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038
有扶連雪在這,曲馨如底氣都充足了。
她從地上爬起來,捂着胸口咳嗽了兩聲,正要開口說起過去,好讓楚照秋想起她,然後就想起外邊還站着一個岑竹。
她不禁扭頭看去。
岑竹正急忙往裏走來。
她驚恐無措,連忙往扶連雪身後躲,不敢和岑竹見面,不敢被她發現。
“馨如,你怎——”
“我不是!我不是小如!我不認識你!”
岑竹愣住了。
扶連雪扭頭看了眼緊緊抓着自己衣服,試圖把自己整個人都藏起來的曲馨如。
無言間,她似乎明白了什麽。
她重新轉頭面向岑竹。
“小朋友,這裏黑燈瞎火的,不要亂認人哦。”
“我不會認錯小如。”
岑竹神色堅定,目光明亮。
“我也不會認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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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連雪,曲馨如最喜歡的歌手。
讓她沒想到的是,她居然也不是普通人,甚至救了小如。
她剛才還聽到曲馨如喊扶連雪“大人”。
不符合這個時代,又明顯相識的一個叫法——她們早就認識。
岑竹說完話,扶連雪就感覺到身後的小朋友躲得更厲害了。
曲馨如顯然不想見岑竹。
她也不是很想見岑竹,能不被外人看見就不要看見。
扶連雪開始掩耳盜鈴:“你不認得我。”
岑竹還是很誠實:“我認得。”
扶連雪緩緩豎起兩根手指,眼中閃過妖異的光:“我說,你不認得我。”
她直接給她把這段記憶挖了,看她還敢不敢再說認得。
楚照秋一眼看穿她的想法,擡腿瞬間閃身到她身邊。
她握住她的手,緩緩按下去,搖了搖頭:“不要這麽做。”
跟着,她看了一眼她身後的曲馨如。
曲馨如把身子埋得很低,臉也是。
她在抗拒,也在恐懼,甚至有些發抖。
楚照秋收回視線,轉頭對岑竹和楚思寧道:“不語還在山下,你們先和她一起回楚家等我。”
楚思寧看了眼扶連雪,又看了看扶連雪被楚照秋握着的手。
那兩根豎起的手指正慢慢被另一手攏回去,最後被牢牢握住,仿佛徹底被牽制住了。
楚思寧收回視線,點頭應好。
姐姐既然能阻止扶連雪動手,必定有她的底氣。
她聽姐姐的話,趕緊把岑竹帶走就對了。
可是岑竹很猶豫。
她不願意走。
“馨如……”
為什麽她會裝作不認識她呢?
楚照秋提醒了一句:“她現在很害怕。”
岑竹抿唇不語。
沉默片刻後,她答應和楚思寧先行離開。
不過她有個條件:“你們不可以傷害她。”
“放心。”楚照秋保證道。
本着對楚照秋的信任,岑竹這才肯離開。
曲馨如身子微微動了動,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視線越過扶連雪的肩膀,偷偷目送岑竹離開。
她真的認出她了吧?
可她讓她們不要傷害她,她居然還在擔心她受傷害……
她回神看向扶連雪和楚照秋,然後就發現這兩位正默契地盯着自己。
“說說吧,”扶連雪下巴朝楚照秋揚了揚,“你怎麽會認識她。”
楚照秋緊随其後:“你們又是怎麽認識的?”
曲馨如:“容我慢慢解釋。”
楚思寧和岑竹回到車上。
岑竹一言不發地望着高高的山路,直至車子開離這座山,她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車內氣氛很沉重。
楚思寧小心地觀察岑竹的表情,輕聲道:“會不會是認錯了?那應該不是馨如吧?”
岑竹默默攥緊了手,輕輕搖了搖頭。
——她沒認錯,那就是曲馨如,她永遠也不會認錯。
山上,三個人坐在石椅上吹山風。
楚照秋和扶連雪坐在外頭,曲馨如被夾在中間,無路可逃。
“說快點,不然一會要喂蚊子了。”扶連雪說。
楚照秋倒是從容不迫,不催不趕。
“哦哦,我想想從哪裏開始說啊,”曲馨如摸着下巴思考,想了一會,她說,“明白了,我應該先從認識大人開始說。”
又道:“不對不對,應該從我認識阿竹開始說!”
她終于捋清楚了,目光看向天際,好似在看她們久遠的過去——
她和岑竹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認識了。
那時候是古代,聯絡靠信,出行靠腳和馬,有皇帝,還有數次來犯的蠻夷,遠不如現在先進、和平。
她們就出生于這樣的時代。
但是她們的階級不同。
岑竹是威風凜凜、受人尊敬的将軍,而她是被父母賣掉為奴的卑賤之人。
岑竹錦衣玉食,不愁吃不愁穿,而她吃了上頓沒下頓,每日都要擔心背後那條惡毒的鞭子什麽時候會落下來。
她怕極了這樣的生活,但她無處可逃,無人可依。
她只能在黑暗裏越陷越深,最後麻木得像一具行屍走肉。
唯獨在看見岑竹時,她麻木的生活會短暫地被點亮。
她有時會看見岑竹打馬而過,神采飛揚,舉世無雙。
那是她們的女将軍,是為他們抵禦蠻夷的救世主。
每到此時,她眼中便會有光,名為豔羨與向往的光。
等岑竹走遠了,她又不得不變回那副毫無希望的模樣,繼續過她沒有盡頭的苦日子,否則又是一頓毒打。
如此兩人,命運本就不會産生交集。
可後來她竟也能受到老天垂憐,意外闖入了尊貴将軍的世界——岑竹從那根鞭子下将她救了出來。
到了今天,她也清晰地記得那一日。
鞭子落在她身上時,耳邊傳來岑竹喝止的聲音。
她向瘦弱的她走來,小心而溫柔地握住她的手。
她把她帶回将軍府。
她說:“從今往後你便住在這裏,有我在,你不必再擔心自己會受欺負。”
那時岑竹站在她面前,就像救苦救難的天神般高大神聖。
她看着自己手上的繃帶,看着身上幹淨的新衣,再也忍不住地嚎啕大哭。
她哭得很厲害也很難過,同時也很恐懼。
她好怕這是一場夢,怕自己醒來睜開眼時,又會看到落下的鞭子。
她還怕岑竹會怪她失禮。
于是她一邊哭一邊擦眼淚,一邊給岑竹道歉,請将軍原諒她。
可是岑竹沒有怪她。
岑竹走上前來,很輕很輕地把她抱住了。
岑竹說:“想哭就哭吧,這不是應該道歉的事情。”
她頓時哭得更兇了。
長這麽大,她爹娘都沒有對她這麽貼心溫柔。
從那日起,她成了岑竹身邊的一名小丫頭,死心塌地地跟着岑竹,貼身侍奉,将岑竹的衣食住行都照顧得無微不至。
對于岑竹的戰甲,她每日都會細致保養,就像在供奉她的神明。
到後來,她甚至成了岑竹将軍府的管家丫鬟。
岑竹說,她很放心把這裏的一切交給她打理。
她再也沒有挨過打了。
她在将軍府過得很開心。
陪着岑竹的時候最開心。
她想,她要一輩子都留在将軍的身邊,還一輩子的恩。
可是天不遂人願。
家國動蕩不安,岑竹又怎麽能偏安一隅?
從她走上這條路時,就注定了她這一生難有安寧。
她又要上前線了。
她想和她一起去,去照顧她。
可她不答應。
于是她只能依依不舍地在門口送別她。
“等您回來,我會立馬去接您。”
她站在馬下,擔憂又期盼地望着她的将軍。
岑竹笑容飒爽,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腦袋,搖頭道:“不必,在家等我就好。”
她走了,帶着她的将士們。
他們去了很遠、很辛苦的地方,為了保家衛國。
而她只能留在府中,日日期盼。
期盼神明垂憐,期盼神明開恩,給這個國家和子民們一個未來。
也期盼她的将軍可以安然歸來。
等她回來,她會立馬去接她,跑着去接她。
可神明沒有聽見她的祈求,她先聽見遠方傳來的消息:
敗了,邊關失守。
她不敢相信,渾身的血就像冷掉了一樣,四肢發寒。
老天爺卻還不肯放過他們,等她反應過來時,皇城有人趁勢起兵造反,民不聊生。
內憂外患,連讓他們喘息的時間都不給。
一時之間,這個國家亂得一塌糊塗。
她守着将軍府不肯走。
她期盼那個人會回來。
然而一直到府內的人都跑光了,她也沒有看見她的身影。
她不相信。
她要去找她。
傳回來的消息只說戰敗,又沒說将軍死了——她的将軍不會死的,她要去找她!
可是她從沒去過那個地方,她要怎麽去呢?
她不知道,但她還是勇敢地踏上這條路,一邊問人一邊走。
那個地方真的很遠、很遠。
遠到她沒有力氣,倒在地上都還沒走到。
但是她還想去,想去見她,想去接她的将軍回家,多遠都去。
她走不動便用爬的。
日月交替,夜以繼日,她爬了多久她都忘了,就連後來撐不住閉上眼她也全然沒有意識。
那時的她只記得一件事:要接将軍回家。
再後來呢?
再後來她就不太記得了。
閉上眼睛後,她好像被人移動了,不知道丢到哪裏。
她的身子就變得很輕很輕,茫無目的地附着在地面上,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卻還有着一股不肯離去的韌勁。
她停在原地,隐隐期盼着什麽。
等了不知道多久,終于有人出現了。
她聽見一陣腳步聲,奇妙地感知到一股強大的力量正在靠近。
恍恍惚惚間,她好像看見一個紫衣女人。
女人腳不沾地,飄浮在高高的小山上,小山下好像壘着人。
她看得迷迷糊糊,什麽都迷迷糊糊。
但她還能看見女人施法,紫色的妖氣沖向四面八方,掃過每一寸土地,好似在找什麽東西。
過了會,她看見女人微微松了口氣。
女人什麽也沒找到,卻又好像什麽也不想找到。
女人要走了。
意識到這一點,她不知道哪裏來的力量,用此生最快地速度向女人沖了過去,抓住她的衣擺,苦苦懇求。
“幫幫我……求你幫幫我……求你……”
她的聲音沙啞低沉,像破敗的風箱,難以入耳。
可她根本意識不到這點。
她滿心都是留下女人,請她幫自己。
而這個女人,正是扶連雪。
扶連雪緩緩轉身,低頭看她,眉尖輕蹙,露出不耐的表情。
“幫你?你把我當成什麽了?”扶連雪聲音冰冷地說,“滾開。”
那一瞬間,沉重的壓迫感像山一樣壓在她身上。
可她還是沒有放手。
心底有個聲音在告訴她,她一旦放手就真的沒有希望了。
“幫幫我……”
“我說,滾開。”
“求求你……”
回應她的是一道炙熱的靈力。
猝然落在她身上,像一團火,燙得她直叫,本能地放開扶連雪的衣擺。
那時的扶連雪是真的煩她的。
或者說,她煩一切從路邊殺出來,無緣無故要她幫忙的東西。
幫忙?
他們把她當什麽了?
下凡救苦救難的菩薩嗎?
扶連雪轉身就走。
哪知剛轉身又被拖住了衣擺。
“幫幫我……求你……求你……”
她還是沒有放棄。
哪怕接下來被扶連雪又打又趕也沒有放棄。
她的執念就如巨樹之根,死死地抓着扶連雪的衣擺,抓着這個俗世,不肯離去。
扶連雪停在原地,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忽然說了一句:“你知道我可以讓你魂飛魄散嗎?”
她頓了一下,随之無所畏懼道:“如果可以見到她,魂飛魄散我也心甘情願。”
扶連雪沒有動。
她沒有聽見任何聲音。
那一刻的她其實比任何人都恐懼。
她還沒見到将軍,她不想就這麽魂飛魄散啊……
忽然,漂亮的紫色衣裙在她面前晃動,如流水般美麗。
跟着,扶連雪蹲了下來。
“說說看,什麽人能讓你心甘情願魂飛魄散。”
她看見了希望。
她開心地向扶連雪說起她的将軍,說她的威風,說她的善良,說她有多想她。
她要努力去邊關,去見她的将軍!
聽她說完之後,扶連雪托着下巴笑了一下,說:“你好像還沒意識到一件對你來說很嚴重的事情。”
她不解:“什麽事?”
扶連雪直白地說:“你已經死了,你現在呆的這個地方叫‘亂葬崗’。”
她愣住了。
扶連雪眼神平靜地看着眼前的東西。
沒有肉體,只有一縷輕飄飄的魂魄,還有死死抓住她裙子的一腔執念。
她早就死了。
死在去找她的将軍的路上。
扶連雪問:“你為了尋她而死,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這條路,你确定還要往前走嗎?”
“走。”
她沒有猶豫。
“我得去,我得接她回家。”
如果沒有岑竹,她恐怕早就被打死在那條巷子裏。
是岑竹讓她多活了幾年,是岑竹讓她看見了光。
她要走,她得繼續走,直到再次見到她的光。
她說完之後,扶連雪并沒有立馬接話。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聽見一聲輕笑,跟着便是扶連雪的聲音:“可以,我幫你。”
扶連雪給她喂了一片花瓣。
她不知道這是扶連雪從哪裏變出來的,只知道這東西很神奇,連靈魂都可以吃下去。
吃下去後,她的靈魂就像是被修複了一般重歸完整。
她可以動了,自在地、無拘無束的,而不是像一攤爛泥似的黏在地上。
她的意識也變得越發清晰,能思考的東西更多了。
——她仿佛得到了新生。
結果扶連雪一句話就給她潑了盆冷水。
“你并沒有重生,因為你的肉身爛得不能再爛,用不了了。”
扶連雪将她上下一掃,說道:“就是說,你變成鬼了,明白吧?”
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這種奇妙的法術她還是頭一回見到,腦子還跟不上呢。
但多虧了扶連雪,她得以再度踏上尋找将軍的路。
“花?”楚照秋抓到重點,身子微向後傾,看着扶連雪道,“你給她喂了花?”
扶連雪雙手環胸,挑眉:“哦,你知道啊?”
楚照秋點了一下頭。
扶連雪擺擺手,滿不在乎:“又沒給她喂一朵。”
倆人一來一回,給中間的曲馨如都聽懵了。
“什麽花,什麽一整朵啊,什麽意思啊……”
楚照秋和扶連雪齊齊看向她。
此刻她們非常有默契地拐開話題,不讓她在這個問題上糾結。
楚照秋:“沒什麽,我們還在說你的事,繼續吧。”
扶連雪:“小孩子別問那麽多,繼續給楚少家主說你的事,告訴她你後來有沒有見到你家将軍。”
“見到了。”曲馨如說。
她真的見到了。
在那片滿是死人的戰場上。
她的将軍穿着她每日都會仔細保養的戰甲,手裏緊緊抓着他們的軍旗,跪在地上滿地殘骸之間。
将軍的身前插滿了箭,頭顱低垂,而她身邊的軍旗立于天地之間,不敗不倒。
那是她最害怕看到的一幕。
她甚至不敢承認那是岑竹的戰甲。
可當她遲疑、跌跌撞撞地走到她面前時,還是看見了那張臉。
那張走之前還在沖她笑的臉,此時滿是血跡,變得很髒,也變得很冷。
但是過了這麽久,岑竹的肉身卻沒有半點腐爛,如有天跡庇佑。
她的大腦登時一片空白,想伸出手去摸摸岑竹的臉。
可是手剛伸到岑竹面前就被一股煞氣燙到手,仿佛在警告她不要靠近。
她心有所感,擡頭看了一眼迎風飄揚的軍旗。
她對着岑竹,輕聲說:“将軍,我來接您回家了。”
霎那間煞氣消散。
岑竹的臉迅速幹癟下去,裸露在外的肌膚像被曬幹了般不再豐盈完整。
她化作一具白骨,再也握不住那柄軍旗。
風吹來,森白的骨手無力垂落。
披着戰甲的白骨與軍旗一同倒下,倒在這片破敗的疆土之上,永無複還。
就是那一天,她第一次知道,即使變成了鬼,在很難過的時候也依舊會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