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十月初的盛北市,黃綠斑駁的葉子挂在樹枝上,搖搖欲墜,如同遲暮的老人,在抓住最後的一線生機。
許翩然此時正在朝北的幾層臺階上坐着乘涼,那雙漂亮的杏眼微合,涼爽的風掠過她汗濕了的臉頰,毫不吝啬地将舒适贈予她。
“許翩然!許翩然!你幹什麽呢!”
許翩然睜開眼睛,擡起細長的手指順了順頭發,微不可見地皺起了兩道眉,她兜了兜身上淺褐色的工作服,偏過頭來看着一屁股坐在她身邊的女孩,“怎麽了?”
“咱們陶經理又發火兒啦!”小六兒長了一張讨人喜歡的圓臉,臉頰上有幾顆雀斑,跟幾只褐色的小蝴蝶似的。
她正朝許翩然擠眉弄眼,一副要看好戲的樣子,結果卻只看到許翩然點了點頭。
這對于一家酒店裏的洗衣房小女工,應該是一條值得探讨的大新聞啊!
小六兒不甘心,努了努嘴,這回終于長了幾分志氣,沒有再逼着許翩然說想要聽後續的發展這樣的話,反倒抓住了她的手,笑道:“到了飯點兒了,咱們一起去吃飯吧。”
“我不餓,你去吧”,許翩然的視線落在她的身上,略略牽了牽唇角,臉頰上陷下去了兩個小梨渦。
小六兒“嗯”了一聲,然後盯着許翩然的眼睛,小聲嘀咕道:“你的眼睛真好看,哪哪兒都好看,幹脆,當演員算了。”
她含含糊糊地答應了一聲,抿了抿唇,聽着小六兒漸漸遠去的腳步聲。
适時,她的肚子也跟着“叽裏咕嚕”地叫了起來。
許翩然使勁咽了口口水,目光落在天空中南飛的大雁身上,用以分散那難以忽略的饑餓感。
小六兒常常說她是捉摸不透的,神神秘秘的,每天總是看天看地,還跟吃了仙丹似地永遠都不會餓。
許翩然每次聽到小六兒這麽說,都會不自覺地撓撓頭,不大好意思。
她真是辜負了小六兒的高看,其實她看天看地,只不過是在強迫自己不餓而已。
眼看着黃昏籠罩着萬物,許翩然站起身來,單薄的背影在秋風中顯得尤為可憐。
她到悶不透氣的儲物室裏翻出自己的包,往酒店大門口走去。
正當她思索着晚上吃哪個口味的方便面的時候,一陣鳴笛聲在她的耳邊響起。
嚣張而又刺耳,那大紅色的車身上貼着幾張标語,俗氣到令人無法移開視線。
車上坐着的女人摘下墨鏡,灰藍色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許翩然,不屑而又嫌棄,“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不用了,謝謝何姐”,許翩然注視着她,暗暗思索着何嫣戴的美瞳到底是什麽顏色。
“我說你”,何嫣微微偏過頭來,一層一層的粉底仿佛是一張揭不掉的面具,又仿佛是一面剛剛刷好的白色牆皮,黃昏的餘晖落在她蜜色的卷發上,“怎麽總是不明白呢?”
“現在知道了吧,想要什麽手段也不用,想要什麽都不付出,還想要在盛北市立足,簡直就是做夢”,她勾起了唇角,如同上位者一樣向她投來憐憫的目光,還沒等許翩然作出回答,她就揚長而去。
許翩然聳了聳肩,往地鐵站走去。
何嫣對她說的話,她顯然沒有放在心上。
她來到盛北市是不想要再留在農村,不想像其他的農村女孩一樣早早地就結婚生子。
她想要賺錢,讓老來得女的父母不再過貧窮的日子。
但是這些,都不代表着她要破壞別人的家庭,給那些人模狗樣的老板當小三。
來到盛北市的這一年裏,許翩然有過不知所措,卻從沒有過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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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華燈初上,小巷子裏的繁華才剛剛開始。
“小許呀,羊肉串兒是二十四桌的呀!別弄錯了!”
許翩然跟腳下生風似的,将已經有些變形了的托盤送到二十四桌,這一桌上都是男人,一個個的膀大腰圓,酒氣熏天,她屏着呼吸,又聽到了老板娘尖利的叫聲。
許翩然放下托盤,轉身就要走,也不知道是哪個不長眼的,拿腳絆了她一下,她站在擁擠的過道中間,勉強扶住了一把椅子,才沒有和大地來個親密接觸。
“老板!你這服務員兒有意思哈!上菜一聲兒不吭的!”二十四桌的男人開始大呼小叫,陰陽怪氣兒地說着盛北本地話,跟個太監似的。
許翩然極其讨厭盛北人說話的腔調,好像會說盛北話就是高人一等了似的。
她站直了身體,并沒有理會,往前臺走的時候,又聽到那個男人不怕死地繼續說:“原來是個啞巴啊!”
這一句話引得攤上的男人女人都笑了起來,有的抿着唇笑,有的張嘴大笑。
“哎呀,小許!”老板那肥肥胖胖的身體不知道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靈活。他鑽到了她的面前,油膩的手指碰了碰許翩然的肩膀,笑道:“快給人家道個歉!這事兒就算了了!”
“我為什麽要道歉”,她面不改色,沒有半點驚慌失措,“我沒有錯。”
“那不道歉,喝杯酒總行吧”,男人鬧了這麽一出,根本就是不安好心。
許翩然看了一眼老板,難得地從他那眯縫的小眼睛中看到了一點懇求。
這件事要是鬧得不愉快了,大概今晚的生意就要泡湯了,老板家裏還有兩個孩子三位老人要養活。
憑心而論,老板和老板娘對她不算刻薄。
她抿着唇,視線落在那結了厚實的油漬的桌面上,男人已經倒了一杯酒,遞到她的面前。
許翩然接過杯子,沒有猶豫地喝得一滴不剩。
她不是沒陪人喝過酒。
就算在家裏的時候滴酒不沾,到了盛北市竟然能練成千杯不倒。
周圍起哄的人看到了結果,都紛紛離去,店裏吃燒烤的人們還在暢飲暢談。
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
今天晚上出了這樣的事,老板讓許翩然提前回家。
“老板,真不好意思,今天出了這樣的事”,她和老板站在門口,夜晚的風拂過她耳側的碎發。
“沒事兒,這些人就是願意找麻煩,看你長得好看,成心的”,老板笑呵呵地解釋了一番,“路上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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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久失修的樓道裏,不論你怎樣跺腳,感應燈都不會亮。
她依稀能借着月光看清楚臺階,到了家門口的時候,意外地見到了一絲光亮。
許翩然有點不太适應地眯起了眼睛。
兩個男人正從樓上走下來,都身穿正裝,一前一後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她看不清楚他們長得是什麽樣子,也沒有心思去探索,只想要沖個涼然後睡一覺。
許翩然低着頭往後退了退,在狹小的門廊裏給兩個人讓路,但是站在前面的那個男人沒有要走的意思。
“您家樓上是住着一位姓梅的老人嗎?”
男人的聲音很冷靜,也很好聽,好像是許翩然家門前流過的清澈的小溪水,冷冽卻又動聽。
她擡起頭,迎着男人的視線緩緩點了點頭,“之前是的。”
“那您知道他去哪裏了嗎?”
“我不知道,梅大爺半個月前就離開了”,許翩然将耳側的發絲別到耳後,開始慢慢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他穿着筆挺的西裝,短發幹淨而利落,有碎發遮在他微凸的眉骨上,本是含情脈脈的桃花眼,此時卻半點溫情都無。
她甚至能聞見他身上若有若無的梅香氣。
許翩然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男人沉吟了片刻,向她攤開了手掌,手指修長而骨肉均勻,“您的手機。”
她把手機遞給他,微微出了汗的指尖碰到了他的掌心,她偷偷擡頭又看了他一眼,發現他正專注于輸入他的手機號碼,并沒有在意這些小動作。
“打擾了”,男人把手機還給她,“有消息的話請聯系我。”
許翩然點了點頭,站在扶手邊上,直到手電筒的光消失了,她才拿出鑰匙開門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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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進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低頭去嗅自己身上有沒有酒味,然後就跑到衛生間沖涼。
霧氣萦繞之間,她動作緩慢地擦幹身體,半幹的長發搭在肩頭。
許翩然進了卧室,趴在床上打開手機,發現那個男人的備注名字只是一個梅字。
也許是樓上梅大爺的親戚?
看樣子應該是孫子輩的吧。
許翩然沒再多想,一眼見到時的驚豔,總會在時光的打磨下變得黯淡。
時間一長,她坐在酒店朝北的臺階上時,已經無法回憶起男人的長相。
她不在意,也永遠不會遐想,那串手機號碼像是塵封在酒窖子裏的酒,從沒被碰過也不将被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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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兒今天吃壞了肚子,輸液的時候千叮咛萬囑咐,讓許翩然一定要到隔壁的築華酒樓裏替她一個班,當天的費用都給許翩然。
她覺得沒什麽,不就是穿着旗袍在門口站一下嗎?
領班對許翩然是一千個滿意,特意讓她站在了最顯眼的位置上。
她腰背挺直,體态好看,穿着深紅色的旗袍完全不輸電視上的旗袍美人,甚至更勝一籌。
燈光籠罩在她的身上,落在她裸露在外的手臂上,仿佛一塊觸手生溫的美玉。
每一位經過她身邊的人,不論是男士還是女士,都會或多或少地看她一眼,她對此也只限于說一句歡迎光臨而已。
“歡迎光臨”,許翩然的聲音有一點點啞,她彎下腰,并沒有去看來人是誰。
“嗯。”
這聲音聽着好像有些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