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林瑤就這麽稀裏糊塗的留了下來。她以後的日子遇見再艱難的事兒,一想起她居然在這種境地活生生給自己弄了個家,就覺得沒什麽坎兒是過不去的。

林瑤其實騙了林振東,孤兒是最好認定的,髒一點兒窮一點兒再加上沒人要,基本上就是孤兒了。原來的孤兒院她也不是回不去,只是她不想回。

她第一個名字叫白瑤。白這個姓的由來簡單粗暴,因為她是當年收養的一批小孩兒裏長的最白的。幾天前林強找到她的時候,她才有了第二個姓。

林瑤的孤兒院生活不像普通人想象的那樣,院長大人像聖母瑪利亞一樣給她們無盡的溫暖與呵護,以至于都想一輩子呆在那兒。其實不然,孤兒院只是一個機構,孩子多大人少,畢竟沒有血緣關系,許多工作人員依舊把照顧他們當作一份工作而已,院長公務傍身,上傳下達經營管理,哪兒有那麽多閑時間當保姆。

林瑤性格生僻,在孤兒院一直是邊緣人物。工作人員身上不時顯露出來的超出職責以外的情感,永遠也落不到她身上。被忽視的現狀加重了她沉默寡言的性格,等到她有了親情這個概念時,那種對別的小孩子的羨慕嫉妒逐漸有了支撐點。在一個與她同房間的小姑娘被她失散多年的父母領走的時候,她在心底裏開始無比向往那種抓不着摸不透的親情。

親情對她畢竟是陌生的。如果她小時候被領養,哪怕明知道沒有血緣關系,但有一個叫得上名字的親人。或者在孤兒院裏有一個可以充當她親人的人,她或許不會那麽迷茫,也不會對親人有這變态的執着。可偏偏她什麽都沒有,她像是一個空空的個體,填充着孤兒院紙面上的數字,默默無聞的消耗者那裏的物資。

林強的出現仿佛一道驚天大雷劈開了她頭頂上的陰霾,她壓在心裏常年渴求的“家”一下子噴湧而出,神筆馬良般在她眼前瞬間畫出了一幅藍圖。雖然現狀與她的藍圖相差如同西天取經,但有總比沒有好。

她很快接受了林強可能不能一個合格的父親的事實,但沒關系,她應該會有一個合格的哥哥。盡管他脾氣火爆如瘋狗,說起話來恨不得一張口咬人一塊肉。但她依舊能從他每句話裏都感受到一種絕望又深沉的情義。

這情義越是歇斯底裏,越是不走尋常路,就越和她曾經空泛到空白的過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心裏有種說不清的力量和情感拉扯着她,篤定的嚎叫着,你要留下來。

林振東對于林瑤的留下,有些無可奈何。他原本懶得和她糾纏,總覺得她會識趣自己走,因為他實在不知道這破舊如狗窩的家和他這個随時暴跳如雷的糙男人能給她留有什麽美好生活的幻想。但他确實失算了,他不管不顧的後果就是默認了這個事實,等他想竭力反抗的時候已經無濟于事了。

其實林振東對蘇瑤說的,她是個野種的話純粹是為了讓她死心,而他自己是真沒放在心上。糖罐裏長大的孩子才會成天矯情那些有的沒的,他林振東再清楚不過活着的辛苦,千錯萬錯也錯不到林瑤的頭上,反而她比自己更悲催。自己雖然活的不怎麽樣,好歹在外人眼裏是個名正言順的種。但她一個小姑娘,還不知道以後要被說成什麽樣。他當初不想留林瑤,一是本能的要和林強對着幹,二是一時接受不了家裏突然多了個大活人的事實,三是他實在沒精力多去照顧一個人了,他自己活着已經夠累了。

前兩條都在短暫的冷靜下逐漸喪失了戰鬥力,但最後一條還是不停的提醒着林振東,讓他猶豫不決。不過他很快發現自己的反抗是徒勞的。

林振東一直對林瑤保持着不聞不理的政策,兩人居然在這種狀态下僵持了十幾天。林振東拿了林強留下來的錢,他犯不着跟錢過不去,但沒動林瑤的錢。他知道她餓不死,于是心安理得的當混蛋。但終有割地求和的那天,他一開始沒預料到,主動的居然是自己。

暑假結束再開學他就要上高中了。他的破爛成績根本沒抱希望,以前太小日子太苦,學習的事兒只能不停的被他往後放,他曾經暗暗想,如果能上高中,他肯定好好學習。可惜他的中招成績別說高中了,連個技校都難上,他本就打算放棄了,可是縣裏最好的高中卻親自上門找他來了。內容很簡單,他作為體育特長生被招過去了。

這個消息讓林振東心裏一陣興奮,他即便身處泥潭,可對幹幹淨淨的教室和課桌還是有種無名的向往,或許因為他從沒有安生的在那裏呆過,所以才比同齡的人更加渴求。但是他其實自己也知道,即便好好學,他也不是上學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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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天他還是在樓下買了一斤桂花糕回家了。然後開口對林瑤說話,讓她吃飯。

無言的妥協讓林瑤差點兒激動的熱淚盈眶,瞬間林振東就後悔了,他可沒心思天天照顧一個小哭包,一嗓子給她吼了回去。

兩人吃飯也是互不說話,林振東先吃完回房去了,過了一會兒他打算出來收拾的時候,發現碗筷已經洗好放好了,而且比他洗的幹淨多了。他心裏盤算了一下,心裏又退了一步,當天晚上把他們家一個堆廢品的小屋子收拾出來給她睡,自此林瑤終于擺脫了客廳那張花皮狗一樣的沙發。

開弓沒有回頭箭,林振東發現這小妮子很會拿捏自己的心。

自從被他吼過一次之後,她就再也沒在自己面前紅過眼睛,而且不僅沒給自己添麻煩,到讓他有了種自己被照顧的妥妥當當的感覺。家裏的狗窩也逐漸變的幹淨整潔起來,知道他有時候回來太晚來不及燒水,就每天在他回來前燒好水讓他洗澡。熱水澡當然比透心涼舒服,于是林振東心裏又退了一步。

退着退着,他就退出鴨綠江了。

一個多星期之後,林強托人送來了新的戶口本和林瑤的入學手續,客觀上已經成定局了,林振東徹底接受了這個事實。他開始對林瑤不那麽排斥,有時候想起來了,還以長輩的身份關心他一下。沒辦法,他第一次給人當哥,好壞都這樣兒。一開始他還覺得自己當的不錯,但時間長了,他覺得不太對。

林瑤從第一次進家門到現在,只叫過他一次哥。

還是跟他說的第一個字。

而且程六兒也說,你這哥當的跟個拐賣兒童的人販子似的,人看見你恨不得躲起來。林振東當然不服,跟他說林瑤當初怎麽求他讓自己留下來的,但程六兒撅着嘴,表示一個字兒都不信。

林振東也郁悶,可他一天到晚兒沒閑的時候,郁悶也只是郁悶一下,沒放在心上。他第一次認真思考這個問題并有所行動,是個雷雨交加的晚上。

那幾天文湖連着兩三天下暴雨,他本來在油廠打工,但沒法運輸,他就在家閑了兩天。兩天裏,家裏多了一個人的感覺很不一樣,林瑤弄出來的聲響時常會讓林振東突然意識到家裏不是他一個人了,但隐約又覺得兩個人為什麽還是這麽冷清。當天晚上,雷聲閃電不間斷,林振東躺在床上發呆。

為了省電,他也沒開燈,門和窗戶開着,涼快的不得了。

他正發着呆,聽到外面有走動的聲音,然後是倒水的聲音。他躺在床上沒動,安靜的聽着。這時窗外突然一聲巨大的雷響,又沉又重,一點兒也沒有剛才那種娓娓道來的勁兒。林振東被吓了一小跳,然後就聽見外面“啪”一聲,杯子碎了。

他側頭看了一下,又聽了一會兒,聽着像是沒什麽大事兒。他也沒起來,尋思着這點兒小事兒她能收拾好,但躺了一會兒,外面沒有傳來掃地的聲音。

當哥的,電閃雷鳴夜是不是得安撫一下小姑娘。

林振東這麽尋思着,輕手輕腳就出門了。

林瑤正站在椅子上夠櫃子頂上的紙盒子。那紙盒子裏面放的是酒精和一些常用的消炎藥,林振東皮糙肉厚,經常受小傷,這點兒東西備的比大米都及時,估計是上次在家擦藥被她看見了。

林瑤的個子,站在椅子上還得踮着腳,一個沒穩就掉了下來,咚一聲悶響摔了個屁股墩。她皺着眉頭,也沒讓自己發出什麽聲音,然後求而不得的看了看頭頂那個紙盒子。再之後就看到了剛從房間裏出來的林振東。

林瑤看到林振東的時候怔了一下,然後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一聲不吭站起來。林振東沒說話,注意到她把左手背在後面,這才擡腳走過去。

他站在林瑤面前,似乎靜默了一會兒,然後深吸一口氣蹲了下來。

這是林瑤第一次略帶俯視的看着他,那張跋扈厭世的臉頃刻之間在微弱的燈光下變的柔和了起來。

林振東依舊沒說話,而是拿出他少有的耐心,把她藏在背後的手拉了過來。

食指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還在往外冒着血。

他起身拿櫃子上的紙盒子,腳在凳子上一墊,伸手就夠到了。林瑤有些羨慕的仰着頭,待他重新蹲下來時又乖乖把頭低了下去。

林振東很快把她的手包好了,她一聲沒坑,不知道是不怕疼還是能忍。但無論哪種,都讓林振東覺得他這哥當的有點兒不稱職。

他包完也沒起來,就在原地蹲着,盯着林瑤,問:“我是你什麽人?”

林瑤愣了一些,說:“我哥……”

林振東點點頭:“那你叫我聲哥。”

林瑤看着他,對他的古怪有點兒發懵,但還是叫了。

“哥。”

聲音又小又顫,林振東:“再叫。”

林瑤:“哥。”

林振東:“大聲點兒。”

林瑤:“哥!”

林振東:“再叫!”

林瑤:“哥!”

林瑤不知叫了多少聲,她都覺得這個字開始在自己嗓子裏變形了,林振東才讓她停下來,對她說:“知道我是你哥就行。以後傷了叫我,還有上面兒的東西,拿不下來也叫我。或者其他什麽事兒,反正有事兒就喊我,聽見了沒?”

林瑤盯着他,一動不動。林振東擡手在她腦袋上拍了一下:“聽見了沒?”

林瑤這才如夢初醒,受寵若驚的點了點頭,糯糯的說:“謝謝哥。”

林振東站起來,手放在她後脖子上輕推了一把:“回去睡吧,把窗戶關嚴,小心晚上潲雨。”

林瑤要走,然後又回頭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玻璃,林振東略顯疲憊的沖她擺了擺手:“我收拾,你回去吧。”

林瑤安靜的躺在床上,很快聽到了外面掃地的聲音。那架勢宛若秋風掃落葉,幾聲嘩啦啦響很快就弄完了。她幾乎能想到林振東臭着張臉想三下五除二趕快幹完活回去睡覺的表情。

林瑤突然笑了。

她把自己縮成一團,聞着枕頭上劣質洗衣粉的香味,突然覺得一切都開始變的真實而美好起來。

她呢喃着,用嘴型無聲的叫着一個字,然後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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