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十年歸夢寄西風
十年浩劫結束後的那許多年以後,一個無風無雨無愁無憂的午日,空氣中帶着點草莓冰沙的甜,豔豔的紅顏色,連汁水都是紅的,是街上小販在賣冰飲。
一路嘈嘈雜雜,賣各色物件吃食的人聲此起彼伏,正是爛漫春季,只是路旁再沒有那株開得豔的桃花,誰在意?
這天地悠悠下的熱鬧光景,桃花有也好,無也罷,反正,人那麽忙,誰在意。
人群中走過一位清瘦的老人。
他踽踽獨行,來到一所破落院前,這院前沒有門,誰都可以進去,誰又都沒有興趣進去,只間或幾個孩童,偷偷瞞着大人到這裏野玩探險。
空落落的院子大大敞開着,到處荒草招搖,和着午後慵懶晴和的風一招一搖。
空氣中有鈴铛響,叮鈴、叮鈴,很清脆,是一只貓脖上帶着個彩色鈴铛,漫步走過。
白文卿踏進院裏,觸目是斷井頹垣、荒草迷迷。
很奇怪,他不覺荒涼。
是,這裏确是牆倒屋塌,斑駁的牆壁上,處處是翹起的白-粉塗料,人手一碰,就從牆上剝落了,空地上,又到處是野草瘋長。
遍地荒荒,然而白文卿也不真覺得荒涼,因為随便看見一處,就會想起昔日裏人世上的熱鬧風光。
真仿佛眼前那一群人重現一般,活了、笑了、年輕了,昔日歡聲一齊來到面前,只覺到處都滿了。
他又走到院落深處。
那株海棠,那株桃花,早已是不複存在了,十年浩劫,花花草草也落得個罪名,人養花草,便是"修正主義"。
什麽是修正主義?誰知道,反正是有罪。
于是,海棠與桃花一同赴了黃泉了。
他們被砍掉、摧毀,毀得幹幹淨淨。
樹猶如此,樹猶如此。
人何以堪?
多少年過去,只留下年輪在這裏,一圈圈,繞不開、攤不明,往事如煙,沒有多少人再願意提。
傷得太深了,連看一眼都受刺激,還是不要提了。
平反以後,許多記者找上門來,請他,白文卿,或其他許許多多在那場浩劫中存活下來的人,談談那段歷史,但,好多人拒絕。
不是不覺得委屈,不是不覺得難過,只是不想再提,不想再說。
不想說。
不想說。
太難堪,太屈辱。
他們一輩子不過是追求一個體面。
他走出那間院落,在大街上獨自閑逛,有意無意地,他來到從前徐家那座宅邸。
這裏變成了名伶故居,進去要買門票,白文卿交了錢,走進去。
到處是旅游觀光團,因為現在是春季,還有學校組織了學生來春游賞花,一個個年輕的、稚嫩的面孔,跑跑跳跳,無限快樂。
他們懂得什麽?無知無覺,一輩子快樂下去。
一路上跨過重重木門,他來到最後一間參觀館。
明麗戲服套在死氣沉沉的人體模特身上,不動聲色,半管扭出來的深暗色胭脂口紅靜在那裏,顏色非常好,白文卿忽忽看着,一切恍如隔世。
一個老人坐在角落裏看報。
他看到他。
他也看到他。
放下報,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半眯着眼,透過老花鏡朝人打招呼,"你是哪裏人吶?"
白文卿微笑着,含糊了幾句,他的耳朵因為年老,已經不太聽得見別人說話。
他又扭頭去看那戲服。
角落裏的老人起身,走到那人體模特旁,陪着白文卿一起看。
他們異口同聲。
"這個人是我。"
"這個人是我朋友。"
語罷,各自一征。
眯着老花的眼,再細細打量眼前人。
終于,徐淮宣認出來他,伸出手去,握着白文卿,不住顫抖,"你還在,你還在……"
是,他還在,他也還在,當年經歷過那場萬丈風波的許許多多人,也都還在。
可是,分明又都死過一次。
噓噓……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
兩人漫步走着,半響也無言。
後來還是徐淮宣主動挑起話頭,說道,"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問你。"
"什麽?"
"就是你寫過的一篇文章,我買來看過,是寫舊社會梨園伶人受壓迫的,但有一段,說昆曲裏一個人攻青衣。"
"當年我看到這裏,簡直離奇,昆曲中根本沒有青衣這樣行當,那是京劇的行當,你這樣一個對待寫作嚴肅認真的人,怎麽會犯這種錯誤?"
"哦,"白文卿散淡說着,"你是說那篇文?其實當年我只寫了結尾那一部分,前面都是別人寫的,沒辦法,政治寫作嘛。"
徐淮宣聽了這話,說道:"怪不得。"然後又不說話了。
許久之後兩人告別,白文卿回到新居。
那年輕的出版社編輯正站在門口等他,叫他先生,問他那本回憶錄寫得怎麽樣了,白文卿聽到先生這詞,一愣,眼底悲哀的神色,好半天沒緩過來。
那年輕的編輯一臉莫名其妙,不明所以。
白文卿走進住房,把回憶錄的書稿拿給編輯員,忽然,他非常傷感,"上次你送我一本詩集,我翻到目錄裏看了,他寫的目錄比我少。"
編輯員一臉莫名其妙。
後來,這年輕的編輯拿着書稿回憶錄給主編看,提起這件小事,他說道:
"那老人真古怪,總是莫名其妙說些我聽不懂的話,還有,我叫他先生嘛,他樣子不僅不高興,好像還很傷心,但我是尊重他才叫他先生吶。"
"諾,你年輕人懂得什麽?"主編懶得同一個無知無覺的孩子說話。
他翻着回憶錄,沒有在其中找到那關于十年浩劫的只言片語,他合上書,嘆息着,對那年輕的編輯道:"好吧,我講給你聽,先生這個詞,在當年相當長一段時間裏,不是什麽好詞。 "
"什麽意思?"
"那是屬于封建主義的壞詞彙。"
"可是,"年輕的編輯不能理解,"先生這個詞不是很好麽,哪裏壞了。"
主編自嘲似的搖着頭笑笑,不說話了。
年輕的編輯好奇,纏着主編問,"到底哪裏壞了,老大你告訴我啊。"
"告訴你幹什麽?其實你哪裏懂得。"
"你不告訴我,我怎麽懂?"
"好吧,你曉不曉得牛棚是什麽?"
"牛棚……"年輕的編輯員嘴裏念叨着這個詞,暗暗在心裏想着,牛棚……牛住的棚子?但是,主編應該不會問這麽簡單的問題。
他掏出手機,開始搜這個詞。
他慢慢讀出來:"魯迅先生說過,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什麽嘛,亂七八糟,怎麽又扯到魯迅先生。"
編輯員不耐煩,劃到文章最下面,一字一句讀着,"所以,牛棚是一個好地方,它為人民服務,那些說牛棚不好的人,都是一些吃不得苦的人、自私的人、沒有胸懷的人,是在向五七幹校和文-化-大-革-命潑髒水……"
年輕的編輯員看完,一頭霧水,越來越糊塗,"老大,這上面寫得什麽,亂七八糟。"
主編慘然一笑,似怒極,又似恨極,這些年,平白無故遭了不白之冤,到頭來,有什麽人來向他們道歉?沒有!
非但沒有,還指責他們重提舊事是因為自私!氣量小!
他簡直連面前這個年輕懵懂的編輯員都恨起來了,他!他們,這些年輕人,到底懂得什麽?
主編沉了臉,一言不發地走開,到一處隔間裏。
半響,他走出來,年輕的編輯員看見了,小心翼翼地問,"老大,你哭了?"
"沒有。"
"那你眼睛紅紅的。"
"進了沙子揉的。"
"可是隔間裏哪裏有沙子……"
主編氣得無可奈何,沖他嚷,"你一個年輕人,怎麽這麽唠唠叨叨!"
又過幾月,外面天氣漸漸回暖,已近暑天,人走在路上,眼前許多小飛蟲迷眼,幾個學生三三兩兩笑着、埋怨着,惱這東西煩人。
忽然,隐隐聽見路旁高柳綠陰遮住的地方傳來一陣聲樂音,不熱鬧,節奏很緩慢,一個學生聽了,想去看看,但同伴不耐煩,"我們去逛街嘛,這曲子有什麽好聽?"
那學生很固執地,"但我想去看。"
"好吧。"同伴随她去。
走進去瞧,愈往裏走聲音便愈發清楚起來。
亭子裏都是些老人,或站或坐,只有一位老太太,其餘的都是老先生。
那位老太太坐在那兒看着攤開的曲譜在拉提琴,其餘幾位站着吹唢吶,音色說不上多好,有時還會破了音,但學生從這聲音裏聽出悲怆來。
亭子柱子上是黑底金字,不知道寫着些什麽。
聽了一會兒,學生們要走了,很巧地,忽然迎面走來一位老人,也是像學生們剛剛那樣,要往亭子裏去。
這老人很清瘦,面上微微笑着,一看便很儒雅。
亭子旁邊一個小建築物,灰藍調的木門,上面上了把鎖,像掩着無數重心事。
學生們走了,白文卿倚站在亭子欄杆旁,半眯着眼睛聽曲。
他已老眼昏花了,假若讓他回想起他的這一生,他的那一代人,他或許會眯起眼睛,說道:
"那是失落的年代,我們是失落的一代。"
失落,就是如此這般的失落感,不知從何而來,在一生中永遠拂之不去,一唱三嘆,他或許從來也沒聽出過姹紫嫣紅來。
一雙冷眼,看透了人世情薄,不見風月,走過長街回廊,烽煙中回首,那裏只是一片斷壁頹垣,從塵埃中也沒開出花來。
生不逢時?真如夢幻泡影,如今他是站在這太平盛世,一片喧擾繁華。
一曲罷了,他踽踽獨行,走過大街小巷,忽然,他見到一家制瓷的土窯。
他站在那裏,伫立久之。
其實,早在1987年,臺灣就已開放民衆回大陸探親,但,不知何故,他一直未等到他。
當年那酒杯上,秋海棠畫完,還題了一首詩。
從來執筆難描就,最無情是海棠花。
道聲故人安在否?桃花流水逝年華。
那本回憶錄最終還是提到了那十年,很久很久以後,大概有十幾年吧,這本回憶錄流落到一間舊書屋,被置在書攤最下面,至于上面的一些書,大概總是些穿越六十年代嬌寵之類的。
作者有話要說:
全文完
主要參考書目:
伶人往事
人有病,天知否:1949年後中國文壇紀實
一百個人的十年
牛棚雜憶
徐州會戰
另:第一部裏面關于票友和戲迷的部分寫錯了,票友和戲迷不一樣,但是第一部完結了,改起來比較麻煩,所以在這裏說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