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莫沫醒了,閉着眼,手探到身邊的床位拍了拍,空的。這才睜開眼,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時間正從6:59跳到7:00。過了五分鐘,他起床,被子從身上滑下,光裸的身體上指痕若隐若現,走到浴室踮着腳側過身,屁股上更嚴重些。
腰腿使不上力氣,莫沫随意套了條睡褲,圍着屋子轉了一圈,空蕩蕩的只有他一個人。
羅殷把那兩個慘不忍睹的行李箱放在他房間裏。
他從行李箱裏清出舊物,衣服都留下,端來一個盆,把那些糟心的書畫碟報撕碎掰斷,一股腦丢進盆裏,找來個打火機,一把火燒幹淨。
火點得快,燒得旺,火苗竄起,熱氣沖着莫沫面無表情的臉。
羅殷一開門就聞見異味,大步走進屋子裏,莫沫背對着他,他還能看見旺盛的火舌跳躍。
莫沫察覺他回來,愣了一下,拿起茶幾上的水往盆子裏潑,霎時,火滅了,他端着盆子,把紙灰沖進馬桶裏。
羅殷把早餐擺在桌子上,坐在桌等莫沫吃飯。
莫沫仔細洗了兩遍手,窗戶都打開通風換氣,坐在羅殷對面,低聲說:“晚上我買個新的。”
羅殷把莫沫愛吃的放在他手邊,莫沫視若無睹,只一點點卷着自己碗裏的粉條。等羅殷吃完,莫沫的還剩一半,羅殷去沖了個澡,換上西裝,将鑰匙放在桌上。
“家裏的門鑰匙。”
莫沫擡頭看他,他解釋道:“這是備用的,這鑰匙昨天那裏配不了。”
莫沫拿着鑰匙,點點頭,又放下了。
羅殷問:“晚上如果沒什麽事,早點回來。”
莫沫又點點頭,羅殷交待完去了公司。羅殷一出門,莫沫就把剩下的半碗倒進垃圾桶,至于鑰匙則沒有和昨天新配的串一起。
他去了店裏,把陳超然的鑰匙還回去。到了中午忙完,才拿出手機,周慶打了三個電話,他都沒接着。周慶随後在微信上跟他留言,今天他媽媽過生日,趁着周五下午大家有空,要他去吃飯,順便把中秋節一起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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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沫一拍腦袋,迅速給周慶回複,滿口應好。周慶不說,他都忘記了。他和陳超然打聲招呼,下午提早走,買了水果牛奶月餅,權當一點心意。
今年也是碰巧,生日和中秋撞到了一天。
莫沫最後一個到,周慶給他開門,笑說:“可就差你了。”
莫沫連忙換好鞋子,周慶的媽媽,他的姨媽從廚房出來,問着,“是不是沫沫來了?”
“姨媽,生日快樂,身體健康!”
周太太和莫媽媽是親姐妹,兩人自然七八分相似,只不過她的身材圓潤,滿面笑容,一看就知日子過得舒心。
“哎,沫沫來了,這有大半年沒見了,怎麽又瘦了?”說着瞧了瞧自己的兒子,嫌棄之意,溢于言表,周慶認栽,“行行行,我晚上少吃點,少吃點。”
莫沫把買來的東西放好,問,“蕾蕾姐呢?”
周慶把他往廚房引,“正和小姨學做菜呢。”
廚房門半掩着,裏面熱火朝天,莫沫聽見他自己媽媽溫和的聲音,正不厭其煩地講解炒菜的要領細節。
他推開門,喊道:“媽,蕾蕾姐。”
莫媽媽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又轉到爐子上的砂鍋。蕾蕾熱情地回應了他一句,也馬上全神貫注,讨教做飯秘訣。
周慶拉着他到客廳坐着,周太太把瓜子糖水果飲料都堆在他面前,喜慶得像過年,“這要不是我過生日,你媽媽才不肯大費周章給我做飯。”
周慶接口說:“沫沫的手藝也好,是小姨的關門弟子,那段時間和沫沫一起住,太有口福了。”
周太太對莫沫說:“你媽媽非要我在外面吃,我不肯,說一年就一次,我們團團圓圓,在自家裏多好。”
三個人聊了幾句,莫沫說:“我去廚房看看。”
周太太把他攔下來,指使周慶道:“你去,也好好學着點。”
周慶忙不疊跑到廚房裏。
莫沫問:“姨爹呢?”
周太太搖搖頭,笑道:“回他老頭子那裏去了,不管他,他不在清靜。”
莫沫也笑着。
周慶的家庭,和他的截然不同。周氏夫妻是一對青梅竹馬,到了年齡,自然而然走到一起,這麽多年恩愛不疑。周慶本身不必多說,他和蕾蕾也是因愛結合。從小不懂這些,只覺得尋常人家都是如此,長大了才深覺,這樣尋常的白頭偕老有多難能可貴。
“對了,”周太太站起來,從卧室裏拿出兩本又厚又大的相冊,攤開第一頁,“看。”
第一頁就一張泛黃的老照片,一個大約四五歲的女童,臉上打誇張的腮紅,眉心點了一點,委屈地撅着嘴。
“這是……表哥?”
“對呀!”周太太輕輕地撫摸着照片,懷念說:“這是他幼兒園表演節目的照片,我才找出來。”
不僅照片老,相冊也是舊式的,一頁六個檔,每個格子裏塞了至少兩三張,他們一張一張抽出來看,裏面大多是周慶的,還有他和周慶一起玩耍的,再有些是大人們的。
莫沫注意到有一張,姐妹倆穿着同款裙子,親熱地挽着手,面對鏡頭微笑,“這是我媽和你?”
周太太抽出這些照片,竟有五六張之多。他們一張一張看去,周太太記得每一張的來歷和故事,到最後一張,是姐妹花和一個年輕男子的合照。
莫沫仔細看了看,“這是姨爹嗎,不像啊?”
周太太停下講述,沉默片刻,看了眼熱鬧的廚房,又看着莫沫,久久不語。
莫沫拿過照片,年代久遠,畫質不清,五官輪廓卻依然可見,想了又想,他認不出這個男人是誰。
周太太将照片攏在一起,重新塞回相冊,看着莫沫依舊單純疑問的眼神,嘆聲道:“你的模樣一點都不像他。”
莫沫仔細回味着這句話,喃喃自語,“不像……他?”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他……?!”
周太太已經合起相冊,放回卧室。此時周慶和蕾蕾陸續端着菜盤出來,開心道:“沫沫快洗手,可以吃飯啦。”
莫媽媽最後現身,她摘下圍裙挂好,走到桌邊喝光了一杯水。莫沫的目光随着自己的母親,腦袋裏驀地一閃,回響起那天她的話:“你的模樣随我,性格卻像你爸爸……”
莫沫滿腹疑團地來到餐桌邊,今晚的家常飯,就三個小輩,兩個長輩,菜不多,道道都是周太太喜歡的口味。中秋吃蟹,因此桌面正中央摞着八只紅橙橙的蟹,芋頭牛腩砂鍋煲,蒜蓉扇貝,魚香肉絲,豬骨海帶湯,板栗燒雞,時令鮮蔬,外加幾盤小菜,把餐桌占得滿滿當當。
“我媽呀,為了吃上這一口,特地把我爸趕回‘娘家’了。”周慶忍不住夾了一筷子牛腩,牛腩爛而不化,肉裏融合了芋頭的味,周慶吃得只會比大拇指。
一桌人都坐下來,莫沫見媽媽沒有反對,往她空杯裏添滿了水。
蕾蕾給每個人倒上紅酒,末了高舉酒杯,“祝媽媽生日快樂,身體健康,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周慶和莫沫也舉起酒杯,周太太笑得合不攏嘴,拉着自己姐妹一起,說:“你們都長大了,該是我們退休的時候了。”
周太太又說:“沫沫是我看着長大的,如今慶慶成家立業,沫沫也加把勁。”
莫沫偷偷觀察自己媽媽的反應,莫媽媽放下酒杯,淡淡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再怎麽操心也操心不來。”
這話模棱兩可,他們聽在耳裏是一回事,莫沫聽着又是另外一回事。借此機會,莫沫站起來向莫媽媽敬酒,“媽,是我不好,對不起。”
莫媽媽抿了兩口酒,說:“吃飯吧。”
莫沫一飲而盡,坐回位子上。
“來來,趁熱把螃蟹先吃了。”周太太給每個人碗裏放了只蟹。周慶自告奮勇,剪刀牙簽用上,利索地拆解了兩只蟹,一只給周太太,一只給自己媳婦。
莫沫也想給莫媽媽拆一只,莫媽媽拒絕了,“我自己來。”他拆到一半的蟹,被周慶攔路搶走,周慶又還給他一整只,“哥對你好吧?”
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喝了些酒,吃到最後,莫媽媽頭暈,周太太讓她去卧室休息。周慶和蕾蕾在廚房收拾碗筷,只剩莫沫和周太太坐在客廳裏。
周太太酒量最好,只因有高血壓,平時飲食清淡,今晚可算吃了個盡興。莫沫一肚子疑問,想趁機問明白。
周太太自然知道,悄聲關上卧室門,和莫沫站在陽臺上。天空一輪明月低垂,望着比平日裏親近了許多。
周太太對着月亮,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故事太久,不知從何說起。
莫沫問:“我聽媽說過一句,說我長得像她,性格像……我爸?”
“是嗎?你和那個男人不一樣。”周太太說,“這麽久了,我都不記得他叫什麽了。”
“他們怎麽認識的?”
周太太回憶道:“那時候你媽媽是工廠女工,他是儲備幹部,下基層鍛煉,一來二去就認識了。他們處了大半年,我看得出來她很喜歡他,而且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莫沫疑道:“可我媽未婚先有了我。”
“對,”周太太說,“我知道她要結婚的時候,替她高興極了,卻不知道那個時候她已經有了你。但是後來,日子越拖越久,那個男人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走了?”
“走了。”
兩人一時沉默。
周太太說:“你媽媽呢,就是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是後來肚子實在藏不住了,才知道她已經懷孕了。”
“也幸好吧,”周太太頓了頓,“那時候工廠裏沒人知道她和那個人處過對象。後來幾番打聽,那人因為作風問題,被叫回去受處分了。”
“什麽作風問題,他是有老婆的?”
周太太搖頭。
“私生活不檢點,亂搞男女關系?”
“這只有你媽媽知道了。”周太太又嘆了口氣,“那個年代,未婚先孕是什麽樣的罪名,她一個人都擔了。與其說她愛那個人,不如說她最愛的是你。”
莫沫眼眶紅了。
“你也不要覺得,沒有父親就是一種虧欠,她把你生下來,盡心盡力養育你,她沒有對不起你。”周太太像看自己兒子一樣看着莫沫,“為什麽我堅持要在家裏吃飯,要叫你們都過來,姐妹幾十年,她不說我也看得出她有心事。有心事,那也只能是為了你。”
莫沫哽咽着說,“我沒有這麽覺得,是我做錯事,對不起她。”
周太太抽出紙巾給莫沫,笑說:“你是殺人放火還是搶人女朋友了?”
莫沫搖頭。
“那就是了嘛,天大地大,還有什麽能大過你們母子情分。既然做錯事,好好地和她說清楚,她不是那種頑固不化的人。”周太太笑出聲,“想想她那時候的錯事,你姥姥姥爺殺了她的心都有了。”
莫沫破涕為笑,擦幹眼淚。
卧室裏莫媽媽已經沉沉睡去,周太太說:“她就在我這裏睡一晚,你們再找個時間好好談談。沒有什麽過不去的坎。”
莫沫抱了她一下,“謝謝姨媽。”
莫沫回到羅殷住處,已經不早了。
羅殷坐在客廳裏,電視裏的中秋晚會快到了尾聲。桌子上也擺着幾只蒸蟹和飯菜,卻早早地涼了。
莫沫在羅殷身邊坐下,低聲道:“我回家吃飯,回來晚了。”
羅殷見他眼睛微紅濕潤,摸了摸他的頭發,“沒關系。”
莫沫急忙說,“你吃了嗎,我把菜再熱一下。”
羅殷拉着他的手,兩人沉默對視,莫沫的心越跳越快,有一種預感,不想來得這麽早。
羅殷開門見山說:“因為公司發展,我要到西南派駐一段時間。”
莫沫嗯了一聲,“要多久?”
羅殷沉沉地注視着他,“看情況,短則三年,長則五年。”
莫沫有些懵了。
“所以,我想問你,”羅殷接着說,“你想和我一起過去嗎?”
莫沫慢半拍回過神,“你要走了?就只有你嗎,你不是老板,不能派別人去嗎?”
羅殷看着他不說話。
莫沫低下頭,“對不起。”
羅殷想把他攬在懷裏,發現拉不動,莫沫倔犟勁又上來了。
“我是老板,但公司不是我一言堂。我需要為公司負責,這是我的責任。”羅殷解釋說,“計劃已經定下來了,下周一的飛機,還有兩天,你可以考慮一下。”
莫沫擡起頭,直視着羅殷。
眼前的男人堅定強勢,從未改變,而他自己卻變得早已經不是自己了。
羅殷說得對,早早給他打了預防針,對他說,不能圍着一個人轉,要有自己的人生。這樣淺顯的道理,他怎麽會不懂,只是不想去懂。
明知是錯,飛蛾撲火。
莫沫緩緩搖頭,邊哭邊笑。
“我不走。”
吐出這三個字,莫沫止住眼淚,眼淚迷蒙中,羅殷并未贊同或反駁。
“謝謝你。”
羅殷抿着嘴,起身将他抱進懷裏,在額頭上落下一個吻,以做告別。
沒有等到周一,羅殷已經離開,莫沫坐在空蕩蕩,只剩他的房間裏,手裏拿着羅殷放在床頭的信封。
信封裏,是羅殷曾要給他的十萬,如今過了羅殷的手,本金是十萬,其他投資理財合計起來,遠遠超過了這筆數目。
裏面還有一封信,羅殷的字跡遒勁有力。
「這十萬元連同其他各項,并非我對你的補償,而是你應得。我從未将我們之間當做交易。
希望你能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天地之大,白雪蒼茫,只因羅殷不經意地一個舉動,他在寒冷的冬雪裏,埋下了一粒小小的種子。
路有終點,夢有盡時,羅殷不是什麽冬雪晴空,只是他借着羅殷,做了一場春生浮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