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今天的天有點奇怪。前面是藍天白雲,轉頭就是烏雲密布。
蔣虎哲合上百葉窗,他的助理陳小姐正彙報完最後一句,合上文件夾,原地待命。蔣虎哲回到辦公桌前,一份關于芳園資産評估的文件端正地擺在他眼前,電腦打印的白紙黑字,最後一頁的意見一欄,卻有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跳出了文字框:不予通過!
蔣虎哲笑着彈了彈那四個字。
陳小姐适時開口,“莫先生在外等了三個小時了,你要見他嗎?”
蔣虎哲看了一眼表,此時快六點了。
“才三個小時啊,你讓他進來吧。”
幾分鐘後,陳小姐将久候的莫沫帶到蔣虎哲的辦公室,并貼心地關上門,然後愉快下班。
“坐,喝點什麽?”
莫沫拘謹地搖頭,也不坐,蔣虎哲随他,說,“你很沉得住氣,隔了兩個星期才來找我。既然你來了,那就說說你的方案吧?”
莫沫還是搖頭:“陳超然不知道我來找你。”
蔣虎哲聳肩,無言地盯着莫沫,右手指間輕松飛快地翻轉着一支簽字筆。
“我只想求你一句實話,芳園真的拿不到投資嗎?”
“哈,”蔣虎哲嗤笑一聲,“你是在懷疑我,因為我故意針對你,所以從中作梗?”
“不,不是的!”莫沫的反駁近似吼叫,随後在蔣虎哲詫異的眼神中找回冷靜,“我知道芳園的情況不如人意,其實我知道拿到投資的幾率不大,但是能不能,能不能求求你,你肯定有辦法……幫幫我們?”
“當初我找到你的時候,你是什麽态度?”蔣虎哲指間的筆慢下來,“現在有求于我了,又是什麽态度?”
莫沫難堪地低下頭,手指絞緊,不斷命令自己,不能逃避,不能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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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以為你辭職是去哪裏高就了,結果你在送外賣?芳園對你就這麽重要,那個叫陳超然的給了你什麽好處?”
蔣虎哲一把停下手,将筆直直地朝莫沫砸去,莫沫站在原地像生了根,一動不動。
随着簽字筆落地,蔣虎哲也冷靜了一點。
“頭擡起來,看着我回話。”
莫沫依言擡起頭,驚懼之後還有堅毅。
“眼神很好,但是沒用。”蔣虎哲實事求是,“餐飲業門檻低,收益高,都趨之若鹜。可你們連小打小鬧都算不上,頂多就是個扮家家的水平,你要我怎麽說服投資人投錢?”
莫沫搖頭,磕磕巴巴地說,“芳園真的凝聚了我們很多心血,從選址開店,裝修營業,都是親力親為,還有營收,我們可以賺錢,只是現在遇到了困難,過去就好了。”
蔣虎哲說,“意氣用事,異想天開,這麽久你一點沒變。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不是已經走投無路,你怎麽會來找我。”
莫沫被蔣虎哲的話直捅了個穿。
“的确,我有辦法讓你們拿到投資。”
莫沫的眼驀地亮起來,“真、真的嗎?”
蔣虎哲沉聲道,“這錢就當扶貧了,但你怎麽彌補我的損失?”
“我們會還錢的,還有些抵押……陳超然押了房子和車。”
陳超然将自己新房和車做抵押,莫沫也是聽他說漏嘴才知道的。陳超然所有積蓄都投進去了,還找親友都借了些錢,到了這地步,陳超然家裏就勸他趁虧損不大,及時收手。但陳超然孤擲一注,全部家當都投進去了。
所以,即便和蔣虎哲不想再有所糾葛,莫沫還是主動找上蔣虎哲。被嘲笑、奚落,來的路上他已經料到了,如果能換來芳園的一線生機,被罵兩句有什麽要緊。
“房子車子給彌補公司和投資人的損失,可你想過我了嗎?我力排衆議,得罪人,最後落個什麽名聲,別人以後一聽我的名字,就知道我是那個頭鐵要做賠本買賣的。”
莫沫抖動着嘴唇,“你這是假設,我們有信心可以做好,不會讓你失望的。”
蔣虎哲笑:“失望?不,你應該說讓我超出預期,畢竟我也不好看你們。何況,我并不是憑空想象,陳超然之前還借了一筆高利貸,也沒見你們所謂的希望。”
莫沫深知蔣虎哲的脾氣,再說下去也是枉然,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直起身後說,“謝謝你,還曾給我一點希望。”
蔣虎哲撥開百葉窗,終究還是下雨了,路面上行人撐着形形色色的傘,是這個灰暗雨天的缤紛色彩,也有人不躲雨停,在雨中固執地奔跑,淋得渾身濕透。
他彎身撿起被他丢掉的簽字筆,這支筆他用得最順手,所以經常被拿來丢人,而且從不會骨碌太遠,他總能撿到。
蔣虎哲重新打印了一份評估報告,并連帶簽上“同意”字樣,臨走前放在助理桌子上。
莫沫失魂落魄地回到芳園。
芳園的招牌也不亮了,就在昨天陳超然以處理私事為由,暫時關店,關店前結算了小妹和大師傅的工資,他們并沒有多問,只說有事随時聯系。
短短幾個月,芳園就像莫沫的第二個家。這個家雖然小,但充滿歡聲笑語,充滿了他對未來的期盼。
莫沫忍不住紅了眼睛,咬着手背不敢哭出聲,哭出來好像就宣告這一切都結束了。可他覺得一切嶄新,才剛剛開始。一份他喜歡的工作,一個他中意的人。
流完了眼淚,莫沫不再哽咽。手機鈴聲慈悲地現在才響起,是羅殷的來電。他接通電話,努力讓自己聲音聽起來如常。
“喂,莫沫。”
“嗯。”
“你現在有時間來一趟凡賽嗎?”
莫沫摸了一下頭發衣服,被大雨淋得沒一處幹的。他一張嘴,就是要哭的聲音,光是聽見羅殷的聲音,他就忍不住鼻子發酸,本來流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莫沫急忙挂斷電話,在微信上文字回複:手機掉水裏了,聽筒有問題聽不清,有什麽事嗎?
羅殷很快回複:你陪我見個人。
莫沫應好,此時和羅殷約定的時間不多,沒時間半路回去洗澡換衣服了。他打開散熱風扇将自己囫囵吹了個半幹,衣服開暖氣烘得差不多,急忙攔出租車趕去。
立春後的夜,還是讓莫沫狠狠打了個哆嗦。
坐在出租車裏,莫沫想起了羅殷和他的交易。
交易。莫沫內心念了好幾遍,就在羅殷要給他十萬的卡時,他都當游戲,他中意的人邀他一起玩的游戲。
十萬塊不多,解救燃眉之急卻是剛好。拼死拼活他都會把這十萬塊還上的。莫沫進了水的腦袋迷迷糊糊,被司機提醒才看見已經停在凡賽門口了。
莫沫付了錢,他一下車就裹緊外套,哆哆嗦嗦地往裏面走,門口的迎賓員倒看他還算衣冠整齊,将他帶往茶廳。
莫沫道了聲謝,一眼就看見獨自坐在沙發上的羅殷。羅殷今天穿的黑色高領衫,依舊那件深色毛呢外套。頂燈是柔和的鵝黃色,渡在他側面的光,生生柔和了他側臉的冷峻,他擡腕看了眼表,在等人。
莫沫一路走來,就像不小心迷路跑到天鵝湖的醜大鴨。尤其,他要見面對的,是湖中那唯一的黑天鵝。
莫沫挺直腰背,讓自己看得挺拔自信,對着鏡子拍了拍臉,含着一點笑,從後面輕輕拍了下羅殷的肩膀,提醒他我來了。
羅殷一轉頭,莫沫就傻兮兮地湊到跟前。
“不好意思啊,本來想回去換身衣服再過來,怕遲到了。”
羅殷體貼地沒有問他為什麽狼狽不堪,找來服務員要了幹淨的毛巾給他擦頭發。茶廳裏開了暖氣,羅殷把外套脫下來罩在他身上。
莫沫推脫着要脫下來,被羅殷按住手,他也的确需要這份溫暖。毛呢外套帶着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氣,偷偷深嗅,正是他鐘愛的味道。
如果能擁有的羅殷只是此刻,那麽環繞周身的溫暖和氣息,可以更長久一些吧。
“要見誰?”
“來了。”
不等羅殷解釋,莫沫就明白了。
面前落座的是一位氣質佳人,身着一襲紅裙,耳手皆無裝飾,唯有頸上佩戴一條璀璨不菲的鑽石項鏈。即便莫沫是同性戀,也非常欣賞這樣的異性,落落大方,神采奕奕。
“羅殷,好久不見了,旁邊的這位是?”
視線落在莫沫身上,莫沫正欲開口,感到羅殷按了按他的手,便只是笑笑。
羅殷說,“是好久不見了。你和明帆過得好嗎?”
來不及了,明天繼續
“還不錯吧,我們準備下半年就結婚了。”
“下半年?我還以為你們已經結婚了。”
莫沫轉頭看了眼羅殷,相處這麽久,多少也摸清了他一些情緒。雖然光聽談話只是好友敘舊,但譏諷之意油然而生。
羅殷甚至噙着一絲笑。莫沫試探安撫性的捏了捏還按着他的大手,羅殷沒有側頭,手掌卻用力将莫沫的手包在自己掌心。
莫沫受驚地縮了縮。
“怎麽了?”
羅殷這才注意到莫沫的小動作。青年兩頰潮紅,眼睛紅通通的,羅殷随即招來服務員要了一杯溫牛奶,又把披在莫沫身上的外套緊了緊。
莫沫兩手捧着玻璃杯,偷偷盯着羅殷随意搭在腿上的手,他想起帖子裏那句“包你性福”的回帖,頓時臉紅的更甚,要不是閉着嘴巴,全世界都能聽見他的心跳。可他找不到什麽理由再去牽一牽。去撫平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莫沫只得把注意力重新放在羅殷和對面女人身上。
原本他以為該是發揮他擋箭牌的作用了,繼續聽下去又推翻了好友敘舊的可能性,你來我往,針鋒相對,反目成仇還差不多。
前面的對話他打岔去了,此時兩人已經是壓低聲音近似于争執。對面的女人已經不複方才的落落大方,睥睨着始終一言不發的莫沫。
莫沫感受到壓力與敵意,遲鈍的腦筋蹦出一個猜想。他探究地朝對面看去,只得到一個冷漠的注視。
“你和明帆的所做所為我會追究到底,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呢。”
女人眼神閃爍,不過幾秒又鎮定自若地,“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羅殷說:“好,希望你能永遠這麽想。我下手的時候才不會顧念舊情,于心不忍。”
“羅殷……”
“魏霖,好自為之。”
莫沫跟着羅殷站起身,他往外走,完全沒有穿回衣服的意思,莫沫趕緊追上去,回頭的最後一眼只看到那個女人懸淚欲泣的模樣。
莫沫在門口拉住羅殷胳膊,脫下外套,“外面冷,你快穿着吧。”
羅殷的臉緊繃着,捏緊的拳頭使得手背上青筋更加明顯,眼神裏有他看不懂的東西。莫沫将大衣轉而披到羅殷肩上,想勸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就虛虛握住羅殷的拳頭,小聲懇求,“我有點冷,沒帶傘,你送我回去吧。”
羅殷終于看向莫沫,點了點頭,“你在這裏等我。”
莫沫坐進車裏的時候,已經感到一片暖意了,羅殷還是把外套要莫沫穿着。既然車裏開了暖風,不怕羅殷受涼,莫沫從善如流地穿上,兩只胳膊從袖筒裏伸出,袖子果然長了小半截,而且還寬松許多。
莫沫望着窗外流逝的行人車流,街上建築越來越像往羅殷家裏的方向。他不敢多問,怕提醒羅殷走錯路。裝作若無其事道,“我還以為,今天你要相親,然後叫我來,說‘這是我男友’。”
羅殷聽聞終于笑了,面色緩和許多。
“她是你女朋友嗎,已經分手的那種?”
羅殷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雨夜裏朦胧的前路。
“嗯。”
“哦,”莫沫小聲說,“那我并沒有表現得很喜歡很愛你,是不是沒氣到她?”
早知道那個時候就大膽牽他的手了。
羅殷說,“你坐在我旁邊,她就已經明白了。”
莫沫心裏酸澀泛濫,不愧是前任男女朋友,這麽了解。
“我叫你來,确實存心想……氣氣他們。”
“她和她男朋友?”
“可惜沒來。”
“你們為什麽分手了?最後你走的時候,我看見她要哭了。她可能心裏還是放不下你吧。”
羅殷沉默了一會兒,就在莫沫以為他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聽見羅殷說,“她男朋友曾經是我一個朋友,也是合夥人。”
羅殷的話點到為止,接下來不用詳細敘述莫沫就明白了。普天之下捅兄弟兩刀的故事屢見不鮮,好像之前就聽人說過類似的故事。然而羅殷是一個直男,莫沫是如假包換的同性戀,一個直男帶自己的男朋友在前任女友面前“出櫃”……
“羅殷,”莫沫端坐,嚴肅道,“你好幼稚。”
羅殷笑了笑。
說話間羅殷已經把車停到車庫,兩人搭電梯上樓。
羅殷說,“你先洗個熱水澡,羅裕還有件浴衣在這裏。”
莫沫站在熱水下,渾身都懈了一口氣,骨頭肌肉便酸痛起來。熱水洗去寒冷和疲憊,卻給莫沫帶來無盡的騷動。在此之前,沒有哪一刻像今晚一樣,想要羅殷抱抱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
他在浴室裏磨磨蹭蹭,沒有穿羅裕的浴衣,只拿大浴巾裹住身體。
羅殷也洗了澡,和羅裕保守的上下兩件套不同,穿着件系帶的浴袍。他頭發偶爾還在滴水,并沒有擦幹,毛巾還搭在一邊。羅殷端着已經見底的高腳杯,見莫沫出來,“你……?”
“我穿不慣別人的浴衣……”莫沫紅着臉小聲争辯,“沒關系,有暖氣,我的衣服很快就幹了。”
羅殷也給他倒了半杯紅酒,在自己衣櫃裏翻出一件T恤給莫沫,“幹淨的,沒穿過幾次。”
莫沫接過衣服,頭都擡不起來。他在客房換上了T恤,衣服上一股香水的留香,這才想到,羅殷該不是拿香水當清新劑用吧。
莫沫換好衣服出去,羅殷已經喝完第二杯了,莫沫喝了幾口,手碰到微濕的毛巾,不可抑制地顫抖。
“羅殷……”
“嗯?”
“我幫你擦擦頭發吧。”
“嗯。”
莫沫單膝跪在羅殷身後,慶幸羅殷此時專注地浏覽手機新聞, 才沒有一眼看穿他掙紮的渴望。在此之前他從不認為情`欲可恥,甚至耽溺其中。此刻在羅殷身後,他就像一個乞丐,一個小偷。
他隔着毛巾輕柔地給羅殷擦拭水分,前胸卻能明顯的感受到來自他身體的熱度。
衣袍的布料被羅殷寬厚的肩背撐出流暢的線條,莫沫漸漸直不起身,跪坐在他身後,毛巾搭在他脖子上。
“好了嗎?”
久不見莫沫動作,羅殷稍稍側身,卻被抵住。莫沫的頭靠在他背上,偶爾發出隐忍的抽泣聲。
莫沫試探性地慢慢圈住羅殷的腰,從後面抱住他。
羅殷很體貼地沒有多問,只是摩挲着腰間那雙顫抖的手。
窗外春雷霹靂,狂風驟雨,莫沫嗚咽的聲音在靜谧的屋內漸漸消失。他狼狽地低頭跑到浴室搓了搓臉。羅殷将紅酒換成溫水給他。
互道晚安的時候,羅殷還揉了揉莫沫的頭發,說:“睡一覺,都會好的。”
莫沫點點頭,在黑暗的房間裏發呆地望着天花板。發洩過後,心境清澈明朗,總之兵來将擋水來土掩。還有羅殷對他的寬容和慰藉,他終于明白當初蕾蕾那句話:“如果有機會去了解他,你才能真正看清他。”
羅殷對他太好了,好到就像一個哥哥對弟弟。
莫沫閉上眼睛,默念,睡一覺,都會好的。
作者有話說:熄火了……
眼淚鼻涕不能搞,下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