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 42 章
宜貴人被反背着手帶進來的時候,依舊維持着午後伺候皇帝席面時的張揚和明豔,竟然還有心思威脅押人的太監,“狗奴才,你知道我阿瑪是誰嗎?放開我!皇太後娘娘不會放過你們的!”
等她碎嘴罵完了,被壓着往冷冰冰的地上一跪,宜貴人才發現屋內的氣氛到底有多壓抑。皇帝皇後坐在上首,底下有宗人府的,有慎刑司的,黑壓壓站了一片人,全都居高臨下的,不帶感情地看着她。
沒人言聲,死一般的沉悶寂靜。終究不是問心無愧的人,宜貴人忍不住哆嗦起來,後背直冒冷汗。
外面奔來了一個太監,打破了死沉沉的沉寂,那太監跪在宜貴人身旁,嗓音高亢尖細,“僖嫔娘娘……方才去了。”
一個驚雷當空劈下,宜貴人終于慌了,嘴裏反複嗫嗫道:“不可能的,不可能,我沒想她死,那藥不至死,不會死的……”
皇帝說話了,嗓音裏盡是涼薄,“說罷,你只有這一次開口的機會。”
想起了無數冤魂索命的傳說,宜貴人渾身打了個顫兒,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宜貴人住在僖嫔的鹹福宮裏,她是打心底裏瞧不上僖嫔,僖嫔娘家又不顯赫,還成日仗着一宮主位不讓她這不讓她那。宜貴人在家裏呼風喚雨慣了,進宮還處處被壓了一頭,惱火得緊。
那日又被皇後在太後跟前兒告了一狀,太後把她叫去慈寧宮狠狠訓誡了一頓。
宜貴人心裏憋着火,正巧無意中聽人說起秋狩時歆貴人那檔子事兒,于是便動了歪念,和當年孝懿皇後留下的內務府心腹牽上了頭,從宮外偷偷搞了些烏羽玉進宮來,再買通了一個膳房打雜的小蘇拉,讓趁機給僖嫔的膳食裏加進去。
聽了僖嫔死了的信兒,宜貴人怕了,“萬歲爺,奴才只想讓僖嫔當着皇後主子的面兒出醜,真的沒想害死她啊——”
皇帝在意的根本不是這個,僖嫔雖然很是可憐,但令他更恨的,是居然有人敢對他的皇後下手,皇帝眼裏帶着噬人的狠厲,冷聲道:“郭克察氏,你給皇後下毒,意圖謀害皇嗣,實乃十惡不赦。”
宜貴人滿目驚悚,吓得直抽抽,哭得人形兒都快沒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奴才沒做過!再給奴才十個膽子,奴才也不敢給皇後主子下藥啊!萬歲爺,萬歲爺明鑒哪——”
這回事兒大了,毒死了受金冊的內命婦僖嫔,搬出娘家勢力來努力掙紮掙紮,興許還能落下一個移居冷宮的結果,好賴是留了一條命在。可謀害皇後和皇嗣,真真兒就只剩死路一條了,妥妥兒的,一點餘地也不可能有。
皇帝和祁果新詫異地對視一眼。這倒是奇了,宜貴人的反應不似作假,好像是當真第一回聽見這事兒,比旁的人看上去還要驚惶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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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再問了幾句話,宜貴人已經快吓傻了,老底兒全揭了,就是抵死不認給皇後下過毒。
看來再問也問不出什麽了,皇帝擺擺手,讓人把宜貴人帶下去了。
祁果新費解地撓撓後腦勺,沒想透徹,和皇帝攜手回到寝殿裏,她終于憋不住了,“萬歲爺,您說,孝懿皇後留下來的那幫子人,到底是什麽樣亡命之徒啊……必死的活計,也有人敢往刀尖兒上沖?”
有銀子賺,也得有命花才行哪。
各式各樣的人皇帝都見識得太多了。他站直了,任祁果新替他解端罩,一面說:“這樣的人,大多宮外還有親人,想給親人留筆身後財。”
祁果新把端罩遞給一旁候着的四執庫小太監,再轉回身來,臉上的狐疑依舊未消,“背着這麽大的秘密,宮外的家人能安生嗎?”畢竟死人的嘴才是最穩妥的,收了這種黑心錢,不怕家人也被一齊滅口嗎?
皇帝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颔了首,由衷地誇贊她道:“你比那種傻子要聰慧多了。”不愧是他的皇後。
祁果新一噎,拿捏不好皇帝到底是不是真心在誇她。
想來想去,覺得皇帝在明誇暗諷的可能性更大。
于是在替皇帝解盤扣的時候,祁果新兩手攥住死命往下一勒,眼見皇帝咳嗽起來,她故作驚慌地捂了嘴,“哎呀,奴才不當心了。萬歲爺,您沒事兒吧?”
皇帝捂着脖子連聲咳嗽,咳完了,咬牙切齒地盯着祁果新,放話吓唬她,“你等着!再過幾個月,朕再收拾你。”
祁果新已經毫不留戀地撂下了伺候皇帝更衣的活,轉身吩咐茵陳備水沐浴了。
皇帝望着她款款走遠的背影,哼哧,龍目裏險些要噴出火來。
宜貴人下了罪,郭克察氏跟着一道遭了殃。遠的不說,就說阿山公爺本是湊手邊兒的領班章京一職,煮熟的鴨子也撲棱着翅膀飛了。
軍機值房裏,彈劾郭氏子弟的奏疏如雪花一般飛來。
不過前朝的種種,祁果新都不知道。單就後宮這一畝三分地,眼下郭克察氏根基不穩,太後在“出宮頤養”這件事兒上沒什麽選擇的能耐了,慈寧宮上下都拾掇開了,預計年前就該啓程往圓子裏去了。
關于下毒的事兒,是越來越撲朔迷離了。和宜貴人接頭的內務府臭蟲被抓了出來,大刑一伺候,什麽都坦白了,宜貴人給他的買藥材錢被昧下了大半,是故給宜貴人遞進宮的烏羽玉藥量,至多使人發昏說胡話,連上回歆貴人的瘋癫程度都夠不着,更不能夠致人死了。
沒想到,剛沒過幾天,突破口竟然來得蹊跷又輕易。
說四九城裏有個叫王五的地痞子,吃喝嫖賭樣樣通,不幹活兒,就好跟人賭石頭,輸了一屁股債,被人追上門要債來了。
王五想賴賬,順手操起土牆邊立着的糞叉,照讨債人腦袋死命一捶,一糞叉把人給砸死了。
殺人得償命啊,被抓牢裏了。
王五不肯就範,天天在牢裏吵吵嚷嚷,說他認識宮裏的娘娘。
光說這個,根本沒人搭理他。這兒可是京城,随便塌塊房檐都能砸着個三品官兒,要是塌的地界兒大些,砸着個把一品大員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認識個娘娘算什麽大事兒啊?有本事脫了褲子說你自個兒是娘娘,恐怕才有人願意看上那麽一兩眼。
本來這事兒到此也就完了,可耐不住王五翻着花樣兒尋死,在獄裏咋咋呼呼,揚言要讓九門提督給娘娘帶話,說他手裏捏着娘娘的把柄,要是不想轍救他出去,他就把娘娘的老底兒給揭了。
獄卒一聽,覺得要麽還是問一問罷,京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保不齊這王五就認識個給富貴人家看門兒的掃地的,可別真道聽途說了些什麽,給宮裏娘娘的清譽抹黑。
有個年紀大些的老獄卒就問了:“你認識哪位娘娘?”
王五志得意滿地說是宮裏的二娘娘。
幾個獄卒一聽都笑了,二娘娘是個什麽品階?沒聽說過。
橫豎閑着也是閑着,有人覺得有意思了,叼着煙袋兒翹着腿追問下去,就當打發時間了。誰知越聽越不對勁,等故事聽完,幾個獄卒腦袋都快吓掉了。
就說這王五有個相好,是胡同口一個姓張的寡婦。
張寡婦跟王五好了兩年,露水夫妻也動了真情,張寡婦提出想跟他,王五不樂意。
這張寡婦為了愛也真豁出去了,一天夜裏,剛完了那事兒,倆人躺床上歇着,張寡婦神神秘秘地趴床底下,有塊磚是松的,掏巴掏巴能拔出來。
王五蹲在後頭,探長了脖子想看看張寡婦在弄什麽戲法,沒想到張寡婦滿臉灰的從床底鑽出來時,抱出一包沉甸甸的銀牌坊,說她有錢了,讓王五帶她走。
那成色,貨真價實,只消一眼,就知道是這輩子都沒見過官鑄銀。王五眼睛都瞪直了,拿起一塊就上牙咬,哈喇子流一下巴也顧不上了,邊咬邊追問張寡婦銀子是打哪兒來的。
張寡婦說是兄弟替宮裏貴人辦差使辦得利落,貴人給賞的。
張寡婦說的兄弟王五知道,張寡婦出嫁前有個娘家弟弟,家裏養不活,狠狠心給斷了二兩肉送進宮裏當太監,伺候貴人去了。
但那王五是個街頭巷尾瞎蹿的老京油子,見識多了,這點瞎話壓根兒蒙不了他,什麽差使能得這麽多賞錢?
滿滿一包銀牌坊,拿手上提着都嫌壓手。不是吹噓,就他們這樣的人,拿着這包銀子,活三輩子都有富餘的。
張寡婦被問得沒轍,最後只好吞吞吐吐告訴王五實情。她說不清到底誰是誰,就說宮裏有個二娘娘,想害皇後娘娘,給皇後娘娘下了毒。這事兒是張寡婦兄弟親手給辦的,是昧良心的買命財。
還沒等王五琢磨清楚怎麽把銀子從張寡婦手裏騙過來,隔了兩天再上張寡婦那小屋,發現人不見了,連帶着跟以前男人生的倆小子都沒了。
街坊說一早起來就沒見着影兒了,估摸着是舉家搬走了。
有人下力氣照王五心窩子踹一腳,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你編個故事,爺們兒就得信啊?”
王五被踹得哎喲哎喲抱肚子叫喚,想到了什麽,突然抱住了那獄卒的小腿,“銀子!我有銀子為證!”
當時王五發現張寡婦家人沒了,趕緊貓床底下,把磚頭摳出來,一摸,嘿!得虧藏得隐秘,銀子還在。
獄卒們面面相觑,終于開始半信半疑了,“銀子你藏哪了?”
王五急于證明自己,連忙答道:“埋張寡婦後院兒那棵大槐樹底下了。”
瞧他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萬一是真的呢?獄卒不敢耽擱,層層上報,報到了步軍統領衙門裏。
後宮嫔妃毒害皇後,此時非同小可。九門提督親自帶人去樹下挖泥巴了,還真挖出了一包袱銀牌坊。不是民間流通最多的鎏銀灌鉛的私銀,銘文官錢局三個大字刻得清清楚楚,是官鑄的足銀。
所以當真是有這麽一回事!九門提督往細裏一思量,宮裏的大娘娘是皇後,二娘娘,那不就是皇貴妃娘娘嘛!
太可怕了,九門提督馬不停蹄的,消息不帶喘兒的報進了宮裏。
一旦破了口子,不再是滿頭抓瞎,查起來就快了。
張寡婦的兄弟叫馬紮兒,是膳房裏一個不起眼兒的司膳小太監。還真就那麽巧了,原來是在孝懿皇後宮裏伺候的,後來孝懿皇後崩了,才撥到膳房去的。
更巧的是,馬紮前兩天突發暴疾,死了。
順藤摸瓜摸下去,馬紮真跟皇貴妃宮裏一個叫豆子的低等掃撒宮女見過兩三回,只不過倆人都是不惹眼的小碎催,沒人注意罷了。
所以完整的故事是這樣的:宜貴人聽說僖嫔試圖向皇後賣好,就想給僖嫔下藥,讓僖嫔在皇後跟前兒出醜,沒想到藥還沒下成,就被皇貴妃發現了。皇貴妃将計就計,把宜貴人的藥下到了皇後碗裏,還給額外添了劑量,足以致人死地。
皇貴妃這一招黃雀在後,要不是王五的案子将将歪打正着,還真是等閑查不出來了。
皇帝怒不可遏,氣到極致反而笑了,胸脯劇烈地一起一伏,“朕的後宮裏,真是什麽魑魅魍魉都出來了。”
祁果新神色低迷,頹然地長長嘆了口氣,“僖嫔可真是造孽哪,來來回回都沒逃開……都怨奴才,奴才當初就不該分她那碗粥……”
越性兒倒掉,不就一了百了嗎。
皇帝把她抱進懷裏,輕輕撫着她的後背說:“郭氏存了害人之心,這次不成,還會有下回,你能倒掉這一碗粥,能保證回回都正趕巧嗎?”
道理是這樣沒錯,但祁果新還是覺得心裏堵得慌,“話是這麽說,但奴才這心裏……”
她抓了皇帝的龍爪,聲口急切地問:“萬歲爺,僖嫔以四妃的規格下葬,不算逾矩吧?”
逾矩當然是算逾矩,只不過人死不能複生,這樣或許能讓她心裏好受一點,皇帝點頭應了,沉聲安慰她,“就按你的意思辦吧。僖嫔在朝的阿瑪兄弟,朕會酌情提拔,也算朕和你一起盡一點意思了。”
雖然對僖嫔的娘家有所彌補,祁果新依舊難受了好長一段日子,直到臨了年節的時候,心情才稍微好轉了些。
她掰一掰手指頭,又為別的事兒悵惘開了,“這下,後宮就快沒人了……”
數一數,竟然只剩六位嫔妃了。這要是放在外頭,随便哪戶大戶人家,後院裏的小妾都能比這個數多。
祁果新十分沮喪,“外頭一定在說我善妒、專橫、容不得人……”
悶頭難過了一會兒,她突然眼睛一亮,驚喜地嗷了一聲,“翻過年去,是不是就該開選秀了?”
感謝紫竹客棧啦啦啦~我攜我家狗子(來自狗毛過敏患者的幻想),一起表演踩獨輪車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