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 50 章
“忙麓山”三個字出口,不用語言,沈書臨便知道了這一趟的來意。
他望入男孩的眼睛,那雙眼裏滿是期待和緊張,正緊緊地望着他。
沈書臨便道:“我這一趟要去半個月。”
姜一源聽見這句話便放松下來,他知道自己賭對了。他按捺住激動和喜悅,上前一步,抓住沈書臨的手腕,一觸即松。
“我等你。”他說。
廣播裏第三次提醒登機,貴賓候機廳的接待員走過來,請沈書臨随他去貴賓通道。
姜一源又說了一遍:“哥,我等你。”
沈書臨微笑起來,對他說了再見,轉身往登機口去。
姜一源站在原地,看着沈書臨将票遞給檢票員,檢票員在機器上一掃,把票還回去。沈書臨接過機票,走過閘門,身影就要消失在轉角。
“哥!”姜一源不受控制地大喊出聲,向前跑了幾步。
他的聲音太大,穿透了機械的廣播聲和嘈雜的人聲,久久回蕩在航站樓中,旅客紛紛投來目光。
沈書臨停下,轉過身來。
姜一源顧不上管那些異樣的目光,大喊着問道:“這一年多,有人為你點過煙嗎?”
機場的服務人員過來提醒:“先生,請不要大聲喧嘩。”
姜一源顧不上管,只緊緊盯着閘口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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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書臨指了指手機,又指了指前方,示意時間緊急。他走入了廊橋,身影消失不見。
與此同時,一條消息發了過來——
“你喝過下關甲沱嗎?”
姜一源盯着信息,看了許久,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下關甲沱,是老牌普洱茶大廠——下關茶廠的一款傳統的生茶口糧茶,綠盒包裝,價格便宜。這幾年随着物價上漲,下關甲沱的價格也跟着漲了些,但100克的沱茶,依然只要十幾塊錢。沈書臨平日喝的都是單價上萬的古樹單株純料,怎麽會向他提起下關甲沱。
姜一源站了一會兒,猛地往外狂奔去。
雲南是全國聞名的普洱茶鄉,滿街都是賣茶喝茶的店鋪。姜一源花十塊錢買了一個下關甲沱,又問老板有沒有熱水和紙杯。
老板提起電陶爐上的水壺,又拿來一個紙杯,正要去拿拆茶的茶針,卻見姜一源徒手把沱茶掰成了兩半。
老板目瞪口呆:“小兄弟,好手勁啊!”
沱茶壓得很緊實,即使用尖頭的茶針,也要耐心拆好一會兒,才能拆出些散茶。他賣茶幾十年,還沒見過有誰能用手掰開。
姜一源顧不上管發紅發痛的手掌,急切地取下一些茶葉,放入紙杯中,将滾水沖了進去。茶水很快變成淡色的青黃。
他顧不上燙,吹了幾口後就猛然喝下。
然後,他像頭一次喝老曼峨一樣地驚住了。
入口是濃烈的煙香,強勁的,粗犷的,不加掩飾的煙香。
他明白了。
老板嘿笑道:“小兄弟,你不會是煙瘾犯了,才來喝下關過過瘾吧?下甲的煙香啊,确實是獨一家的……”
姜一源又看了一眼短信,他已經全然明白了。沈書臨在回答他的話,溫柔又耐心,回答他在航站樓裏的提問。
他把剩下的沱茶裝回盒子中,對老板說了聲謝謝,離開了。
接下來的半個月,姜一源感覺自己踩在雲朵上,渾身都虛飄飄的,簡直要飛上天去。
他雞也不喂了,地也不掃了,撿柴經常撿一上午,老吳頭在林子裏找到他,發現他在對着綠盒子的沱茶傻笑。
老吳頭氣得不行,拿着掃帚追着他滿山跑:“談戀愛就不幹活了是吧?!別忘了你哭着喊着求我收你為徒的時候,答應過什麽!”
姜一源嗷嗷叫着躲避抽打,喊冤道:“師父!別打了!我馬上幹活,馬上!”
“之前天天抑郁,垮起個臉裝深沉,現在心情好了,就開始擺爛偷懶了是不是?”老吳頭邊打邊罵,“你心情不好,遭罪的是我,你心情好,遭罪的還是我,我沒你這樣的徒弟!”
姜一源嘴裏和他扯皮,實則沒怎麽躲,老吳頭手裏的掃帚基本上都抽在了他身上。他心裏知道,老吳頭一半是舍不得他走,一半是怨他要走,便結結實實地挨了許多下。
老吳頭跑得累了,把掃帚往地上一扔,冷哼道:“見色忘義,見色忘師!”
姜一源嘿嘿笑着,湊上去道:“師父,我又不是不回來了,我每年春天和秋天都回來幫你做茶,保證每年過年都來看你。說話算話!要是有哪一年沒來,天打雷劈!”
“天爺才不稀罕管你。”老吳頭嗤笑。但他聽出了姜一源的誠心,臉色緩和了一些。
姜一源又再三保證,老吳頭便嘆了口氣,往房裏去了。
半個月後,姜一源坐上了回A市的飛機。
晚上,他帶着吉他、紅酒、玫瑰,還有兩個新的小燈泡,來到了沈書臨家裏的庭院。
五月,院裏的迎春開得正盛,大簇大簇地垂落下來,挂在玉白的栅欄上,如鮮豔的瀑布。
姜一源給兩盞燈籠換了新的燈泡,一盞放在大門右側的地面上,一盞放在臺階上。他在臺階上坐下,調試好琴弦,靜靜地等待着。
夜幕深黑,上弦月安靜地躺在天邊。夜來香的甜蜜香味中,一輛車緩緩駛入庭院,停在角落,沈書臨從車上走下來。
姜一源坐在臺階上,擡頭看他:“哥,給你唱一首歌好不好?”
他抱着吉他,手指撥動琴弦,抒情的旋律從指尖溢出,他輕輕哼唱起來。
沈書臨站在月光下,記起了這首歌。前年中秋,他們的關系漸行漸遠,正在破裂的邊緣,家人都睡了後,他坐在漆黑的庭院裏,姜一源打電話來,唱的就是這首歌。
“想見你只想見你,未來過去,我只想見你……”兩人一坐一站,姜一源始終望着他,唱道,“穿越了千個萬個,時間線裏,人海裏相依……”
沈書臨想到前年中秋,一首歌的時間裏,他一直握着兜裏的車鑰匙,卻始終沒有提出見面,他沒有提,電話那頭的人也沒有提。
此時,在微涼的晚風中,他又聽到了這首歌。
未來過去,我只想見你。
一曲唱完,姜一源把吉他放在旁邊,深深地望着眼前的人,所有情緒都寫在那雙眼睛裏:“哥,我等你好久。”
沈書臨在他身邊坐下,輕聲問:“為什麽不進去等?”
怕指紋早已被删除,姜一源心道。他沒有說出來,眼神卻出賣了他的想法。
沈書臨一眼便看穿了那些情緒,卻沒有就這個話題說下去,他拿起臺階上的紅酒,暗紅的酒液在瓶中流淌,倒映在他的手指上。
“每次應酬前,我都會喝你寄的葛花煮成的水。”他說,“但酒喝多後,我還是會胃疼,怎麽辦?”
“那就別喝酒了。”
姜一源從他手裏拿走紅酒,沈書臨并不阻止,只是微微一笑,道:“但酒和酒,也是不一樣的。應酬的酒和自飲的酒不一樣,面對的人不同,酒也不一樣。”
“千金難買我願意。”他說。
手被握住,沈書臨沒有低頭去看,只是加重力氣,把人從地上拉了起來。他往門廊下走去,漫不經心地道:“為什麽不試一試?”
姜一源心裏砰砰直跳,他看見沈書臨抓着他的手,用他的食指覆在指紋識別器上。
驗證成功。
門開了。姜一源的心幾乎停止跳動,他顫抖着伸出手,憑記憶找到方位,按亮了玄關燈。
他看見了那一扇葉狀的風鈴,看到了客廳裏那幅黃澄澄的柿子,還有牆上的塔狀挂鐘……一切都與上一次來時一模一樣,屋裏的陳設沒有變過,好像他們沒有分開過。
兩人在旋轉樓梯上親吻,幾十級的木階那麽長,好像走不到盡頭,他們的唇沒有分開過。
然後一同跌倒在了卧室的大床上。
潔白的牆壁上,那幅春色燦爛綻放,畫裏的玫瑰比一年多前更豔,更妩媚。
玫瑰花和紅酒被帶入了卧室,鮮紅的花瓣散落滿床,像一場深紅的夢境。紅酒被口腔的熱度加熱至滾燙,流連在兩人的唇舌間,又順着下颌滴下,流落在身體上,滿室都是紅酒的醇香。
只拉上了一層潔白的窗紗,月光毫無保留地傾瀉進來,在地上鋪出一道銀河。
夜已很深了,好幾次從天堂墜落人間,沈書臨卻仍保持着清醒,他無論什麽時候,都保持着這一份清醒。
他還記得一年多前的事情,那些矛盾和隔閡,他并沒有忘記。
沈書臨手指輕扯,系在一起的領帶又緊了幾分,在對方的手腕上勒出一道紅痕。但他并沒有心軟,只是用指尖摩挲着繩結,低沉道:“告訴我,那個時候,你在想什麽。”
有些東西是心照不宣的,姜一源忍着手腕上的痛感,懇求道:“哥,明天再說。”
沈書臨低頭望着他,聲音冷淡:“這不是詢問,這是命令。”
聽到最後那兩個字,姜一源條件反射地一顫,聽話地坦白:“我……我以為你只想和我玩玩,你沒有正面承認過我的身份……你對旁人介紹,總是說我是你朋友的兒子……我就以為……以為你只把我當炮友……”
沈書臨靜靜地聽着,臉上沒什麽表情。
“後來……後來我聽我爸說,你對他說你喜歡男人,還有那一個百分點……”姜一源說得斷斷續續,“還有……你母親和大姐家裏的畫,我才知道,原來……原來我想得太錯了,錯得太離譜。哥,我錯了……”
沈書臨聽他說完,只道:“原來是這樣。”
姜一源湊上去吻他,不住地說:“哥,我錯了,以後不會了。”
沈書臨任由他親吻着,放松了領帶的繩結,唇分開時,他又說了一遍:“原來是這樣。”
他俯下身,手指劃過姜一源的下颌,似狎玩,似調情,語氣卻漫不經心:“那麽,兩年前,你想聽我說情話,為什麽不和我商量?”
姜一源抓住他的手指,喘息急促,追問道:“可以嗎?”
“我說過了,坐下來好好談,能解決大部分的問題。”沈書臨說,“還是說,你認為我不會?”
姜一源望着男人近在咫尺的薄唇,心道,怎麽可能不會,他說起情話來,一定比全世界的人更動聽。
沈書臨卻低笑了一聲,眼裏帶着幾分戲谑:“已經晚了。過時不候。”
姜一源并不氣餒,他靈機一動,立刻活學活用:“哥,商量一件事兒呗。”
“說來聽聽。”
“我想聽你念書,就現在。”姜一源跳下床,走到卧室南面的書櫃前,随意挑了一本書,回到床上。
他拿起床頭櫃上的金邊眼鏡,為沈書臨戴上,又把書翻到某一頁,遞過去,讨好地說:“哥,好不好?”
沈書臨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接過了那本書。
天邊已微微泛白,但室內的光線仍是不足。沈書臨靠在床頭,指節曲起推了推鏡框,目光落在書頁上。
“縱然這樣……”他的聲音沙啞低沉,輕聲念道。
姜一源看着男人那随着說話微動的喉結,撲上去抱住他,兩人側臉相貼,溫度傳遞。
沈書臨按住他的後頸,将書拿遠了些。
“我只要看你一眼你那憂郁的面容……”
姜一源吻着他的下颌線,低沉的聲音通過相貼的肉和骨,在身體裏傳遞。
“聽一聽你那年輕沙啞的聲音……”
沈書臨放下書,單手擡起男孩的臉,望着那雙熱烈明亮的眼睛,輕聲念出了最後一句話。
“……我仍會萬般柔情翻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