。

醫院的人來請家屬,沈書臨跟着過去,辦理各種證明,填了一些表格和文件,又聯系了殡儀館,約定好了時間。做這些事情時,他沉穩平靜,動作從容,有條不紊。中途問了工作人員幾個問題,也是彬彬有禮,條理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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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處理好後,沈書臨來到醫院二樓陽臺,點了根煙。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緩緩吐出。

身後傳來陽臺門打開的聲音。

“爸是有預感的。”沈書琴慢慢走到他身邊,說,“上周他叫我回去,跟我說了很久的話。他平時不這樣。他說,讓我別把自己逼得太緊,多笑,多分點時間給生活。”

“你呢?爸對你說了什麽?”她問。

沈書臨将煙霧吸到肺腑,很慢地吐出。他閉了閉眼睛,聲音澀啞:“他說,讓我找個男朋友定下來。”

沈書琴沉默了一會兒,輕輕笑了笑:“爸也真是……”

“他對書蘭說,畫畫不好也沒什麽,開心最重要。”

一個脾氣不怎麽好的倔老頭,愛抽旱煙,愛喝酒,愛下象棋。臨走之前,他給三個子女留了不同的話。他與兒子和解,讓大女兒多關注生活,讓小女兒保持開心。他預知自己要離開,把這輩子沒來得及給的溫柔一股腦地給了。

沈書臨按滅了煙頭,只道:“姐,讓姐夫回去吧,豪子和健子還小,身邊不能沒人照顧,學校的功課也不能落下。這邊我來處理就行。”

沈書琴略一點頭,又道:“你不是一個人,別自己強撐,我和你一起處理。”

醫院這邊的事情處理好後,便要整理沈父的遺物。沈書臨讓大姐一家先回去,載着沈母和妹妹回了郊區別墅。

一進屋,沈母又流下眼淚。沈書臨燙來熱毛巾給她,又勸:“媽,您去我那兒住一段時間吧。”他怕沈母會見景傷情。

沈母擦幹淨眼淚,只道:“這事太突然了,早上我剛訓了你爸,讓他不準抽煙,哪知一轉眼……”

沈書臨溫言勸慰:“醫生說爸走得自然,沒有一點痛苦,算是喜喪。您別太難過,爸肯定也不希望您傷心。”

沈母又掉了串眼淚,強顏歡笑:“我就是心裏堵得慌,眼淚流出來倒好受許多。”

沈書臨又安慰了她一會兒,勸她去休息。沈母點點頭,上樓去了。

回家的路上,沈書蘭好不容易止住哭,現在一回到家,看到茶幾上擺的象棋棋局,又開始哽咽:“哥,你說爸會不會怪我?他讓我陪他下棋,我一次也沒有下過……”

她眼睛腫得像核桃,通紅濕潤,捂着嘴泣不成聲,無助地看着沈書臨。

沈書臨輕嘆了一口氣,替她擦了擦眼淚,溫柔道:“好啦。爸都對你說了,開心最重要。他又怎麽會怪你?”

“可是,可是……”沈書蘭吸了吸鼻子,“過年那天,要是我答應陪他下棋,該多好……”

沈書臨說:“已經過去了,這不是你的錯……不要多想了,啊?為人父母,最希望的就是子女平安喜樂,爸疼你都來不及,又怎麽會怪你。”他語氣溫柔沉靜。

沈書蘭睜大淚濕的眼睛,脆弱無助地望着他:“以後我就沒有爸爸了。”

沈書臨頓了頓,嘴唇微動,卻說不出話來。許久才道:“好了,不哭了,上樓陪陪媽。”他怕沈母在獨自難過,兩個人一起總能互相安慰。

沈書蘭擦了擦眼淚,慢慢上樓去了。

偌大的客廳空曠而寂寥,沈書臨想到除夕夜,人散後,電視機仍然咿呀作響。那晚也是這樣的寂寥。

他該去整理遺物的,可他腦子一片空白,只坐在沙發上,一根一根抽着煙。

他坐了許久,只覺得沙發裏似乎有什麽硌人的東西。掏出來一看,那是一瓶藏在沙發縫裏的二鍋頭。

沈書臨定定盯着巴掌大的酒瓶。那天他帶着醫生來給沈父檢查身體,檢查完後沈父一臉嘚瑟,說白費事,他健康得很。他看見沈母在花園,便鬼鬼祟祟地從沙發縫裏掏出一瓶二鍋頭,讓沈書臨和他一起喝。

當時他是怎麽說的來着?

“爸,我等會兒還要開車呢,下午有個會議,下次再陪您喝。”

當時沈父切了一聲,一臉不高興,不願意理他。

這個承諾再也無法兌現了。人生中有許多的事情,一旦錯過,再不會重來。

沈書臨發現自己握着酒瓶的手在輕微顫抖,他擰開瓶蓋喝了一口,又辣又烈。冰涼的酒液流入胃裏,激起一陣痙攣。

第二天遺體火化,五天後葬禮舉行。

葬禮上來了許多的人。沈父打拼半生,認識的人不計其數。有商業夥伴,有知交朋友,還有其他的人,全部穿着黑色西裝。沈書臨大多都不認識,聽着他們對他說節哀,心裏并沒有什麽感覺,只禮節性地說:“謝謝。”

姜猛龍也來了,他和沈父競争了十幾年,卻和沈書臨成了忘年至交。

“沈老弟,請節哀順變。”姜猛龍嘆了口氣,“唉,世事難料……走的人走了,剩下的人還要好好生活。”

天空下起了蒙蒙小雨,沈書臨露出微笑,帶上了幾分真誠:“謝謝老哥。”

葬禮結束後,沈書臨勸沈母去他家住一段時間,沈母拒絕了。

除了前兩天流了些淚,她之後便很少哭了,縱然面有哀戚,但葬禮全程都保持着優雅得體的儀态。她反倒過來安慰子女:“媽活了一輩子,經歷的風浪比你們想得要多。你們這些天也累着了,回家好好休息。”

沈書蘭年紀最小,沈母不放心她,便留她下來,只讓沈書琴和沈書臨趕緊回家。

沈書臨從雲南回來已經七天,幾乎沒合過眼。他把事情收了尾,又讓沈母有事立即聯系,便準備開車回家。

他坐上駕駛位,扣上安全帶,拿出手機。幾百上千條消息進來,手機震個不停。他翻看了幾條,都是客套的問候。

切換到私人號,消息少了許多,往常天天給他發消息的人,卻一條消息也沒有。

沈書臨關上手機,發動引擎,車子緩緩向前駛去。

夜已經深了,路上車輛很少。他一路暢通地向家駛去,路過那一大片潔白燦爛的夜來香,甜蜜的香味灌滿鼻腔。

透過玉白的栅欄,他看見了一點昏黃的燈光。他疑心自己看錯了。

車子轉了個彎,駛入別墅大門。大門右側的地上,也有一點昏黃。這下子沈書臨認出了,那是老吳頭給的手提燈籠。

另一盞燈籠放在門前的臺階上,旁邊坐着個年輕人,等了太久,他趴在膝蓋上睡着了。

沈書臨熄火下車,臺階上的姜一源聽到動靜,也醒了過來,他站起身,兩人隔着幾級臺階對視着。

一周前他們在雲南,騎着野摩托去各個山頭喝茶,冰島是多麽甜啊。可是短短一周之間,發生了這樣大的變故,快樂好像過眼雲煙。

姜一源動了動嘴唇:“哥。”

“……我怕打擾到你,沒給你發消息。”他頓了頓,又說,“所以我只是過來等你。我爸說,葬禮在今天。你……”他停住了。

沈書臨望着面前的人,疲憊突然像潮水一樣湧上來,他連幾步的距離都走不動了。于是他說:“過來。”

姜一源跨下臺階,站在沈書臨面前。沈書臨緩緩伸出手,抱住了年輕男孩的腰身。他把腦袋枕在對方的肩頭,聞到了一股薄荷的清香。

姜一源回抱住他,手指從他脊柱上撫過,只覺得那處僵硬不已,不知多久沒有放松過。他用手指輕輕按着,感覺到沈書臨的肩背漸漸松軟下來。

庭院裏的迎春盛放着,空氣中飄來夜來香的甜蜜味道。他們站在香風裏,站在最盛的一株迎春下。

“哥。”姜一源偏過頭,低聲喊道。

沈書臨卻已經呼吸微沉,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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