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之二/奧秘

之二/奧秘

episode 3

如果把長谷川小時候的相冊拿出來,大概沒有一個人會相信照片上掉了一顆門牙,咧着嘴大笑的那個黑不溜秋相貌普通的幹瘦的女孩子就是她。

國小三年級之前的長谷川一直被父母寄養在鄉下的祖母家。那時候她抓着捕蟲網在太陽下跑東跑西,赤着腳上樹下河像一只野生的小猴子,每天只知道哪邊森林裏飛的蝴蝶更好看,哪家種的玉米和番薯更清甜,哪棵樹上在叫的蟬最響亮。等到飯點時祖母的呼喚聲就會在小溪對面響起,飄過黃昏的厚重雲朵慢悠悠落到她耳邊,于是她迅速從灌木叢中冒出腦袋來,抓起自己的涼鞋就往家的方向跑。

祖母去世之後就被接回了東京的家中。東京只有車水馬龍和高樓大廈,沒有一望無際的田野和烈日下的自由。長谷川永遠不會忘記的是她第一次坐到鋼琴前手指生澀地按着琴鍵時所悄悄瞥見的母親沉默又失望的眼神。

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英文課本是新的,鋼琴是新的,衣服和書包都是新的。新的就是不熟悉,就是陌生,就是距離。

父母似乎也是新的。

在其他人還在被用來和同齡的孩子比較的時候,長谷川卻是被用來和自己那在各自領域都是精英的父母所比較。蝴蝶變成了英文單詞,玉米和紅薯變成了成績單,清脆的蟬鳴變成了枯燥的鋼琴聲和小提琴聲,厚重明亮的雲朵變成了優雅劃過的舞蹈動作。

夏季的暴雨天氣,長谷川的手裏緊緊拽着外婆給她縫的布娃娃,站在母親的床前揉着眼睛,被不斷轟鳴的雷聲吓到哭泣。過了五分鐘之後就被暫時停下手裏工作的母親給趕回了她自己的房間,耳邊只留下溫柔中含着淺淡愠怒的“你自己該學會怎麽克服恐懼”的話語。

一直到她升入國小五年級第一次拿回全優的成績單後,才看到母親臉上贊許的微笑,以及那天父親回家時帶回了她最喜歡的烤玉米。

原來愛是有條件的。

長谷川內心裏那股野生蓬勃的力量逐漸變成了逼迫自己獲取父母越來越多的愛的動力。她慢慢地滿足了父母對她提出的一切要求,一步一步走到他們所期望的高度,到最後連她自己都已經忘了十歲之前的自己是什麽樣子。

反正穿過那溫暖的橙紅色空氣的和藹慈祥的聲音已經沒有了,那忘記掉那時候的生活又有什麽所謂呢。

國小四年級時,長谷川捏着排名倒數的成績單坐在河岸邊的草坡上。明天就是暑假了,但是她一點都不想回家。她托着腮看着一個小男孩抓着長長的木杆子在一棵樹上捅來捅去,驚得一片知了從茂盛的綠色葉子中飛出來。

無趣的東京人,連捕知了都不會。

長谷川撇了撇嘴,全然忘記了她也是一名東京人這個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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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夏季午後的炎熱褪去,夕陽一點一點籠罩住河面的褶皺時,長谷川看到小男孩終于放棄,坐在樹下,仰頭望着濃郁的樹冠。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服後的塵土,剛要轉身準備回家,忽然就改了念頭,猛地從草坡上奔下去,徑直跑到小男孩的面前。

“你的面粉和水和得太稀了,這樣是粘不到知了的。”

長谷川的突然出現吓了對方一跳。她拎着他的竿子端詳了一會,自顧自朝他伸出了手:“還有面粉嗎?”

小男孩愣了愣,遲疑了幾秒,乖乖從自己的工具箱裏拿出一包面粉遞給她。長谷川跑到河邊自己和起面粉來。末了又跑回樹下,擡起手扯了扯最低的一根樹枝,估摸了一下,利索地抱着樹幹就爬上去了。

“你看,這樣才能粘到知了。”

小男孩看着她三下五除二就逮了好大一只蟲子給他,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小步,對着她手心裏抖動着翅膀的知了擺出有些困惑的眼神。長谷川見他猶豫的樣子,又把手往前伸了伸:“你不要嗎?”

“……謝謝,”小男孩拎起一個塑料盒打開蓋子,臉上露出不想碰到那個髒兮兮蟲子的為難神情,“麻煩放這裏吧。”

“你不喜歡知了為什麽要抓它?”

“老師布置了暑期的生物觀察作業。”

“可是暑假才剛剛開始吧,這麽快就開始寫作業了?”

“嗯。總覺得早點寫完比較好。”

長谷川聞言差點沒驚掉下巴。在鄉下上學時,對于作業她一直都是能拖到什麽就拖到什麽時候的。不止是她,班上大部分其他同學都是這樣。

東京人,真可怕。

“你叫什麽名字?我叫長谷川。”

“赤葦,赤葦京治。”

“喔,赤葦啊。你還要再抓幾只嗎?我可以幫你抓。”

“……如果可以的話,那就麻煩你了。謝謝。”

長谷川在樹上爬得越來越高,仿佛都能觸碰到天際那幾塊柔軟的紅色雲朵。赤葦仰着脖子望着她,生怕她一不小心就會掉下來。

他不會爬樹,也沒見過會爬樹的女孩子。赤葦家教嚴格,自出生起就活在父母定下的條條框框之中,要做一個認真細致、尊老愛幼、禮貌溫和的人。何況東京哪來那麽多樹可以爬,至多也不過是站在公園裏的樹下摸一摸那粗壯的樹幹,坐在底下乘涼。而長谷川自從來了東京也再也沒有爬過樹。這次倒是讓她重新體會到了以前的快樂。

就這樣陸陸續續抓了好幾只藏在自己的口袋裏後,長谷川緊緊握着樹幹站了一會,看着被餘晖染成金色的河流,心下泛起一股悵然。準備要下去的時候她腳底一滑,赤葦率先替她叫出了聲。她卻是比底下的那個小男孩更冷靜地迅速抓住了另一條枝幹,兩條腿在空中蹬了幾下,最後直接穩穩地跳到了地上。

本來也就不是多高的樹,根本不需要這麽大驚小怪。

長谷川這麽想着,看着赤葦跑到她面前緊張地盯着她膝蓋上擦傷的地方,拿出他自己的小手帕給她裹了起來。長谷川滿不在乎地看着上面的蝴蝶結,把口袋裏的知了都扔進了他的小箱子,跺了跺自己的腳:“一點都不痛啊。你們東京人真奇怪。”

赤葦盯着她,臉上露出欽佩的神色。

“你不是東京人嗎?”

長谷川聞言怔了怔,最後賭氣一般說道:“不是。我是從另一個很遠的地方來的。”

“可是已經流血了,”赤葦看着他的手帕上漸漸出現紅色的印跡,“要消毒。我家有急救箱,你要來我家嗎?要是不想去的話,我可以現在就回家把箱子拿過來。”

想要盡量拖延回家時間的長谷川想了幾秒,盯住了他的眼睛,眼神裏毫不掩飾的□□讓赤葦心下一驚。

“你直接把我帶回你家吧。”

這是只有國小四年級的長谷川才會說出來的話。

在赤葦家給傷口消過毒之後,赤葦夫人還招待了長谷川一頓甜點。雖然想要留她吃飯,但考慮到她的父母還毫不知情,可能會擔憂,所以還是帶了赤葦一起把她送回了家,告別時長谷川還非常不放心地叮囑赤葦讓他再來找她玩,畢竟他是她在這裏交到的第一個朋友。

在回自己家的路上赤葦挨了母親的幾句訓,責怪他不應該讓女生爬到樹上去替他捉知了,讓他明天去和長谷川好好道歉。赤葦把母親的話記在了心裏,第二天拎着蛋糕去長谷川家拜訪的時候才發覺他又來得不是時候,因為女生正在挨她父親的訓。

不過他一進門,長谷川先生就已經收起了嚴厲的表情,順帶把放在茶幾上的成績單和他自己的書一起收了起來,讓有知子自己好好招待她的小客人。待他前腳剛離開客廳,長谷川就松了口氣,詢問赤葦他的知了還是不是活着,有沒有按照昨天她教給他的方法好好養。

赤葦的視線掃到茶幾上散着的長谷川的課本,才知道她比自己大了兩歲,再開口時已經自動加上了“前輩”兩個字。

“咦,你比我小嗎?”

長谷川驚訝地盯着他小小的臉。昨天她看他那副沉默寡言的樣子,還以為和自己一樣大。

“對不起。”

赤葦老老實實道了歉。

長谷川油然生出一種自豪的責任感,覺得她有義務要好好照顧這個比自己小了兩歲的弟弟。這是自她到東京以來第一次沒有覺得挫敗的時候,因為赤葦既不會捕蟬也不會養蟬,而她會。她也懂得很多赤葦不知道的關于自然和生活的事。然而在相處幾次之後,她忽然發現赤葦會背的俳句和英文單詞比她多,又讓她覺得有些難過起來。

連比她小的人都知道那麽多厲害的東西,怪不得父親和母親會對她這麽失望。

“我讨厭東京。”

坐在草坡上的長谷川直截了當地這麽和赤葦說道,讓坐在她旁邊的小男孩第一次因為自己身為東京人而對她感到抱歉起來。

“為什麽?”

“我以前學會的東西在這裏一點用處都沒有。這裏全都是我不會的東西。”

赤葦頓了頓:“可是我覺得前輩你非常厲害。”

“真的嗎?”

“嗯。前輩你會很多我不會的東西。”

赤葦想起第一次看見她爬樹的樣子,那是他從來沒想過的事。當時站在樹上的長谷川披蓋了一身燦爛的夕陽,周身都籠罩着美麗的光暈,像一個千裏迢迢從金紅色雲朵之中降臨的精靈,仿佛手指一揮就能摘下一個奧秘遞給他。

——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充滿神秘力量和光芒的浪漫的奧秘。

長谷川看到他真誠的神色,忽然躍躍欲試:“那我來教你爬樹吧。”

赤葦呆了呆,回想起母親叮囑他的話,猶豫了一會。然而看到長谷川興奮的表情,似乎怎麽也沒辦法拒絕她,便脫下自己的外套遞給她。

“把這個系在腰上的話就不會弄髒前輩的白色衣服了。”

但是一直到最後都沒教會赤葦該怎麽爬樹。在長谷川幽幽的“京治你好遜”的話中,赤葦有些垂頭喪氣地回了家。

看來爬樹果然是一件很難的事,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到的。像他這樣的就不行。

晚上在自己的房間裏翻看從隔壁姐姐家那裏借來的課本時,赤葦的母親從他後方冒出來,訝異的聲音吓得他抖了個激靈。

“這不是四年級的課本嗎,京治,怎麽這麽快就開始看這些了?”

赤葦莫名心虛地移開了一點點視線:“我想先學學看四年級的知識。”

“真的嗎,”赤葦夫人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躲閃,“沒有其他原因了?”

“嗯……我覺得要是我學會的話,說不定就可以教長谷川前輩了。”

赤葦夫人看着他實誠的樣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在小看人家嗎?”

“沒有……因為前輩和我說她覺得很難,一點都不想學。”

“就算是這樣,你唐突地去教她,萬一很冒失呢?不管怎麽說她都是你的前輩,讓她覺得一個年齡比自己小的人就已經懂了她不懂的東西,會不會讓她更感到挫敗?”

赤葦似懂非懂地望着自家母親。赤葦夫人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腦袋:“算了,你想學就學吧。不過到時候教她的時候要注意自己的方式,不要露出覺得自己懂很多的樣子。一定要謙虛,知道嗎?”

只不過在赤葦還未來得及學會四年級的課本時,長谷川就搬了家。臨走時她把自己的新地址塞給赤葦,讓他記得給自己寫信。那時候的長谷川并不知道信封上還要寫上街道的名稱和郵編,才能順利把信件寄達。因此兩個人的失聯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而一向細心的赤葦雖然知道自己的外套還一直放在長谷川那裏,卻始終沒有提醒她歸還——好像只要留在女生那裏就總有一天能讓她想起自己還有東西要還給那個小了她兩歲的赤葦京治,就不得不再往這邊的住宅區跑一趟,于是他就能再見到她一次。

——“ * He loved her as a poet might love the moon.”

只是這句話一直要到赤葦升入高中之後才會讀到。那時他的生命裏已經有了許多其他的奇跡。而人生最初幾年的那個奇跡,卻是要繼續毫無意識地流淌下去,直到他重新見到長谷川的那一刻才開始緩慢複蘇。

那麽下次見面的時候,他能學會爬樹嗎。

episode 4

“就算你再怎麽不信,我都覺得你該去神社求個護身符了。”

本多看着本周第五次在做早飯時切到手指的長谷川,一反常态,頗為誠懇地提出了這個建議。長谷川仍舊沒有在意,朝她晃了晃自己貼滿了創可貼的手,一臉笑意:“這樣看起來像戴了五個戒指。”

“……你到底在倔強些什麽啊,真的是。”

本多撇了撇嘴,表示不願意再搭理她。長谷川愣了愣,慢慢轉回了臉。

是啊。到底在倔強些什麽呢。

遇見赤葦的第二天,長谷川的噩運變本加厲到了她自己都不堪回首的地步。現在就算她走在馬路上突然被樓上掉下來的一個花盆砸到腦袋,她可能都不會有多詫異了,甚至反而會覺得這是上帝給她的解脫。

不過在她看來,真正的“運勢非常差”的意思是,自己手足無措的脆弱一面被別人看到。其餘的諸如平白無故在路上摔一跤,在比賽或考試中失利,不小心被一次性筷子上的倒刺劃到手,被門夾到了衣服然後扯破之類的,都只算是小事。

夏初時文學院和外院聯合策劃了一次讀書日的活動。赤葦雖然是新生,但因為能力可靠突出也被推過去當策劃人員。而外院派出的負責人之二自然是回回都在各種活動中挑起大梁的長谷川和本多。在白熾燈明亮的光線下,長谷川第三次輕微地抽了抽鼻子的時候,手邊被悄悄推過來一包紙巾。

她側過臉,看到坐在旁邊的赤葦認真記錄別人提出的策劃案的樣子。筆記本上的字跡清秀有力,幹淨規整。

已經細心到幾乎讓人覺得可怕了。

長谷川拿起紙巾去外邊輕輕擤了擤鼻子。前幾天在忙一個被老師私派的小研究,熬了幾次夜。當時被找去辦公室時老師還特意叮囑了她幾句,說出了“按照你現在的能力肯定可以提前嘗試一下這種東西”的話,讓她莫名想起先前被派去校外比賽時只拿回了兩次銅獎的事,心情有些黯淡下來。

如果說“能夠完好地回應別人的期待”可以被稱之為一件擅長的事的話,長谷川覺得,那她真正擅長的事只有這一件。

從小時候開始,就在父母的期待下而活,依靠回應他們的期待來獲得他們的愛。越是如此,就越是被捆綁着,以至于到了最後,這種束縛反而變成了她往上走的動力。

所以讓別人的期待落空,是長谷川最不敢去想,也不敢去做的事。

在外面順便給活動室裏的人泡茶時,長谷川看到窗外漆黑的夜色猝然閃起一道刺眼的白光,心下一驚,緊接着還未等她反應過來,貫耳的悶雷已經在耳邊炸開了。她握着一次性杯子的手顫了顫,強作鎮定地把開水依次倒入杯子裏,然後快速踏進了坐滿了人的活動室。

人多的地方稍微心安一些。然而長谷川坐下沒多久,有人聽到外面的雷聲,緊張起來,咕哝了一句“我沒有帶傘诶”,把其他人低下的頭都喚了起來。坐在角落的負責老師看了眼時間,拍了拍手,把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了過去。

“時間也差不多了,該做的應該都做好了吧?那就先回去吧,免得一會下大雨,會很麻煩。”

長谷川看着其他人稀稀拉拉地站起了身開始收拾東西,捏緊了手裏的筆。本多打開手機給古森回了條消息,朝長谷川道:“還不走?”

“嗯,我再待一會,有些東西還沒弄好。”

本多又看了她幾眼,把自己的傘扔給她徑直跑掉了。活動室裏的空氣一下子安靜下來,伏案的沙沙聲都變成了悶雷聲。長谷川看着空曠的活動室,把一些別人沒收起來的杯子一一收好,緩慢地把殘餘的茶水倒進水池,然後捏扁紙杯,整齊地堆進垃圾箱。

只有稍微做點事轉移一下注意力才感覺好一些。

沒有一個人知道她怕打雷這件事。

收拾好桌面後幹脆又開始拖地和擦桌子。潮濕的氣息從地面升騰而起,在關緊了門窗的活動室裏溢滿了全身。閃電接連不斷地亮起,長谷川死死捏緊了拖把長長的杆子,忽然覺得頭頂的白熾燈似乎也閃了閃,吓得她立馬蹲在了地上捂緊了耳朵。

“前輩。”

長谷川猛地轉過頭,看到折返回來的赤葦正帶着幾絲困惑望着自己。

“怎麽了?……我在拖地,感覺好像有個東西粘在地上,所以蹲下來看了看。”

赤葦聽着她欲蓋彌彰的解釋的話,瞥到整潔光滑的地面,沒有拆穿,只是淡淡道:“我回來找一下東西,好像不小心落在這裏了。”

“是嗎。”

心髒已經揪成一團的長谷川此刻毫無心思去判斷赤葦是否真的會粗心大意地把東西落在別的地方。她慢慢站起身,望着他翻找桌上的文件和策劃案,最後從裏面抽出一疊出來,然後就在椅子上坐下了。

“找到了東西不回去嗎?”

長谷川看他氣定神閑地打開了筆帽,一副準備寫東西的樣子。

“外面雨太大了。我可以在這裏等到雨小了一點再走嗎?”

“……好吧……那我繼續打掃了。”

長谷川深呼吸一口氣,餘光掃到他認真的樣子,猜測他應該不會注意到自己,便出去洗拖把了。沒料到剛踏出門,一個響雷直直地劈了下來,整個黑黢黢的天空好像都被劈裂,地面開始搖晃。長谷川手裏的拖把直接砸到了地上。

她顫巍巍地轉過身,手扶在門框上,努力鎮定地朝赤葦道:“外面雨小了很多,現在出去應該可以了。”

赤葦聞聲擡起頭,詫異地看了一眼漆黑的窗外,微弱的路燈下依舊是傾盆的雨柱,比剛才更甚。他收回視線望向有些心虛的長谷川,頓了頓,蓋上了筆帽,拿起傘,佯裝起身要離開的樣子。

“啊,等等。算了,還是有點大。你留在這裏吧。”

長谷川還是喊住了他,自己抓起拖把快步走開了。

比起和別人待在一個空間裏被看到驚慌的失控的樣子,還是自己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吧。反正這種暴雨至多一兩個小時就會結束。

長谷川心亂如麻地想着,聽着自己的足音噔噔噔地響起在寂靜的樓道裏。還未等她找到能藏身的地方,接連而至的雷聲已經吓得她立馬扔掉了手裏的拖把,顧不得體不體面直接用力捂住耳朵一屁股坐在了樓梯角落,閉着眼睛蜷起來把背緊緊地靠在兩面牆的接縫處,稍微舒出了一點點氣。

真是太讨厭了,偏偏在這種時候打雷。

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在她耳邊留下的那句“你要學會自己克服恐懼”的嚴厲的話。但是過了這麽多年,她學會了很多事。學會了背單詞,看英文書,講流利的口語;學會了彈鋼琴,畫畫;學會了演講,學會了主持;學會了該如何用她的方式來獲取親情和友誼,卻依舊沒學會該怎麽做才能不怕轟鳴的雷聲。

這好像變成了隐藏在她內心深處的一個弱點,和祖母的死亡緊密相連的一個回憶庫。裏面有很多國小三年級前和祖母一起側躺在榻榻米上聽她在雷雨夜講故事的場景,有祖母逐漸蒼老的聲線,應和着噼啪的雨聲,漸漸息微。

長谷川覺得鼻子發酸,眼眶熱乎乎地濕潤起來。眼前樓梯口的燈投下的昏暗光亮慢慢籠罩上了一個人影。她狠狠地咬了咬下嘴唇,把自己的眼淚憋了回去,仰起頭看到站在她面前的赤葦。

果然。最近的運勢真的是糟糕透頂。

男生一語未發,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坐了下來。長谷川微微側過身,把背對着赤葦,表示不想講話。

“我覺得打雷的時候非常像地球的心髒在猛烈跳動,前輩。只不過是它實在太大了,所以聲音也會非常響。”

尾音掉在樓外的雨聲裏。過了許久,長谷川罕見的有些甕聲甕氣的聲音才響起來。

“你在說什麽鬼話,赤葦。我才不會感謝你。”

“也是,”赤葦忽然慢慢笑起來,“确實有點像鬼話,一點都不能讓人信服吧?”

“你自己知道就好。”

“不過一個人聽雷聲和兩個人聽雷聲,好像确實會有區別。”

“區別就是兩個人一起聽雷聲糟糕透了。”

“你在生什麽氣嗎,前輩?”

“沒有啊。”

赤葦沉默了一會,想起什麽,從自己的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巧的文庫本。

“要聽故事嗎,前輩?”

沒有回答。

赤葦翻開書,自顧自念起來。清朗的聲音混雜着雨聲和斷續的雷聲,像濕氣一樣在寂靜無比的空氣中蔓延開來。長谷川依舊捂着耳朵,只能聽到他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千裏迢迢地穿越過幾千光年,安靜地降落在她的耳邊。

然後慢慢就睡着了。

赤葦的書翻到一半時雨已經停了。他站起身湊近她,有些不明白為什麽她能以這麽不舒服的姿勢靠在角落裏睡着。

他的聲音很催眠?

“抱歉。”

他伸出手去,輕輕碰了碰長谷川垂落在膝蓋上的手。還是溫熱的,沒有着涼。

赤葦松了口氣。

遲疑了一會之後他才決定把她叫醒。睜開眼睛的長谷川第一反應就是立馬坐正,适應了幾秒光線後推開赤葦朝她伸過去的手,自己站了起來,盯着他的眼睛慢慢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臉。

擡腳上樓時長谷川還是立定,轉過身朝赤葦道:“你看到什麽了?”

站在她身後的男生神情嚴肅:“什麽都沒有看到,前輩。”

他怎麽可能說出“睡顏非常可愛”這種顯得越界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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