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新

1949年,人們迎來新社會。

無數像白文卿這樣的作家、知識分子,統統被歸入舊式文人一列,并且都要進入革命大學接受思想改造和政治學習。

如何學習?天天開會、自我批評、開會、自我批評……

光是自我批評還不夠,還要群衆評議。

衆目睽睽之下,手拿檢查稿,最好作痛哭流涕狀,一一交代罪行,然後,等待群衆評議決定,看看是否可以通過檢查。

如若不通過,得再等到下次,依舊是在大會上進行自我批評,随後等待群衆評議。

白文卿因為從前與國-民-黨關系親近的原因,多次衆目睽睽進行自我批評後,依舊無法通過檢查。

在革命大學,白文卿認識了一位大學教授。

這教授姓孫,孫教授從前是在一所大學裏教中文系選課,同時也是一位有名的作家,平常酷愛讀書,不過,現在他想再看書?那可不行。

孫教授偷偷和白文卿抱怨。

"天天開會啊、自我批評啊,究竟有什麽用?反正我對政治是一竅不通,再怎麽學也是沒勁,開會這東西又空又虛,把時間拿來讀書多好。"

但是不行,還是要天天開會、開會、自我批評、自我批評……

之後,許多作家開始進行政治類型的寫作,用筆如刀,對過去那個吃人的舊社會進行深刻批判。

孫教授也寫過,大概有七八篇這樣類型的小說文章,但看稿子的人總是這樣說:"批判得不夠深刻!你這骨子裏還是有封建社會資本主義思想。"

又拿過一本他在民國時期寫過的小說,攤開。

"從這裏就可以看出你中封建主義的毒有多深!從前的社會是吃人的社會,為什麽你的文章裏不把這些吃人的事寫出來?"

"你粉飾太平!自私!自利!你只看到自己,沒有看到這吃人的社會!"

孫教授深深無奈,重新攤開一張紙,"我再寫一遍,這次批判得深刻些,總可以吧?"

但,改過四五遍,還是不行。

孫教授一氣之下,不肯再寫。

他和白文卿私下裏談天。

"我想被迫和政治結合的文學,究竟是算不得一種文學,不過淪為宣傳品而已,舞文弄墨半輩子,如今寫這種東西,真痛苦。"

"真想封筆了,"孫教授說,"可我真是舍不得。"

白文卿不說話,深深疲倦。

1950年,張會長死于土改。

同年,吳小江以歷史反-革-命罪行被槍決。

同年,電影局成立影片審查委員會,對舊片電影進行審查,縱享榮華這部電影未過審查,膠片因此被銷毀。

1951年,電影武訓傳受到批判。

鎮壓反-革-命尚未結束,又是三-反、五反……

1954年,俞平伯對紅樓夢的研究受到大批判。

這幾年裏,又對戲曲進行改造。

翻新詞唱新曲。

很多戲曲藝人不痛快,因為新寫的戲詞太沒有美感,即便是按曲牌填詞押韻,唱起來也還是覺得拗口、別扭,政治幹預藝術太多。

到處人心惶惶,政治壓力很大。

不少作家封筆。

因為好多題材不能動,要忌諱,一個作家,一旦把文學和政治要求考慮在一起,就勢必會深感到痛苦,從而漸漸地消磨了創作熱情。

1956年,白文卿獨自一個在住宅,看見院內海棠花開一一這時候小尾巴早已老死了。

不久,百花齊放、百家争鳴方針提出。

在此之前,批判資産階級學術、批判文藝思想、對戲曲進行改造等等等等……鬧得人心裏亂糟糟,心裏有氣,敢怒不敢言。

恰逢此方針提出,真如一夜春風來,衆人于是響應黨號召,暢所欲言地發表對黨的意見和看法。

孫教授發言了。

白文卿沒有。

事後,孫教授見到白文卿,有些不高興的樣子,認為他之所以不發言,是因為怕事、膽小、不敢講。

然而白文卿事後與朋友談起這事只覺得委屈,他本來也就不習慣在那麽多陌生人面前開口講話的。

今年院子裏的海棠花凋落得是特別地快。

馬上,這場百花齊放就變為揪右-派。

需要說明的是,大字報也并不是只有文-革時才專有,大字報,50年代就有了,甚至更早的時候,也有。

許多發言的人被戴上右-派帽子。

1957年,孫教授成了右-派,被貼大字報,一夕數驚,惶惶不可終日,天天接受批判、寫書面交代材料。

白文卿後來學會了抽煙,偌大的會議室裏,常常他一個人靜坐着發呆,抽煙抽得很兇,煙霧彌漫,看不清他本來面容,渾身上下一股頹喪氣質。

這其間鐵寧來過信,說他新搬了家。

又到1958年,大-躍-進。

同年,孫教授被下放到農村進行勞動改造。

然後,1959、1960、1961,三-年-自-然-災-害。

孫教授死于,1960年大-饑-荒。

1962年,大連會議,趙樹理在會議上發言,這是整個中國文壇在文-革前夜最為凄美的天鵝絕唱。

不久,大連會議遭到嚴厲批判。

又過幾年,趙樹理于文-革中被迫害致死。

1966年,冬,韓子平自絕于人民。

1968年,鐵寧死于63號。

文-化-大-革-命,來了。

白文卿不懂為什麽是徐淮宣領着紅-衛-兵先來抄他的家。

這幾年裏,徐淮宣完完全全是進步了,他申請入黨,積極接受黨對戲曲改造的方針要求,啊是啊!黨來了,顧寒瑞走了,是他們逼走他的!

那麽,他有什麽理由不對黨感激涕零?眼前真是充滿了光明。

破四舊。

全部東西被砸爛,革-命小将們翻來覆去,從書房搜出一大堆書籍,那是珍貴善本古籍,白文卿從前千辛萬苦才收集起來買到的,全部被撕毀,或是燒掉。

徐淮宣搜出好幾萬字的書稿,送到白文卿面前,指着其中一句話,那句話是:"我忘不了那雙眼睛"。

"你忘不了誰的眼睛?"徐淮宣咄咄逼人,"你忘不了?你還在懷念舊社會封建主義!說!你錯了!你必須要承認錯誤!"

白文卿自始至終,不肯開口說上一個錯字。

他沒錯!他何錯之有?

革-命小将們過來,制他跪下,要他認錯。

白文卿突然爆發,從來溫溫和和的一個人,激烈反抗起來,他把一生中所有聽到過的罵人的髒話都罵盡了,歇斯底裏。

他沒錯!他何錯之有?

紅-衛-兵們開始用皮帶抽人,徐淮宣漠然看着,等着白文卿認錯。

他竟抵死不肯認錯!徐淮宣走過去,逼問他,"你沒錯?你從前和國-民-黨官員那個樣子!我都替你害臊!你,好好想一想,你要承認錯誤!"

這一晚,不獨白文卿一個人被抄家,好多知識分子、伶人、電影明星、導演、普普通通的農民……都在陪他,都在被抄家。

戲服、書稿、皮影人兒、膠片、古籍、陶瓷……一一燒光、砸碎。

不少作家在革-命小将走後,心有餘悸,自己拿出還未被翻出的書稿,有的已經寫了幾十萬字,有的寫了近百萬字,一筆一劃都是心血,如今,也只好付之一炬了。

火光映在人臉上,昏黃中帶點紅,咦,紅?

哦,他們又想起樣板戲紅燈記。

一夜過去,第二天的廣播大喇叭裏,又添了幾個自絕于人民、自絕于黨的罪人名字。

後來,白文卿的住宅裏又被抄過好幾次家,砸東西、皮帶抽人、扇耳光……等等等等,手段不一而足。

有一天,他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天氣裏走出家門,手裏拎着一個黑色的小小的包,一出門就是半天。

徐淮宣帶着革-命小将去抄家的時候,人去樓空。

紅-衛-兵們又去別處抄家、破四舊,徐淮宣一個人等在白文卿住宅裏。

黃昏日落,他回來了。

徐淮宣搶過白文卿手中黑色的包,打開一看,是一捆大拇指粗細的長繩子,繩子上打了結,死死的,是死結。

徐淮宣愣住,慌神,"你……"

白文卿表情呆滞,木然而失神,渾身上下泛不出一絲活氣。

徐淮宣心下轟然一聲,這個人!白文卿,他根本已死過一次!從此白文卿不再是白文卿,只不過是一塊行屍走肉。

徐淮宣喚他,"白文卿,你笑一笑,啊?你笑一笑……"

白文卿低下頭,嗫嚅着,表情卑恭:"我有罪。"

徐淮宣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

很快,徐淮宣也被打入牛鬼蛇神一列,因為他從前唱戲,舊社會的戲是毒草,是資本主義思想毒瘤。

他和白文卿、張可欣、葉少秋、許遷、唐竹星、小王裁縫……一個一個,一起跪在地上,脖上挂大木牌子,接受人民批-鬥。

他們,一個一個,臭戲子、臭老九,牛鬼蛇神,有罪!

斯文?從此後再不必提起斯文,因為早已是斯文掃地。

批-鬥完,又被抓到載着牛鬼蛇神的大卡車上,去五七幹校,到牛棚裏勞改。

張可欣和葉少秋的兒子一一葉末生,今年30多歲,早已結婚生子,有一雙兒女。

葉末生主動和父親母親,斷絕關系。

并且,嚴令禁止自家一雙兒女和他們的爺爺奶奶見面說話,只有過年的時候,才可以破例一次。

張可欣的孫女,叫葉安。

她今年十三歲,不明白為什麽爸爸媽媽不許讓她見自己的爺爺奶奶,她,一個小孩,沒有中大人們的毒,她始終不懂,自己的爸爸媽媽,和自己的爺爺奶奶,究竟他們之間有什麽仇?

她至今還記得,一年除夕的第二天,家裏在吃大年飯,忽然聽到有人敲門,她跑到門口,一開門,愣住了。

是爺爺。

他和以前每次過年來的時候都不一樣,完完全全地消瘦了,不成個樣子,一臉病容。

葉安有些不敢認他。

可是,那慈祥的面容,不是正和從前很像麽?

好久好久,她認出來,扭頭喊:"媽!爺爺來了!"

她媽媽出來,敷衍着這位老人。

葉少秋哆哆嗦嗦從口袋裏掏出一百塊錢,給葉安:"給,壓……壓歲錢……"

"爺爺老了,沒有錢,別嫌棄……別嫌棄少。"葉少秋很傷感地,眼睛裏渾濁的顏色,他是完完全全地老了。

葉安不想收這錢,她媽媽笑,"你爺給的,收着吧。"

又敷衍了幾句,看看表鐘,臉上不耐煩。

葉少秋起身,要走。

"送送你爺吶,他得了腦血栓,不好走路。"葉安她媽說道。

葉安送着葉少秋到門口,她媽也跟出來,門口一輛輪椅,葉安的內心震動了,她扭頭向她媽請示,"我把爺送回去吧?"

"哦,好。"她媽敷衍一句,可是那神情卻仿佛在說,"你敢送他回去,回來我就打斷你的腿!"

葉安最終沒有送葉少秋回去。

葉少秋獨自一個,慢慢扶着輪椅,顫顫巍巍地,一點一點走着,葉安她媽早已回到屋子吃飯去,只有葉安,還呆在門口。

她站在門後,看見爺爺顫顫巍巍地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慢慢、慢慢地走遠了,她心裏一陣悵然若失,伸手去關上門,但就在這時,葉少秋回過頭來,葉安和葉少秋兩人對視着,而門很快就關上了。

門關上了,葉安心裏開始深深地愧疚,她想爺爺為什麽要在自己關門的時候回頭呢?他會認為她不想見到他,所以把門關上麽?

還有,為什麽她剛剛要伸手去關門呢?為什麽不可以等到看不見爺爺的身影的時候,再去關門呢?為什麽偏偏是她,在最後又傷了一個老人的心?

她想究竟何以至此呢?為什麽她媽媽不願意叫她送一送爺爺呢?一個行将就木的老人,難道也不可以多去關心他一下麽?

究竟何以至此呢……

不明白,她深深地、深深地不明白。

文-革繼續鬧了幾年,那個時候,許多人都認為鬧得差不多了,差不多該結束了,抗日戰争打了八年,文-革總不會再打八年吧?

誰知道,整整、整整十年!

作者有話要說:

無話可說

十年生死兩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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