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 49 章
正午的太陽鋪在兩人中間,溫暖又晃眼,姜一源眨了眨眼睛,以為自己眼花産生了錯覺。
沈書臨背着光,站在他面前,靜靜地望着他。
姜一源還沒來得及有其他反應,已經噗嗤一下笑了出來。他看着眼前的人,腦海中浮現出的,全是那一年的歡聲笑語。他沒有辦法不笑。
他坐在地上不起來,慢吞吞地挪過去,抱住了沈書臨的大腿,問:“哥,你怎麽才來啊?”
沈書臨低頭看他,膝蓋微曲,輕輕頂了頂:“起來。”
他頓了頓又道:“最近比較忙。”
姜一源賴在地上不起,把臉貼在他的大腿外側,擡頭看着他:“我等你好久了。”
山林遠離塵嚣,距離人間太遠,太純淨,太質樸,僞裝和欺騙在這裏不适用。所以,真話無比自然地流了出來。
兩人目光相交,沈書臨微彎下腰,捏了捏他的後頸:“起來。”
姜一源不太想起,皮膚相觸的感覺那麽溫暖,他太想念了。正想再賴,老吳頭洪亮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哎呀,沈老板,兩年不見了!”
姜一源這下子要臉了,立馬從地上跳起來,老吳頭卻已經開始嘲笑他:“當夠了以淚洗面的林妹妹,現在又要當撒潑打滾的寶哥哥了,是不是?”
“卧槽!”姜一源瞪大了眼睛,在沈書臨看不見的角度,沖老吳頭擠眉弄眼,做口型道,“別瞎說!”
老吳頭懶得理他,拉着沈書臨往院子裏去:“沈老板啊,今年的頭春茶,還給你留着的,就等你來嘗嘗……”
沈書臨笑着道:“老吳頭,兩年不見,你身子骨還是這麽硬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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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吳頭得意道:“那是,徒弟不聽話,天天追着抽,能不硬朗嘛!”
姜一源跟在他倆身邊,簡直想把老吳頭的嘴給貼起來。剛才那什麽林妹妹寶哥哥的,他都不知道那張缺了牙的老嘴這麽能說!他暗暗觀察了沈書臨幾秒,見對方沒表現出什麽異常,才悄悄放下心來。
三人進了屋,姜一源倒了熱茶來。老吳頭正和沈書臨說些今年茶寨裏的趣事,姜一源裝作不經意地聽着,心裏七上八下,生怕老吳頭抖露出他的秘事。
過去的一年多裏,他不是纏着老吳頭幫他寫紙條,就是深夜發呆emo,喝得微醺了還會反複叨叨情傷,或者不停地跑下山又跑上山。無論是哪一條,他都不想讓沈書臨知道。
老吳頭瞥了他一眼,板着臉道:“今天喂雞了嗎?杵在這幹什麽?”
姜一源望向沈書臨,沈書臨正端着竹杯喝茶,見他看過來,便揚起一個清淡的笑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光線昏暗,姜一源覺得那目光和上次不一樣。
他還記得去年六月,在醫院分別前,沈書臨握住他的手,祝他前程似錦。語氣像是前輩對晚輩的勉勵,沒有一絲含糊和暧昧。手上的力道也拿捏得恰好,和畢業典禮上系主任握他手的方式一樣。
可是現在,他隐約覺得,那目光不一樣了,可具體是哪裏不一樣,他又說不上來。
老吳頭卻又喝道:“還不快去!”
姜一源給沈書臨添上茶,往院子裏去了。
院裏的公雞母雞見有加餐,咕咕咕地叫着圍了過來。姜一源拿着麥麸盆蹲在地上,抓起一把随意撒着,耳朵豎起聽着屋內的動靜。可交談的聲音太小,他什麽也聽不見。
不知過了多久,沈書臨走了出來。
姜一源立刻問道:“哥,老吳頭沒說什麽奇怪的事情吧?”
沈書臨說:“奇怪的事情?”
“嗯……就是……”姜一源抓了抓頭發,不自在地說,“關于我……咳,就、八卦?他有說什麽八卦嗎?”
沈書臨說:“沒有。”
他又道:“不帶我逛逛嗎?”
姜一源放下麥麸盆,從井裏打上來一桶水,洗幹淨手,帶着沈書臨往屋裏去。
他住在前廳左邊的房間。房間很小,一張床一張桌子,就占去了大半的空間。角落擺着畫具和行李箱。
桌上有一些完成的畫作,沈書臨看了看,畫的是山林中的生活,傍晚的炊煙,門口的黃狗,遠方的落日,給人親切的溫馨感。
沈書臨問:“你之前,不是嫌這裏條件差嗎。”
前年兩人一起來這裏,姜一源見到這土屋,眼角眉梢都吊着嫌棄,寧願睡山路也不願睡這床。
從畫廊偶遇,他的秘密暴露,到現在半個多月,期間兩人有過幾次交談,都避而不談。這是沈書臨第一次開誠布公地提起這件事情。
姜一源沉默了一下,笑道:“山裏能靜心。”
他怕沈書臨再問下去,便轉移話題道:“哥,你這次來待多久?你要是習慣住這個房間,我就搬去隔壁。”
沈書臨說:“我今晚的飛機,明天要出差。”
姜一源愣了愣,忍住心底的澀然,只道:“好、好……你有沒有想喝的其他山頭的茶?你時間緊來不及去喝,我給你寄過去。”
沈書臨望着他,聲音溫和:“都可以。”
都可以,這是什麽意思?姜一源沒想明白,老吳頭卻又在外面喊他,讓他去林子裏摘些蘑菇,撿些柴火,晚上做飯用。
姜一源只好拎着竹籃,去林子裏。他不小心走得遠了,幾棵垂枝桃樹撞入眼簾,桃花正灼灼盛開。他沒忍住,摘下一枝桃花,又用綠葉墊在竹籃中的蘑菇上面,免得蘑菇上的泥土弄髒了桃花。
剛回到土屋便下起雨來,雨越下越大,到吃飯時,大雨落在屋頂,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
老吳頭問:“沈老板,你的飛機能趕上嗎?”
沈書臨一點也不着急,閑閑地說:“看緣分。不過這種天氣,飛機應該會延誤。”
晚飯是老吳頭的拿手菜,小雞炖蘑菇。吃飯時,沈書臨和姜一源的腿在桌下碰到一起,地方太小,他們兩人都腿長,這沒法避免。
剛碰到時,姜一源下意識地拿膝蓋蹭了蹭對方,卻又猛地打住。那年他們是情侶,可以這樣親密,現在卻已經物是人非。
飯後雨小了些,三人圍桌喝茶,不時閑談。又過了一會兒,雨差不多停了,只剩一兩絲沾衣不濕的微雨。
傍晚天已蒙蒙黑,山路濕濘,空氣中泛着涼意。姜一源拿來兩盞竹燈籠,又拿來外套和雨披,擔憂地囑咐:“哥,你路上慢點,山路滑,一定要小心。實在不行就改簽,我怕你在半路,雨又下大起來……”
沈書臨今天是走上來的,沒有租野摩托,院裏便只有一輛摩托。姜一源當然想載着對方下山,可那必然會産生肢體接觸,他怕沈書臨會介懷。
卻聽沈書臨漫不經心地打斷了他:“你不送我麽?”
姜一源呆了呆,語無倫次地說:“要、要啊,當……當然要——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介意什麽?”沈書臨問,似乎是笑了一下,又似乎沒有。
兩人坐上野摩托,兩邊車把上各挂着一個竹燈籠。姜一源一開始控制着速度,可他又怕耽誤航班,終究是沒忍住,道:“哥,路滑,抱緊我。”
他怕沈書臨拒絕,便又解釋:“我怕你趕不上飛機,你抱緊,我騎快點。”
沈書臨便伸出手臂,環住他的腰身。
溫熱的氣息從後面貼近,呼吸噴灑在耳邊和側臉,一切都像是回到了那一年。姜一源全身緊繃,他幾乎要忍不住回過頭,去讨要一個吻。
可是不行。
他抿緊嘴唇,加快速度往下沖,沈書臨在他耳邊道:“慢點,別急。”
姜一源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騎下山的,他只感覺被抱住的腰身僵成了一塊石頭,四肢卻又發軟發熱。摩托車停在山腳的停車場,他平複了好幾次呼吸,才鼓起勇氣轉過頭,卻愣住了——沈書臨不知什麽時候睡了過去,下巴枕在他肩膀上,呼吸平穩。
腰間的手臂仍松松地環着,姜一源猶豫了半晌,伸手和他十指相扣。
兩人的身體相貼,溫度傳遞,呼吸交錯。自前年十月分手後,兩人再也沒有過這樣的擁抱和親近。
太近了,姜一源只用微微側頭,兩人的臉便能貼在一起,于是他這樣做了。親密的耳鬓厮磨,只不過一人醒着,一人睡着。
這樣的親密并沒有持續多久,幾分鐘後,沈書臨便醒了過來。
“抱歉。”沈書臨的聲音有些沙啞,他這樣說着,卻并沒有松開手臂,也沒有坐直身體。
兩人維持着原先的姿勢坐着。
又過了兩分鐘,沈書臨似乎是下颌癢,他便用下颌在姜一源的肩膀上蹭了蹭,姜一源肩膀抖了抖,沒忍住笑出聲來:“哥,癢。”
沈書臨也笑了笑,他從野摩托上下來,道:“謝謝。回去路上小心。”
身後和肩上的溫度消失了,姜一源的心裏立刻空落起來,他說:“哥,你也小心。”
沈書臨應下,坐上出租車離開了。出租車很快只剩一個小點,最後消失在視野中。
姜一源望着車消失的方向,怔怔地發着呆。
一切都不像是真實的,擁抱,耳鬓厮磨,溫度。可又真實發生了。就像中間的兩年不存在,他們仍是熱戀的情侶,在夜晚的山路上親吻擁抱,只有竹燈籠見證他們的親密。
姜一源的眼神慢慢聚焦,他倏地坐直身體。
他知道什麽地方不對了。
沈書臨看他的眼神與之前不同,他早已隐約感覺到了。可具體是哪裏不同,他又說不清楚。
可現在他知道了。
去年六月他回A市,和沈書臨在醫院偶遇。那個時候,沈書臨看他的眼神是溫和的,卻也是平淡的,那是長輩看晚輩的眼神。那句祝前程似錦,是對後輩的勉勵。
可今天……
沈書臨看他的眼神,是一個男人看另一個男人的眼神。
姜一源定定地注視着遠方,全身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沈書臨這麽忙,為什麽還要抽出這寶貴的半天時間來雲南?或者說——以沈書臨的性格,在有男朋友的情況下,會特意千裏迢迢地來喝前男友做的茶嗎?這種事情發生的概率是多少?
那個答案呼之欲出。
所以今天的擁抱并非無心。
姜一源呼吸急促起來,他不知道自己猜對沒有,可是沒有關系,一切都沒有關系——他仍要去試一試。即使錯了,他也要試一試。
他顫抖着伸手去摸摩托車的儲物箱,摸到了一個鐵皮盒子,裏面是他親手做的一款茶。
去機場的路上,姜一源不停地催司機快一點,再快一點。握着鐵皮盒子的手滲出汗來。
出租車停在機場門口,姜一源用盡全身力氣往裏跑去。他不知道沈書臨要飛哪裏,他只随意買了張機票過安檢。
過了安檢後,姜一源奔跑着往登機口去。
一百多個登機口,他一個一個地跑過去。他跑着,不停地跑着,喘息急促,喉口滿是充血的味道。他的目光從一個個拿着行李的人身上掃過,沒有發現他想見的人。
他不知道飛機是否已經起飛,不知道還能不能趕上,甚至不知道他這一趟來得有沒有意義。
可是沒有關系。
全都沒有關系。
一期一會,一期,只有一會。
即使錯過了,他也要去赴這一會。
耳邊的聲音忽遠忽近,汗水滴入眼睛,視線開始模糊,可他依然沒有停下。
“阿源。”
突然,一道沉穩清冽的出現在耳邊。
姜一源條件反射地停下腳步,這下子,他能聽清,也能看清了。
沈書臨正站在貴賓候機室門口,向他走來,問:“怎麽回事?”
姜一源松了口氣,他雙手撐住膝蓋,重重地喘了幾口氣,一瓶擰開蓋的礦泉水遞到他面前。他接過一口氣喝了大半瓶,終于活過來了。
“哥,有東西忘了給你。”他說。
沈書臨說:“為什麽不打電話?”
姜一源嘿了一聲:“對啊,我怎麽忘記打電話了。”他剛才只顧在各個登機口狂奔,腦子完全不能用。
廣播裏的機械女聲提醒着登機,姜一源瞥到沈書臨手裏的機票,正是這一班。
他從口袋裏拿出那個鐵皮罐子,遞過去:“哥,這是今年做的一種茶,忘了給你。”
沈書臨接過,問:“什麽茶?”
姜一源說:“忙麓山。”
沈書臨握着鐵盒的手微頓,望着他,眸光深深。
周圍的乘客開始排隊登機,人流從他們身邊湧過,他們站在原地不動。廣播裏的機械女聲再次提醒登機,兩人依然站着沒動,目光交纏。
忙麓山,又名昔歸。
昔人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