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之三/fracture
之三/fracture
episode 5
高中二年級時曾有一次,排球部的木葉前輩打趣那天委婉拒絕了一個女生告白的赤葦,說他是春心從不為芳草所動。
“可是話說回來,赤葦你有春心嗎?”
木葉說着就把臉轉向他,完全無視掉了一旁的木兔叫嚷的“什麽心?糕點的名字嗎?啊我知道了,是那個水果的牌子吧?”的話。
“不,木兔前輩,那個叫春見,”赤葦淡然地把木兔冒出來的腦袋推了回去之後,才回答木葉的話,“如果木葉前輩你指的是戀愛的感覺的話,我可能是沒怎麽有過的。”
然而腦海裏忽然閃過一個模糊的小身影。赤葦略略擡眼回憶了幾秒,沒有捕捉到那個瞬間,便又肯定地加了一句:“确實沒有。”
木葉啧了一聲:“很奇怪啊你,雖然我們早就知道你也是個怪人了。不過你不覺得你的狀态像棵老樹嗎?”
“老樹?”
“……啊反正,太一本正經啦,”木葉頓了頓,把“沒有活力”憋了回去,畢竟赤葦剛入學時他和其他人對他的印象是表情冷漠而嚴肅的學弟,“不過赤葦你不會是喜歡比自己年長的人吧?”
赤葦轉過臉去看着木葉,不知道他是何出此言。另一邊的小見聞言湊了過來:“喔這個我懂,要是喜歡比自己年長的人卻只被對方當作弟弟的話,感覺會很慘啊。”
“是吧!”木葉撇下赤葦和小見聊了起來,“因為作為後輩的話總是會有一種分寸感啊,完全沒辦法發揮。要是能突破那種界限感就好了。”
“哈哈哈你是要發揮什麽啊,再說了你這個人和界限感一點都搭不上邊吧……”
“搞什麽啊,我對前輩很敬重的好嗎!?”
“欸,真的假的啊……”
暴雨夜過去的第二天,長谷川和赤葦在讀書日活動上碰面,趁着別人都在忙沒有注意到他們兩個的時候,長谷川對着來幫她擡箱子的赤葦道:“你昨天真的有落下什麽東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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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葦側過臉去望着她,見她嘴角勾起了一個在他看來似乎有點什麽意味的弧度。
“沒想到你這麽細心也會落東西啊,赤葦。”
“再精密的機器也會出錯的,長谷川前輩。”
雖然很想問清楚他的真實意圖但又擔心自己是在自作多情的長谷川轉回了臉。只是那晚過後無論她怎麽想都排除不掉“赤葦不可能落東西尤其是在做活動策劃這種重要的事的時候”的可能性。
連她掉了筷子,吸了吸鼻子都能及時遞備用筷和紙巾過來的赤葦怎麽可能會因為忘記拿策劃案而折回活動室?真的只是因為雨太大所以想在活動室躲會雨嗎?既然這樣為什麽不直接在踏進活動室的時候就說自己是來躲雨的?
可是她也并不覺得赤葦是因為知道她留在活動室才折返回來的。
實際上赤葦确實知道她留在了活動室。也确實是因為她在活動室才折返回去的。
那天晚上在其他人都陸續走掉之後,赤葦站在教學樓門口剛要撐開傘,就聽見最後才走出來的幾個女生的談話。她們在讨論長谷川,互相責怪為什麽沒有人主動留下來幫長谷川前輩整理資料。
赤葦跟在她們身後走了一會,自覺偷聽別人說話非常不禮貌,但耳朵卻不聽大腦的控制,把她們對話裏關于長谷川的事都一字不落地收了進去。
“可是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好像從來沒有人有過要幫長谷川前輩做事的想法。是因為都把前輩的付出當成了理所當然的事嗎?”
“啊,我覺得可能是因為前輩她給人一種特別獨立的印象吧?以前我有提出過要幫她寫報告什麽的,可是她都拒絕了。時間久了之後好像确實會習慣。”
“話說回來我們不回去幫她真的沒關系嗎?”
“應該沒事吧,畢竟前輩這麽厲害,和我們完全不在一個次元欸。可能我們過去幫她反而會給她添亂吧。”
赤葦的腳步滞了滞。他看着前面的幾個女生撐着傘慢慢走遠,又轉過身往活動室走。
倒不是覺得一定要回去幫什麽忙,只是莫名産生了一種違和感。
再強大的人都會有求助于人的一天,都會有想要依靠別人的一天,都會有需要借助別人力量的一天。獨自一個人就能扛下所有事,不管怎麽想都會覺得很奇怪。
他不是不相信會有這種人的存在,只是腦海裏閃過先前在聚餐時喝醉的本多指着別人說的話。就算是木兔前輩那種強大的樂天派,比賽輸了之後也會一個人躲起來自閉。那長谷川前輩又如何呢?越是在別人看來無懈可擊,可能就越是痛苦吧。
所有人都認為她強大,不會想到她也會有難過的一天,身邊自然也不會有人陪伴。
于是忽然就開始往回走,想站在她身邊看看她是什麽樣的。
長谷川看着本多走上舞臺主持開幕式之後,雙手抱胸轉回後臺,視線裏直接映入了一直站在她身後赤葦。
雖然覺得有一點多餘,她還是盡量輕描淡寫地說了出來:“昨天的事不要和別人說。”
“是。”
長谷川往前走了幾步,仍然沒有忍住問出了口:“你有沒有感到很失望,覺得原來所謂的長谷川有知子也不過是個怕打雷的家夥?”
畢竟赤葦是第一個知道她怕打雷的人。
男生看起來是仔細地想了想,才規規矩矩地開口:“我覺得是很普通的事。不過如果是放在前輩你身上的話……”
赤葦笑起來。
“蠻有趣的。褒義的有趣。”
腦海裏閃過的第一句是“蠻可愛的”。但他還是沒越過那條界限。
“為什麽就變成有趣了?”
赤葦怔了怔,想起他看到她一反常态瑟縮在牆角的時候。平日裏鎮定自若氣場強大的長谷川,忽然變成了一個捂着耳朵的孤零零的小女孩。有時候人的示弱會引起別人的憐憫和同情,而男女之間的對自身弱點的顯露會激發天然的有些不可控的保護欲。赤葦所感受到的,是心髒的一股輕微的撕裂感,緩慢傳遍全身。
She fractures him.
“因為原來前輩也會有那種時候,反而不會那麽有距離了。”
“我讓你很有距離感嗎?”
“不是距離感,是太過強大了,”赤葦停了停,眼神坦誠而幹淨,“但是就算再強大的人也會有弱點。比起全身都是弱點的人,強大之人的弱點會讓別人覺得平易近人,好像只要一伸手自己也能夠碰到月亮一樣。”
長谷川的心髒慢慢收緊,輕輕抽搐了一下。她盯着赤葦的眼睛,看到自己的笑容倒映在他的瞳仁裏。
“不過挺可惜的是,我不是阿喀琉斯,我沒有弱點。我也不希望自己有什麽弱點。”
“但是只是打雷的話,我覺得不會到致命的程度,前輩。”
“對我來說是的。所以希望你感受到的有趣永遠都只是你的感受。”
長谷川朝他擺了擺手。赤葦到底不是她,怎麽可能知道對她來說害怕打雷這種區區小事反而是她最讨厭自己的地方。
因為其他一切都能克服,唯獨這件在別人看來微不足道的事卻怎麽也沒辦法跨過去。
活動結束後,開始拆卸臨時搭建起的臺子。本多從臺上蹦跳下來,看到文學院的那個小學弟照舊是在長谷川後面和她一起搬東西。她在原地頓了兩秒,思考了一會,然後冷哼一聲笑了起來。
怎麽回事,明明是兩個不同學院的人,最近老是湊在一起。
長谷川也是,做活動策劃的時候就一直在和他讨論,比和自己的直屬後輩們讨論的次數還多。雖然說那家夥長得确實還挺好看的,不過……咦,難道說長谷川原來喜歡這種類型的嗎?
本多興奮起來,朝長谷川奔去。然而她有些為自己終于抓住了長谷川的把柄似的飄飄然,全然沒有看到腳下,結果在周圍人的驚呼聲中,直接絆到了一根鋼管,然後從臺階上滾了下去。
與此同時另一邊的人群也驚恐地叫喊起來,朝長谷川和赤葦聚攏過去。本多仰面朝天躺在水泥地上,感覺到自己身邊的人群在上方投下的陰影,憤恨地閉上了眼睛。
這一次就算是用繩子綁她也要把長谷川綁到神社去求個護身符。
有沒有搞錯,連她都被長谷川的黴運給牽連了?!
episode 6
“為什麽你會就這樣被絆倒?傷的好像還有點嚴重。”
長谷川看着躺在病床上休息的本多,沒有理會對方洩憤似的“還不是被你的運勢影響到了”的話,觀察了一下她的傷口,轉過了身在自己的包裏翻找起來。
“我給你做了便當帶過來,要吃嗎?”
聽到這句話的本多慌忙把臉轉向了坐在她病床旁邊,手腕上也裹了紗布的赤葦,瘋狂地朝他搖着頭,眼睛裏發出凄慘的求救信號。赤葦被她的反應吓了一跳,在長谷川提着便當走向眼神驚恐卻無法作出任何拒絕的本多時,連忙開口道:“本多前輩好像想喝水。”
長谷川輕微地“欸”了一聲,按下準備起身去買水的赤葦,自己拿了錢包就出去了。病房門一關上,本多迅速把長谷川的便當盒扔給赤葦。
“快點,幫我解決掉它。”
“?”
“長谷川的黑暗料理非常可怕,她學了好長一段時間都只會烤面包、煎荷包蛋這種只需要一兩個步驟的東西。趁她回來之前快點吃掉,不然倒掉也行,否則我可能要在這裏躺上整整一個月了。”
而此時被稱為“詭異的廚房之手”卻渾然不自知的長谷川還在醫院外面找自動販賣機。當她拿着三瓶礦泉水回病房時只看到空蕩蕩的便當盒以及神色不知為何有些糟糕的赤葦。她擰開兩瓶水的瓶蓋各自遞給兩個人,看着赤葦有些用力地灌了好幾口,語氣擔憂起來。
“怎麽回事,赤葦,你臉色很差啊。”
一時還未想好借口的男生差點被水嗆到。本多故意兇巴巴地開了口,頗有些虛張聲勢的意味:“那是因為幫你擋了一塊板子,現在傷口惡化了吧。話說回來,長谷川,請你去神社求個護身符好嗎?順便幫我也求一個。”
只要加上最後一句話,就算長谷川自己不想去也會為了幫她求個護身符而去神社跑一趟。這是每回本多想要讓長谷川放下莫名其妙且意義不明的倔強的時候,能夠屢試不爽的招數。
赤葦聽見長谷川意外乖巧地應了一聲,然後餘光就注意到她的視線移到了自己的手腕上,便在放下礦泉水瓶時輕微抖了抖手臂,裝作不經意地把衣袖抖落下來,順勢蓋住了手腕上的紗布。
昨天他和長谷川一起整理道具時,有個在拆臨時舞臺的新手粗心大意地直接就把一塊木板往自以為身後沒人的地方扔去。當時長谷川就蹲坐在那裏專心致志地思考該怎麽把紙箱子的有限空間充分利用起來,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赤葦已經莫名擋在了她身邊。
實際上男生下意識的動作是直接揚起手去擊打那塊板子,情急之下混淆了排球和木板的區別。事後他回想起來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什麽一向冷靜的自己會把一塊木板判斷成是和排球一樣的東西,除非他是再一次沒有控制住自己焦急的心情而導致判斷失誤。
當疼痛傳過來的時候,赤葦還想當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的樣子,結果被他護在懷裏的長谷川冒出腦袋來,徑直抓過他想要藏到身後的手放到了她眼前開始檢查。
後來那個新手被其他前輩們訓得很慘,連和這件事無關,只是自己不小心意外受傷的本多也摻和了幾下進去。而一向在有關于自己的事上對別人總是寬宏大量從不計較的長谷川,這一次意外并且罕見地沒有替那個後輩說話。因為不管怎麽說,導致赤葦受傷的直接起因是她。這讓她對自己生了氣,也對造成赤葦受傷的人之一無法同情起來。
“赤葦你也可以去求個護身符。你和長谷川一起去吧。”
本多看了長谷川一眼,又把臉轉向男生,嘴角露出一個陰險的笑容。赤葦把詢問的視線投向長谷川,只看到了她不置可否的神色。
“不過古森不來看你嗎?”
長谷川自然而然地帶過了神社的話題。
“他在集訓啦,而且我也沒有和他說,感覺沒什麽必要。反正在這裏躺兩天就可以出院了,又沒有骨折。”
本多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長谷川看着她的樣子頓了頓,開口道:“你總是這樣子會讓他難過的吧,什麽都不和他說,會讓他覺得被你排除在外了。”
本多愣了愣,注意到長谷川眼裏轉瞬即逝的寂寥神色,不服氣地嘟囔了一句“你自己不也是這樣”,就掀開被子跑去了衛生間,留下長谷川和赤葦兩個人在病房。
在空氣裏的寂靜快要蔓延開來的時候,赤葦兀自開了口:“前輩你明明在別人的事情上看的很清楚。”
後半句斷在了舌頭上。不過長谷川依舊明白了他的意思。
“大家不都是旁觀者清嗎。”
故意語氣輕快地就他說出口的話評論了一句,跳過了他沒說出口的那句話。
“我倒是覺得能看清然後接受自己也是很重要的事。”
想要假裝不經意逃跑開的長谷川還是被抓住了。
“我說啊,赤葦,”長谷川沉默了幾秒,有些文不對題地開了話茬,“你覺得當別人以為,也期待你是一個非常冷靜的人的時候,你會把證實自己其實并不冷靜的弱點全都袒露出來給他們看嗎?”
赤葦看了她一眼,也有些文不對題地回答道:“我覺得能夠回應別人的期待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厲害的事。或許他們并沒有我以為的那麽在意我展示出來的弱點,尤其是對于那些真正在看的人而言。”
“可是問題是,你覺得會有多少人真的在看你呢?他們不會明白的。”
長谷川淡淡地朝他微笑了一下,眼見着赤葦沉默了下去。正當她以為他無言以對的時候,忽然就見到他的雙眸熠熠發亮起來,眼神堅定地望着她。
“會有人一直在看的,長谷川前輩。”
有那麽一瞬間,長谷川差點以為自己會溺亡在那一潭幽深清涼的池水裏。
凝滞了一會,長谷川擺出一副大姐的架勢,擡起手在赤葦的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
“不要擺出這種很懂的樣子,明明還是個一年級的小鬼。”
“對不起,我不是在小看你,前輩。”
赤葦睜圓了眼睛,在長谷川起身的時候悄悄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從醫院出去時,長谷川在門口碰見了一個也過來探望本多的同輩,便朝赤葦說了聲抱歉,走出幾步,和對方聊起老師私派給他們的那個研究任務。
赤葦站在幾步開外,想起那個人是外院的一個前輩,前兩天的策劃會也在場。因為文學院和外院都男生稀少,加上又在開會時見過很多次,赤葦自然而然地在他每次和長谷川讨論方案的時候記住了他的樣子。
只是不知道為什麽這次有點不舒服起來。赤葦不自覺地想到剛才長谷川在他額頭上彈了一記的動作,再對比現在她和那個男生談笑風生的樣子,總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只是被完完全全當作了單純的後輩看待。
“要是喜歡比自己年長的人卻只被對方當作弟弟的話,感覺會很慘啊。”
當時小見前輩是這麽說的吧?然後木葉前輩是怎麽回答的?
赤葦微微簇起眉。在另一邊講着話的長谷川看到自己的同輩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打斷了她的談話思緒:“抱歉,我要去看本多了。話說那邊那個男生是你男朋友嗎?”
“欸?……不是。”
“哈哈哈這樣嗎。因為剛才我和你講話的時候感覺他一直在往這邊看,一副很在意的樣子。算了,我先走了,下次再說吧。”
說着就跑走了。長谷川在原地呆了幾秒,慢慢把視線移到在那邊等着自己的赤葦身上。
回去的路上赤葦沉默着未發一言。雖然想着要掩飾住自己不高興的樣子,但還是從不小心從移開的頗有點像在賭氣的眼神中露出了端倪。長谷川擡起頭望了一眼和夜色交接的藏青色天空,把雙手背在後面輕輕開了口。
“明天一起去神社嗎,赤葦?”
被叫到名字的男生頓了頓,語氣平靜:“如果前輩你要去的話我可以一起。”
“你在不高興什麽嗎,赤葦?”
好像之前我也說過這句話。
赤葦如此想道。
“沒有。”
“是嗎?”
“是的。”
“喔,那我請你吃飯吧。”
長谷川瞥了他一眼。赤葦的大腦在收到“飯”這個訊息的時候,少見地顫動了一下,宕機了幾秒。
“是說便當嗎,前輩?”
“你想吃便當?那也可以啊,不過便當的話要明天才行。”
“不,不用便當,”赤葦的語速快了幾分,“現在去找個地方吃飯吧,已經快過飯點了。”
“咦,也行吧。”
長谷川奇怪地看着赤葦眼中一閃而過的緊張,對自己已經爆點的料理技能依舊渾然不知。赤葦在心裏松了口氣,忽然明白為什麽本多前輩明明知道長谷川前輩的技術能炸了廚房卻仍然沒有當面揭穿她。
畢竟看着長谷川前輩那自信滿滿的笑容,誰都沒辦法說出“那個味道真的太恐怖”了這樣的話吧。況且本多前輩和長谷川前輩兩個人雖然平時看上去總是在鬥嘴(或者說是本多前輩單方面的鬥嘴),實際上她們兩個才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了解嗎。
赤葦扭過臉去苦笑了一下。
“想要成為自己所仰慕的人的英雄”,或者只是“能夠成為對于自己所仰慕的人來說也是特別的存在”這種似乎顯得傲慢的念頭。
他不是早就已經為自己的自大吃過苦頭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