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早已被它硌得腰麻腿疼的蘇錦墨,恰好趁這時機勸上兩句:“恩公啊,咱們都跑這麽久了,想是他們不會追上來了。再說那些是江匪,八成也沒有馬,定是跑不過追月的。”

恩公沒理她,而是自顧自的下了馬,放眼回望來時路。看樣子是對這裏不熟悉,怕走迷。

蘇錦墨終于能動一動身子了,然而髹金的鞍子有些滑,她一動就順着滑了下去,一屁股摔在草地上。追月跟着短嘶了兩聲,不知是人都下去了它一身輕松心情好,還是在對摔至地上的人表達同情。

錦墨一手撐着酸麻的腰,一手扶着追月小心站起。恩公并未過來攙她,她轉身看時,恩公正望着對面一片蓊郁的草木出神。

蘇赫治家剛明,蘇錦墨也自小被教誨的循規重禮,救命之恩不可輕忽,是以她朝着恩公盈盈一拜,懇切道:“謝過恩公救命之恩,恩公請受我一拜!”

恩公這才轉過身來看她。剛剛他恍覺對面蒼翠掩映的孤崖上有人,可細看了看又尋不着蹤跡,想來是自己多心了。

他對蘇錦墨道:“只是順手搭救,無需多禮,你要去何處,我将你送去便是。”

錦墨直起身子,擡頭,這才終于看清了恩公的長相。

這人嗓音清越,相貌果然也一脈相承,松風水月,氣質清華。頭頂束着小冠,簪頭是朵清蓮,再加一襲白衣,愈顯清冷飒沓。

夕陽擦着他的背潑灑過來,為他度上一層金紅的光,婉若谪仙。

饒是蘇錦墨極力想抑制心中悸動,可眼睫和嘴唇卻雙雙不争氣的微顫,洩了她心底的小秘密。直至她低頭別開視線,才終于重回鎮定。

面前這人不是游商,也不似旅人,蘇錦墨倒覺得他像傳說中閑游江湖的輕俠,風采逸然,令人崇敬。鬼使神差的,她就脫口而出:“大俠送我回外祖母家便好,外祖母定會好好答謝。”

“大俠?”那人輕笑出聲,負手立在她面前,似一座山。背着光,他将一道陰影籠下,然後将她從頭至腳仔細端量了一番。

他剛剛不過是極随意的順手搭救,不承想救下的竟是如此貌美的一位姑娘。想起先前在馬上的魯莽言辭,不禁覺得唐突了佳人,心生些許愧疚。于是雙手作拱,朝着蘇錦墨作一揖算還禮:“在下葉玉韞,适才救人心切,有失禮之處還望姑娘見諒。”

蘇錦墨哪裏敢受,慌忙将臉一轉,避開這一揖,道:“恩公不必多禮。”

也正因着她這一扭頭,葉玉韞才看到她頸側的兩道紅痕,于是在她回頭前忙道:“等下,你受傷了。”接着便上手輕拉了下她的領緣,将兩道傷口徹底露出。

傷口足有半厘深,這可不是簡單的擦傷,而是被利物割破了皮肉所至。葉玉韞也不敢輕忽,道:“姑娘先在此稍等,這樣的山谷裏該有薊草或艾葉之類,我去找點給你敷上。”

錦墨下意識的捂了下脖頸,連道不必。奈何葉玉韞堅持,他說這傷口八成是為他馬鞍所傷,他有責任為她止血。錦墨不好再攔,只得看着他往一旁的林中大步走去。

她一人一馬留在原地,不知葉玉韞會去多久,便兀自上前尋了塊幹淨石頭坐下。先前不知自己受傷時,只覺腰疼腹疼和腿疼,如今又添了脖子疼。她揉揉這兒,揉揉那兒,只覺一雙手有些不夠用。

遠處是連綿疊起的墨綠蒼翠,她不知去采藥的葉玉韞會走入多深,一個人枯等在夕陽下,漸漸開始害怕。

所幸葉玉韞動作快,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就回來了。他面上帶笑,手裏握着一小束青草。他大步走到蘇錦墨身邊,将草放在另一塊較平的石頭上,就地撿起個趁手的碎石,在那草藥上專心搗碾起來。

嘴裏說道:“若不及時止血,過會兒送你回家時半片衣襟都要染上血跡,只怕你的外祖母看了要吓昏過去。”

蘇錦墨咧着嘴笑笑,覺得他的話有些誇大其詞,不以為然道:“不過就是兩道小傷口……”

這時藥草已搗得差不多了,葉玉韞低頭掀起自己外衫,取裏面幹淨的中衣料子撕下一條,将藥膏均勻的塗在上面,然後敷到蘇錦墨的脖頸上。同時溫柔的打趣:“不可小看這樣的傷口,姑娘家落下疤痕,要嫁不出去的。”

蘇錦墨被他從後頸輕壓着,配合地垂下頭去,不一會兒他幫她系好,又叮囑她:“不要急着擡頭,這藥雖管用,卻也得固定姿勢,不然扯動了傷口還是會流血的。”

她順從的低着頭不敢動,小心翼翼的張口:“那要這樣多久?”

“一柱香吧,一柱香後待表皮凝結了,我便送你回去。”

蘇錦墨低低的“哦”了聲,也不知這有沒有醫學依據,只是恩公的話她總該聽的,于是僅在心下暗暗腹诽,并不違拗。

閑坐着也是無趣,她低頭看着地上青草,閑聊起江匪的事,問他:“恩公可是頭一回見到活的江匪?可有畏懼?”

她原以為在邺城人人聽到“江匪”二字,難免怵惕恻隐,卻不料葉玉韞開口,對那些歹人并無過多不滿,反倒有替他們開脫的意思:“江匪雖是匪類,卻也是生計所迫逼不得已,他們有他們的道義,不是茹毛飲血的怪物。見便見了,有何值得我畏懼?”

“可是他們會搶奪你的財物!若是你不聽話還有可能被殺!即便是聽話乖乖交出了,他們還有可能想着怎麽賣你換錢!”情緒激動之下,她不經意扭動了下脖子,雖立馬又将頭低了回去,可敷藥處還是傳來一陣沙痛,痛的她低嘶了兩聲。

這時她才恍然想起,上輩子難道這些江匪沒出現過麽?

不,應當是出現了,只是那時她被歹人追至懸崖上,本就吓得魂慚色褫,三寶他們才沒敢再提這些的。如今想來,當時窮追她不放的那些歹人,未必就是沒領到赈米而暴怒的災民,也很有可能是江匪所扮。

這樣許多事就說得通了。

那些江匪先混入災民中假裝領取赈米,再借機鬧事制造大規模的混亂,同夥則趁機入茶樓酒肆進行搶劫。路人自危,一時想不到報官,等官府的衙役們來了,他們早已盆滿缽滿的走人了。

蘇錦墨想通了這其中關竅,不禁要為布此局之人喝贊。她才來邺城三日,就被對方算計進了局中,想不到江匪裏也有此等智慧之人。

難怪後來這些江匪做大,甚至還組了個“奉月教”,以推翻皇權為口號,對朝廷造成了極大的威脅。若不是奉月教的出現,皇帝那時正值盛年,遠不至早早薨逝,讓趙崇倉促間登基。

“哎~”她莫名的嘆息一聲,自己也不知是為早逝的皇帝,還是為趙崇登基後含冤入獄的父親,還是為這舉世混濁的世道。

身邊傳來葉玉韞的輕笑。一個十五歲的姑娘剛剛遭遇一場浩劫,若被吓哭他能理解,可她坐在一旁唉聲嘆氣傷春悲秋,他就覺得有些人小鬼大了。他也不欲再同她為江匪之事争辯,便改問起她的情況。

若在尋常,萍水相逢的人問自己家在何處,蘇錦墨定不會和盤托出。可此時問她的乃是剛剛救她一命的恩公,她不好藏頭縮尾,于是将自己出身如實相告。

葉玉韞得知她是谏議大夫蘇赫的千金,連道“失敬”,并對她從京都特意趕來邺城發放赈米的義舉大加贊揚。

兩人一來一往閑敘了會兒話,蘇錦墨估摸着時辰差不多快到了,便問他能否回去?葉玉韞說幫她檢查下傷口情況。

草藥膏早已在她脖頸後凝固成型,此時便是她想扭動脖頸也如被一塊鐵皮箍着,幅度有限。故而她只能低着頭,撩開長發露出脖頸。葉玉韞俯身過去打算為她揭開覆布。

就在這時,他突然看到她身後有條小青蛇正吐着信子靠近,雖一眼便知并非毒蛇,但姑娘家對這種東西多是畏懼。故情急之下,他自身後一把将蘇錦墨抱起,移至另一側。

這猝不及防的變故,讓蘇錦墨心中一慌,不由驚呼。然而她的驚呼聲很快被另一聲驚呼蓋過,同時傳來一陣亂石滾落的動靜!

葉玉韞遁聲回頭,見不遠處的孤崖上,有一人正懸空而吊!亂石自他腳下滾落,墜入下面的深淵,而那人只徒手扒着一塊石頭,搖搖欲墜,險之又險!

……

時間倒回半個時辰前。

趙景煥獨自立于崖邊,霁青的梨花袍擺納着春風,獵獵而舞。雲肩的繡樣精致繁複,雖依舊是件燕服,照比上一世的那套卻要講究許多。

上一世他不知會在此處邂逅佳人,故而穿着随意。這一世他心知肚明,便馬虎不得。

不得不說,北山的風光極好,放眼望去蔥翠撲面,輕輕吐納花香萦鼻。若是人有煩憂,置身于此便可蕩滌心靈,一切煩憂煙消雲散。

奈何此情此景,趙景煥卻暢快不起來。

他從曉色初分就打馬上山,為顯自己格外英武,屏退了貼身侍衛,打算先憑自己的功夫英雄救美,實在不行了侍衛再上。可他一直站到日薄虞淵,還是沒有等來落難的蘇錦墨。

追她的那些歹徒呢?他還從沒有任何時候似此刻一般殷切的,在期待一群歹徒的出現……

就在趙景煥已等的灰心喪氣的時候,隐隐聽見不遠處有馬蹄聲,遁聲望去,見是一個白衣男子打馬經過下面的山谷。

因着此處景致已從早看到晚屬實沒什麽可看的了,難得來個活物,趙景煥便盯着那個過路人看了一會兒。結果見他行了一小段後突然駐身下馬,這時才發現馬背上竟還馱着一個女子。

趙景煥親眼見那女子從馬背上摔下來,眉頭微皺,覺得那身影有些熟悉。待那女子爬起,側過身來,他終于看清了,那不是蘇錦墨還能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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